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兮出發進宮後,常歡一人心神不寧的在韓端房中轉悠,一陣探出窗外看看日頭,一陣又將那封了口的書信拿出來左右端詳。卯時一過,又等了三刻,果然還不見韓端回來,匆忙向小二打聽了幾句,便直奔雲樓而去。
雲樓立在熙城中心,黑磚紅瓦,雕花展簷,廊下掛了八隻牡丹燈籠,入門台階是由黑玉砌成,共有三層,日間關門閉窗不做生意,到了晚上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只因天下第一美人蕭盈盈在此樓坐鎮,另有許多絕色美女賣藝不賣身,絲竹琴箏入耳,美酒美人相伴,不是仙境勝似仙境。是達官貴族風流才子最愛來的地方,也正是熙州最有名的藝樓。
常歡到時,日頭不過初升,一夜歌停舞歇後,雲樓上下都在閉門休息。門外無人守侯,廊上燈籠搖搖晃晃,真有些曲終人散的蕭條意味。
六扇長門,常歡從左敲到右,又從右敲到左,來回敲了兩遭,才聽見腳步聲。
一個披著外衣,頭髮亂蓬的小丫頭開了門,眼睛眯成一條縫,彷彿忍受不了陽光帶來的刺激。
「何事?我們打烊了。」
「請問蕭盈盈姑娘在麼?」
「小姐正在休息,你有何事?」
「請幫我轉告一聲,韓端有急事尋她。」
小丫頭雖睏意滿臉,還是答應了上樓知會一聲。常歡在門前足足等了兩柱香的功夫,那丫頭才又折回:「小姐起了,請姑娘上去。」
踏進大廳,一陣隔夜酒氣撲面而來,常歡不禁皺了皺眉頭,樓內裝飾倒是華麗氣派,可光線十分昏暗,空氣不甚新鮮,四周靜悄悄的,仿如空樓一般。
連上兩層,小丫頭將常歡帶到頂樓,長長走廊上安了木製黑漆欄杆,從這裡望出去,恰能將熙城半景盡收眼底,走廊盡頭似有一院,隱見花草藤曼露出頭來,廊間對立兩間屋子,左邊一間上了大鎖,明顯是無人居住,右邊一間門窗上都貼了精緻印花的蒙紙,門楣一側還吊了青蘭。
小丫頭停在右間門前,稟道:「小姐,人來了。」
婉轉動聽的女聲道:「請進。」
小丫頭推開門,沖常歡鞠了一躬便轉身走了。常歡進門,先聞見一股茉莉清香,後見一白衣女子穿戴整齊,正坐在妝台前梳理長髮,聽到腳步,緩緩起身回過頭來,脂粉未施,紅白自然,氣質如風動海棠,圓潤似露旋荷盞,姿論絕色當之無愧,見她微笑道:「是你,藍兮的徒弟,常歡姑娘。」
不過一面之緣,她竟還記得自己,常歡忙施禮:「正是常歡,日早就來打擾蕭姑娘休息了。」
「無妨,坐,喝茶。」移步桌前,玉指提壺傾茶,「不過姑娘何以韓端之名尋我?」
常歡從胸口摸出書信,「不坐了,這是韓端要我帶給你的信。」
「哦。韓端來了京城?」蕭盈盈放下茶壺伸手接過。趁著她開信的當口,常歡又道:「是啊,不過不知道去哪兒了。」
「此話怎講?」信已拆開,蕭盈盈落目紙上。
常歡道:「他說要去救人,今早卯時回轉,可到我來前,還不見他回來。」
說話此時,蕭盈盈已掃遍全文,身子驀地一抖,臉色瞬間慘白,驚問道:「救人?去救季凌雲?」
「不錯。」常歡正疑惑她怎會知道,忽見她神色不對,一幅搖搖欲墜即要昏倒的模樣,慌得忙上前攙住她,「蕭姑娘你沒事吧?」
她一把抓住常歡的手,急道:「韓端可還說過什麼?」
「沒了,只道若他卯時還不回來,就讓我來給你送這封信。」
話音不落,蕭盈盈已丟開她奔出門去,邊跑邊放聲叫道:「劉光,快給我備車!」長髮繚亂,白裙跌絆踩在腳下,美人慌張之時也難顧形象了
那張信箋悠悠飄落在地,常歡欲追,忍不下好奇還是低頭瞄了一眼,紙上只有幾字:「凌雲被他擒住,不知此次又有何意,你我明暗兩面,救之!」
隨著美人一道奔至樓下,雲樓小廝速度驚人,半晌不過,馬車馬伕都已準備就緒,兩人跳上車,常歡著急:「韓端是否有危險?他到底在哪裡?」
蕭盈盈催促馬伕前行,道:「我也不知,先去看看再說。」
「去哪裡?」
「傾城樓。」
常歡一呆,「你哥哥那裡?」心中疑惑叢生,救季凌雲為何要去傾城樓,難道他在那處?
