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康州時,天氣陰冷,寒風將大片灰色的雲朵吹攏在一起,愈壓愈低。藍兮把常歡牽上馬車的時候,雪,開始飄落。
先是一朵一朵乾淨潔白的雪花悠然蕩下,姿態優美,靜悄無聲。待馬車出了康州地界,雪便越下越大,密集的快速的滲入泥土,覆上樹梢,天地變得蒼茫一片。
常歡從車窗裡伸出手去,看一朵朵雪花落入手心,倏爾溶化在肌膚的溫度裡。她靜靜的接著,直到手背淋下了雪水,直到面頰凍得僵硬冰涼,直到藍兮半強迫的將她扶正坐好。
「歡兒。」看著常歡因休息不善而黃巴巴的削瘦小臉和茫然的眼神,藍兮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車行五日就可到達千山,那處風景很好,你會喜歡的。」
常歡垂下腦袋,低低「嗯」了一聲,周身籠罩著濃濃的哀傷。
「唉。」藍兮嘆息,「以後每年我都會帶你回來看望你爹,他去的安心,你就莫再多念了。」
「嗯。」仍是低低一聲,仍是垂著腦袋提不起精神。窗簾不住被風吹開,凜冽寒意灌進車來,常歡瘦小的身體微微顫抖。
藍兮起身,夾好車簾,坐在她身邊道:「冷麼?」
她搖搖頭,藍兮從座下拉出包袱,抖出一件毛氅,將常歡裹了起來,拍拍她腦袋道:「幾日沒有闔眼,且睡一陣吧,吃飯時我叫你。」
她靠在車廂一角睡著了。整個人窩在毛氅裡只露出巴掌大的臉頰,她頭髮散亂,閉著眼睛,長長直直的睫毛覆在下眼瞼上,帶著輕微的抖動,嘴唇抿得緊緊的,唇角因為乾燥而有些脫皮,眉頭不時蹙起,像一隻沒了娘的流浪小貓般孤獨的蜷在那裡,睡得並不安穩。
藍兮望著她,心中情緒難明,憐惜雜著難過,困擾摻著莫名。那個早以為死去多年的老爹,突然出現,悔過舊事重認親兒,只為了讓自己收留他的養女。藍兮並沒有恨,關於爹的記憶已久遠到模糊了,那些過往他不想承載,也不想追究。可是老爹的遺願,卻讓他感到煩躁,自娘親逝後三年,他習慣了獨自生活,一個人來來去去,日子過得異常簡單,雖有些好事之徒總來打擾他的清靜,卻並不妨礙他屏除雜念修心研畫。今後突然多了一個人,他要如何才能對得起老爹的血淚囑託?他要如何才能將這個孤女養大?應諾必履,這是娘親在世時一直教導他的話,他做到了,可平生第一次,藍兮有些苦惱,將一個半大孩子撫養成人,對於沒有經驗的他來說,是很棘手的事吧。
千山,立於萬州,是夏國境內最高的一座山。山有五峰,主峰名曰:單絕。峰頂高聳入雲,登頂後,人在雲中,如在仙界。山間奇花異草無數,據說常見仙鶴於峭谷雲霧處飛翔,那是有珍稀草藥生長的表現,於是這處,也成了藥家最為青睞的地方。單絕峰上除卻林木怪石之外,還有一碧水清波湖,有旅人送號:地海。明明是高嵌於峰頂之上的空中湖泊,卻被稱為地海,其美麗妙絕之姿可見一斑。有鄰國詩人遊歷千山後發出讚歎:天下風景,古夏蒼茫,千山單絕,地海無雙!
