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平十八年,康州,春。
春分動市春草芳,年節將至,喜意滿城,康州大街小巷人潮絡繹不絕,店家攤販生意異常火爆,百姓勞碌一年積下的銀子,在這太平盛世裡趕上過年的當口就再也存不住了,比賽似的置辦年貨,錢如流水般流入店家的腰包。開大店的賺大錢,開小店的賺小錢,就連路邊攤也能趁著這個好時候發上一筆小財。
一個外地貨郎挑著掛滿琳瑯的擔子從城東轉到城西,欲找個好地方設點開賣。行至福歸酒樓門前,見那處人流密集,便放下擔子,支起木架,張口吆喝道:「翠玉簪、珍珠鏈、胭脂水粉應有盡有,物精價廉,莫要錯過好東西嘍!」
吆喝了一氣,看的人不多,買的人就更少,貨郎閉了嘴,奇怪的看著人群都不約而同的朝著右側湧去。
離他攤子右側十步距離處,放置了一個鐵皮爐子,爐上架著鍋,爐邊支了架小板車,有類似麵糰之物堆在上面。再往右幾步,圍了一堆人,不時爆發出陣陣叫好聲。貨郎看看四周,除己之外再無其他攤販,剛才還有一兩個蹲在地上賣蔬果面糖的,這會兒都不見了。貨郎好奇頓起,那裡又是賣的何物能讓人這麼捧場?聽這起鬨的動靜,莫不是跑江湖賣藝的?貨郎湊上前想看個究竟,無奈圍觀者太多,踮起腳尖還是看不真切,他拉住一個路人問道:「小哥,可知那方賣的何物?」
「春聯兒。」
貨郎更奇怪了,不過是賣個春聯兒也能招來圍觀,也能讓人哄好?難道是名家當街題字?正兀自琢磨著,身邊突然「砰」地一聲巨響,回頭一瞧,首飾攤已被人砸翻,珠珠串串滾了一地,胭脂水粉四處散落。貨郎「啊呀」叫出聲來,指向罪魁禍首怒叫:「為何毀我生意?」
面前站了三人,個個身高體壯,彪悍非常,領頭一蓄著絡腮鬍須的大漢一手叉腰,一手扛棍在肩,凶神惡煞地喝道:「誰准你在此做生意?這條街不許擺攤你不曉得嗎?」
貨郎一抖,剎時明白遇見地頭蛇了,暗嘆自己選址不當,忙從腰間掏出幾紋錢遞上:「請兄台笑納,城東到城西幾無空地,就讓我在此賣上一陣吧。」
那大漢手一抬將銅錢隔開,甕聲笑道:「五紋錢?哈哈哈哈,老子不要,你快走吧!這裡可不是你擺攤的地兒!」
貨郎見他們態度強硬,三人尋釁似的一同圍了上來,便也不敢再多說,只得俯身收拾東西,邊收拾邊抱怨:「唉,就欺負我外鄉人,那處也有人擺攤,為何不攆?」
大漢眼光一瞟,嗤笑道:「那處攤子是我們的金主兒,我們受僱於他,這條街就是他的,只得他一人能做生意,你跟他比?」
貨郎心中氣憤,原來此街早被人雇了地頭蛇霸佔了,怪不得沒人敢在這裡做生意,全讓他一人壟斷了,真是鬼也怕惡人呀。
大漢見他已收拾欲走,便也不再理他,逕直帶著二人向那圍觀處走去,口中粗聲喊道:「常老闆!油熱了!」
「來啦!」
脆生生的清亮童音在圍觀堆中響起,一條小小的粉紅身影手撥頭拱,從人群中鑽出,幾步奔至鐵皮爐子前,抄起麵糰沾上芝麻送下油鍋,滋聲頓起,香味四溢,那清脆聲音招呼起來:「鹹香入味的糯米雞!四紋錢一個,快來買啊!買十個送春聯兒一對!」
貨郎收拾了一半呆在原處,目不轉睛看著那抹粉紅,年紀不過十齡左右,雙轉俏環髻,絲帶飄粉雲,一雙澄光晶眸靈動有神,朱膽鼻可愛微翹,桃花小嘴兒飽滿紅潤,那眉歡眼笑的模樣,神氣十足,若不是那熟練的抄鍋手法,底氣十足的吆喝聲沾了些市井氣息,真真宛如畫中調皮仙童一般。貨郎心中驚詫萬分,難不成這俏女童,就是這條街的惡霸老闆?
