未時中錦鯉給陸蕪菱拿來了一件白綾中衣和兩件肚兜。
陸蕪菱看她兩眼熬得發紅,不由有些過意不去。
她以前衣裳自然有針線上人做,內裡小衣也是貼身丫鬟們做,卻也從沒讓哪個丫鬟這樣熬夜趕過,亂絮給她做一件中衣得做大半月,所以看到錦鯉這般熬夜更是心懷愧疚了。
雖是素白綾,卻也是柔軟密實的好料子,趕制而成,沒有一點繡花,針腳卻還是頗為密實,兩件肚兜一件是鵝黃,一件是翠綠,因為肚兜無繡花實在是不像樣,錦鯉微黑的臉帶著幾分羞赧,很是淳樸的樣子。
陸蕪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說:「已經很好了,謝謝你,錦鯉,辛苦你了。」
錦鯉紅著臉笑的樣子很有些可愛。
這時候有個還扎著總角的小婢跑過來說大人回來了,讓菱姑娘去書房伺候。陸蕪菱剛鬆散了一上午的心又沉了下來。
書房在第二進,算是出了二門了,已開始有小廝親隨出入,她剛跨出門,便有不少人盯著她看,陸蕪菱略一駐步,便抬著頭平視前方,目不旁視端端正正走進了羅暮雪的書房。
羅暮雪正在書案前練字,看她來,略抬起頭,便招手讓她過來。
陸蕪菱慢慢走過去。
她略掃了一樣,羅暮雪案上的硯台筆墨紙張皆非名品,當然也不是什麼廉價之物。
她突然懷念起她的那塊小小紅絲硯,是父親在她名聲乍起時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收到的第一件父親的禮物。
方微杜送過她一方澄泥硯,價值更高,她還不曾用過,也不知抄家被誰得了去。
她的幾支紫檀雕梅雕竹的羊毫筆,也是名家之作。
還有幾塊好墨。
她的案台上常放著一塊翡翠金蟾鎮紙,半白半翠,通透無比,桂姐兒一直想要,自己一直沒捨得給她……
羅暮雪的鎮紙,竟是一塊非金非玉,看不出來材質,未經雕琢的奇怪石頭。
羅暮雪看她好奇,塞到她手中:「這是塊天外隕石,我在西疆無意得來的,小心別劃破了手掌。」
隕石外層隱隱有層橙紅,確實很特別。
他這麼幾句平和還帶著淡淡關切的話,聲音又動聽,容貌又英俊,陸蕪菱本是減了幾分對他的惡感,可是他塞到她手中,看她羊脂春蔥般的手指將他素日把玩帶著他體溫的東西握住,忍不住握著不放,還捏了捏,頗覺輕浮。
陸蕪菱連忙掙扎。
她一掙扎,羅暮雪便更加忍不住要摟她抱她鉗制住她,就如同獵物一掙扎猛獸便忍不住要上去咬一般。
好在他看到她臉上的嫌惡之色,暗自警醒自己不可變成她心目中的惡棍登徒子,這才勉強忍住,卻把一向能靜下心習字的心給浮躁了。
他鬆開她手,沒好氣說:「聽聞你一手飛白寫得不錯,你給我寫點字臨摹吧。」
這是對先生的態度嗎?
陸蕪菱忍不住腹誹。
可惜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她接過他的筆,挽起袖子,手腕微動,筆下便起龍蛇。
和一般的閨秀不同,她不寫簪花小楷,一手飛白意態縱橫清逸,飛揚中又有自在與風骨,卻並無稜角鋒芒,絲毫看不出來是個稚齡女子的字,素來為人所稱道。
寫什麼呢?