就在這單絕無雙之地,林泉松柏深處,隱了一座二層流丹飛閣,閣上題匾:畫中築。建在千山最高處,面對雲山霧海,背靠萬丈懸崖,樓外無院牆,樓前泥土地面,栽種數棵青松,權做圍阻之用,樓側斜傾山石,清流緩瀉而下,下面一方小水塘,便是吃喝用水。民間傳說果然不假,松前真有仙鶴翩舞,狀極飄逸,啼叫聲曠然悠長,聽得耳內,心中彷彿萬慮皆空。
樓上樓下各三房,藍兮的書房,畫室,藏畫閣佔去了一半。下山前,藍兮並未想到會帶回一個「意外」,因此兩人一同給常歡收拾住處就收拾了兩天。
常歡做事麻利的很,藍兮只管將他的寶貝搬去別間,常歡掃屋除塵,移桌挪凳,鋪好床鋪,茶盤茶碗洗刷的乾乾淨淨,帶來的衣物整齊疊放進櫃中,櫃上蒙灰許久的香爐燃上熏香,一間雅緻的屋子就有了女兒閨房的模樣。
常歡隨藍兮上山後,已在這處安住了一月有餘,藍兮某日細細回味了一下,覺得常歡來後,自己的生活與往常並無太大出入,耳邊既沒有出現預先料想到的聒噪,也沒有生出一堆瑣碎之事讓他煩惱。藍兮很滿意,甚至覺得收了常歡是件幸事,她已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孩子,她不但將自己料理的妥妥噹噹,更給藍兮平淡的一日三餐帶來了新鮮的花樣,自她來後,藍兮就沒再進過廚房,以前他一直覺得吃飯是件可有可無之事,畫到興起時,一兩日不食,也不會覺得餓,可常歡卻把吃飯當做一件大事來完成,從早到晚,定時定點開飯,飯食雖不能說是美味佳餚,卻也頗合藍兮口味,這一點讓他覺得很高興。
可是,常歡做事雖利落,卻沒什麼精氣神,以前那個鮮活靈動的西城霸王到了這神仙府地,變成了蔫兒菜。如此美景美樓,也引不起常歡的興趣,她還未從老爹去世的打擊中緩過勁來,整日拉著小臉悶悶不樂,不是坐在台階上看仙鶴翱飛青松舞動,就是鑽進廚房裡洗洗切切,眼睛裡沒有神采,話也說的極少。藍兮看在眼中,急在心上,他早已將畫室重整了一番,預備待常歡心情好轉之後就開始正式傾授畫藝,但見常歡沒精打采的模樣,又不忍心過早逼迫她踏上艱苦的學畫之路,這一拖,又拖了半拉月。
山中早晚清冷,午後才有溫暖陽光,這一日吃完晌飯,常歡懶洋洋趴在屋中桌上打盹兒,藍兮在門口張望了一陣,敲了敲門,步入房間。
「歡兒。」
「嗯,師傅。」常歡頭也沒抬,仍舊趴著。
「你在做什麼?」
「睡覺。」
藍兮走到她身邊坐下,從胸前掏出一個布包道:「歡兒,你入畫築已有兩月,現值春暖花開之際,不可再懈怠下去,我決定從明日起傳你入門畫藝,以後每日下午便是你學畫時間,這套筆,送給你。」
常歡抬眼瞧瞧藍兮,慢騰騰伸手接下布包,口道:「謝謝師傅。」說罷又趴了下去。
藍兮嘆口氣:「在學畫之前,我想要問問你,在你心中,如何看畫?」
常歡答:「畫是給人欣賞的,畫得漂亮就會有人買。」
藍兮眉毛擰了起來:「若是有人請你按其要求作一幅畫,卻讓你顛倒黑白,指豬畫虎,你怎做?」
常歡歪著腦袋想了一氣,道:「那要看他出多少銀子,出得多,自然就聽他的了。」
藍兮倒抽一口氣,瞪眼看了她一陣,搖搖頭繼續問道:「假如有人遇歹人殘害,描述歹人相貌請你繪像,以方便捉拿,而此時那歹人找到你,送上萬兩黃金,讓你故意畫錯,你如何做?」
「萬兩黃金?」常歡支起腮,想的時間略長了一些,藍兮靜靜等著,心裡隱帶著焦慮,如果這丫頭答出讓人不滿意的答案,那授藝之事就真的要從長計議了。
「唔,萬兩黃金,確實很誘人呢。」常歡開口了,一雙大眼睛撲扇撲扇地看著藍兮,「不過他要是真害了人,我就絕不能包庇他了,那被殘害的人該有多傷心呢?所以萬兩黃金不行,十萬兩黃金也不行!」
