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寒冬交替,靜好歲月如梭。千山單絕俯瞰人世萬千變幻,巋然不動屹守滄海桑田。
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千山一片銀裝素裹,鑄岩岫岫白如銀,松柏鬱鬱傲雪堅。雪封山路,既不得上也不得下,數月來,千山上幾無人跡,砍柴的,採藥的,又或是求畫的,都不見了蹤影。
時至傍晚,單絕頂峰的築中畫室裡,生了一盆暖火,周邊放著幾碗清水,堆了一箱獸炭。屋中寬大桌上,凌亂著畫紙狼毫,幾副梅綴雪山圖擱在側邊,桌邊立有一人,身著狐毛翻領的鵝白裙襖,長髮掠成蝴蝶髻,粉帶系作茉莉雲,兩簇娥眉,一雙雲黛,唇紅齒白,面若桃花,微翹鼻尖透著調皮,彎月眼中凝著欣笑,正俯身使小楷筆在乾淨的宣紙上勾勾描描。
吱呀門響,寒風吹入,帶進幾片飛雪。藍衫男子手收油紙傘,拂開撩頸黑髮,露出一張溫雅英俊的面容,他撣落肩頭雪花,踏進房來。見那人專心作畫,嘴角扯出滿意微笑,問道:「今日功課可完?」
來人正是藍兮,桌前少女本正全神貫注落著筆,聽喚方醒過神來,慌得抬頭,手忙腳亂將手下紙張揉成一團,迅速塞到桌下,結巴道:「師…師傅,你回來了。」
藍兮輕蹙眉頭:「歡兒,你又亂畫些了什麼?」
常歡已在桌下將那紙張毀屍滅跡,唰唰撕得粉碎,抽手拋進火盆中,嘻嘻笑道:「沒什麼,沒有亂畫呀。」說罷起身跳到師傅面前,指著桌上一堆梅花又道:「師傅你瞧,我全畫完了。」
藍兮搖頭:「你總是不聽話,我交代的功課不好好做,就愛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常歡將手指抖到藍兮眼前:「這幾年師傅吩咐的功課我哪一次完成的不好呢?您看我的手,全是繭子了。」
藍兮無奈笑道:「若你不是總想著下山去玩,能心無旁騖的練畫,功力必然要比現在長進得更多。」
常歡對著屋頂翻了個白眼,回身拿起她一下午的成果,撒嬌般拖住藍兮的手向門外扯去:「餓死了,師傅你總算回來了,我們快吃飯吧。」
藍兮被她牽著手,絲毫不覺異樣,這個丫頭從十二歲起就被他牽著上山下山,手把手的教畫,牽了五年,早已習慣成自然了。
常歡一如往常,手腳麻利的將早已做好的飯菜熱了熱,特地又為師傅溫了一壺酒,用盤子端進廳來,見藍兮正在一張一張翻看自己的大作。
酒菜擺上桌,常歡替藍兮倒上溫酒,遞好筷子,便坐在他對面開吃。藍兮看完了畫,沒有言聲,舉杯飲了一盅酒,慢悠悠用起餐來。常歡看樣子是真餓了,不抬頭不說話,吃得有滋有味,待藍兮喝到第三杯時,常歡已吃飽了。碗筷一推,笑眯眯的看著藍兮吃飯,他吃的不急不緩,落箸舉碗都那麼優雅,常歡只覺看師傅吃飯也是一種享受。
藍兮對她專注的目光視而不見,丫頭吃得快,他吃得慢,盯著他吃飯這一點,是丫頭的愛好之一,他也已經習慣了。
酒杯推到一邊,常歡立即為師傅盛了一碗米飯送上,坐下來繼續盯時,就忍不住開口了:「師傅,這雪要什麼時候才能化呀,我都幾個月沒下山了,你是從哪條小道下去的,不能帶我一塊兒麼?」
藍兮不緊不慢嚥下一口,答道:「你初始答應我,畫藝不成不下山的,可這幾年你下得還少麼?」
常歡雙手托腮,眨巴著大眼睛:「我答應過嗎?不記得了。哪次下山不都是師傅你陪著我看著我,我就沒自己下過。」
藍兮嗔她一眼:「你這丫頭,要自己下山做什麼?康州是年年都去,這萬州城還有你沒逛過的地方?」
「唔…老呆在山上很急人的,師傅你還不是常常下山?」
「我下山是有要事辦,順帶採買必需物品。」
「我知道,你下山去賺銀子嘛,總是有那麼多人排隊搶你的畫,其實…」常歡眼珠一轉,嘿嘿笑道:「其實以我現在的功力,也可以去賣畫了…嘻嘻。」
