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年夜拜師

  翌日,常歡比平時起得更早,頭臉來不及梳洗就先給老爹做飯煎藥,看著爹爹吃好喝好,打出置辦年貨的旗號,名正言順的休息一日不做生意,一溜煙跑去了福歸酒樓。路上還買了熱呼呼的豆花油餅,央小二去客房知會一聲,興高采烈地等在樓下。

  

  片刻功夫,藍兮便從梯上步下,看見常歡,眉毛微微一挑,問道:「這麼早?」

  

  常歡趕忙遞上豆花:「是啊藍公子,我給你買的早點,趁熱吃吧。」神情帶著些些狗腿的味道。

  藍兮看著捧到面前的小手,看著她與昨日截然不同的態度,忍不住微笑:「真是謝謝你了,攤子已擺好了?」

  

  常歡眼睛彎成了月牙:「今日休息,奉爹爹之命,去採買些葷品呀。」

  藍兮接過早點,頷首道:「既是如此,那便一起吃吧,吃完我同你一道去採辦。」

  常歡搖頭:「在家喝過粥了,藍公子快用吧。」

  

  藍兮慢條斯理地吃著,常歡目不轉睛地看著。雙手托腮,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藍兮的嘴巴盯得專注極了。任藍兮性格沉實,心思穩健,也耐不住這種眼皮不眨的盯法。打破一向食不言的習慣,他開口找起話來:「唔,你要再吃一點麼?」

  

  常歡仍是搖搖頭,接話道:「藍公子,你是做生意的麼?怎麼和我爹認識的?為何我從沒見過你呢?」

  

  聽著連珠炮似的問題,藍兮笑道:「很早便認識你爹了,不過不常來往,我不做生意,作畫。」

  

  常歡放下手臂,驚訝道:「作畫?賣畫麼?賣畫也能賺大錢?」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鬱悶道:「爹一直讓我背詩練字,看來早先應該學畫畫才對,字不值錢啊。」

  

  藍兮嘆笑,掏出帕子擦擦嘴角,站起身道:「走吧。」

  

  一大一小兩人走出酒樓,寒陽東昇,街上人潮慢慢多了起來,常歡左瞟右瞄,尋找目標,藍兮慢悠悠的踱步向前。邊走邊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一字千金者大有人在,我看了你題的聯子,雖顯青澀,但資質不淺,現而你年紀尚幼,已被人認可,將來必定能更上一層樓。」

  

  常歡眼中迸出星光:「真的?一字可賣千金?」說著嘆了口氣:「那我得練多少年的字才能賣到那麼高的價錢呀。」

  

  聽常歡三句不離「錢」字,藍兮微微蹙眉,偏首看向她:「字畫本是雅物,原該用作賞心,沾染了黃白之氣便會失卻精髓架骨,你既有此資質就應心無旁騖的專心磨練,得成指日可待。若總想著賺取銀兩,又如何能寫出好字來?」

  

  常歡奇道:「你不也在賣畫?若你的畫不好,怎能賺到銀元寶的?」

  

  藍兮道:「我賴以謀生的作畫與真正的作畫不同。」

  

  常歡一臉懵懂:「有何不同?」

  

  「一類用以謀生,一類用以自賞。」

  

  「自賞的便是不拿出去賣,自己收著欣賞的?」

  

  「不錯。」

  

  「那你覺得哪類畫更好?」

  

  「當然是用以自賞的。」

  

  常歡呵呵笑了:「藍公子,你這話說的不對哦,只有好東西才能讓人掏銀子買,你留在家中無人沽價的畫作,又以何由斷其優劣?又以何由辨其不如售出之作?既是沒人買,那便是一文不值,我看…」她低頭捂嘴悶笑一聲,「這就是爹爹說的『孤芳自賞』吧。」

  

  藍兮望著掉進了錢眼裡的常歡,無奈嘆息:「你小小年紀,怎生如此愛錢,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墮落其中只會讓人心生污穢,迷失本性,我見你寫字時口手並用,花招甚多,其實根本無需如此,墨一落紙便成定局,人在欣賞留於後世的佳作時,看的是字本身,而不是寫字者玩的花樣,為銀子抑或為炫耀技巧而寫出的字,永難登進大雅之堂,這個道理你明不明白?」

  

  聽著藍兮隱帶訓教的話,常歡小臉陰了下來,半晌沒有言聲,此時剛巧到了目的地。常歡踏上台階,下巴左右活動兩下,恢復了笑臉,沖老闆喊道:「四哥,照顧你生意來啦。」

  