藍兮倏地笑了,孺子可教也!他輕舒了一口氣,言語便帶上了愉快:「百萬兩呢?」
常歡蹭地坐直了身子,咽嚥口水道:「百萬兩?黃金?我...我得好好想想。」
藍兮咳嗽兩聲,眉頭又鎖了起來,站起身道:「明日未時,我在畫室候你。」
說罷出去了,獨留常歡一人在那喃喃自語:「百萬兩黃金…我若有了百萬兩,我可以開一家大酒樓,做大老闆,再也不用擺小攤賣我的字了。」
第二日晌飯時,師徒二人平靜的各吃各飯,吃完常歡收桌涮碗,藍兮踱去畫室,備好宣紙,研好墨汁,心中擬好教學大綱,預備先從最基本的落筆開始教起。又找出幾張簡單畫作,打算講解給常歡,讓她做個參考。一切準備就緒,藍兮茶已喝了三杯,梅花已畫了四株,卻遲遲等不來常歡。
他奇怪的出門尋跡,樓下無她身影,奔上樓一瞧,小姑娘又趴在桌上呼呼睡得正香,藍兮喚道:「歡兒?」
不醒。窗戶開著,微風飄進,胳膊下似壓著一紙,側邊不時被風捲起。
藍兮上前兩步,見她身旁放著昨日收下的小楷圓毫筆,筆頭沾了墨汁,似剛剛用過。他輕抽出那紙,紙上塗著潦草筆跡: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明,更憐殘月。日長意懶,正是困人時候。
饒是藍兮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有些怒了,抬手推了她兩下,聲音放大:「歡兒!」
「呃…唔?」常歡揉揉眼睛,半眯著眼看向藍兮:「師傅?」
藍兮將紙一抖,臉一板:「小小年紀,亂做些風月詩詞,畫室候你半辰有餘,為何不來?」
常歡小臉皺成一團,委屈道:「困了。不小心睡著了,那…那不是什麼風月詩詞,不過是春困至意罷了。」
藍兮氣道:「春困?你日日吃完便睡,睡覺的時辰比醒著的時辰多,還會春困?」說著擺擺手,「我不想管你困與不困,只問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學畫?」
常歡煩惱的吁嘆一聲:「師傅,我不知我爹為何一定要我學畫,當年他要我寫字學詩,其實我也不情願,不過是為了他老人家高興,我真的不明白,學畫有何用呢?」
藍兮壓抑住怒氣,語重心長道:「學畫,不應帶有任何目的,畫畫本身,就是一件賞心悅目之事,在作畫時,可清心,可修性,可磨練耐力,可尋到平衡之法,更可以使自身修養上一個台階,這就是作畫帶來的好處,你覺得還不夠嗎?」
常歡看看藍兮,又垂下頭,小聲道:「師傅…我看過你的畫了,確實很漂亮,不過…不過我想…」
「想什麼?」
「我想,不如讓我到山下去開間畫鋪,」她揚起臉,面上掛了笑容,「專門賣你作的畫,一定生意大好,銀子賺不完的,我們可以搬到山下去,買間大房子。」
「啪!」藍兮瞠目結舌,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這丫頭總有本事扯到賺錢上去,氣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只得恨鐵不成鋼的拍了下桌面,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常歡嚇得一震,忙擺手:「我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藍兮盯著她,心中悔恨不已,早知就不該受親情之困答應收了這丫頭,滿眼金銀,滿腦孔方,時時帶著功利之心的人如何能忍受學畫清苦?這教畫,還如何能教得下去?
