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們離去時,也帶了貼身侍婢,男僕們鮮少有跟去的,要跟著崔家男丁駐守在這裡,只有一小部分格外忠心可靠的,跟去照顧伺候兼保護女眷。已經嫁人的僕婦們則是大都跟自己男人留下,只有很少特別倚為心腹的才得以跟隨。
畢竟車馬也是有限的,還有那麼多行李。
一時間,崔家鬧哄哄的,那頭等受寵的僕婦和貼身大丫鬟們自然不怕,那些二等三等的就不好說了,短短一夜間,走門路的,送禮的,真是拿出了渾身解數。
不管如何,第二天清晨,該出發的終究要出發。
偌大的崔家,一下子少了將近三分之一人口,尤其是鶯紅柳綠的女子們,頓時就冷清寂寥,又因為局勢的緊張,到處都是一種肅殺沉凝的氣氛。
陸蕪菱不禁就懷念起過年時候的光景。
也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事情,那時候一片祥和闊裕,崔家的新年古禮很多,雖然不是像外面無節無制地鬧騰,卻也頗為熱鬧。
從一進臘月開始,便要做臘八粥,孩子們就開始盼著過年了,到了二十三祭灶,做灶糖灶餅,然後寫春聯……陸蕪蘅還讓她寫了幾幅,崔家有些文才的男子們俱都要動手……同時也依據古禮做桃符,桃人。
除夕晚上除了豐盛筵席,還要吃餃子,年糕,喝桃湯,柏酒,飯後不睡覺,要團年守歲,陸蕪菱還得了老太太和陸蕪蘅夫妻給的守歲錁子。
正日子裡更熱鬧,早上喝屠蘇酒,殺雞著門,崔家所有人互相走動道賀,因這般近便,同族隔鄰而居,分外親近,十分有趣,和別處都不同。
才不過幾個月啊,就覺得仿佛過了好幾年一般。
外頭的柳樹楊樹梨樹石榴樹俱都長了葉子,迎春花桃花已經開敗了,櫻桃花石榴花剛剛開,本是一年裡最欣欣向榮的時候,卻因為人禍,弄成這般。
如今,各地都有逃荒的難民,已經有一股流民聚集在崔家外頭,崔家雖有糧,卻是人口也多,也怕惹禍,竟絲毫不施,連米湯也不施捨。
大門緊閉,牆壁堅固高聳。
說不上固若金湯,但是小股散軍是不怕的。
也不是崔家狠心,實在是經歷年歲久了,就知道事情,亂世裡頭,因為心軟布施最後被災民沖進來將全家殺死的從來不少見。
何況,崔家的存糧已經運了一半走,剩下的,自己還要過活。
不過,聽到牆外哀求痛哭謾罵聲徹夜不絕,也實在是令人如芒刺在背。
陸蕪菱心裡不得勁,陸蕪蘅歎道:「漫說你,就是我,也想為肚子裡的孩子積點福德,外頭還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寡母的,差一口吃的,興許就熬不過去……可是,咱們也是有心無力……」
陸蕪菱也知道這道理,雖然心下難過,卻也不至於不懂事去偷偷開門布施。
果然,災民們求了哭了一天兩夜,終於在第三天外頭響聲雷動,去砍來了大樹,開始撞大門,喊殺聲震天,隱隱聽得有人叫著:「把這些喝咱們血的財主們打死,大家分糧食!」
陸蕪菱聽了有些哭笑不得,陸蕪蘅曾跟她說崔家家訓有一條,待佃戶以善,田租須比別家便宜一成,何況這些災民都是外來的,不知道崔家哪裡去喝他們的血了。
面對災民攻打,崔家早有准備,牆上往下澆熱水熱油,又有善射的子弟一箭射死了那個叫囂最厲害的,這才嚇得那些災民往後退了退。十幾個拿著弓箭的崔家字紛紛搭弓射箭,又射死幾人,災民們這才害怕了,知道崔家是塊不好啃的硬骨頭,歇了手,下午的時候紛紛動身去了。
只剩下些真正走不動的老幼婦孺,崔家這才開了門,給了面餅吃食,接濟了一番。
可是,軍情卻越發緊急起來,外出打聽消息的忠僕回來道,大股北伐軍已經距此不過一百裡,雖然他們的目標是縣城,崔家並不在他們的行軍路線上,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繞過來發一筆橫財?