  那正是一間豬肉店,店面寬不過十尺,一截肉案橫將店堂堵了個嚴嚴實實,案子上方掛著各色肉品,一黑皮紅臉大漢穿著粗布棉衣,手持一柄菜刀站在案後,見常歡進門,樂呵呵地將刀往案上一扣,招呼道:「喲,是小常老闆!難得見你光顧小店,怎麼今日捨得買肉啦?」

  

  常歡皺皺鼻子,脆聲道:「嘿嘿,過年了當然要包餃子,總不能啃著窩頭守夜吧。我不但要買,還要多買,吃不完的醃上!」

  

  紅臉大漢哈哈一笑,指著吊鉤上的肉品道:「那敢情是照顧我生意了,想要哪裡,我給你割最好的。」

  

  常歡撫著案邊抬頭來回□了兩趟,點頭道:「後臀!」

  「砰!」一大墩後臀肉甩上了案子,「要多少?」

  

  常歡回頭看看藍兮,摸摸胸前那錠沉甸甸的元寶,一咬牙:「豁出去了,給我割…」

  

  大漢眼睛一亮,刀口放上敦肉正中,拉開架勢準備割個十斤八斤的。

  

  「斤半!」

  

  大漢一愣:「四斤半還是五斤半?」

  

  常歡咯咯直樂:「四哥別逗了,就我和我爹倆人,哪能吃掉那麼多,一斤半!」

  

  「噗!」前後各響起一聲噴笑。

  

  藍兮看著這個摳門的丫頭,無語的背轉了身子。

  

  大漢笑道:「哎呀常老闆,就要一斤半啊,不是我逗,是你太逗了。」說著割下薄薄一小溜,繩子麻利繫上,「喏,拿好。」

  

  常歡翻他一眼:「還要呢!」

  

  大漢眼睛二度亮起:「還要?好咧!」

  

  「頭肉一斤半,前夾一斤半,尾巴兩根,舌頭一條,沒了,就這麼多吧,大過年的我也不跟你還價了,把零頭砍了就成。」

  

  大漢一邊割肉一邊讚歎:「西城再找不出比常老闆更精明的女兒家了,又會賺錢,又能省錢,以後誰娶了你做媳婦,可就掉進福坑裡了。今年有十二了吧?我家大毛過年十五了,不如我上門去提個親?」

  

  常歡終於紅了臉,羞氣道:「別逗我,我喊你四哥,你家大毛得喊我聲小姑才對!」

  

  大漢哈哈大笑:「是是,又讓你這丫頭佔了便宜去。」

  

  荷包裡掏出碎銀子付了帳,藍兮幫忙拎著豬肉,兩人又一道回轉家去。出了店門,常歡臉色又晴轉多雲,一路默默無話。快到家門時,藍兮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銀錠子在身,為何不多買些?」

  

  常歡抬抬手中肉品:「這些還不夠吃嗎?去年過年,我和爹吃的魚肉餃子,今年有豬肉餃子吃,很好了。」

  

  藍兮跟著她的腳步進了家門,又道:「見你生意甚好,怎麼平日都不買肉吃呢?」

  

  常歡將肉品在院中一一掛起,從小廚房拎了盆出來,壓了些水,豬尾巴口條泡進水裡,甩甩手上的水珠,看向藍兮,認真道:「藍公子,你是有錢人,自然不明白我們窮人的苦,你說我耍花招寫字,可是不耍點噱頭,又哪有人來買的我字呢?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爹重病在身已兩年了,一年下來,做小生意賺的錢尚不夠抓藥,又怎能奢在吃食上。」

  

  藍兮瞠目,她那故作老成持重的表情,儼然當家人的口吻不但沒讓藍兮覺得好笑,反讓他心思一動,老爹確實病重,這一老一小的窮困之家,全仗著常歡在外做生意賺些碎銀,一年的風來雨去,寒霜酷暑,想想也知那是怎樣的艱難,想到這,藍兮微笑了,這個丫頭倒是吃得起苦,心中不禁對她又多了幾分好感。

  

