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人?」黑影又逼近一步,樹冠陰影罩下,他背著光,常歡無法看清他的長相,只覺得那高大身軀帶來壓力重重,一時話也說得不甚利索:「我…我跟師傅拜壽來的。」
那人靜看了她一陣,沉聲道:「此處不是你該亂跑的地方,走罷!」身體一側,半邊面頰映入光源,是個穿著黑衣的年輕男子,面無表情卻漆目閃亮。
常歡看他陰沉沉的模樣,心中慌張,這廂見他讓了路,那廂立刻拔腿飛奔,前方花壇也來不及繞開,蹦起就欲躍過,腳尖不知怎的勾上了壇磚,一個趔趄不穩,「啊呀」一聲狠狠蔟倒在地,手掌前蹭半尺有餘,膝上火辣辣的疼起來。苦著臉支身抬手一看,麻麻點點的泥沙混雜著血跡,想是嵌到了皮肉裡,她回頭瞅了一眼,那男子還站在原處,臉頰半明半暗,正盯著她的舉動。
常歡翻身坐起,發現膝蓋處的褲子已蹭得翻裂污髒,骨頭不僅麻痛,似還有黏稠之物糊了出來。這一跤,著實跌得不輕。
她抿抿嘴,覺得臉有些熱,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當著陌生人的面摔了一跤可真是難看,艱難爬起身,她一瘸一拐向正廳走去。
「能走麼?」身後沉聲忽然響起。常歡頭也不回,呵呵兩聲:「能,能。」忍著疼痛,加快了步子,不好意思再回頭去看那人一眼。
正廳裡開了宴,藍兮被請上主位,與季凌雲坐在一起,他口裡應著季凌雲的攀談,眼睛正不住的向著門口張望,尋著常歡的身影,面現焦急。
常歡跟在一送菜婢女的身後進得廳來,瘸著腿蹭到藍兮身旁,藍兮一見她就低聲訓道:「出恭出到哪裡去了?這麼久!」
常歡怯生伸出雙手:「師傅,我跌了一跤。」
此刻廳內燈火通明,常歡一雙小手斑斑血痕盡現,許多黑灰沙石卡在掌心,藍兮大驚:「怎會跌跤的,痛不痛?」
聽得師傅關心,常歡委屈頓起,揉揉膝蓋道:「還好,就是褲子破了。」藍兮低頭一瞧,兩個膝頭都蹭開了裂口,有血跡滲出,不禁嘆了聲氣:「不是小孩子了,還這樣不小心。」
季凌雲在一邊正欲舉杯,聽到師徒二人的對話,看向常歡的手,臉上也顯了驚意,放下酒箸,起身走到常歡身邊,抬起她的手查看了一番,歉意道:「藍公子愛徒竟在我莊上跌傷,在下寰顧不周啊,」
常歡撇他一眼,不知為何胸口酸意又起,忙抽出手低聲道:「沒關係的,不痛。」別開眼睛向門邊一瞥,正見那看她摔跤的黑衣男子走進廳來,黑髮高束,眼若繁星,氣質相貌倒真是神明爽俊,卻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掃了常歡一眼,倏地閃入屏風後不見了。
藍兮心中煩躁,向季凌雲抱拳道:「小徒只是跌了一跤,季莊主無需介意,不過傷口需快些清理,在下就先告辭,不耽誤莊主壽宴了。」
季凌雲忙伸手攔住,回頭喚人去拿藥箱,道:「無妨,都是熟悉的朋友,令徒傷口內有沙石,湮久了怕是不好,就在此處挑治吧。」
藍兮皺起眉毛不再說話。趁著拿藥箱的功夫,季凌雲感謝了在座諸人,舉杯開了席,自己卻沒回位子,仍站在常歡身邊,不住的打量著她。
