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不過剛剛過了正月十五,雖已立春,天氣尤寒冷料峭。
崔家已為李曼娘尋得一份親事,是一個鄉間小地主的兒子,也中了秀才,年紀十九歲,家中也有幾百畝田地,生得也算清秀。
雖然崔家老太太盛怒時說要給李曼娘隨便嫁掉,但畢竟是三太太唯一的侄女兒,還是顧忌她的感受,做得是厚道的。連三太太也覺得不錯。
李曼娘本無嫁妝,能夠嫁到這樣人家,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實則對方肯答應,也是看在崔家面子上。崔家屹立千年的士族,能與之聯姻,是許多人家求之不得的,雖然不是真正崔家女,但是崔家女兒也不可能嫁入普通小地主家。
李曼娘聽說之後,卻尋死覓活。
她本來在崔家,雖然心氣一直不平,覺得自己在這裡寄人籬下,低人一等,卻還是從不與崔家姑娘們爭執。
但是陸蕪菱的到來,卻讓她心裡的天平徹底傾斜。
論身份,陸蕪菱雖然本來家境尊貴,卻已是被抄家問斬的犯官家女兒,還曾為低賤的官奴,被男人玩弄,如何能與自己相比?
又和自己一樣,是一文不名來投奔崔家的。
她本來是這個家裡最低的,現在卻來了個身份比她更低的。
可奈何這本該不如自己的有個管家的親姐姐護著,衣裳首飾都撿好的給她,處處壓自己一頭。
這個姐姐本身,還搶奪了自己的心上人!
新仇舊恨,李姑娘如何能不瘋。
如今自己一輩子都被毀了,竟要去嫁個鄉下土財主家的兒子,聽丫鬟們平時閒聊,鄉間地主家閨女,還不如府裡丫鬟們吃穿住行……
何況陸蕪菱這樣被赦免的官奴,都要嫁個四品官,雖然只是武官,但也是婚後便有四品誥命,自己竟要嫁個普通秀才,以後見面,人家是官身,自己是平民……
這如何能忍?
初聞消息,李曼娘抱著三太太膝蓋痛哭,說自己願意給崔勝儀當妾。
三太太把她罵了一頓,自己也抹了眼淚,其實三太太也不是不願意讓李曼娘給崔勝儀當妾,只是她知道崔家家規的厲害,既然說了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那便是三十九也不行,三老爺這樣的人,都不敢違逆一步,眼巴巴等著四十,何況崔勝儀這樣循規蹈矩的翩翩君子,長房嫡孫?
總不能叫李曼娘給他當通房吧?
若說崔勝儀能休妻娶她,那也是百日做夢,當時陸家出事,她也曾去試探過大嫂,說陸蕪蘅三年無出,是不是應該休棄?
結果大嫂當時沒說話,第二天大老爺找了三老爺談話,三老爺回來狠狠痛罵了她一頓,說她是愚蠢婦人。
她後來也想明白了,就算崔勝儀休妻,再娶也不可能娶個一文不名的孤女,自己何必瞎折騰,為他人做嫁衣裳?
就在李曼娘折騰得家宅不寧的時候,一個大消息傳來!
這個消息,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是晴天霹靂。
皇帝中風了。
沒過幾日,便聽說皇帝沒有再醒過來,如今不過吊著命,太子臨朝監國。
又過得幾日,聽說四皇子謀逆,領了御林軍兩萬人欲行逼宮,但是京畿衛魏將軍領軍六萬救駕,將四皇子擊敗,但是被四皇子領著御林軍殘部和一些親信手下逃走了。
魏將軍是太子一黨最有力的支持之一,和皇後母家是姻親,若是程家軍未曾出征,京中倒是勝負難料,程家軍嫡系在西疆有十萬人,還有程家控制下的西北軍二十萬,另有在京畿大營訓練的六七萬人,這次羅暮雪換防出征西疆,帶走了其中四萬,余下的大多為新兵。
在太子和四皇子短暫戰鬥的混亂中,大皇子和程家人卻也領著兩三萬程家軍扔掉輜重,輕車疾行,悄然離開了京中。
河東至齊州的撫東侯也是太子系的另一員大將,手下也有十余萬人,被太子下令去沿途截殺四皇子和御林軍殘部,而魏將軍則是去截殺叛逃出京的大皇子和程家軍。
眼看天下,便要大亂。
這樣的消息傳來,崔家雖歷經數朝,見證過無數動蕩,也不由為之不安。
而到了二月末三月初,四皇子已經成功逃到了南藩。
南藩和別處不同,因為要長期鎮壓當地蠻人和臨近的南蠻諸國,鎮南大將軍這個職位,是相當於分封的世襲制,手下十幾萬軍隊也是基本不受朝廷轄制,而目前的鎮南大將軍,是四皇子的親母舅。
很快,四皇子和鎮南大將軍便發表聯合檄文,言道父皇是為太子所毒害,太子不忠不孝,禍亂宮廷,毒害轄制父皇,謀朝篡位,說得煞有其事。
連陸蕪菱陸蕪蘅姐妹看了,也覺得有可能。畢竟太子一黨羽翼年前被除掉了大半,聖上明顯也疑了太子,很可能下一步便要廢太子了,那麼太子孤注一擲,倒也不是不可能。
太子自然也不甘示弱,同時也傳下討逆檄文,兩派口誅筆伐了一番,四月初的時候,四皇子和鎮南大將軍正式開始北伐。
太子征召各地軍隊,而在北伐軍勢如破竹,一舉拿下江南之後,便是河東的撫東侯劉文興直接面對北伐軍了。
崔家此時已經人心惶惶。而李曼娘在此時候,居然偷偷逃婚,不知所蹤。
陸蕪蘅已經有了八個月身孕,大腹便便,行動很不方便,而崔勝儀又和崔家二老爺並幾個堂弟一起,去鄉間老宅和幾個莊子上安撫佃農,並且做些面對亂世的應對安排,陸蕪菱便搬過來照顧姐姐。
她最近心頭很不安。
一是世道大亂,將來不知如何。
大皇子也非池中之物,肯定不甘平淡,程家軍現在雖未有動靜,只怕也不過是在等待時機。
羅暮雪是武將,本來就是腦袋提在手裡的行當,他征戰多年,出征時也未曾有什麼擔心,可是歷年征西不過是一些不大的戰役,你來我往,打打停停,雖然死的人也不算少,卻也不能算多。
謀奪天下,卻是不成功則成仁!
