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置氣尋醫

  玄月口中急道:「兮。」倏地看了一眼常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常歡心知她有話想與師傅單獨說,便默默退出房門,將門帶上了。

  靠在韓端身邊,常歡心潮起伏不定,腦中疑惑甚多,玄月在自己面前表露對師傅的心意,真的只是把她當個孩子?蕭傾城知曉了自己對師傅的感情之後,一度想掐死她,想以兄命迫她離開,想將她留在宮中,各種卑劣手段層出不窮,到現在她還擔心蕭傾城留宮未遂後會不會想出別的壞主意來。而以他「喜歡」師傅的程度,知道玄月與師傅多年的交情,知道玄月也對師傅有意,僅僅是酒醉發瘋震碎箏琴打了一掌?難道他覺得玄月不足為懼,不配和他搶師傅?

  常歡喃喃:「怎會等到今時才發作?」

  「你在說什麼?」韓端側首看她。常歡摸摸鼻子,搖頭道:「沒什麼,只是愈發覺得蕭傾城可怖,又愈發覺得人心不古。」

  韓端不解:「人心不古,這話從何說起?」

  常歡微笑:「反正不是說你,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會害我的。」

  韓端挑挑眉:「唔,未必,不要太相信人。」

  常歡誇張的倒吸一口涼氣:「你預備害我?我和人打架你不幫我,難道還背後捅我刀子?」

  韓端難得的撲哧笑出聲來:「常歡啊…」

  常歡嘻嘻笑:「你捅我我就捅你,我有仇必報!」

  「吱呀」一聲,門開了,藍兮走出,常歡咯登止了笑,慪著眼睛盯住他,見他面色微有紅意,眼光閃爍不定,睫毛眨巴眨巴不知在想些什麼。看了看他二人,清了清嗓子似掩飾情緒,道:「我們走吧,玄月姑娘休息了。」

  常歡沉著臉,猛地從牆上直起身子,大力甩著胳膊走下樓去。

  三人出明月居上了馬車,藍兮撩簾進了廂裡,常歡卻在韓端身邊坐下,撅著嘴皺著眉,一副氣哼哼的模樣。韓端看了看她,揚鞭催馬前行,口道:「去青州麼?」

  「嗯!去青州!」常歡大聲答是。

  「歡兒,進來。」藍兮在廂裡叫到。

  常歡「嘁」了一聲,「不進,外面坐著舒暢。」

  廂裡沉默了,韓端低道:「你的包袱呢?」常歡一呆,伸手摸了摸腰間,吶然道:「忘了收拾…我帶了銀子行不行?」

  韓端道:「帶了銀子自然可以,衣服再買。」

  常歡一拍腦門悔道:「唉,我早該收拾好,花銀子再置新衣服,我心疼啊。」

  韓端抿嘴一笑,她這摳門模樣看進眼裡竟也有幾分…可愛。

  「歡兒!」廂裡又起喚聲,常歡依舊不理,簾子掀了開來:「進來,師傅有話對你說。」

  常歡斜他一眼,礙於韓端在前,不好太耍性子,便慢騰騰地爬起來,嘴裡嘟嘟囔囔著從藍兮腋下鑽進車廂裡。

  常歡一坐定,藍兮立刻道:「歡兒,能不能緩兩日再去青州。」

  常歡睨著他:「為何?」

  藍兮道:「玄月姑娘身受重傷,又沒有親人在旁,方才她對為師說想脫離傾城樓,立刻離開京城,但生怕惹得蕭傾城不喜,再下毒手,為師與她多年好友,不能置她於不顧,立刻離開京城是不太可能,就照應她幾日,待她身子好轉再送她走罷。」

  常歡聽到此話,仿在三九天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了腳,心內瞬間翻起的波瀾已無語言可以形容,看著藍兮一臉的為難,想著那時他從玄月房中出來時面上的紅意,眼神的怪異,一種無名揪痛攫住了常歡的心臟,後頸瞬間僵直,手指緊握住,指甲死死摳住手心,臉上假笑不出來,語氣卻很平靜:「好啊,那你就緩兩天。」

