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痕影賀壽

  夫妻倆不言聲了,看向常歡的眼神多了幾分懷疑,這小丫頭是冒充畫仙徒弟的吧,怎麼師傅有什麼本事都不知道?

  

  正大眼瞪小眼間,藍兮露頭:「歡兒,該睡覺了。」

  

  那二人又開始號哭起來,「救命!伸冤!」一聲高過一聲。常歡登登登跑上樓,忙不迭道:「師傅啊,我們去幫幫他們吧,他們的兒子沒有采人家的花,是被冤枉的!」

  

  藍兮斥道:「你又怎知他是冤枉的,莫聽一面之詞,少管閒事,快些睡覺去吧。」

  

  常歡憋屈了一陣,突然拔高聲調:「我就是知道!前年我也被人冤枉過偷東西,我爹也去求人家來著,還差些被打,因為我們窮,所以都沒有人相信我們,我就是知道!」

  

  藍兮愕然看著她溢滿激憤的大眼睛,原來小妮子是想起自己以前被冤枉的滋味了,窮偷貧盜的觀念深植人心,想必她與老爹過苦日子時也受了不少委屈,藍兮輕嘆一聲,心中泛起憐意,放緩了臉色道:「讓他們先下山吧,明日…就帶你去逛逛萬州衙門。」

  

  常歡眼中晶瑩一閃,嘴中「喔!」了一聲,臉上便綻開了笑意,鞠躬道:「謝謝師傅!」轉頭快速奔下樓去。

  

  看著那夫妻二人千恩萬謝的走了,藍兮心嘆,得空還要與她說道些世間險惡的的道理,把別人的事情單純的往自身經歷上套,只怕同情心氾濫不一定會招來好報!

  

  鶴啼隨日而出,畫中築內呆了兩月的畫仙徒弟常歡,連畫紙也沒有摸過,就先跟著師傅溜躂進萬州城去。

  

  康州繁華,萬州風雅,進得萬州城方知天下的文人墨客原都集中到這處來了。街邊酒樓未見幾家,倒是畫坊、棋室、墨店一間挨著一間,城內空氣中都飄著墨香,民間重書畫,文風極盛,年年舉辦聯詩會,才子琅琅一層。據說這裡以前只是一個鄉區,自祖帝建朝以來,出過八個狀元,每年鄉試期間,以萬州應試人數最多,成績也最為突出。難怪文平皇帝要特意御升萬鄉為萬州了。

  

  藍兮帶著常歡徑直到了萬州衙門,報上名號,州官竟親自迎了出來,對待藍兮極為客氣,上座奉茗,看來他們早已相識。

  

  常歡第一次進衙門,見到官府老爺,心情既緊張又興奮,站在師傅身旁,聽著他與州官不卑不亢的對話,看著州官恭敬的態度,心裡隱隱自豪,師傅竟這麼受尊重,連官府的人都要敬他三分,不禁愈發佩服起師傅來。

  

  藍兮說明來意,州官表示贊同,未作停頓,直接讓人速去傳兩家當事人到衙門來。

  

  因是取證,便未上公堂,桌椅筆墨都擺在州官老爺的小花園裡,三方在此碰了面。邱家夫妻便是昨夜尋上山去的那二人,見了藍兮高興極了,一個勁的說冤情要得雪了。而范家來了三人,范老爺,范小姐連同一位丫鬟。范老爺聽得傳喚便爆怒不已,直至來到衙門還在發著火,連道早知吃個啞巴虧就算,報官鬧得滿城風雨,閨女以後更沒臉見人了,而那位受害人范小姐以紗遮面,哭啼不住。

  

  州官道:「邱少春被范小姐指認為採花賊,拿後認罪,本案原已塵埃落定,但邱家復又喊冤,並請到神筆藍兮公子下山繪像,本官不可放過賊人,自也不能冤枉好人,就請范小姐再描述一次賊人長相,若繪圖與邱少春無出入,此案便結,若有出入…」他捋捋鬍子,「自然放人,呵呵,你們兩家認為如何?」

  

  邱家:「好!」

  

  范家:「小女遭害後夜夜不得安睡,幾次欲尋短見,老夫費盡口舌方使她說出事情真相,現時歹人指認清楚,不知大人為何又要重審,莫非…」范老頭眼睛朝邱家夫妻一瞪,「內裡有齷齪?」

  

  州官倒是好脾氣,哈哈一笑:「范老爺此言差矣,即便你不信本官,莫非也不信藍公子麼?」

  