藍兮臉色一正:「歡兒…」
常歡忙擺手道:「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修心為本,不沾塵污,半成之時若染銅臭,必將阻滯畫藝更上一層樓。」
老和尚唸經似的搖頭晃腦,藍兮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嘆口氣道:「一月後我帶你去京城。」
常歡眼睛一亮:「去京城?為什麼去京城,去玩兒嗎?」
藍兮道:「你就想著玩兒,是帶你去參加傾城樓三年一度的唯尊會。」
「什麼是唯尊會?」
「即是爭奪天下第一名號的群英會。」
常歡不解:「天下第一?誰人敢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師傅你不總說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麼?」
藍兮微微一笑:「不錯,確實是個追名逐利的無趣大會,不過今年我卻想讓你參加一次。」
常歡驚得站了起來:「我?爭…爭什麼?」
藍兮揮手示意她坐下:「莫激動,此會雖是為了爭奪一個可笑的名號,卻每每都能吸引到頂尖高手參加,也可當作一次考驗自己,與高手切磋的機會,這次…我便想讓你去爭一爭天下第一畫師的頭銜。」
常歡呆愣半晌,使勁搖起腦袋:「不行不行,師傅…師傅您別嚇唬我了,我…我平日說些賣畫的話,不過是玩笑罷了,就我粗淺的功力,怎能與高手爭名,那些塗鴉之作拿出去比,若是輸了,豈不丟了您的臉?」
「噯…」藍兮不滿,「為何妄自菲薄,我說你能你就能!今年你不過十七,輸了又如何?任誰也不敢笑話你半句!」
常歡為難道:「都比些什麼呀?我好怕呀師傅。」
「自然只比作畫,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唯尊會比試中,畫藝只是一項,還有琴藝、棋藝、詩聯、劍術以及…美人天下第一的爭奪。」
常歡又愣了:「天下第一美人?長得美也能得個名號?」
藍兮莞爾:「若想得到天下第一美人的頭銜,除了長得美麗之外,還必須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才美兼併方可。」
常歡讚歎:「哦!這麼說,天下第一美人才是這唯尊會裡份量最重的比試嘍?那爭搶得一定很厲害。」
藍兮道:「也可這麼說,不過六年來,這第一美人的名號兩度冠冕傾城樓蕭盈盈,還未旁落過。」
常歡眯起眼睛,將腦袋探前,疑惑的看著藍兮道:「師傅啊,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莫非…」
藍兮放下筷子,站起身嘆道:「不錯,為師年少時便參加過了,從今日起,你每晚加練一個時辰的畫方能睡覺。」說著起身欲走。
常歡在後叫道:「師傅你是不是得了天下第一?」
藍兮已步上樓梯,又轉頭望向常歡,溫潤眼光隱含自傲,俊雅臉龐露出微笑:「得了,不過我沒有要。」語畢藍衫輕撩,翩然上得樓去。
常歡怔望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沒要?你還真是舉重若輕,以我這半吊子晃蕩的功力…怎麼能趕得上你。」
佳開放春,早花破凍。疑綿未暖,似玉而家。天空碧藍如洗,空氣雖冷卻自有清冽爽意。
天子腳下的國都熙州乃夏國的文化商貿集中地,商家無數,名士無數,更有許多王親貴胄居於此地,文商活動不勝枚舉。無論何時來到這裡,都只會看到一幅繁榮昌平的熱鬧景象。而每過三年,這熙州的人氣便更會猛然爆增一次,來自夏國各地的百姓、貴族和各類拔萃人才紛紛雲集於此,目的各不相同,普通人是為了能觀看到三年一度的唯尊比試,見識頂尖高手的風采;而有藝在身的人則是為了能搏一個出頭天。