一會兒功夫玄月跟琴進廳,正巧藥箱也拿了來,玄月看了這邊一眼,逕直尋地坐下拂起箏來。伴著悠揚悅耳的箏音,季凌雲蹲下身子,再次握起常歡的手,使溫濕紗布輕輕擦拭著她的掌心,眼睛不時抬起看向她的臉。藍兮面色不佳,常歡更是渾身不自在,面前這人老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小手被他的大手托著,心裡亂糟糟的。季凌雲瞧著她,她就瞧著師傅不停眨眼,而藍兮正緊盯著季凌雲。
擦乾淨了手,幾粒頑固的沙子還嵌在肉裡,季凌雲從藥箱中取出一支銀針道:「需用針挑去再行上藥。」說著針尖便觸上了皮肉,常歡縮手一抖,叫道:「師傅!」
藍兮終於忍不住了,丫頭接受著滅門仇人的關心是因為不知真相,可他卻是知曉的,一時只覺荒唐無比,心裡湧起了愧疚,又何必來湊這份熱鬧,早就該走了。
他一把撥上季凌雲的肩頭,向後一縱將他險些撥倒,冷道:「還是不勞季莊主費心了,在下這就與小徒告辭!」語畢扯起常歡就向門外走去。季凌雲愣在當場,不解道:「藍公子…」
藍兮有些怒意沖沖,頭也不回,步伐飛快,路過玄月處,輕點了點頭便出得門去。玄月停了箏,怔怔望著他與常歡的背影,半晌又轉頭瞧瞧季凌雲,後者還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廳內已有人議論:
「既是來賀季莊主壽辰的,藍公子未免也太失禮數了。」
「不錯,這畫仙過於自傲了吧。」
玄月頓了一陣,纖指再次拂上箏琴,心中疑惑不已。認識幾年來,從未見過藍兮發火,她想不通他到底會為何事突然生氣?只因愛徒受傷?
一頂轎子將兩人送到了千山腳下,爬上單絕至少還得半個時辰,藍兮在轎中時就一路默默,常歡自然也不敢說話,從師傅將她帶出痕影莊時,她就看出師傅不太開心。
此時明月已升,皎潔光芒灑向山間,風過葉動,山階兩側的林子發出溫柔的沙沙聲。藍兮牽著常歡走上台階,一屈膝,常歡吃痛的「唔」了一聲。藍兮停下步子,退下兩階,微弓了背,對她道:「我背你。」
常歡吶然:「這麼高遠的路…沒事的師傅,我走慢一點可以的。」
藍兮堅持:「膝蓋傷了不要逞強,快上來。」
常歡扭捏了一陣,還是趴上了師傅的背。藍兮抽了抽她瘦小的身體,道:「抓好。」卡住她的腿,一步一步向山頂登去。
常歡初始有些羞澀,畢竟是十二歲的姑娘家了,雖是懵懂年紀,老爹也教過哪些是女孩兒家不該做的,第一次和男子有這樣親密的肢體接觸,讓她很不適應。緊抓著師傅的衣服,上半身抬得高高的,僵硬得厲害。
慢慢走了一段,隨著師傅呼吸的節奏,步伐的穩定,她才放鬆了下來,手指緩扒肩頭,身子俯了上去,她將腦袋歪在胳膊上,湊向藍兮的側臉,輕聲道:「師傅啊,你累不累?累了就把我放下來。」
「不累,你趴好。」藍兮依然保持著勻速前進。
常歡又道:「師傅啊,你為什麼不高興?」
藍兮沒有作聲,似輕微嘆了一口氣。
常歡見師傅不答,便也不再說話,閉起眼睛,專心享受起那一晃一晃的感覺來,師傅的背,好寬好溫暖啊,就像爹爹的懷抱一樣溫暖踏實,在那懷抱裡,她學認字,學詩詞,學到窮不彎脊的道理,度過了清苦卻很幸福的童年,爹爹的愛,陪伴了她八年,不知道這樣幸福的時光,能不能在師傅的背上延續下去?