  此話一出,范老頭不吱聲了,愣了半晌向著藍兮作揖道:「正是得知藍公子下山,才勸小女前來,老夫相信小女沒有說謊,就請藍公子筆下定斷!」

  

  藍兮微微一笑:「范小姐留在此處,各位請都到外面候著吧,一柱香後便見分曉。」

  

  州官帶領邱范兩家人出了花園,范小姐縮著肩膀垂著頭坐在桌子旁邊抽泣,藍兮從腰間摸出一紙包,打開後抽出食指長短的一截熏香,使火石點上後交給常歡:「持於范小姐面前。」

  

  常歡捏著它舉在范小姐臉側,一股丁香味濃濃蕩起,常歡聞進鼻間,只覺身心鬆適,頭腦輕快。一會兒功夫眼見范小姐慢慢緩了哭聲,放鬆了肩膀,輕抬起了頭。

  

  藍兮提著筆不緊不慢在紙上勾著花兒,勾了一氣,香燃了一半,他眼睛盯著紙張,低聲問道:「范小姐,說說那晚你見到的歹人長何模樣?」

  

  范小姐連頓也沒打一個,開口便道:「圓盤臉,鼓睛暴眼,鼻樑塌陷,鼻頭多肉,唇圓厚,上唇左側一道小疤。」

  

  藍兮輕輕「哦」了一聲,再落幾筆,將紙推給范小姐:「是他嗎?」

  

  范小姐低頭一瞅,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胳膊向後一劃,將常歡撥了個趔趄,又哭道:「是他!就是他!」

  

  常歡三步並兩步衝到桌前觀看那畫,一男子頭像活靈活現躍然紙上,沒有頭髮,沒有軀幹,只有那麼一張臉,五官醜陋而又真實,看起來甚是可怖。

  

  藍兮道:「歡兒去把他們叫進來。」

  

  州官又領著四人走了進來。藍兮抱拳道:「在下已繪完圖,餘事交於大人了,告辭!」

  

  說罷拉起常歡出得園去,幾人來不及和藍兮告別,一窩蜂全湧到桌邊看畫,緊著大呼小叫就炸了開來!

  

  邱夫人:「啊!怎會這樣?藍公子到底有沒有用攝魂法?」

  

  范老爺:「早說了就是邱少春這個混蛋,竟還去請藍公子下山,真真笑話!」

  

  范小姐:「嗚嗚嗚。」

  

  邱老爺:「孽子!居然騙我!」

  

  州官:「藍公子妙筆結案,都回去吧,擇日開判!」

  

  鬧哄哄的聲音被拋在了身後,常歡愣愣地被藍兮拉出了衙門,走上熱鬧的大街,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不解問藍兮:「就是那牢裡的人?」

  

  藍兮點頭。

  

  常歡又問:「師傅你怎麼知道范小姐說的是真話呢?」忽地一驚,「你用了攝魂法?」

  

  藍兮道:「什麼攝魂法?」

  

  常歡懵懂:「我不知啊,他們說你會攝魂法,是不是能讓人說真話的?」

  

  藍兮不置可否,沒有答話。

  

  常歡鬱悶了,恨恨地扯住自己的下襟,嘟囔道:「原來不是冤枉的,怎麼會有這種人,明明采了人家的花還不承認,真壞!」

  

  藍兮微笑著拍拍她的腦袋:「肚子餓了吧,帶你去吃點東西。」山沒白下,算是給這丫頭上了一課,這世上就是有人愛睜眼說瞎話。

  

  常歡悶頭走了幾步,又低聲道:「師傅…」

  

  「嗯?」

  

  「你真厲害,畫的人就像真的一樣。」

  

  藍兮哼了一聲。

  

  常歡伸手抱住藍兮胳膊,揚起笑臉道:「師傅啊,是不是有好多人求你啊?我看那個官老爺都對你畢恭畢敬的呢,這門手藝真不錯,我要跟你好好學,回山就學,以後我也要替人畫像,捉拿凶手!」

  

  藍兮看著她一臉憧憬,呵呵笑出聲來,小丫頭總算有了一個賺錢以外的理想。

  

  時至晌午,師徒二人隨意尋店用完晌飯,就預備回山了。並無急事,藍兮行同散步,看常歡在前方蹦噠著摸摸這,瞅瞅那。晃悠至城門處,常歡的注意力被一個賣字攤吸引住了,停在那處觀看攤主寫字,不時回頭向藍兮皺鼻擰眉吐舌頭,表示自己的不屑,藍兮只得停下步子,無奈的看她作著怪相。