沒有敗,只有死。
西疆年前也曾傳得兩三次捷迅,她知道他很好,又立了功,還有升遷的可能。
可突然間,天下便已如此。
陸蕪菱的第二點擔憂卻是擔憂的崔家,崔勝儀和二老爺走的時候,帶走了很多車馬,車轍痕印深深,顯是金銀之物頗多,崔家很可能已經預計到亂世將至,要將一部分家產藏起來了。
而崔勝儀和二老爺幾人去做此事,卻未免人多了些,尤其是年輕兒郎多了些。
她總是很擔心崔勝儀他們在安定之前不會再回來,姐姐眼看一兩個月便要臨盆……肯定是挪動不得了。
她希望自己是小人之心了,這憂慮也無法對人言,尤其是對懷有身孕的姐姐。
陸蕪蘅現在雙腿水腫,越來越不喜歡動彈,臥在炕上,懶洋洋和妹妹聊天:「……眼前世道越來越亂,管家前日同我說,外頭米價已經漲到了一石兩千多文,頭前才三百多文,幸虧崔家祖訓要囤糧三年……如今,饑民竟是已經跑到了濟南府,聽說南蠻子們打下江南時,屠了好幾城……可憐我這孩子,竟要生在亂世了……」說著摸著肚子,感慨不已。
陸蕪菱聽她說得語氣輕淡,心中卻壓得沉甸甸的。
陸蕪蘅見她不言不語,以為她嚇著了,伸手摸摸她手臂,說:「……別怕,有姐姐在呢,一時半會也打不到咱們這裡……」
陸蕪菱苦笑道:「我何嘗怕死?只是想到外頭現在如此慘狀,心裡難過罷了。」
她心中擔憂的其實是陸蕪蘅,若是陸蕪蘅沒有懷了身孕,事到臨頭大不了姐妹倆人一起死,可是現在有孩子,怎忍心讓他未出世或是剛出世便……
而且,陸蕪蘅行動不便,若真的被崔家拋棄,被姐夫拋棄……她心裡,會如何……
這些話,她當然不能說。
陸蕪蘅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也歎了口氣,道:「是啊,王侯將相們一起爭端,苦的都是平民百姓。」
陸蕪蘅勉強回過神,道:「嗯,希望盡快有人能勝出,甭管誰坐了天下都好,多打一年仗,這天下便要更加生靈塗炭。」
似乎是響應了她的願望,撫東侯節節敗退,四皇子的北伐軍銳氣難擋,到了四月底,竟連濟南府也失守了。
濟南府離崔家不足二百裡。
聽到了這個消息,崔家迅速作出反應,打算讓女眷們先躲入鄉間山上的老宅裡。
而陸蕪蘅已經只有十余日便要臨盆,是無論如何也禁不起山路顛簸,動不得了。
老太太和大太太臨行前夜來看她,大太太拉著她的手淚如雨下,直道:「……我可憐的孩子!」
老太太雖面容堅毅,卻也隱見淚痕。
陸蕪蘅還能含笑道:「祖母,母親,勿要為兒擔心,兒必要護得崔家這點血脈……」
周圍僕婦婢女都不禁擦淚。
老太太給安排了她身邊的周嬤嬤留下來照顧陸蕪蘅,又帶來已經找好了的接生的穩婆,又道:「我們到了莊子上,先給你找好奶媽,等你一生,便讓你公公派人送你和孩子去找我們。」
陸蕪蘅如今已經知道崔勝儀不會回來接她陪著她了,面上卻還笑著道「好」,又請求道:「我只這個妹妹,本就苦命,求祖母和母親帶了去,護她周全。」
老太太想到陸蕪菱和羅暮雪的婚約,眼中精光一閃,毫不猶豫道:「好,你只管放心。」
陸蕪菱卻驀然站起,平靜道:「謝謝老太太太太的好意,只是我也只有此一姐,斷然不能在她大腹便便即將臨盆時拋下她,請老太太和太太只管放心去,我自會留下來照顧姐姐。」
一時大太太臉上有些訕訕的掛不住,陸蕪蘅罵道:「你這牛性難改的死丫頭,你一個沒嫁過人的,能幫我什麼,能照顧我什麼?老太太太太體恤你,還有錯不成!你趕緊去收拾東西,別惹我動氣!」
陸蕪菱將手放在陸蕪蘅的手背上,溫言道:「姐姐莫要如此,你也知道我性子,既然開口,斷然難改,放你自己在這裡,我死也難安心……何況大老爺三老爺和恁多族人都留下來,咱們留下又怕什麼?」
陸蕪蘅強作冷漠道:「隨你!」卻止不住淚流滿面。
老太太等人苦勸了幾句,都被陸蕪菱含笑應付過去,她本就善辯,別人要是講理,卻是說不過她的,最後也只好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