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兮帶著常歡來到傾城樓外遞上拜貼的時候,天色近晚,雲掩夕陽折射緋霞,空氣中隱隱飄著不知名的花香。蕭傾城為何要將偌大園中全數栽種梅花不得而知,只是現在暮春已至,梅將落盡,一年中最應繁花似錦,桃紅柳綠的季節,梅園卻陷進一片蕭條落寞之中。
青帽小廝恭敬將師徒二人引進,直入清水高台後方會賓閣,只道樓主就在那處。
常歡隨兮身後,緩步行入,眼睛不住左瞄右看,園中安靜,未見異常。剛至會賓閣外,耳聞一陣琴聲,朝裡定睛一看,閣廳黑石地板正中架了瑤琴,淡黃一抹盤膝在地纖指操琴。旁邊木幾茶煙裊裊,紫衣慵懶斜靠寬椅,軟錦面具下的眼睛閉起,玉白長指輕抬,隨琴聲繞著指尖,似在音律中沉浸。
一彈一賞兩人全神貫注,彷彿未注意到師徒進門一般。小廝不報,藍兮也不著急,氣定神閒站在一邊,側耳聽琴。常歡雖心存焦慮,但也遵了師傅之命,面上不動聲色,垂手立在藍兮身旁。
一曲畢,藍兮輕輕鼓掌,淡黃仰首嫣然一笑:「藍公子。」常歡心中嗤鼻。
小廝此時方敢作聲:「樓主,千山藍兮公子、常歡姑娘請見。」
「嗯。」蕭傾城輕笑一聲,起身道:「宮中分別不過一個多時辰,藍公子又來梅園,莫不是也被玄月這妙琴妙音吸引?」
藍兮囫圇答道:「只知玄月姑娘箏藝登峰造極,卻不知瑤琴也有這般造詣,得聞姑娘一曲天音,實乃腦清神爽,萬慮皆無。」
玄月俏臉微紅:「藍公子過譽。」
蕭傾城頷首:「公子所言極是,在下正是因為心中有擾,思緒不淨,這才請玄月撥上一曲,果然聽後爽利多了。」
三人客套微笑了一番。蕭傾城晃至瑤琴邊,伸指撥了撥琴弦,紅唇一揚道:「常歡姑娘與藍公子師徒還真是形影不離啊。」
常歡聽他口氣帶著些酸溜溜的味道,心裡甚是不快,皺了皺鼻子彎身施禮:「見過蕭樓主。」。
「嗯。」他又道:「不知藍公子何事尋我?」
藍兮抱拳道:「在下確有一事,想請樓主幫忙。」
「噯,」蕭傾城揮手,「你我朋友,不需客氣,有事只管說罷。」
藍兮正要開口,蕭忽然對小廝道:「還不請藍公子師徒坐下,奉茶!」
二人坐下,茶水遞上,想著就要說出來意,卻見蕭傾城取代了玄月的位置,自己盤腿安坐瑤琴後方,來回摸了摸琴弦,抬頭看著藍兮道:「焦桐一把,古音厚美,我已多時未碰此琴,今日能與藍公子兩見,心中甚喜,不如就聽我奏上一曲?」
常歡心中作鄙,客人來訪未問何事,哪有強迫別人聽琴的?藍兮卻始終溫雅淺笑:「在下有幸,樓主請。」
蕭傾城長指一撥,錚聲飄出,接落三指,又聞泣訴婉轉之音,指法細膩,情予琴寄,比之方才玄月那曲更為幽怨莫名,琴聲中如嗔如慕的情緒一覽無遺,常歡直聽的雞皮頓起,只得低低輕咳緩和不適,若不親眼所見,誰能想到這暮春怨曲是一男子所奏?偷眼瞧瞧玄月,面色也有了幾分詫異。再瞧師傅,卻是輕鬆淺笑,一臉安然,沒有半分尷尬。
好不容易挨到一曲終了,常歡未想鬆口氣,又聽蕭傾城和著尾聲低道:「借此焦桐古音,舒情表意,不知藍公子可曉其義?」
藍兮輕嘆:「樓主技法高超,一曲江中月歇止,半日悠揚音未停,佩服至極。」
蕭傾城眼睛一亮:「藍公子知道此曲名為江中月?」
藍兮道:「傳由古琴祖師羅恨所譜的絕世佳曲,世間難得有人奏出神韻,在下也只聽過一次而已。」
蕭傾城搖頭嘆道:「藍公子果真是我的知音!江中月,揉碎閒愁哀弦切,酒入愁腸歌半歇,恨難消,怨常結,君心寥落誰人解?」
