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文平十年,秋。
夕陽西下,薄暉淡霞映照天空,南方小城蓮州郊外的林蔭道上,歪歪倒倒走來一個老叫花子。頭髮蓬亂,衣衫襤褸,滿面歲月留痕,腰間斜掛酒葫蘆,手中拿著一個豁豁牙牙缺了口的瓷碗,他閉著雙眼,使一根小木棍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碗邊,搖頭晃腦地念道:
「載還十里香風,閒卻一鉤明月,龍歸滄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
道上除他之外再無別人,他忽左忽右,拖沓踉蹌著前行,醉酒之相畢露,時而呵呵痴笑幾聲,絮叨話語不斷:「初六,又是初六,沒飯就去譚老爺家乞口飯吃,沒酒就去譚老爺家討杯酒喝!善心的好人啊......」
順著林蔭道向南晃半裡,下路再行幾步便到了那寬院高牆的譚府門前。
這譚府老爺據說少時也是家境窮苦,靠販私鹽起家,跑了幾年單幫掙了不少銀子,便回家鄉來做起了絲綢生意。頭腦靈活的譚老爺生意越做越大,家業越來越厚,很快便躋身夏國大富之家的行列,為人稱道的是,他富而不苛,親和有禮,不僅在蓮州多處興建祠堂,還不時接濟貧家,雖無官職,卻也為百姓所擁戴,威望甚高。
每月初六便是譚府施善發糧的日子,初始只是接濟接濟蓮州城內的窮苦人,很快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譚善人的名聲愈傳愈遠,每到初六這日,四面八方蜂擁而至的乞丐就會將府舍圍得水洩不通。老叫花子有先見,提前一日就來排隊,先佔個良位,免得到時擠不過那些成群結隊的丐幫弟子。
譚府大門就在眼前,老叫花子眯開眼,看著府門「呃」地打了個酒嗝,晃晃腦袋,將眼睛又睜大了些,心中不禁奇怪。譚宅門前一向有兩個打馬小廝守著的,今日竟沒了人影,銅獅門扣上漓著些暗紅之物,青漆大門開了一條小縫。他吸了吸鼻子,空氣中那不尋常的濃郁之味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略湊近幾步,隱隱聽見內裡傳來笑聲。
老叫花子呆愣一陣,手中小棍又敲將起來,伴著瓷碗發出的叮聲,他踏上台階,伸手推開寬大門扇,口中叫道:「譚家老爺夫人萬福安康,常德又厚著臉皮來求口稀粥度飢了。」
說話時眼光已掃遍院內,緊著「啪!」地一聲,瓷碗落地摔得粉碎。饒是一把年紀的老叫花子閱遍眾生百態,看盡世間蒼涼,仍被面前駭人景象嚇得酒醒大半,膝頭一軟癱倒在地。
血,觸目皆是血!屍體,到處皆是屍體!
院內橫著多具死狀各異的屍體,趴著的,蜷著的,歪靠在階下的;斷肢的,斷頭的,胸前掏出窟窿的!男女老少,數十具之多,不知已死多久,只見他們最後定格的表情有恐懼,有掙扎,有痛苦,也有木然。
血,從不同方位的屍體處流出,流成一道又一道蜿蜒的紅溪,匯合成一片又一片驚心的血洇。余暮金色霞光之下,大片暗紅的血,斷斷續續的笑聲,幾十具冰冷的屍身與牆角沙沙作響的芭蕉,交織出沁入骨髓的詭異。這一刻的譚家,儼然人間地獄!
老叫花子口不能言,顫抖著伸出手點向院中,雙眼已瞪到極至。他看見在那血泊正中,竟還立著二人,跪著二人。
立在左側的是一個年輕的紫衣男子,他膚白如霜,眉眼細長,輕紗薄衫寬鬆垮在身上,唇角噙著一絲邪笑,如沒有骨頭般架著雙臂,壓靠在身邊那人肩上,為何說壓?因為他身邊的人,只是個少年郎!十二三歲模樣,黑衣裹身,表情陰冷,即使相距甚遠,老叫花子還是感受到從他身上發散出的陣陣寒氣。一雙濃眉緊擰,星目顯露恨意,死死盯著面前跪著的二人。
跪在黑衣少年面前的人低著腦袋,披在後背的髮稍在白緞袍上淋拉出血痕,雙臂軟軟垂下。雖看不見長相,但只從那穿著身形辨別,老叫花子也一眼認出那正是譚家的主人—譚文淵,不過他此刻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而跪在紫衣人身前的……竟是一個女娃娃!衣服已被血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小小的身軀微俯,似在用手撐著地,高度不及紫衣人膝部,魚鬟散了一邊,腦袋時而仰起,時而點下,那斷續的詭異笑聲就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
老叫花子哆嗦著指了幾指,腿軟得站不起身,只得單手蹭地驚恐的向門外挪去。
紫衣人瞥了他一眼,笑意愈濃,低頭輕問黑衣少年:「被人發現了呢,你瞧我為你冒了多大的險,殺了他滅口如何?」
黑衣少年肩膀一抖,抬頭看向紫衣人,微帶怒意道:「你殺得還不過癮嗎?」
紫衣人吟吟一笑,玉白手指撫了撫少年面頰,挑眉轉目,沖老叫花子懶洋洋地道:「老東西快些去告官吧,遲了可就追不到我們了!」
老叫花子屁股已挪到門口,聽得這話,兩手趕緊用力撐地翻過門檻,雙腿一縮連滾帶爬竄至掩住的那扇門外,靠在門上按住胸口,驚魂不定,腦中浮出許多疑問,這人是誰?他為何要殺光譚家的人?那帶著不屑,帶著威脅的語氣讓老叫花子心悸不已,若不是武林高手又哪來這般自信?