  年節前常歡出去做了幾日生意,藍兮跟去看過幾次,無一例外的還是靠那些技巧型的花樣抓人眼球掏人腰包。但這丫頭的字倒確是寫的剛勁有力,落筆見鋒。有人擬好聯子的便照著寫一遍,沒有擬好的,喜慶佳對也是張口便來:「燕舞春風花織錦,人歌盛世喜盈天。」又或是「歲通盛世家家富,人遇年華個個歡。」無論怎樣,總能讓得聯之人滿意而歸。

  

  看著她伶俐的招呼,瀟灑的題字,靈動雙眸漾著精明聰慧的光彩,藍兮隱約記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自己的幼年時光,槐花飄香的寬敞院子,手掌落過的戒尺,一位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的倜儻男子,似乎…他曾是自己的爹。

  

  除夕之夜,院外此起彼伏鞭炮不斷,孩子們的歡樂叫聲不時掠過門前。小常歡獨自在廚房忙活了一個下午,老爹興致頗高,不顧手指哆嗦,親自提筆寫就一副門聯兒「天上月明千里共,喜看萬山展歡顏。」

  

  藍兮湊了他的興致,也捉筆畫了門神灶君圖,送於常歡貼上。常歡搓搓被冰水凍得通紅的小手,拿住看了許久,鬱悶道:「這圖,能值一錠銀元寶?」藍兮不語,面上笑意吟吟。

  

  年夜飯擺上,三人共圍一桌,常歡嘰喳不停,興奮的將肉食不斷推向老爹面前。

  「爹,您多吃點,這盤紅燒肉沒用鹽碼過,原汁的。」

  「爹,豬尾巴啃不動就別啃了,口條軟呼著呢。」

  「爹,這雪青蘭上午從凍土裡刨出來的,新鮮,您嘗嘗。」

  「爹,您要吃餃子嗎?我現在給您下去?」

  

  老爹捋著鬍子,一邊咳嗽一邊微笑,看看藍兮,又看看常歡,自斟了一杯酒,舉起道:「這個年過得甚有滋味啊。」

  

  常歡忙攔:「您不能喝酒,喝了夜裡又要睡不好覺了。」

  

  老爹擺擺手,自顧舉著,示意藍兮。藍兮只好舉杯與他碰了一碰,聽得他又道:「晚來得福者有三,一為富,二為安,富貴和平安卻都比不上第三樣,那就是兒女繞膝不孤單,今日,咳咳…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說罷舉杯一飲而盡,藍兮與常歡互看了一眼,他眼中飄起傷感,她眼中充滿莫名。

  

  老爹斟了第二杯,再與藍兮一碰道:「兮兒,人總說萬事莫強求,強求定招禍,我不能用任何身份來強求你答應我,你幼時便宅心仁厚,遇弱必扶,只望你仍能以此品德看待我所求之事。」

  

  藍兮還未言聲,老爹又已飲下酒,再斟一杯,面向常歡:「咳咳,歡兒,咳咳…」兩杯酒入喉,老爹的咳嗽激起,「爹不能陪你一輩子,咳!你要記住,無論今後你遭遇何事,萬勿驚慌,靜心多做冥想,隨心而至即可,莫為不可能為之事,一切以…咳咳…一切以自己性命為重…」

  

  常歡聽得老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奇怪之語,莫名中又摻雜了疑惑,她起身拍拍老爹後背,嗔道:「說了讓您不要喝酒,大過年的,您怎麼老說些我聽不懂的話呀。說些開心的不好嗎?」說著從胸口摸出銀錠子遞到老爹手中,「您瞧,藍公子給我的銀元寶,送給您高興高興。」

  

  老爹不接銀子,抬臂飲下第三杯酒,回身握住了常歡的手,面上每一條皺紋都在顫動,眼淚倏地盈上眼眶:「三歲提筆,四歲能詩,五歲便同我一起賣字,歡兒是最乖最聰明的女兒,咳咳,可惜爹不能陪你一輩子,爹最清楚自己的身子,已千瘡百孔再無回天之術了,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常歡有些驚慌,她望向藍兮:「我爹怎麼了呀?」

  

  藍兮靜靜坐在那處,半晌無語,緩閉了閉眼睛,張口道:「歡兒,你可願學畫?」

  

  老爹一震,抹抹眼淚驚喜看向藍兮。

  

  常歡皺起眉毛:「說什麼學畫,我爹怎麼哭了?」

  

  老爹一把將常歡扯到藍兮身側,雙手扶住她肩膀,用力往下一按,喜道:「快拜見你師傅!」

  

  常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跪在地,愣怔一陣,哇呀叫起來:「怎麼拜起師了?這不是吃年夜飯呢嗎?」