藍兮微笑不語,常歡持續起著雞皮,聽他感慨萬分的說著「怨情」,心中更是對他厭煩到了極點。
慨了半晌,蕭傾城離開琴座,回到寬椅中,端茶抿了一口,語氣恢復平靜:「不知藍公子何事?」
藍兮不急不緩道:「本不該來擾樓主雅興,但在下有一位朋友出了些岔子,想請樓主幫個忙。」
「哦?出了什麼事?」
「我那朋友生意失敗,想來京城謀個生計,一向對樓主傾慕的緊,總與我說要來拜會樓主,看能否在傾城樓尋個事情做。」
蕭傾城低笑:「有何不可,公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只管讓他來好了。」
「他已經來過了。」
蕭傾城一怔:「來過了?」
藍兮也端起茶碗,捻蓋蕩了兩蕩,卻沒有喝,輕道:「是啊,昨晚來的,走前還與我打了招呼,那時我忙著準備入宮事宜,便沒有與他同行。」
蕭傾城面具下的眼睛時亮時暗,卻不再說話。
藍兮繼續道:「本說今日下午來尋我的,然一直沒來,回客棧問詢只道他整夜未歸,這已過去一日一夜,在下十分擔心,便想著來擾樓主一問,可曾見過我那位朋友?」
蕭傾城整整袖子,笑道:「今日入宮遇見時,藍公子也沒有提起此事啊。」
藍兮鎮靜:「我一介畫匠,不通商事,想著他來拜訪樓主不過稀鬆平常一件小事,便沒有提起。」
蕭傾城點點頭:「唔,每日都有人來樓中拜會,多得我也記不清了,公子那位朋友貴姓?我好回憶回憶。」
藍兮略一頓,隨即坦然道:「姓譚。」
「哦。」蕭傾城未有異常,摸摸下巴道:「讓我想一想,姓譚……可是叫譚尋笑?」
常歡倏地挺直脊背,眼睛不自覺瞪圓。藍兮瞥她一眼,笑道:「不錯,正是譚尋笑,看來他果然來了。」
蕭傾城紅唇弧度更大:「是啊,來了,不過那時我正忙著別的事情,未及招呼他,便差人讓他等著,待我想起他時,他已走了。」
常歡終於忍不住出聲,詫異道:「走了?」蕭傾城頷首。
藍兮低咳一聲:「原是來過又離開了…」蹙起雙眉嘆道:「去了哪裡呢?怎會一夜不歸?」
蕭傾城默了半晌,問道:「怎麼這位譚尋笑是藍公子的好友麼?」
藍兮點頭:「很好的朋友,多年故交,時有往來,與弟無異,只因他性格直爽莽撞,其父怕其惹出禍端,總是囑我在外對其照顧一二。」
「是這樣…」蕭傾城狀似無奈的搖頭:「可他昨晚確實已經離開傾城樓了。」
常歡實在按捺不住憤怒急迫,龍天明明說見到了哥哥被關在傾城樓私牢裡,自己明明見那牢中有一詭異血人,蕭傾城甚至都能說得出「譚尋笑」三字,還竟然睜眼說瞎話,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麼?一時激動,屁 股一抬欲起身說話,藍兮忽然伸手扯住她,笑道:「歡兒坐急了?」
常歡臉色已難看至極,望望藍兮,見他一臉雲淡風清,想想臨出門前他的叮囑,終是按下了火氣,又靠在椅子上怒瞪蕭傾城。蕭在對面靜靜望著他二人,手仍在袖子處疊疊翻翻。
藍兮對蕭一抱拳:「既然尋笑不在此處,那就不打擾樓主了,我再去別處尋尋,唉!」他嘆了一口氣,狀似自語道:「怪我昨日對他話說的太死,不知是否負氣出走,其實那時應他留下也未嘗不可,若找不到他,我真不知該如何對其父交代。」
常歡眼珠一轉,師傅此話有門道,立即接道:「可不是怪師傅你嗎?我們留在京城,和譚大哥彼此也有個照應,你非要回千山,他對京城不熟悉,孤身一人亂闖,這又不知道闖到哪裡去了。」