蕭盈盈看了她一眼道:「多謝姑娘送信,不如姑娘先回去吧。」
常歡眨巴眼睛半晌道:「韓端和季大哥也是我朋友,我想知道他們有沒有事。」心裡已斷定美人定是去找樓主哥哥幫忙,看來他們幾個人關係不淺。
蕭盈盈情緒明顯煩躁異常,一雙秀眉緊緊攏著,不時掀簾子看路程,擺了擺手「那就隨你吧。」
不多會兒就到了傾城樓外,馬車長驅直入梅園,並無一人攔阻。
駛過影湖,又穿過一片梅花林,馬車停在一幢高大紫樓外面,黑色拱門,白色院牆,紫色樓體,顏色對比看起來分外奇怪又分外扎眼。
蕭盈盈帶著常歡跳下車,急步走進院內,入眼儘是滿院紫花,高矮不一,品種不一,有的形似牡丹,有的形似月季,不管何種形狀,居然全數開著紫色花朵,就連樓外牆下的的藤蔓牽牛,也開著紫色喇叭花。
常歡驚的嘴都合不攏,不僅僅是因為看到了這麼多紫花,更是因為這麼多紫花竟全在春季開放。
蕭盈盈可無心觀賞,提著裙子快步上了台階,「轟轟」對著大門擂將起來。
門開了一條縫,先後閃出兩個面無表情的紅衣女子,正是那日陪轎四人中的兩位。同時對蕭美人恭敬施禮道:「小姐。」
「蕭傾城呢?」
常歡站在身後乍舌,美人對其兄竟直呼其名。說話姿態無一絲優雅可言,完全像個嬌縱壞了的大小姐。
「樓主不在。」
「他去哪兒了?」
「太后懿壽當前,樓主進宮入禮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奴婢不知。」
蕭盈盈瞪眼望著她倆,胸口劇烈起伏,狀似極為激動。半晌又問:「可見過韓端?」
那兩人臉上沒有波動,依然恭敬垂著眼簾,其中一人答道:「不知小姐所說何人。」
蕭盈盈立刻怒了,拔高聲調道:「你說謊!韓端三年前將你打敗,今年得了唯尊,你說你不識?」
那女子面不改色:「奴婢確實不識。」
蕭盈盈急得左右踱了幾步,猛地轉身又道:「我要進樓裡看看。」
「樓主吩咐,任何人未經他允許不得入樓。」
「我是他妹妹!」
「樓主有過吩咐,小姐請勿為難奴婢。」
蕭盈盈沒轍了,那二人如兩尊守護大神般把著門口,狀似若無樓主同意,連只蚊子也別想飛進去。
就在相持不下之時,二樓處突然「砰」地響了一聲,常歡忙退了幾步抬頭觀望,見那裡有一個極小的窗戶開了,只有一口鐵鍋大小,類似頭髮之物在那晃了兩下,便消失了。
蕭盈盈回頭望望她,常歡皺眉點頭,那絕對是頭髮,也絕對是個人,她相信自己沒看錯,這裡果然藏有貓膩,而蕭美人的態度也明顯不是來向哥哥求助的。
二女臉色驟變,目露驚光,忙低頭向蕭盈盈道:「若小姐無事就請回吧,奴婢還要替樓主眷抄藥籍。」
蕭盈盈忽然收斂了面上的焦急,嘆了口氣淡然道:「那好吧,我就去別處逛逛,等他回來。」
二女微微鬆了一口氣,真心的彎下腰預備恭送美人。
說時遲那時快,常歡明見蕭盈盈轉身,誰知她突然向後一倒,正倒在其中一女身上,反手摸向那女腰間,順力一抽,將一柄長劍抽出,轉瞬橫上了自己脖子。
二女連同常歡都大驚失色,不知她想做什麼?