她突然想起昨夜那場雨,便寫了首前人的詞:
「別來音信千里,
恨此情難寄,
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
樓高目斷,天遙雲黯,只堪憔悴,
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
寫完覺得滿意,雖然羅暮雪的上宣紙不如自己的澄心堂紙寫來流暢,自己的字卻寫得頗有詞中幾分韻味。
這首詞雖然不是她素來最愛的,卻也一向頗為欣賞,倒不是她有什麼愁腸相通,也不是要寄什麼情,而是大晏詞向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格調,和這首詞精妙的煉字功力。
羅暮雪看著這詞,卻打翻了五味瓶:什麼「音信千里」,什麼「恨此情難寄」,什麼「幾回無寐」,什麼「只堪憔悴」,分明是深深思念遠處之人,這個遠處之人還能有誰?
想不到她心中竟已對方微杜情根深種了!
羅暮雪沉著臉,字字冰寒道:「此詞何意?好在何處?」
陸蕪菱正在自賞,卻沒發覺他難抑的怒氣,反倒有幾分興致地同他解說:「人道大晏隨性,其實他煉字之妙,古來能同之媲美者寥寥可數,你看這『樓高目斷,天遙雲黯』八個字,是不是無法增刪?任何一個字被替代掉都無法表現出來,絕妙無比啊,即便是『碧紗秋月,梧桐夜雨』這八字,也是當時場景歷歷在目吧?還有這『心長焰短,向人垂淚』,難道不讓你想到人生在世,許多事情實是莫可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麼?」
羅暮雪聽她賞讚的,似乎都不是自己在意的,好像並沒有太思念誰的意思,倒有些納罕。又想她莫非是故意避開的?
但是聽她說的似乎又頗為有理,情態也不似作偽,便慢慢熄了怒氣,只哼了一聲道:「什麼心有餘而力不足?皆是懦夫推餒之辭!大丈夫當世,當一往無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既已有心,何患力不足?力不足亦可拼命!」
陸蕪菱聽了這番話,倒是抬起眼睛認認真真看了他一回,最後莞爾一笑:「將軍果然是少年銳氣。」
她聲音清脆溫柔,尾調又帶了些低回,羅暮雪不知不覺就被她的目光和聲音迷醉,忍不住伸手去摸她臉頰,手伸了一半,醒悟過來,怕自己顯得太急色,改摸為捏,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把,低聲咬牙道:「沒及笄的小丫頭,裝什麼老氣橫秋的。」
陸蕪菱臉微紅,微微側頭避開他的手,道:「大人也寫幅字看看罷。」
羅暮雪看她面頰微紅,側頭避讓的模樣,心裡就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小貓爪在細細抓撓一般,好容易才忍住沒過去摸摸她。
陸蕪菱幫他攤開紙,磨好墨,羅暮雪只覺得她這些動作都端雅無比,賞心悅目,看看面前的白紙,提起筆,蘸好墨,凝神片刻,便落筆了:
「……碧階雨漏沁秋苔,繚綾生輝玉生香,殘紅孤雁豈足惜,趁此青雲醉一場,夢中早有千軍過,飛蹄夜踏寒劍光,夢裡仙山彈指到,蓬萊逍遙廣袖藏……」
羅暮雪的字練的柳體,時日尚淺,自然說不得好,但是卻有一種鋒銳清俊並存的感覺。
陸蕪菱看看他寫的,有點羞澀了,臉微紅說:「你怎麼……從哪裡得來的?」
這是一首長詩裡的一部分,這首長詩是陸蕪菱前年寫的,是應付陸緯的作業,因為陸緯不喜歡閨閣女兒氣太重的詩文,陸蕪菱往往投其所好,是以也不算她的得意之作。
不算得意之作,平仄不工,以為沒人知道的作品,驟然被人寫出來,作者還是有點羞赧的。
羅暮雪卻是一直收集她的詩文的,幾乎每首都知道,獨喜歡這首,雖然淺近,卻有些豪氣,甚對他胃口。
他抬頭朝她微微一笑,俊美鋒銳的臉瞬間有些溫柔,甚至有一種美麗,漆黑的星眸凝視著她,說:「寫得很好,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