  藍兮鬆了口氣:「為師不是去照顧她,不過這兩日幫她換方子,加多幾味護心養心的藥,順便看看傾城樓有無動靜罷了。」

  常歡艱難的點點頭,仍平靜道:「照顧她也未嘗不可,畢竟她是師傅的朋友。」

  藍兮嘆道:「為師知道你對她不喜,不過……」

  常歡終於憋出了一個微笑:「我對她沒什麼。」說著起身掀開簾子:「韓端,先送我師傅回客棧,我順便拿包袱。」

  藍兮一愣:「歡兒……」

  常歡又坐回原位,強忍住心尖上一陣陣的酸麻,淡道:「我和韓端先去青州,師傅若趕得及就來,若趕不及便在京城等我回來就是。」

  藍兮一把握住她的手:「歡兒,師傅說了帶你去,你…」

  常歡一狠勁將手抽出,冷道:「師傅可以為玄月姑娘緩兩天,我不能為我哥哥緩半刻!」

  藍兮怔住,半晌低道:「我早知你會生氣。」

  常歡嗤笑一聲:「師傅多慮了,我一點也不生氣,誰都有朋友,照顧朋友是應該的,韓端受了傷,我還不是一樣照顧他?」

  藍兮垂首良久,抬頭道:「還是…讓她自己小心罷了,我陪你去青州。」

  常歡眯眼看窗外:「我思忖再三,已和韓端說好,他熱心助我,我也不能做出爾反爾之人,我不會推了他。」

  藍兮皺眉:「師傅說了會陪你去。」

  常歡冷眼看他:「我也說了讓韓端陪我去。」

  師徒說話間,車到客棧,韓端打簾:「常歡去拿包袱。」

  「噢。」常歡起身下車,藍兮緊跟在後,一路無語上樓進房。看著常歡手腳麻利將包袱系好,往肩上一背就欲出去,藍兮抓住她:「你不等我?」

  常歡面無表情:「你不是要去陪玄月姑娘嗎?」

  「你這丫頭…」藍兮急了,「師傅不是已改了主意?」

  常歡呼了一口氣,搖頭道:「你總是改主意,先前說不去,後見我約好韓端又說要去,再來說要照顧玄月又不去了,現下又要去,一陣這一陣那,你要我聽你哪句?」

  藍兮結舌:「師傅…師傅改了這麼多次主意?」

  常歡嗤笑一聲:「你不是答應了玄月讓她上山居住嗎?人家現在提出來了,離開京城就跟你上山,你打算怎麼辦?」

  藍兮眨眨眼:「那是…聊起千山美景,一句客氣話而已。」

  「喔…」常歡挑著眉毛點點頭,「客氣話,意思便是師傅你又打算改主意不讓她去了?」

  藍兮被她死死噎住,半句也答不上來,常歡湊近他的臉,將拳頭一舉道:「你讓她上山,我就永遠都不回去了!她喜歡你,你對她也不賴,那千山美景,你倆就同享吧!」

  藍兮雙手握住常歡拳頭,悶道:「師傅…對她無意,只是多年好友…如何說得出狠話來?」

  常歡心裡一酸,甩手道:「那隨你,別攔著我,我要走了。」

  說罷推開藍兮下得樓去,登登登跑出客棧爬上馬車,「走」字未喊出口,藍兮也一撩藍衫跨上車來。常歡翻他一眼,在韓端身邊坐下,叫道:「去青州!」

  韓端瞧瞧常歡,又瞧瞧藍兮,沒對藍兮在車上表示任何異議,直接甩鞭出發。

  車行四日,幾乎馬不停蹄,暮春時分天氣極好,在郊野官道上眺目遠望,漫山濃綠間點綴紅黃藍白彩星點點,蝴蝶翩舞追逐,暖融融的陽光日日普照,照得人…直想睡覺。

  常歡不想和藍兮說話,憶起那日他出門表情就生氣,心裡亂糟糟的猜測來猜測去,越猜越煩躁,再看藍兮就總覺得他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想開口相問,又覺這莫須有的事情問出來有些可笑,只得一個人悶頭生氣,除偶爾與韓端囉嗦幾句外,大部分時辰都躲在廂中呼呼大睡,到了投宿時分更是吃了飯就忙不迭關門睡覺,一直睡到了青州,睡得臉都有些浮腫。

  進了青州城,韓端慢了車速,問一邊垂頭耷腦的常歡道:「神醫住在哪裡?」

  「牛谷。」

  韓端道:「是牛谷縣還是牛谷?」

  常歡抬頭:「怎麼還有兩個牛谷?」

  「牛谷縣因牛谷得名,兩處都可稱牛谷。」

  常歡撇撇嘴,心不甘情不願的挑了簾子進車廂,見藍兮靠在廂壁上閉目養神,他沒帶包袱,三四日都穿著同件藍衫,此時已有些皺了。常歡嘟囔道:「藍如意住哪兒啊,牛谷縣還是牛谷?」

  「牛谷。」藍兮沒有睜眼,低低答了一句,這幾日他被常歡的白眼折磨的夠戧,她只和韓端說話,雖然說得不多,卻也讓他直覺心煩意亂,精力大降。

  常歡見他略有些憔悴的面容,鎖了幾日沒鬆開過的眉頭,心下有些不忍,怎麼說師傅還是陪自己來了,若他不來,找不找得到神醫都難說,自己是不是生氣生得有些過了?