蕭盈盈微笑地握著劍柄,對那女子道:「連霜,你覺得我好欺負是麼?見我日日被蕭傾城捉弄便覺得你也可以踩在我頭上?」
那女子忙道:「奴婢不敢,小姐息怒,別傷了自己。」
「你不敢?」蕭盈盈笑顏如花,聲如清鈴,劍刃在脖子上時緊時鬆,「看到這劍麼?是你的呀,我要傷了,就是你做的呀。若真的不敢就讓開,我要進樓去。」
「這…」兩女表情為難,腳步仍是一動不動。
常歡眼睛不眨的望著那鋒利的劍刃,生怕她一個不小心真拉了脖子。蕭盈盈誇張的嘆了口氣,「唉,進自己哥哥的屋子還得以命要挾,看來我這命在霜雪二位姐姐的眼裡還真不值錢,那就看看蕭傾城在不在意了。」說著手下用力,將劍刃往皮膚一遞,一道橫切血口現形,鮮血成片湧出。
「小姐不可!」二女慌了。
「蕭姑娘!」常歡更是慌張無比,為了進個樓不惜傷害自己,這美人外表柔弱,性子卻烈極。
蕭盈盈高喝:「給我讓開!常歡進去!」姑娘也不喊了,美人發火了。
二女終於動了步子,微微向邊上挪了一些,露出了門縫,蕭盈盈死盯著她們,手還在用力,血還在成片的流,濡紅了她的白衣。
常歡不再猶豫,跳上台階,看了二女一眼,閃進門裡。兩人果然未加阻攔,眼睜睜的看著她進了樓去。
想了想方位,常歡直奔二樓,整個樓內處處紫紗遮壁,空氣中飄著一股奇異的香味,沉重綿軟,似熏香又厚於熏香,常歡吸了幾口便覺得頭腦有些悶悶然,愈發覺得此地詭異非常,難道那樓主不是好人?否則韓端又怎會請蕭盈盈出來幫忙?不敢停頓,遇房便推,連推了四五間都是空屋,估摸著離那窗戶不遠了,果然看見一個房門上與眾不同地扣了把鎖。
常歡忙扒住細小門縫往裡瞧,屋內垂了許多紫色長紗,雖然打開的小窗口透了些亮,但看什麼都是隱隱約約昏昏暗暗。沒有床,沒有桌,沒有任何傢俱,房間正中地上似有一塊軟墊,再努力斜了眼睛往側面小窗口看去,常歡一驚,窗戶下黑呼呼的好像躺的是一個人,紫紗飄來蕩去,視線受阻看不真切,常歡喚道:「季大哥?季大哥?」
沒有回音。
「季大哥?韓端?韓端?」連喚數聲,聽那處淺淺有了呻吟。憑聲音斷定不了到底是誰。
她慌忙轉頭跑下樓去,見蕭美人還在僵持,二女正試圖說服她放下利器。
「找到一個人,但是不知道是誰?」常歡匯報情況
蕭盈盈大喝一聲:「先把他救出來!」
「門打不開,鎖住了。」
美人黛眉輕佻:「連霜,你聽到了?拿鑰匙來。」
連霜面色真的冷如寒霜,她默了半晌道:「小姐,我勸你最好別這麼做。」
「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美人已不知把自己刮了幾道血口,脖子上一片鮮血淋漓,怒聲道:「我做了事我自己承擔,如果你不放人,你信不信我有辦法叫他殺了你!」
連霜恨喘幾口粗氣,還是掏出鑰匙遞給了常歡。
常歡在樓裡被熏得頭腦發暈,忙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再屏住呼吸奔上樓去,三兩下除了鎖,一推門,猛地一股更濃烈的香氣帶風而來,猶如麝香般刺鼻,直將她熏退了幾步。摀住鼻子皺眉眯眼直衝進去,跳過地上的大軟墊,撥開紫色長紗,衝到窄小的窗戶下,常歡突然頓了腳步。
那裡躺著一個人,躺著一個男人,躺著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那男人是…韓端。
他長髮散亂,光著身子,眼睛半睜半閉,仰面躺在冰涼的地上,腿間之物直挺挺的立著,手腳被縛,皮膚在小窗口的亮光下泛著幽幽的光,微微抽搐著身子,喉嚨裡發出低吟。
常歡驚詫萬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也忘了摀住鼻子,就那麼愣愣的看著他,面上沸熱,腦中轟亂。