崔大老爺和崔三老爺帶著族中子侄留守,此刻已經是開始禁夜輪值,也把青壯男子,不論是崔家孩子還是奴僕,都集合起來日日訓練,食物供應也開始限制了。
陸蕪菱早搬來和陸蕪蘅同住,陸蕪蘅身邊的宋媽媽,紫燕綠蟻都是留下來的,還有老太太身邊的周嬤嬤,老太太找好的穩婆,倒是不缺人伺候。
但難免人心浮動。
她曾聽到宋媽媽和周嬤嬤聊天,問:「嬤嬤辛苦了,為著我們大奶奶,竟是要冒險留在這裡。」
周嬤嬤道:「主子吩咐做什麼,哪裡有我們委屈的份兒?何況老太太把我家兒子媳婦孫子一家子都帶走了,我這一把快進棺材的年紀了,就算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也不委屈。」
宋媽媽聞言感傷道:「我家小小子才十四歲,如今我走不了,他也只好跟著留下來,全家子都在這裡,萬一……」說著紅了眼圈,「只能怪我們命不好,大奶奶早不懷上晚不懷上,偏偏這時候……」話裡話外,免不了怨懟。
宋媽媽是陸蕪蘅重用的管事媽媽,陸蕪菱聽了胸口氣悶,但她不願在這時再處置奴婢,更不願意讓即將臨盆的姐姐去為這樣小事傷心操心。
姐姐打從老太太她們走了,知道崔勝儀也不會回來,便沉默了許多,也日漸消瘦。
而慢慢的,供應的東西也漸漸差了,每人每日都有定例,聽說這還是優待陸蕪蘅這裡,崔家很多分家存糧少的,都開始吃族中分派的紅薯等粗糧了,至於菜蔬和肉,存貨都不會多,能吃得上的也就是陸蕪蘅和大老爺三老爺了。
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且因為有人只能吃粗糧,填不飽肚子,怨憎的話也多了起來。
到了五月初九,聞說北伐軍已經攻破了旁邊的沂興縣城。
這一日晚間,陸蕪菱被搖醒,繁絲穿著中衣,披著夾衣,悄聲道:「大老爺親自來了,大姑娘叫你一起過去呢。」
陸蕪菱點頭,迅速清醒起身,在繁絲的幫助下飛快穿了衣裳梳了頭。出去陸蕪蘅的小廳裡,
大老爺年下曾經遠遠見過一次,崔勝儀長得似父親,面目俊朗清雋,大老爺要嚴肅些,面上有些皺紋,眉頭深蹙,這短短幾個月似瘦了不少,也似老了十歲。
陸蕪菱站在遠處行了個福禮,口稱「大伯父」。又見粗使丫頭一個不見,只有周嬤嬤宋媽媽紫燕綠蟻四個人在,正忙碌收拾東西。
大老爺轉身對著她,滿面嚴肅和倦意,道:「你和你的丫鬟撿最要緊的東西收拾一下。」
陸蕪菱也沒問為什麼,應了是,轉身便和繁絲去收拾細軟和重要東西。
陸蕪蘅挺著大肚子,被紫燕和穩婆扶著,周嬤嬤宋媽媽和綠蟻手裡都提了大大小小包袱。
陸蕪菱本沒太多東西可收拾,收拾的都是緊要之物,如大毛皮裘這樣,雖然貴重但是最近用不上的東西,她根本沒拿,繁絲手裡,只拎了三個包袱。
大老爺讓兩個親信,用軟架抬了陸蕪蘅,一行人悄無聲息,到了正房的後書房,大老爺讓親信們出去,只留了這一屋子女人。
他陰沉沉看了周嬤嬤等六人一眼,沉聲道:「你們都跪下!」
拿著包袱的下人都跪了下來,紫燕將陸蕪蘅交給陸蕪菱,也跟著跪了,穩婆嚇了一跳,也慌忙跟著跪下。
大老爺道:「你們發誓,入了密庫,除非我們再打開,否則你們不准擅自出去!不論將來如何,不得向任何人洩露此地,包括家人!」
那六人驚疑不定,都發了毒誓。
大老爺冷冷道:「你們都記好了,若是背主,崔家不容你們!」
然後他去多寶架上掰開一只花瓶,推開了半堵牆,裡面也有階梯,他手執油燈,當先下去,又令眾人跟上。
底下幽深陰涼,階梯很多,走了七八十級台階,方才進了一間底下的房間,裡面懸著不少夜明珠。
這裡是崔家密庫,大約有七八間屋子,又有放秘寶金銀的一間地庫和存糧的地庫。
大老爺看著眾人安置下來,對陸蕪蘅道:「兒媳婦,時局危難,你躲在這裡生產,一應物品,都已准備好了,有一間屋子還有煙道,可以燒水燒飯,糧庫裡的糧食就你們幾人吃,吃個兩三年也吃不完,你們安心待著,若是賊兵退了,我自然會親自來開門叫你們出來,這幾日我會叫錢忠來每日午時來送飯,若是他哪天沒來,你們就自鎖了這裡。」
這一番話說了,幾個女人都忍不住哭了出來,連陸蕪蘅也哽咽起來:「父親,若是敵軍勢大,您便也躲進來罷。」
大老爺搖了搖頭:「你好生誕下子嗣,為我崔家延續,便是我崔家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