  挑簾又出去,站在車架上向著青州大街兩側張望了一陣,道:「韓端啊,停會兒車,我去買點東西。」

  跳下車奔進一家店,半盞茶功夫捧了個布包又奔了回來,上車道:「那神醫住牛谷,我們就去那處。」

  韓端怔怔望著前方下路處一棵大樹,半晌不語,常歡奇怪,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韓端?」

  眼睛一眨,韓端回神:「哦,好,這就去。」

  常歡察覺韓端有些不對勁,朝著方才他望的方向看了看,不過一片空地,一棵大樹而已,沒看出什麼端倪。想了想,常歡拍上他的肩:「韓端啊,待我找到神醫,我們去你老家看看?」

  韓端驟然寒了臉色,冷聲低道:「不用了,這處沒有我的家。」

  常歡呆了呆,驀然想起了以前他對自己說過的往事,那親娘賣兒郎的慘痛經歷,受盡屈辱的少年時光…莫不是就發生在這裡?她低咳一聲,手指在韓端肩上按了按,輕聲道:「對不起。」

  韓端一震,脊背挺直,僵道:「我們去牛谷!」

  常歡看著他僵直的背影,心尖軟綿綿的漾出一陣憐意,再進車廂,臉色便緩了下來,見藍兮還保持著閉目不動的姿勢,嘆了口氣坐在他身邊,將布包往他手裡一塞:「換衣服。」

  藍兮睜開眼,低頭看看手裡的包,似有些迷糊:「嗯?」

  常歡嗔他一眼,扯扯他的長衫:「瞧都皺成什麼樣兒了。」

  藍兮解開布包,一件嶄新的藍衫疊在裡面,下方還有一套白色中衣。抬眼看看常歡:「你買的?」

  常歡道:「不是買的難道是大街上揀的,你的衣服那麼多,這又浪費銀子多添了一套。」

  藍兮心裡一陣鬆快,立刻握上常歡的手:「歡兒…」

  常歡忽然又將那布包攏起,攏回自己懷裡,藍兮詫異:「怎麼了?不給師傅換了?」

  常歡眯著眼望他,凶道:「你告訴我玄月在那房裡單獨跟你說了什麼,我才給你。」

  藍兮微愕,半晌道:「沒說什麼,不過是跟我商量要離京之事。」

  「還有呢?」

  「沒…沒了。」

  常歡癟嘴,將布包一抱就要起身,「歡兒!」藍兮忙扯住她,為難道:「這個…她還說了些你不喜的話。」

  常歡屁股又落實,「你怎麼答?」

  藍兮尷尬:「我讓她莫想太多。」

  常歡轉頭看向窗外,陽光下的青州城不甚熱鬧,至少比起京城來顯得蕭條許多,街邊的店舖一晃而過,很快就要出城了。沉默良久,常歡開口低聲道:「師傅,我想…若有一日我離開了你,你也許會和玄月姑娘在一起的。」

  藍兮一驚,雙手扳過常歡肩膀:「你在亂說什麼,你怎會離開我?」見常歡目光沉鬱,心裡愈發著急:「你怪師傅話說得不清?回了京城…」

  「不是,我亂說的,亂說的。」常歡搖頭打斷,方才看著街景,突然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悲涼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不知落往何處,在心間飄飄蕩蕩,惹得她腦中未想,一句話就脫口而出。說完便覺不妥,藍兮已著了急。

  常歡嘟嘟嘴,氣就不必再生了,人不是在自己身邊嗎?探手拉了拉藍兮的長髮,「答得對,她自己亂想我們不理她,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要離開我。」

  藍兮重重嘆了一口氣:「你這丫頭,總要讓人…唉!」

  常歡壓下心底難言感覺,問藍兮道:「你真的準備入傾城畫院為師?」

  藍兮頷首。常歡又道:「我知道師傅的意思,入了更好,麻痺他!不過我也要入,我得看著你。」

  藍兮終於露了久違的笑意:「師傅還要你看著?你想入只怕蕭傾城不要。」

  常歡嘿嘿一笑:「他不是喜歡你麼?你就要死要活跟他鬧,不把我鬧進去不行,這樣,他才會更相信。」

  藍兮忍不住「撲哧」笑噴了一聲:「要死要活?師傅不會呀。」

  常歡眨眨眼:「就像…我平時跟你鬧那樣…」

  「哈哈哈!」師徒倆一同爽聲大笑起來,笑聲穿過車廂,傳入韓端耳中,他的背…挺得愈發筆直。

  傍晚,藍兮接了鞭子,駕車過牛谷縣城直入兩山狹路,延一條小河往西,朝著晚霞的方向行了二十餘里,終於到了一片開闊山野谷地。遠遠見坡下幾座農屋立在山腳下,屋頂縈繞炊煙裊裊,另有塊塊農田,不知種了何種作物,田間綠油油的一片,一隻老牛帶著嚼子站在田邊,間或「哞」地一聲,傳開很遠。