快至峰頂時,藍兮身上已冒出涔涔汗意,背上的丫頭半晌無聲,腦袋在他肩膀一側顛來顛去,想是睡著了。
「歡兒…歡兒?」藍兮用手拍拍她的腿,「不要睡著了,會著涼的。」
「唔…」常歡迷糊著答了一聲,果然是舒服的睡過去了。
藍兮想了想,她這樣睡著可不是辦法,於是開口道:「歡兒,這次之後,為師就不再帶你下山了,你好好學畫,待有小成後方可再次下山,聽到沒有?」
「嗯。」
「明日起我便開始教你,你不可再尋藉口了。」
「嗯。」
夜裡山間寒重,聽著她半夢半醒的聲音,藍兮生怕她會受了涼氣,忙加快了步子,再上三十餘階,便進了畫築。
一股作氣又背上二樓,攥住她的胳膊,輕輕將她放在床上,轉過身未作停頓,忙又奔下樓打了熱水,尋了藥箱復入房內。
常歡閉著眼翻了個身,摟住被子預備開睡了,藍兮坐在她床邊,潤了乾淨紗布,拉過她的手,將那沒有清理乾淨的沙石麻點細細擦去,有些嵌得深,藍兮也沒有用針,按下皮肉,一點一點向外拭著。丫頭順著他的勁又躺平了,眼睛虛睜,哼道:「師傅…好睏啊。」
藍兮微笑:「困了就睡吧。」
「唔。」常歡閉上眼,忽地又睜開了一半,「師傅…你為什麼不高興?」
藍兮一怔,隨即無奈拍拍她的小臉:「困了還那麼多話?」
常歡肩膀一鬆,睫毛密覆,很快睡了過去。
待清乾淨了掌心,藍兮又望向她的腿,褲子摔破了,就不能再穿了,那處摔得流了血,不處理不行。想了半晌,他去找了把剪刀,延著常歡膝蓋將褲腿剪了下來,內裡褻褲也破了口子,一併剪去,露出兩條細白的小腿。膝蓋上黑呼呼的兩塊,青紫已出,血凝成了斑。
搖頭嘆息,還是個孩子啊,走平路也能跌個大跤,不知道是怎麼蹦噠來著。依樣清理了一番,手膝都上了藥粉,用紗布裹了一層。藍兮拉過被子替她蓋好,抹抹頭上細密的汗珠,這才舒了一口氣。
望著常歡安穩的睡顏望了很久,藍兮喃喃自語:「為什麼不高興?師傅也不知道,今日去那痕影莊,讓你二人照了面究竟是對是錯……」
千山春意濃濃,正是學畫時候。即便常歡手上還假模假樣的裹著白紗,藍兮仍堅持將她帶進了畫室,撲面墨氣洇人,由牆至地,無不堆掛了大量練筆畫作。常歡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欣賞了一遍,嘖嘖讚歎道:「師傅,你畫得真好,這些畫若是拿下山賣…」忽覺失言,忙轉頭吐舌,面前已遞上一物。
藍兮微笑:「帶上它,從起筆磨練,今日你就…畫圓。」
那是一個重甸甸的鐵砂護腕,戴上之後,常歡只覺胳膊墜得慌。無奈師傅之命大過天,不戴也得戴,常歡只好抖著手,用那小楷筆在紙上哆嗦了一天。
到晚上吃飯時,滿室歪扭不成形的「圓」和吃飯舉不起筷子就是常歡的收穫。
第二日仍是如此,常歡一邊艱難畫圓,一邊聽著師傅教誨:
「作畫基本功便是筆法,分起筆、運筆和收筆,起筆和收筆逆入藏鋒、自然含蓄,行筆要有力度。用筆要意在筆先,以意使筆才能因意成象,筆自動人之處在於有意趣。筆要有力度,達到「力透紙背」、「骨法用筆」、「力能扛鼎」,便是得成,所以用筆要全神貫注、凝神靜氣、以意領氣、以氣導力,氣力由心而腰,由腰而臂,由臂而腕,由腕而指,由指而筆端紙上,這才能使筆具有節奏和韻律,才能做到心至筆至。」
藍兮正說到用筆精髓,常歡正作認真聽講狀,忽聽屋外鶴翅扇飛,鳴叫不止。藍兮步出畫室,見三人正由青松道口拾階而上。正是玄月,季凌雲和一個不知名的黑衣男子。
藍兮眉頭一皺,轉頭吩咐常歡:「你且繼續練著,我稍候回來。」說罷便迎了出去。
季凌雲先看見了藍兮,立刻急走幾步,抱拳道:「藍公子,凌雲冒昧前來拜訪了。」
玄月隨後跟上,捂著胸口喘了一氣:「許久未登千山,竟愈發覺得高不可攀了呢。」
黑衣男未說話,手裡拎著兩盒,無表情站在季凌雲身後。
藍兮回拳道:「未想幾位今日來訪,請入屋內說話。」
玄月指著黑衣男手中的盒子道:「藍公子,季莊主對前日之事深覺歉意,特地前來看望令徒。」