一直未說話的玄月突然插嘴道:「藍公子準備留在京城?」
藍兮也起了身,搖頭道:「本是有此打算,若找不到尋笑,就必得回萬州去與其父知會一聲,我們這就先告辭了。」
面具下的眸光一閃,蕭傾城倏地站起,攔在藍兮身前道:「藍公子莫急,人既然是從我處走後失蹤的,那我傾城樓也有責任,不如…」他輕笑一聲道:「不如就由我派人幫你尋尋?」
常歡狀似驚喜:「哎呀,人家都說傾城樓無所不能呢,若樓主肯幫忙,那一定找得回譚大哥啦!」
藍兮目露欣色:「那真要多謝樓主了,我這異姓弟弟實在太不聽話,尋回定要好好教訓才是。」
蕭傾城道:「不如你們先回客棧再等等,若明日還等不回他,我就派人在城內找一找。」
藍兮點頭稱謝,等了一陣,卻見蕭不再說話,心中略有忐忑,但也不便再多言語,只得再次告辭。師徒二人走到門口,忽聽蕭傾城道:「藍公子留步!我也有一事相求!」
藍兮微微一笑,果然!他不會無條件輕易「尋」人。
淡定轉身:「樓主請講。」
蕭傾城嘆道:「我一直有個心願,若不能得成始終是我心頭一結啊。」
「樓主何願?」
「與藍公子有關。」
「哦?樓主說來聽聽。」
藍兮未訝,他道蕭傾城定會舊事重提,說不定還是要求他去畫院任師一事。
常歡沉了臉,這個噁心的傢伙最好不要趁火打劫提出什麼非分要求才好。
蕭傾城唇邊泛出的笑容似乎帶了一絲得意,直接道:「我想要藍公子繪像。」
藍兮未答,常歡急道:「這有何不可?樓主你現在將面具摘下,我師傅現在就可以給你畫。」
蕭傾城輕晃下巴:「非也,不是繪我的像,是…藍公子的像。」
「呃?」常歡愕然,他還惦著這茬事呢?師傅的繪像就這麼具有收藏價值?
藍兮淡然:「可以,既然樓主喜愛收藏繪像,在下找回尋笑之後便自繪一幅贈上。」
「放心,那譚尋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不過…繪像嘛,就不需藍公子自繪了,」蕭傾城踱到常歡身前,略一傾身,低道:「我想要常歡姑娘繪過的那幅。」
一股迷腦熏香淡入鼻間,常歡不由向後退了一步,吶然道:「那幅…已被我師傅毀了呀。」
蕭傾城再度逼近,熏香再染身周空氣,柔笑道:「那就有勞常姑娘再為你師傅繪一幅好了,畫成必出重金收藏,常姑娘繪師的精湛技藝,一直讓我唸唸不忘呢,唯尊那日驚鴻一瞥,就仿如見到令師站在眼前一般,真是叫人……唉!」
千回百轉嫵媚的一嘆,讓常歡驚怕更甚,看著他神秘紫色面具覆出的臉部輪廓,看著他無紋的紅唇,尖尖的下頜,皙白的頸子,聞著流動在兩人之間的那縷異香,驚覺自己在離他如此近的地方,竟說不出完整話來,結舌道:「好…好的,我來繪。」藍兮手攬常歡肩頭,自然將她撥離蕭的熏香範圍,頷首道:「那我師徒就告辭了,等樓主的好消息。」
蕭傾城抿唇一笑:「只要他不跑出京城,我想常姑娘畫成之時,人就該找回了,傾城樓想尋個人還是不難的!玄月,替我送送藍公子。」
走出會賓閣,天已全暗,常歡只覺全身筋骨瞬間鬆懈了下來,表情也不再做作,灰著臉色拖著步子,心中愈發肯定哥哥就在園裡。京城並不小,一個外鄉人在此處也隨時可能發生意外,蕭傾城雖矢口否認,但其後流露出的意思,無不顯示出他對「尋人」的胸有成竹,若不是將人控在手中,怎能說出畫成人回的大話來?