人群呼拉拉又圍了過來,隨著那女童麻利的下鍋起手包紙遞出,一會兒功夫,案上幾十個糯米糰子就被一搶而空。紋錢塞滿了女童腰上的荷包,她拍拍肚子,得意地呵呵笑出聲來。有人叫道:「我買了十個,常老闆送我一幅春聯兒,要用口執筆寫就的!」
緊著人群又哄了起來:「我也買了十個,我要常老闆左右手雙開寫就的春聯兒!」
「我也要!」
「我也要!」
貨郎愈發驚訝,這俏女童竟會手口並用的題書?難怪生意如此之好,原是有絕技在身啊。
女童看著眾人,狡黠一笑:「買十個糯米雞的,春聯兒一定送,不過要看用口執筆和左右手雙開的,就要另加銀子啦!」
在一片鬧哄哄的聲音中,貨郎鬱悶萬分,有氣無力收著東西,那女童雖然技法高超,擁躉者甚多,但各人所賣貨品不同,又怎會與她搶生意呢,真是沒有容人之量。
擔子挑上肩,貨郎準備另覓佳處,耳邊忽聞人問:「老闆,這梅花扣怎賣?」
貨郎回頭,見一年輕的藍衣男子站於身後,手執一朵梅花飾扣,溫和目光裡帶著詢問。忙復放下擔子答道:「一紋錢,極便宜的價,這就要走,算是半買半送了。」
話音還未落,側邊倏地伸出一隻嫩白小手,掌心捧著幾個飾扣,嘻笑聲道:「我這兒也有,價格一樣,這位兄台買了我的,還免工錢幫您縫上。」
貨郎氣得七竅生煙,忍不住責道:「小姑娘搶生意過了些吧,人家是看中了我的東西。」
那清靈雙眸一翻,不屑道:「看中又怎樣,沒有貨比三家,又怎知我優你劣?」眼珠子一轉,眯向貨郎:「不過,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王虎!」
喚聲一出,彪壯大漢現身:「常老闆!」
女童手腕一壓一指,指向貨郎鼻尖:「他!」
貨郎只覺得瞬間黑風裹身,巨石壓頂,還未及反應過來,人已被團團圍住,鴟目大漢一拳又將擔子砸翻,怒吼道:「你小子還不快滾,找打是吧!」
貨郎雙手抱頭,駭怕的哆嗦:「這就走,這就走!」
手忙腳亂一通扒拉,將貨品堆進擔中,再次上肩,一瞧那藍衣男子還站在原處,見此鬧劇竟也不躲,手中仍持住那梅花飾扣,氣質清雅,面容清俊,目光依然溫和。
貨郎苦道:「對不住了這位客官,東西我不賣了。」
藍衣男子的唇邊泛出微笑,輕輕搓動手中梅花,開口道:「一紋錢是麼?我買了。」說著從胸口摸出一錢,遞給貨郎。
貨郎縮頭縮腦,瞄瞄大漢已舉起的拳頭,驚怕道:「不賣了不賣了!」粉紅影子騰地又蹦了出來,白玉小手合併捧著送到那藍衣男子眼前道:「他不賣了,兄台看看我的?」
藍衣男垂下眼簾,似沒看到女童一般,仍道:「老闆,拿錢賣貨。」
女童嘟起了嘴,不滿的對著三個大漢使了個眼色,大漢們立刻對著貨郎眥牙咧嘴凶相畢露,貨郎顧不得地上零散物品,嚇得拎起擔子就往街外跑去,邊跑邊叫:「不要了,送您了客官!」
女童看著貨郎狼狽逃跑的模樣,樂滋滋地道:「你不要了,那就都是我的了。」說罷蹲身將地上散落的零碎拾掇進自己荷包。春聯攤那處還有人催,女童站起身,看看斜下夕陽,衝著人群大聲道:「今日天晚,紙張已用完,就不寫了,大家明日請早罷!」
「嘿!」人群又哄了一陣,散了。
女童從荷包裡拿出些銀子,遞給領頭大漢,訓道:「這個月我要扣你們些銀子,生意正好的時候,你們跑哪兒去了,還放了人進來。」
那大漢接過銀子,嘿嘿笑道:「外鄉人不懂規矩,錢他不也沒賺到麼?」
女童擺擺手,打發了大漢,自己將攤子上的雜碎東西收拾了一番,筆墨捲進布包,爐子鐵鍋搬上板車,瘦小的身體頂在車尾用力向前推著。人流稀疏了不少,方才熱鬧非凡的場地上,現而只餘一人未動,他左手捏著梅花扣,右手捏著一紋錢,看著女童的一舉一動,面色平靜,不知在想些什麼。