常歡見藍兮不語,有些害怕,若師傅生氣將自己攆下山去,身上只得幾兩碎銀,做生意都不夠本錢,那就沒人可依靠了,在這裡好歹有房子住,有飽飯吃,想到這,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師傅莫氣,我這就跟您去學。」
藍兮拉開她的手,頓了一會兒道:「你睡吧,今日不學了,明日再說。」言畢拂袖出門。
常歡眨巴眨巴眼睛,心中既委屈又忐忑,說到學畫,還真是給不了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爹爹剛死,心情已差到極至,哪裡還有興趣學什麼畫畫呀,不知要學多少年才能畫出好畫,賣到錢來,而且師傅那些修性清心之論,於她又有何關係?這邊委屈著,那邊又忐忑,師傅這態度應該不是要攆自己吧,原來他是個最恨聽「錢」字的人,為了生計保障,以後一定要記住了,在他面前,萬萬不可再提賺錢之事。
藍兮在畫室作了一下午的畫,一步也沒踏出門來,晚飯都不吃了。月起峰頭,仙鶴歸林,天色已暗沉下來,常歡想去給師傅送飯,又怕挨罵,端著飯菜磨磨蹭蹭在門口遲疑,忽然聽得樓前有人大喊:「藍公子可在?畫仙藍公子可在?」
常歡一驚,這麼晚了居然還有人爬上單絕峰來?慌忙踏出廊子查看。只見一男一女兩人跪在樓前一丈處的青松下,約莫三四十歲的年紀,女子嚶嚶哭泣,男子仍在呼喚:「藍公子!」
畫室中毫無動靜,常歡不敢去叫師傅,只好自己迎了上去:「二位有何事找我師傅?」
那男子一聽常歡的話,忙激動道:「原來是畫仙的弟子,姑娘能否請尊師現身一見,在下實是有要事相求啊。」
常歡道:「我師傅正在作畫,你有何事也得等他畫完了再說。你們先起來吧。」
那男子搖頭,聲音帶了哀調:「等不到藍公子,在下不起。」
常歡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見那男子表情傷慟,女子不住悲哭,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好候在畫室門口,只盼師傅趕緊出來。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畫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藍兮背手踱出門來,神情淡漠的瞅了那兩人一眼,逕直向樓上走去。男子高叫:「藍公子!藍公子可否下山助我!在下願以千金相贈!」。
藍兮似未聽到般,腳步不停,眼見上了二樓廊拐,常歡忙追上:「師傅!你瞧那二人…」
藍兮回頭:「不要管他們,把飯端上來。」說罷繼續前行。女子哭聲更加淒慘,常歡急了,一把抓住藍兮袖子:「師傅啊,他們有事求你,你聽他們哭的多慘,不如去問問所求何事啊。」
藍兮頓下腳步,淡道:「無非是些伸冤之事,需我繪像拿人罷了。」
常歡不解:「繪像拿人?何意?」突然又似恍然大悟,「哦!我知道,師傅你下午說的那個…憑描述繪出歹人面貌的那種繪像?」
藍兮微笑:「不錯。」
常歡瞪起眼睛:「那一定要幫忙了,師傅你看他們多可憐。」
藍兮道:「報官自有人管,衙門裡的畫師同樣可畫,類似之事,一月總有五六樁求上山來,若我樁樁接下,那還要衙門畫師何用?」
那二人的哀求聲愈大,聲淚俱下的不知在控訴些什麼,常歡看得心裡難受,見藍兮毫無關心之意,跺腳道:「你不管,我去聽聽看。」
藍兮挑眉:「隨你,不過別忘了把飯端上來。」
常歡跑下樓,奔至那二人身前道:「莫哭了,說說你們到底有何事啊?」
那二人對看一眼,側身望向二樓,藍兮早不見人了,男子急了:「這…這…這要與藍公子說道才可。」
常歡小嘴一嘟:「我師傅讓我來問的,你不說就走吧。」
男子吭哧半晌,搗搗哭不停的女人:「還是你說,她一個小姑娘…」
女子跪著向前挪了兩步,抓住常歡的手道:「姑娘啊,我們冤情滔天啊。」
常歡又道:「有冤情就應該去報官,找我師傅何用?」
那女子泣道:「正是官府錯抓我兒,我們百口莫辨,無奈之下才來求藍公子的。」
「那你說說吧,說完了我轉告師傅。」
女子抹抹眼淚道:「我們就是這千山腳下萬州人士,半月前,官府忽將我兒捉去,扣我兒採花傷人之罪,將他打入大牢,我們使了銀子前去探他,我兒說他不知情,是被冤枉的。那個殺千刀的范家冤枉我兒啊!故向州官申告,州官說只要范家小姐肯說出採花之人的長相,確認不是我兒做的,立刻就能放人,可那范小姐死活不願開口,這才貿然來求藍公子下山。」
常歡聽得雲裡霧裡,吶然道:「採花傷人?摘了花還打了人是嗎?」
夫妻倆面面相覷,沒有答話。常歡又道:「就算那范小姐看見了摘花人的長相,可如果她不願意說,我師傅也沒法畫呀。」
夫妻倆又對視了一眼,男子奇怪道:「千山畫仙藍公子…不是會使攝魂法的麼?」
常歡一驚,結巴道:「什麼…什麼攝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