待師徒二人不急不忙的晃到京城時,離唯尊會的舉辦僅剩兩日了。尋了一家客棧住下,藍兮便帶著常歡去傾城樓露個臉,簽個比試書。
常歡一路不甚高興,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原想著學畫不過是為了圓老爹的遺願,不讓師傅生氣罷了,幾年來描著摹著,師傅傳授的技巧要領記得七七八八,平日信手塗鴉看著也還不錯,可與師傅的畫一對比就見了雲泥之別。師傅的畫形神皆備,或大氣或靈動,畫山有厚重磅礴之感,畫水有清靈秀美之韻,黑墨勾出的花朵亦讓人覺得嬌鮮可人,更勿論師傅畫的人像了,若配上彩末,幾可與真人媲美。
常歡一直認為,自己再練個十年八年,或許能仿出那種神韻,而才練了五年的她,總是開小差,打小岔,師傅在時就老實練筆,不在時就天馬行空亂畫一通,師傅指點之下,她也漸漸能看出自己的畫中雜筆敗筆處處可見,這樣不成體統的畫風,憑什麼能與高手對決?師傅曾拿過天下第一畫師的名號,天下第一的徒弟若是輸了,師傅的面子還能掛得住嗎?
她在山上哀求了一月,臨近京城了還在打退堂鼓。無奈藍兮態度堅決,並說對她十分有信心,常歡無語的看著師傅的堅決,不曉得他的信心是從何處生出來的。
傾城樓是京城最知名的商號名稱,生意涉足酒樓、客棧、銀號、當鋪和紅粉之地。若是外鄉人來京城遊玩,凡到吃喝玩樂之地,總能與傾城樓的招牌不期而遇,它幾乎壟斷了整個京城的娛樂行業,是當之無愧的商業霸主。
傾城樓主樓位於熙城南端,說是樓,其實卻是一大片梅花園。園內梅花林中隱著六七幢精巧小樓,據說是樓主以及他網羅的那些天下第一人士居住的地方。
傾城樓樓主,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即便是那些與他同住一園的人也說不出他究竟長什麼模樣,因為他每次出現時,臉上總是覆著一個紫色絲錦織就的軟面具。
他露面甚少,外人能得見他之時,也只有在唯尊會上,正因了他的神秘,唯尊會又多了一個賣點。雖然他不踏江湖,但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卻一刻也沒有停息過。
有人說,他是皇帝的偏親,所以才能在京城做壟斷生意而不被官府過問;有人說,他其實是個女的,只是怕人知曉之後對生意不利,才一直以男裝示人;也有人說,他長得面目可憎,容貌盡毀,所以才需要戴上面具;更有人說,他每每出現時穿得風流倜儻,其實早已是個垂暮老者,只不過極善保養易容之術,身姿看起來猶勝年輕人。
有人愛好收藏字畫,有人愛好收藏古董,而這樓主的愛好甚是奇特,他愛好收藏天下第一。所以每三年便斥巨資舉辦唯尊大會,得了天下第一的人,不但能獲萬兩賞銀,更會被他收在旗下。當然,江湖上對他的評價是褒多於貶,認為他的這種行為正是愛才惜才的表現,而每個年輕人,都會以加入傾城樓而感到驕傲。
藍兮帶著常歡來到梅園入口,見那處已停了許多馬車,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內裡傳出陣陣音韻歌聲,想是預熱活動已開展起來了。
門口處擺了一張桌子,兩個小廝坐在桌後登記來客名單。藍兮上前報上名號,兩側立即掃來不少傾慕的眼光,更有人掛上笑臉,想上前與他攀談,藍兮裝作不見拉著常歡徑直入園。