女童推車走過他身邊,撇了撇嘴,諷笑道:「佔了便宜還不走,等著天上掉金子麼?」
那人不語,女童「切」了一聲,繼續前行。忽聞身後問聲:「你這丫頭欺行霸市,你爹知道麼?」
女童回頭,仔細的上下打量那人幾眼,口氣不善道:「關你何事?」
那人哼了一聲,又問:「你可是常歡?」
「你認識我?」她呆了一呆,倏爾綻開笑意:「是啊,我正是康州西城大名鼎鼎的常歡,你認識我也不奇怪。」
藍衣男目中微露詫色,終於忍不住低笑了一聲,嘆道:「常德怎會教出這樣厚顏的女兒。」
常歡不樂意了,鬆開車子回身竄到男子身前,怒道:「你什麼人?你認識我爹麼,竟敢出言侮辱?」
男子淺笑:「不必動怒,我並未侮辱你爹,正是你爹讓我來尋你,走吧,我與你一道回去。」說罷自顧邁步而去。
常歡這次真的呆了,看著那男子正朝自家方向走去,滿心疑惑不解,爹讓他來尋自己,莫非是朋友?爹還有這麼年輕的朋友?
那男子果然認識常家,三轉五拐,就先到了家門前,小常歡推個板車哼哧哼哧半晌才到。路上她就想出了端倪,心中氣憤更甚,見他立於門前等候,一使力推著車緊跑了幾步,氣喘吁吁質問道:「你方才說不是侮辱我爹,那就是侮辱我了?你說我厚顏?沒教養?」
藍衣男不答,伸手推開院門,破落小院兒現於眼前,柴火一堆,雜物一堆,院中還晾著些未乾的衣物。他轉身看向常歡,歪了歪腦袋。
常歡皺著眉氣哼哼將車子頂進了院門,叫道:「爹!我回來啦!」
「咳咳咳!」屋中傳來一陣劇烈咳嗽,蒼老男聲嘶啞道:「歡兒,回來了。咳咳,斷俗入禪林,身清心不清。」
常歡順溜張口便答:「夜來風雨過,疑是叩門音。」
屋中又道:「海闊天空雲路長,難叫鴻鵲不飛揚。」
常歡手下不停,將車推到院邊放定,拾起粗布覆上,嘴中仍快速答道:「任他暗向榆枋笑,聽我乘嗟日月傍。」
藍衣男驚奇聽著這父女倆詩句的一對一答,熟稔流利的程度彷彿已形成習慣多年一般,想到常歡方才質問教養之語,不禁啞然失笑。
「唔,咳咳,歡兒,兮…藍公子可同你一道回來?」
常歡收拾好板車,衝著男子一招手:「我爹叫你呢。」
進得屋內,光線暗了許多,陳設簡陋,牆皮班班駁駁,窗紙脫落了一半,一盞黑漆麻烏的油燈擱在燈架上,架下一方小床,疊鋪得倒很整齊利索。正中方桌上攤著紙筆,一身穿粗布衣裳的垂須老者扶站在桌邊,不住低頭咳嗽。常歡進屋便驚叫著撲上:「爹!你怎麼下床了?你不能受風!」
老者擺手:「無妨,今日覺得好了許多,這位是藍兮藍公子,請他坐下,去倒茶。」
常歡當著老爹的面不敢無禮,作了一福道:「藍公子請坐。」
藍兮點點頭,輕坐了下來。老者坐於他身邊,看著常歡將茶水送上,捂嘴又猛咳一陣,喘道:「今日如何?」
常歡忙將荷包解下,散碎紋銀倒了滿桌,笑道:「年節前後生意就是好。」
老者微笑點頭:「都收起來吧,去把藥煎了,我與藍公子有幾句話說。」
「哎!」常歡嘻笑著收了銀子蹦達出門。老者看著她雀躍的背影,長嘆一聲:「多好的孩子,聰明伶俐,我真是捨不下她。」說著抬手抹起了眼睛。
藍兮靜靜看著老者,不發一言。老者傷感一陣看向他:「兮兒,我先前與你說的那兩件事,你可能答應?」
藍兮思忖半晌,道:「畫像自是可以,不過……」
老者突然握住藍兮的手,緊皺雙眉,顫聲道:「若不是聽得千山畫仙名號再現,縱使我費盡力氣也無處尋你,尋到你,並不是求你能諒解前塵舊事,只想在我臨死前給歡兒找個依靠,她三歲起就跟著我四處漂泊,吃了八年的苦,貿然託付他人我不會放心,她…還是個孩子啊。」