  常歡站在車架上讚歎:「牛谷啊,果然有牛!若是帶了紙筆,定要將這派田園景色繪下,真如在畫中一般。」

  藍兮左右張望一番,指著最東處山腳下幾間草房道:「若是我沒記錯,他就住在那裡,但到底是哪家,我…不去不能確定。」

  常歡與韓端下車,藍兮獨留車上,囑咐道:「如果碰到了他,萬不能出言不遜,不管他理或不理,先請求再說,若他作大狂妄…我再去試試。」

  常歡擺手:「不用師傅教了,我會的。」

  兩人順坡而下,繞過大片農田,進了這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剛走過兩座院房,迎面便走來一個六十上下的農夫,一身粗布短打,褲腿兒一隻捲到膝蓋,一隻拖在腳踝,腳上一雙破爛不堪的布鞋,底幫糊滿了泥巴,花白鬍鬚覆蓋了嘴唇,一雙牛眼直瞪瞪的盯著前方,肩上還扛著把鋤頭,不知是準備下地,還是剛從地裡回來。

  常歡上前作揖:「老人家您好,我想請問…」

  一個揖沒作到底,一句話沒說完整,那老頭瞪著牛眼看都沒看她,逕直從她身邊走過。

  「哎!老人家!老人家!」常歡跟在身後叫喚了兩聲,老頭似沒聽到,繼續往前走。

  常歡嘆了口氣,對韓端道:「原是個聾子。」韓端贊同的點點頭。

  「唰」老頭腳步一搓停住,鋤頭方向一轉,身子抹過來,甕聲道:「你說誰是聾子?」

  常歡瞠目結舌,「呃」了半天,忙跑上去再作揖:「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您,我只是想問個人而已。」

  抬頭一瞧,老頭表情怪異,眼睛瞪得老大,卻沒在看她,不知看向哪裡。

  「老人家?」常歡再喚一聲,老頭站定不動也不答話,眼珠似不會轉一樣。常歡覺得詫異,伸手在老頭眼前晃晃,沒反應。一吐舌頭,回頭對韓端做了個口型:「盲的。」

  「你說誰是瞎子!」老頭突然又大喝一聲,將常歡駭了一跳,向後退了數步,見他仍是瞪著牛眼看向不知名處,可那斥聲又明明是對著自己。

  「這…」常歡吶然,「我沒說您是瞎子。」

  老頭爆怒:「你說了!就是你說的!」

  常歡皺眉,這老頭怎的這樣胡攪蠻纏:「我沒說!」

  「你說了!」

  「沒有!」常歡聲音也不耐起來。

  老頭凶神惡煞地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韓端忙攔在常歡身前。聽老頭道:「你以為我看不見聽不見麼?你明明說我是瞎子,還想不承認!」

  常歡哼了一聲:「我沒有說您是瞎子,您聽錯了。」

  「什麼?我會聽錯?」老頭將鋤頭往地上一扔,「我藍如意的耳朵是世間最靈的,絕不可能聽錯!」

  常歡先驚了一驚,接著一蹦起身,喜道:「您就是藍如意先生?太好了,我找的就是您啊!」

  老頭根本不聽她言語,只顧跺著腳大吼道:「小丫頭竟敢說我是瞎子!你想瞎嗎?你想嘗嘗瞎的滋味嗎?」

  常歡喜了一氣,繞開韓端奔到老頭身前,撲通跪倒:「藍大夫,求求您救我哥哥!」

  「我呸!」老頭重重唾了一聲:「你說我是瞎子,我幫你救人?門兒都沒有!」

  常歡愕然,半晌道:「我真沒說您是瞎子。」

  「你說了,就是你說的!」老頭像個潑皮頑童似的蹦將起來,「啊,壞丫頭,不尊老者,竟背後說人是瞎子。」

  韓端看著這一幕,悄悄背轉了身子,那老頭叫得挺凶,蹦得挺歡,卻沒有要傷害常歡的意思。

  常歡委屈的癟癟嘴,「藍先生…我真沒說您是瞎子,我說您是……盲的。」

  老頭咯登住了聲,牛眼一眨不眨的盯著…不知名的地方,不可置信道:「盲的?」

  常歡點點頭:「盲的。」

  老頭花白散亂又有點髒兮兮的頭髮和鬍子在晚風中飄啊飄,口齒不清喃喃道:「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