玄月默默走在藍兮身側,兩人未有交談,一直走到門口馬車前,常歡先爬了上去,藍兮點了燈籠掛上馬頭,向玄月抱拳:「多謝姑娘相送,請回。」
玄月見藍兮已坐上車架,回頭望了一眼梅園,再探身向他道:「兮,你要小心點。」
藍兮不明:「何意?」
常歡「唰」地掀開布簾子,沉著臉道:「師傅,還不走啊。」
玄月僵了一僵,隨即收身,盈盈施了一禮:「藍公子慢行。」
兩人回到客棧,一進房間,常歡就一個躍身趴上床,使勁砸著床板,口道:「氣死了!氣死了!他真是太無恥了!」
藍兮彎身拍拍她的背:「不要氣,蕭傾城既能答應將人送回,想必你哥沒有大礙。」
常歡一骨碌翻過身來:「他為什麼又要你的畫像?他到底存了什麼心?」
藍兮苦笑不語,常歡瞪他半晌,突然坐起,雙手插上藍兮腰際緊緊環住,腦袋貼在他的胸腹間,黏糊著唔噥道:「師傅……」
藍兮的心 「怦怦怦」跳個不停,身前這個柔軟的人兒總是會讓他神飄魂移,半晌手撫上她的後腦,顫聲道:「什麼?」
常歡在藍兮身上左右揉著腦袋,嘟囔道:「那個蕭傾城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是不是啊。」
藍兮不知道怎麼回答,蕭傾城確實有些不對勁,之前只覺他攏才之興過濃,自得知他的癖好之後,再憶之前往來,方覺不妥處豈止一二,熱情的似乎有些過分了。今日也是兵行險招,故意說出有意留京,若他還唸著讓自己去畫院為師的事情,就定會在意。雖然最後他的條件是要自己的繪像,卻比強留任師更讓人覺得不舒服。
常歡還在哼唧,藍兮無奈拍拍她道:「莫胡思亂想,為師沒有注意這些。」
常歡仰起苦臉:「為何我這般倒霉?哥哥被抓了,朋友是仇家,若是…若是你…」
藍兮捏捏她的鼻子:「我怎樣?」
常歡猛地埋下腦袋,雙手攏得緊緊的,悶叫道:「總之你不能離開我。我不會讓別人把你搶走的,不管是蕭傾城,還是玄月!」
藍兮笑了:「傻丫頭,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常歡倏爾又氣哼哼的:「原先不是說過要你幫他繪像的嗎,這突然又變卦了,日日帶著面具,總歸是做了壞事不敢見人,師傅你說,他會不會就是和季凌雲一起的那人?」
藍兮搖頭:「眼見為實,為師記得那人相貌,只有他脫下面具,才可確認。」
沉默一氣,常歡手臂沒有鬆開,緩緩站起身,偎著藍兮頸側道:「他要我繪你的像怎麼辦?難道回山去拿畫?」
藍兮氣息不穩,丫頭這樣的貼法實在讓人有些心猿意馬,他沒有推開,抑或是不想推開,一陣只覺汗意滲出額頭,面頰燒熱不已,雖是在房內,他仍有些緊張。半晌啞聲道:「不可…只怕夜長夢多。」
常歡揚臉面對他,盯住他的眼睛,柔聲道:「許久沒畫了,我得看著師傅才能落筆。」
藍兮喉嚨一陣發乾,潤澤櫻唇就在眼前,少女清香隱入鼻間,想深深吸上一口的衝動越來越強烈,看著美麗唇瓣輕啟道:「幾時開始?」
他無法說出話來,清醒之下的掙扎更為揪心,那所謂的理智終是讓他違心抬手,伴隨著掩飾的一咳,將她向外輕輕一推。常歡沒有動彈,仍怔怔盯了他一會,目光垂下去,低聲道:「師傅定時辰吧。」說著鬆開手,從藍兮跟前側身而過。
胸前一空,失落立刻抓心,藍兮急著一把抓住常歡的手,「歡兒…」
常歡微笑向他:「師傅不必煩惱,不著邊際的話說說也就算了,還是救哥哥要緊。」
藍兮望著她淡然的模樣,心裡又是習慣性揪啊痛啊了一陣,揪完痛完,忽然就覺得自己很傻,心中感情明明已在強烈叫囂,卻始終不願脫離道德凡俗的羈絆,這羈絆讓他焦慮,讓他困擾,也讓他更深一層認識到了自己的內心。歡兒,他能放開她嗎?不能!於是還有什麼好憂慮?這樣的折磨自己承受一次也就夠了,何必讓歡兒跟著痛苦?
藍兮默默攬上常歡的肩,覺得想了剛才那些之後,自己彷彿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整個人都鬆快了許多。再看常歡時,他略有羞澀的抿嘴笑了笑,卻把常歡嚇了一跳,師傅笑得好奇怪…
聽他語氣十分誠懇地道:「歡兒,對不起。」
「呃?」常歡還在不明所以,人已被環進寬闊懷抱裡,額側落下溫軟雙唇,耳畔再傳喃喃之語:「師傅也…也很…」
常歡緊緊閉上眼睛,臉皺成一團,耳朵卻支棱著,仔細捕捉他發出的每一個聲音。
「常歡!」正在這激動歡心的時刻,門外突然一聲喝叫,駭地兩人剎時分開。愣愣對看半晌,常歡先清醒過來,忙跑去開門。
「韓端?」門外正是韓端,他一身黑衣短打,前襟似染暗紅血跡。常歡詫道:「你怎麼了?」
韓端沉聲道:「我把你要救的人救出來了!」
常歡大驚:「我哥?」
韓端一愣:「你哥?不是!」
「那是誰?」
「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