窗口有微風飄進,紫紗擺動無聲,昏暗詭異的屋子裡,站著一個不知所措的少女,躺著一個裸身的男子,良久沒有動靜。
「常歡!」樓下傳來一聲大叫,是蕭盈盈的聲音,常歡倏地回神,忙答:「哦哦!就要下來了!」
一步衝到韓端身前,跪在地上,哆嗦著解開他腳上的繩索,又挪了兩下挪到上面,續解手上的束縛,不小心觸碰到他的皮膚,滾燙滾燙的,就像發了高熱,聽得他輕輕「呃!」了一聲,卻沒有睜開眼睛,常歡手抖無力,半晌弄不開結子,心裡一急便俯下頭用口去咬,閉上一隻眼阻擋自己瞄下去的視線,撕扯了半晌才完全解開,鬆了一口氣,拍拍他臉道:「韓端別怕,我來救你出去!」
站起身來,她忽覺一陣暈眩,腿軟心跳,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心知這屋裡的熏香有異,忙扒在那窄窗處大口呼吸,直覺腦中這才清醒了許多。
四處□尋,空蕩房間裡除了紫紗找不到裹身之物,常歡咬牙扯下幾條,快速將韓端上身裹起,攏到下半身時,那直挺之物又撞入眼簾,常歡面色赤紅,苦著臉扭著頭胡亂一通包裹,攏緊系好, 先將他扶坐起身,抓住他兩條胳膊抬起,往肩上一搭,努力了幾下沒站起來。
「常歡!」蕭盈盈幾乎是扯起了嗓子高喊,看來快撐不住了。
「來了!」常歡咬緊牙關,用力向前一背,「撲通」兩人直直趴在地上,紫紗裹身的裸男死死壓住了無力少女。
常歡吭哧著向側面翻過,身子剛一露空,忽覺胸前異樣,一隻手正按住那處,輕輕揉搓著,她大驚失色,忙回頭看去,驚見韓端睜了眼睛,俊臉通紅,眸中欲色瀰漫,身體緊緊貼住她上下磨蹭,口中輕輕哼著。
常歡駭地尖叫一聲,打掉胸前的大手,怒道:「你瘋了?我是常歡!」韓端神色迷離,彷彿完全不認識她一般,無力的又向她伸出手來,常歡急急向前竄去。連滾帶爬摸到門口,扶住門框大口喘息,回望屋中,韓端已然癱倒,腦袋貼著地面,手指抓著紗底,身體不住哆嗦。
常歡真想跑下樓去,趕緊跑得遠遠的,離開這恐怖的傾城樓。可看韓端的那幅樣子,也知他神智不清,定是被人所害,難道就這樣把他丟在這裡?那蕭傾城是不是給他下了…下了不好的藥,到底要對他做什麼?一想到這,常歡直覺不寒而慄,是朋友啊,怎麼能不講道義?
用力捶了自己腦門幾下,常歡又恨恨地踏進屋去,再也不抱不背,直接拎住他兩條胳膊,使出吃奶的勁用力往外拖去。說也奇怪,那日在客棧拖他時總覺得沉重拖不動,可這會兒倒是拖得迅速,許是心內有火,蠻力便使得出來了。
拖出房門,拖下樓梯,拖到門口,韓端身上的薄紗早被拖得沒了影,肩上現了血痕,想來背後也好看不到哪去。
不等門口三人瞪眼表示驚訝,常歡一甩胳膊,寒著臉沖蕭盈盈道:「你找人把他弄走吧!我沒勁了!」
美人一見韓端模樣便知事情來去,忙道:「還有別人嗎?有沒有看見…」
「沒有,只他一個。」
蕭盈盈將劍一摔,抹了抹脖子上的血,沖二女冷笑道:「不是不認識麼?囚禁我的朋友,我會向哥哥好好告一狀的!」
二女不再作聲,退身進了樓內,將房門砰地關上了。
蕭盈盈看看韓端的模樣,搖頭道:「又有新玩意兒,畜生!」
常歡蹙眉:「你說的是你哥吧?」
蕭盈盈不答她話,將長袖往上捲了卷,道:「來,咱倆把他抬出去。」
「我沒力氣了。」
「那我一人怎麼抬得動他?」
常歡翻她一眼:「那我一人是怎麼把他從樓上弄下來的?」
蕭盈盈愣了半晌:「對了!馬伕在外面!」
常歡愕然,馬伕……蕭盈盈少根筋麼?有馬伕在,為何還要讓她一個女子上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