  

  這時側面閃過一頂花轎,黃轎身,紅轎頂,四個青衣小廝抬住正往城外走去。已走過了他們身邊,那轎子忽然停住,急急又退了幾步,停在藍兮後方。

  

  轎門處探出一隻青蔥玉手,輕撥簾子,轎內女聲嬌柔喚出:「藍公子!」

  

  藍兮回頭,見轎子裡下來一人,兩兩照面,藍兮笑容浮出,聲音略帶了驚喜:「玄月姑娘!」

  

  常歡聽得聲音,轉身看去,只見藍兮身前站著一位女子。她面若芙蓉,腰如楊柳,兩眉淡淡春山,雙眼盈盈秋水,一件剪裁合體的淡黃衣裙裹住儂纖身材,真是品貌婷婷裳如雲,美人裊裊份外嬌。常歡對美人沒什麼特殊愛好,只道師傅碰見熟人了,看了一眼便又回身專注挑起賣字的錯兒來。

  

  藍兮道:「竟會在萬州見到姑娘,真是想不到。」

  

  「是啊,來了這裡剛想著明日去拜會藍公子,就在街上遇到了。」

  

  「不知玄月姑娘此次來萬州是…?」

  

  玄月抿嘴淺笑:「這次正是為了痕影莊莊主的壽辰來的。」

  

  藍兮奇道:「痕影莊?在下竟未聽過萬州有此莊名,真是孤陋寡聞了。」

  

  玄月道:「藍公子不知也不奇怪,這痕影莊近幾年於商界突起,各類生意均有涉足,商號已開遍夏國,年初才將莊地建於萬州,實力不容小覷啊。」

  

  藍兮頷首:「唔,原來如此,姑娘這便是去給那莊主賀壽?」

  

  玄月笑道:「不錯,今日正是痕影莊主季凌雲二十三歲辰,樓內接了帖,我便去給他助助興了。」

  

  藍兮心中猛地一動,疑惑開口:「姑娘你說,那莊主名叫…?」

  

  「季凌雲!」

  

  隨著話音,藍兮立刻轉頭看了一眼常歡,她由站變蹲,趴在那小攤兒前盯著攤主寫字動也不動,攤主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已被她看得滿面赤紅,有些不好意思了。

  

  藍兮喚道:「歡兒,過來。」

  

  常歡這才站起身,蹦到藍兮身邊,笑眯眯的看著玄月,沒讓人示意,主動作了一福道:「姐姐好。」

  

  玄月瞧見這桃面靈眸的小姑娘,喜道:「誰家的小姐,長得這樣好看?」

  

  藍兮還未答話,常歡先接了口:「我是我師傅的徒弟,我叫常歡。我不好看,姐姐長得更好看!」

  

  玄月咯咯摀住了嘴,嘆道:「藍公子幾時收了個這麼機靈可愛的徒弟!」

  

  常歡嘿嘿笑著,藍兮臉色已不太自然,想了一陣,向玄月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玄月道:「公子請說。」

  

  「在下對這痕影莊很有興趣,呃…」他頓了一頓,解釋道:「短短幾年就有如此成就著實令人佩服,很想去拜見一下這位莊主,又不知是否唐突?」

  

  玄月奇道:「公子竟也對商界起了興趣?你若肯賞臉,那是他的榮幸,只怕他要擺出大陣勢來迎你呢,又何來唐突一說,就與我一同前去罷。」

  

  常歡納悶:「師傅,我們要去哪?不回山了麼?」

  

  藍兮不語,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生出這個念頭,看著身邊丫頭明亮乾淨的眼睛,心裡沉甸甸的如壓上了一塊石頭。老爹對他說過,報仇與否,由常歡自己決定,她還小,她瘦弱的身體還不足以背負起這麼大的仇恨。兩幅畫像,一門血債,那個早已熟稔的名字竟突然出現在如此近距離之處,這機會或許是轉瞬即逝的,是與不是,看了才知。再過幾年丫頭大了,世事變幻莫測,又能到何處去尋仇人的蹤跡?他是丫頭的依靠,不管她最後的決定是什麼,現在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先認人!