院內半晌無音,突然傳來「噗」的一聲。紫衣人語帶笑意道:「季凌雲,你心願已了,記得莫要對我食言哦。」
少年沉默。紫衣人又道:「譚家這不會哭只會笑的小女娃倒是有趣的很,可惜不是男娃,命短了點,你動手還是我動手?」
女娃娃仍在咯咯笑著,笑聲斷續更甚,幾乎一笑一斷,氣已弱,聲已啞。
良久,少年開口:「走吧。」
老叫花子一聽他們要走,慌得拔腿就向林蔭道奔去,橫衝到路的那一邊,順著坡勢臥倒草從中,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多出一口,心中唏噓不已,譚老爺一向待人寬厚,遇貧必濟,老叫花子受他恩惠也不止一次,今日怎會遭此惡劫?只願家中還有活口,能向官府道出那兩個歹人一絲半分的線索,讓譚家人不至枉死吧。
暮色漸沉,金霞已被雲遮住,天空從灰藍幻至深藍、從深藍幻至幽藍,直到天幕中掛起了星星,老叫花子也沒有等到那兩人離開的動靜。
身體已趴得僵硬,老叫花子欠起身來向譚府方向張望了一番,此刻天暗,什麼也看不清晰,除去草中蟲鳴,再無異常聲響,思忖再三,他爬了起來,一步三頓再次移向譚家。晚秋涼風乍起,血腥味濃烈如鏽,大門半虛半掩,安和熱鬧的譚府遭遇半日變故,瞬時成了凶宅。
別在門邊向裡窺視,院內沒有站立身影,地上死屍仍在原位。確定那兩人已離去,他扶門輕聲喊道:「譚老爺,譚老爺?」連喚數聲,滿院死寂,正中一團昏白再無絲毫動靜,看來已無人生還了。老叫花子不敢再往裡進,心中又害怕又傷心,抬手抹了抹眼睛,低嘆一聲:「富貴累身,竟遭滅門,譚老爺,常德混泊蓮州四載,虧得你數次接濟,我卻無能救你性命,眼看著你被歹人所害…唉,且帶著家人一路走好吧,初一十五常德定去祭上一杯清酒。」
說罷話,老叫花子按下難過,欲行離開。剛邁一步,忽聽身後輕微「呵」地一聲。他驚駭轉身,見院中屍首橫雜處似有一物在動。
叫花子心中一跳,莫不是還有活口?慌忙三步並兩步衝進院中,跨過幾具屍身,伸手徑直撈向那團昏白一側,觸到了後腦散開的頭髮,也觸到了一個顫抖不止的小身體,再一探,脖頸溫熱,果然還活著!
老叫花子忙將她抱起,借星月之光,望見手中小人兒不過二三歲的孩提年紀,正是那方才跪地的女童,一張稚臉沾滿血污,緊緊閉著眼睛,嘴中發出極輕極淡的「呵呵」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淒異之狀,寸筆難書。
叫花子忍不住心酸,嘆道:「是譚老爺家的小姐麼?可憐你爹…」
話音未落,門扣忽地被人敲了兩下,外傳人聲:「怪了,看門的小六子跑哪兒去了?」隨著聲音從門側挑進一盞燈籠,閃入一個男人。老叫花子抱著女娃來不及躲避,直挺挺站在一圈死屍中與那人碰了個正著,暗夜昏黑,來人目光挪上挪下,對上老叫花子的眼睛,愣怔半晌,將燈籠一扔,拉魂慘叫:「殺人啦!有鬼啊!」掉頭便向外竄去。
老叫花子猛地反應過來,出了一身冷汗,跟著那人腳步跑出府門,急步追上大路,已看不見那人身影,撕心的呼救聲在風中愈飄愈遠。
他低頭看看懷中似昏睡過去一般的女娃,苦惱的搖頭:「想是有人去報官了。可憐只剩下你一人,這該如何是好呢?」
女娃閉著眼睛,不哭不笑,無聲無息,小手縮在胸前,蜷成了一個哀求的姿勢。
老叫花子躊躇一陣,看向滿天星斗,一聲長嘆:「被滅了門的孩子啊,未經風雨潤,先被雪霜催,命雖苦,卻不該絕,且隨我去罷!」
將女娃身前摟緊,下路進林,轉瞬消失在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