藍兮淡然一笑:「哦?孩子?」
老者突然頹喪地鬆開了手,喃喃自語:「是…我有何資格要求你…咳咳…親生兒子都能拋棄的人,有何資格…」
藍兮看著老者滿眼傷痛,心下略有不忍,默了半晌道:「你也不必介懷了,娘親逝前已不再記恨於你。」
老者熱淚縱橫,激動難抑:「兮兒,非我要拋棄你們母子,若非我當年裝瘋休妻,只怕你們要跟著我一起受牽連。」
藍兮擺手:「你也道那只是前塵舊事,我不想聽了。」
老者咳嗽一陣,閉著眼睛點了點頭。藍兮不再多言,從腰間摸出一四方小盒,打開攤在桌上,儘是七色粉末。他拈壺提筆道:「說吧。」
老者垂下腦袋,手撫額頭,緩聲道:「身高六尺有餘,體瘦,紫衫,散髮,左頸骨處有一月形紅斑,削尖下頷,薄唇鉤鼻,細眉長眼,瞳光陰霾。」
略微頓了一會兒,看著藍兮手法極快的捏粉入杯,調和蘸色,落筆紙上,接著又道:「另一人,十餘歲少年模樣,黑衣,髮束天河,寬額窄腮,點漆目,懸膽鼻,他…殺氣甚重。」
隨著老者的敘述,藍兮幾乎未作停頓,一氣呵成兩張畫像,逕直放筆道:「看看有無出入?」
老者定睛細瞧,不禁又是一陣劇烈咳嗽,激動道:「你娘書畫雙絕,憑述可繪人像,當年人稱千山畫仙,想不到你也繼承了她的衣缽,我死亦能瞑目了。好!好!好!」
連說了三個好字,老者的咳嗽再也停不下來,一聲高過一聲,一陣緊過一陣,俯在桌上眼看就要咳背過氣去。藍兮忍耐著聽了一會,終還是站起身,輕拍老者後背:「進屋休息吧。」
老者搖頭,用力按壓胸口,喘息道:「不,不,我差些忘了,你要在這黑衣少年的圖上加他的名字,他叫…季凌雲!?」
藍兮提筆加了三字,嘆口氣道:「何苦為此事這樣耿介?」
老者苦澀一笑:「我當年既決心養下歡兒,就不能再做第二次負人之事…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咳咳…你可知道,她與你小時候一樣…那麼聰明,那麼懂事…我自知時日無多,所以,還是要求你…」
「不要講了。」藍兮打斷他的話,將那兩張圖捲起,磕在桌上良久,又開口道:「過罷年再說。」
老者不再說話,胸口起伏不定,壓抑的低咳傳入藍兮耳中,讓他一時只覺心煩意亂。
「爹!藥煎好了,快喝吧。」常歡捧著藥碗走進,濃郁的草藥味兒在屋內瀰散開來。
老者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抹抹嘴道:「歡兒,藍公子留在家中與我們一起過年,你這幾日去多買些葷品回來醃上。」
常歡小嘴一嘟,微聲道:「就那麼點銀子,還要給您抓藥呢,年前我去城外河中叉幾條魚,趙四那處割兩斤豬頭肉就過得年了,還買什麼葷品啊。」
「嗯?」老者面色一沉。常歡眼色極好,忙又道:「行行行,您別生氣,我知道了。」轉身翻了藍兮一眼,磨出門去,嘴中嘟囔道:「明日要左右雙開多寫幾幅聯子才行,肉那麼貴,真是!」
藍兮看著老者回房休息,便也出了院子,見常歡正蹲在地上篩米,嘴裡抱怨不止,小臉上滿是不甘,一副摳門精的勁頭。他搖搖頭,從懷裡摸出一物遞到她眼前:「這些夠不夠你買葷品呢?」
常歡抬眼一瞧,「哇!」的一聲蹦將起來,雙手捧過,兩眼紅心大閃,喜道:「銀元寶?」
藍兮見她眼笑眉飛的模樣,不禁莞爾,道:「明日賣聯,我與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