  

  有了決定,藍兮立即雇了一頂轎子,跟在玄月後面向痕影莊行進。臨出城前,他從賣字攤上買了筆墨紙張,一上轎便鋪紙在地,跪俯在紙邊,畫了一幅松鶴圖,落款蓋章捲起,扯下常歡環髻上的絲帶橫過一系,舒了口氣道:「拜壽豈能不帶賀禮。」

  

  常歡看著師傅忙來忙去,愈發疑惑:「師傅,你認識他嗎,為何我們要去拜壽?」

  

  藍兮答非所問:「玄月姑娘箏藝天下第一,今晚你好好欣賞一下,若是喜歡,可請她授你一二。」

  

  常歡癟癟小嘴:「欣賞彈琴?師傅你不是又想讓我學箏吧,我畫還沒學呢。」

  

  藍兮不再說話,靠在車廂上怔怔發呆,常歡看他表情十分凝重,模樣不像去拜壽,倒像去…奔喪似的。

  

  出城行了十餘里,太陽西斜之時,兩頂軟轎停在了一處新建的大莊園前,兩方青灰院牆長延足有半裡,高門闊拓四米有餘,紅漆大門光亮嶄新,門前石獅威武氣派。門前廊頂掛滿壽燈,此刻正是賓客盈門之際。

  

  玄月藍兮帶著常歡下了轎,遣小廝送上帖子,門內不一會兒就迎出一個中年男子,離老遠就抱拳高聲道:「主子恭請千山畫仙藍兮公子,傾城樓玄月姑娘入正廳一敘。」

  

  藍兮牽著常歡向門裡走去,常歡的眼睛瞪得老大,眨也不眨地看著這氣派的痕影莊。園子之大,屋子之高,林草之美,完景之多,已超乎了她的想像,回想起自己曾住過的房子,她邊走邊嘆,這樣美的莊園啊,這就是富人的家宅啊,走到正廳時,她下了最後結論,多賺銀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正廳內已坐下了不少賓客,看穿著打扮都是有錢人,想來正是那莊主的生意往來夥伴。正中主位處坐著一年輕男子,見得他們進來,立刻起身迎上,朗聲道:

  

  「千山畫仙藍兮公子,幸會,幸會!」

  

  此人身穿白緞印花薄袍,黑髮半束半披,寬額窄腮,劍眉星目,眸光晶亮,鼻子秀挺,嘴唇薄而有型,英氣逼人,俊美非常。

  

  藍兮緊緊拉著常歡,只瞧了那男子一眼便已心中有數,按下難言情緒,掛上有禮微笑,將草作壽圖送上:「不請自來,季莊主見諒。」

  

  那白衣男子正是季凌雲,他唇邊帶笑,接下壽圖客氣道:「在下久仰畫仙大名,一直心存欽佩,卻始終未有機會結識,今日得見,心願得償,甚歡!」

  

  玄月在一旁笑道:「看來我是個多餘的人了。」

  

  季凌雲忙又向她抱拳:「玄月姑娘一路辛苦了,快入座休息片刻。」

  

  玄月道:「樓主托我代他向你祝賀。」說著從身邊小廝手裡拿過一個四方小盒遞給季凌雲,「這是他送你的禮物。」

  

  季凌雲的臉色有些變化,眼神似暗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替我謝謝樓主了。」

  

  常歡從進廳時,眼睛就沒離開過季凌雲半分,見他站在跟前說話,更是目不轉睛的盯住他細瞧,越瞧越覺得胸悶心悸,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就是全身不舒服,頭也有些暈眩,腿也有些綿軟,胃裡壓不住陣陣反酸,這人,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

  

  疑疑惑惑中,藍兮已拉著她準備入座,此時天色暗了,廳內響起樂聲,因了畫仙大名,便不住有人上前欲與藍兮寒暄,藍兮左右應付之時,常歡的眼睛還黏在季凌雲身上,想挪也挪不開,很快那難受就控制不住了,她忙對藍兮道:「師傅,我出去一下,看看哪有茅廁。」

  

  藍兮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她小臉唰白,手捂著肚子,很像內急。無奈擺手:「問問人罷,快去快回,莫走遠了。」

  

  得了首肯,常歡簇溜竄出廳門,看著前方燈籠亂晃,人聲鼎沸,拐了個彎向園側暗影處跑去。

  

  跑到一棵樹下,扶住樹幹,彎腰大聲乾嘔起來,嘔了幾聲,酸水都嘔出來了,也沒吐出啥實貨來。夜風吹過,園內有早季鮮花飄香,常歡覺得心上的噁心感似乎淡了些。她雙手摟住樹幹,腦袋頂在樹上喘息不止,奇怪自己怎會有這種反應,莫不是著涼生病了?

  

  「你,什麼人?」鬼魅一樣的暗沉聲音在身後響起。常歡駭得忙跳轉身子,後扶大樹,驚恐的望著面前多出來的一個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