藍兮看看季凌雲,心中略有不快,此人為何對自己如此重視?不過粗略交談了幾句,至於關心到這般地步麼?他面上並未表露,淡道:「小徒無大礙,不過小小蹭傷,已痊癒了,勞季莊主掛心了。」
季凌雲道:「應該的,在我莊上跌傷,我也有責任,不知令徒在否?」
藍兮一聽他說的這話,心裡更加不高興,當事二人都不知曉對方身份,內裡詳因只得他一人清楚,正因如此,他對季凌雲想向常歡示好或表示關心的態度更為惱怒。口氣瞬間冷淡下來:「小徒正在功課,不便打斷。」
季凌雲年紀雖輕,閱歷不淺,多年商場打滾早已學會辨人眼色的本事,他從藍兮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抗拒的意味,垂下眼簾低笑一聲,禮貌道:「前日未能與藍公子暢談甚覺遺憾,對藍公子的人品畫藝,凌雲欽佩至極,也只想與公子交個朋友而已,所以今日才冒昧前來,若擾了藍公子清修,還望見諒。」
藍兮見他這幾句話說的倒是周全,一時不知該如何推拒,但臉色已慢緩了下來,此時玄月突然上前幾步,湊到藍兮身邊,輕道:「兮,你到底怎麼了?」
藍兮一震,茫然看向她:「玄月姑娘你…」
玄月柔柔一笑,又退了回去,大聲道:「藍公子正在授藝,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了,就此告辭吧。」
季凌雲未再說話,眼光向藍兮身後一飄,騰然一亮。玄月順著他目光看去,笑道:「令徒看來已練完筆了。」
藍兮回身,瞧見常歡正站在廊下,瞪大眼睛抱著柱子望著他們,不禁怒道:「誰讓你出來的?畫完了麼?」
常歡撅撅嘴:「歇一會,歇一會再畫,師傅,我手好累啊。」
季凌雲從黑衣男手中接過盒子,急走幾步到了常歡跟前,將盒子遞向她,又指指那黑衣男道:「前日是不是他害你受了傷?」
常歡不接,將手背在身後,看看黑衣男陰沉的目光正盯著自己,搖頭誠實道:「我自己摔的。」
季凌雲笑道:「送你些好吃的糕點,吃了便不再疼了,拿著吧。」
常歡看著他盈笑的眼睛,莫名又是一陣心悸,慌忙向後退了兩步:「我不要,我早就不疼了。」說著退進了畫室,「我繼續練了!」
季凌雲忙道:「你叫什麼名字?」
話音未落,常歡已「砰」地將門關了個死緊。
藍兮看著這一幕,鬱悶不解溢上胸間,季凌雲說著要與自己交朋友,看起來似乎卻是對丫頭更感興趣一點,這到底是為什麼?
季凌雲略有尷尬,回身笑道:「令徒甚是可愛啊。」
藍兮突然覺得自己失卻了耐性,忍不住逐客道:「一陣還要授課,季莊主若無要事,就請回吧。」
季凌雲順水推舟:「既是如此,就不打擾了,告辭。」將那兩盒糕點放於廊下階上,抱拳施禮,帶著黑衣男下道離去。
玄月也一同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看向藍兮,幽幽望了他一眼,道:「你徒弟叫什麼名字?」。藍兮心頭一滯,別開目光,輕答:「常歡。」
玄月又道:「藍公子此次見我疏生的緊呢,莫不是因為收了個徒弟的緣故?」
藍兮蹙眉不答。玄月咯咯笑出聲來,裙裾一甩走了。
藍兮原地站了半晌,方慢慢踱回畫室,推門一看,常歡正趴在畫桌上發呆。
「歡兒,為何不練了?」
常歡抬頭看藍兮一眼,皺起鼻子道:「師傅啊,我們家沒有大門真不好,怎麼誰都能上來呀?」
天真話語逗得藍兮心情略好了點,輕笑道:「近些日子是熱鬧了些,以前可沒有這麼多人。」
常歡直起身又道:「那個…那個什麼莊主好怕人。」
藍兮凝神:「怕人?你怕他?」
「嗯,我一見他就害怕,心裡慌得很,不知道怎麼了。」
藍兮無語良久,踱到常歡身邊,摸摸她的腦袋:「專心練好你的畫,以後…師傅不會再讓你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