  

  老爹也不咳嗽了,抓著常歡的小辮子朝下登了三次,急道:「快喊師傅。」

  

  常歡眨巴著眼睛,不明所以。

  

  老爹怒吼一聲:「喊呀!」

  

  常歡嚇的一哆嗦:「師傅!」

  

  藍兮淺笑,伸手攙起常歡,輕道:「就收了你這個弟子。」

  

  老爹樂得開懷大笑起來,「好好!千山畫仙後繼有人,我歡兒一定能做夏國最好的畫師!」咳嗽又接上了,邊笑邊咳,邊咳邊笑,笑著咳著又喝了兩杯,藍兮見他激動高興的模樣,心裡驀然升起心酸,又想起了槐花,想起了娘親,這份舔犢之情,自己原本也可擁有不是嗎?

  

  常歡呆站一邊,還沒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向嚴肅沉穩的老爹,今日竟狀似瘋子一般,說了許多難懂的話,做了許多難懂的事。她看看藍兮,這個相識不久的藍公子,怎麼突然就變成自己師傅了?難不成老爹請他來是早有打算的?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大年夜,居然變成了拜師會!

  

  吃罷餃子,碗筷收拾乾淨,藍兮便告辭了。

  

  常歡送微醺的老爹進屋休息,聽得他嘴中仍在唸唸叨叨:「亦兄亦師,歡兒有依靠了…一生雖無大成,卻得雙優秀兒女,死亦瞑目,死亦瞑目了。」

  

  常歡嘆口氣,還是聽不懂他在念叨些什麼,打水替他擦了臉,擦了腳,餵下藥湯,送上床塌睡穩,拉好被子剛欲離開,老爹伸手拽住了她。

  

  「歡兒。」

  

  「嗯。」

  

  「世事紛更亂如麻,人生莫走歧路差。」

  

  常歡見老爹閉著眼睛,竟又對起了詩句,不禁失笑,這是老爹唯一的愛好了,打記事起,從未落過一天,日日皆詩,月月皆對。她將老爹的手放進被中,輕聲道:「樽前有酒休辭醉,心上無憂慢賞花。」

  

  老爹聽罷,「嗯」了一聲,長長出了一口氣:「歡兒,記住這首詩,心上無憂慢賞花…記住它…」

  

  文平十九年,大年初三。

  

  郊外麓山的山腰上,散出朵朵銀花,一小片,一小片閃著光的花在風中旋舞。白色長幡飄飄揚揚,雲生東北,霧起東南。一座孤墳立於開闊之地,墳前跪著素縞裹身的常歡。她眼眶焦乾,雙手撐地,怔怔看著墳前木牌上的字跡,「恩父常德之墓。」

  

  這字,是她親手寫上去的,沒用口,沒用左手,老老實實一字一字以心淚寫就。

  

  藍兮站在她身旁,蹙眉看著常歡,任那滿天紙花散落髮際,也不去伸手拂一下。她已跪了一個半時辰,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看著墳墓發呆,眼神空洞的厲害。藍兮略有擔心,上前拍拍常歡的肩:「你爹已入土為安,莫再傷心了。」

  

  常歡回頭看看他,呆滯點了點頭。

  

  「起來吧,隨我回千山。」藍兮探手攙她。剛架住她胳膊。她身子突然往前一竄,撲到墳頭,抱住墓牌,笑出聲來:「爹!呵呵,歡兒走了,歡兒要走了,這就學畫去了,呵呵呵,明年我再來看你,給你燒好多好多的金銀元寶,爹!呵呵。」

  

  見她笑得淒異,藍兮微駭,忙道:「歡兒,快起來。」

  

  常歡抱住木牌不肯鬆手,笑聲愈來愈大,藍兮扯了又扯,方將她手指掰開,難受道:「想哭就哭出來,不要憋著。」

  

  常歡跪在地上,再叩三個響頭,直起身,顫聲道:「師傅…我不會哭。」

  

  藍兮慨嘆不已,老爹沒有說錯,她是個多麼堅強的丫頭啊。

  

  扶起她,自己撩衫跪下,也叩了三頭,起身拉住她的小手,向山下走去,常歡一步一回頭,表情悲傷,口中笑聲不斷,那笑聲,隨著銀花飛揚至空,再落於藍兮耳畔,他突然感覺到有一縷風,從他的手指間輕輕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