園內果然熱鬧非凡,道路兩旁是盛極綻放,縷縷飄香的梅花林,順著樂聲前行,更見美景,一圈清流圍出當中大塊空地,正中搭了高台,此時正有身著薄紗露頸露腿的美麗舞姬在上面翩翩起舞,清流圈池周圍放置了許多桌凳,已有賓客坐在下面觀看表演。
常歡瞪眼看著那些舞姬左扭右擺,嫩白大腿時隱時現,不禁張了小嘴,拉著師傅的手攥了又攥。藍兮低頭輕道:「怎麼了?」
常歡縮縮脖子,指著台上驚訝道:「師傅,她們不冷麼?」
藍兮看看厚襖加身的常歡,再看看台上僅著寸縷的舞姬,開心的笑出聲來:「走吧,簽了貼子就回客棧休息。」
左側一座灰簷小樓前圍了很多人,人堆中各有兩桌開貼受簽,桌旁放置一塊木牌,上書:畫藝簽貼處。那圍著簽貼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丑有俊,不論何種身份,不論來自哪裡,只要你覺得自己畫藝高超,就可以來爭天下第一。
常歡看著亂哄哄的各色人等,心裡慌張,忙道:「師傅,怎麼這麼多人都來簽貼,這一個一個的比完,那該比到年底了。」
藍兮笑道:「由比試開始,只需做三畫即可,第一畫過後,這些人裡便剩不了幾個了。」
未與那些人同擠,藍兮拉著常歡直接進了小樓,對樓內入口處立著的一個小廝道:「千山藍兮求見柳如風先生。」
小廝跑去通報,不一會兒,一個灰袍短鬚的老者便急步迎出,一見藍兮立刻抱拳喜道:「藍公子!你終於來了!」
藍兮回禮:「柳先生一向可好?」
柳如風道:「好,我很好,就是一直唸著你,想著再有機會能與你切磋切磋。」
藍兮笑道:「柳先生太客氣了,在下是你的手下敗將,怎敢再與先生切磋?」
常歡奇怪的看著師傅,他不是得過天下第一嗎?又怎會是這老頭的手下敗將?
那老頭面色赤紅,搖頭急道:「藍公子此言讓老夫羞慚不已啊,當年你已然獲勝,卻自毀其作,這才讓老夫名不正言不順的佔了這個名號,如今想起,仍覺藍公子氣度驚人,視名利如過眼浮雲,不愧是老夫最為欽佩的人。」
藍兮道:「先生不必如此,先生的畫風狂放獨特,門生遍佈夏國各地,實乃我不及之處,此次前來,正好與先生討教一二。」
柳老頭激動道:「好好!快進樓內坐,藍公子是否要簽貼?」
藍兮笑了:「是,是要簽貼,」說著拉過常歡,「為我徒弟簽貼。」
老頭上下打量了常歡幾眼,驚愕:「這…這女娃是你徒弟?」
「不錯。」
老頭深呼了一口氣,高興道:「好極了,這是唯尊會畫藝比試有史以來,第一位女畫師啊!藍公子高徒定會讓我們大開眼界!」
常歡赫然,糟了,老頭期望這麼高?藍兮徒弟的名頭就夠引人注目了,這又加個史上第一女畫師,若是被人比下去,恐怕難看的不止她一人吧。
這廂正寒暄著,忽聽身後有人喚道:「藍公子!」
藍兮回頭一看,心下一涼,他怎麼來了?
一黑一白兩人踏進樓來,正是季凌雲與那不知名的黑衣男,常歡呆望著他兩人,沒有變,兩個人的長相都沒有變,五年前的記憶又隱隱浮上腦海。季凌雲仍是英姿挺拔,俊美無雙。黑衣男仍是面清容冷,淡淡看了常歡一眼便垂下眼簾。
季凌雲先對柳如風行了禮,又向藍兮道:「數年不見了,藍公子可好?」
藍兮看著氣質愈加沉穩的季凌雲,有禮道:「很好,多謝季莊主關心。」
季凌雲笑道:「得聞藍公子閉關授徒,便從不敢去打擾,不想今日竟在梅園遇到,可謂有緣啊。」
說著轉頭看向常歡,面上無絲毫異狀,仍是抱拳:「這位姑娘,莫不就是…」
常歡對他福了一福:「季莊主好,我是常歡。」
藍兮心中又起不快,不知為何,他就是不想看到季凌雲與丫頭對話,立即攔過他二人話頭,問道:「季莊主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季凌雲手指身邊黑衣男道:「送我兄弟韓端來參加天下第一劍的比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