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十分不解:「既是師傅你的親舅舅,怎會難認?」
藍兮道:「幼年時候,我娘曾帶我去尋過他一次,在那牛谷逗留數日,他始終不肯現身,娘道他有心結,但詳因為何我並不知曉。十年前娘重病時想見他最後一面,我再次去牛谷尋他,正與他碰個正著,未待我說明來意,他已雷霆大怒將我趕走,道他無藍茹心此妹無藍兮此甥,並道若再見我,定要向我下毒。」
常歡愕然張大嘴巴:「他…他是你親舅舅嗎?下毒這麼無情的話也說得出口?」
藍兮無奈:「我那時也是年少氣傲,見他無禮便頂了幾句拂袖而去,回山勸娘莫再想與之親近,可我能看出娘她並不開心。」
「可知因何原因這樣憎恨你娘?」
「不知,我覺其無情,對其頗感不屑,娘卻讓我莫記恨他,道其是有苦衷的,卻到死也沒有說出那苦衷究竟為何。」
常歡愣了半晌,哈哈笑了起來:「師傅啊,你竟還有個牛脾氣的舅舅,人家都說外甥似舅,你的脾氣可一點也不像他,不知道長得像不像呢?」
藍兮嗔她一眼:「說這些無用,總之我是不能再去,倒不是怕他下毒,只怕他心裡存著芥蒂,我去了他更不會給你哥醫治。」
常歡情緒高漲,上前如藍兮常掐她的那般捏了捏藍兮的臉:「笨師傅!你帶我去嘛,不要讓他見到你就好了。」
藍兮哼了一聲:「要我躲著?我若陪你同去,就定要向他問清前因,娘臨終前還在唸著他,他卻這般無情,不見他便罷,見了他我絕按捺不住。」
常歡咧嘴嘿嘿直樂,雙手捧著藍兮的臉道:「師傅你這話說的,真像小孩子。見就見嘍,怎麼說也是舅舅,我不信他真這麼無情,想是原先和你娘有些舊結吧,說開了便也是了,一家人之間哪有記一輩子仇的。」
藍兮還在猶豫:「只怕我去了會適得其反…」
常歡一把拉起他:「好吧好吧!你不去我再想辦法,先去睡覺,明天再說。」
翌日,藍兮起了個大早,昨夜想了一晚,覺得常歡說得也有道理,自從娘親帶他上了千山,幾乎與藍家已斷絕了往來,他甚至不知道藍家除了娘親和那藍如意外是否還有別人。年少不懂事時說了幾句輕狂言語,低頭認個錯也罷,畢竟是姓藍,畢竟是己親舅,若真能化解了所謂的矛盾,對娘親在天之靈是一種告慰,對譚傲治病一事或許也有好處。
常歡房門虛掩,藍兮推門見床鋪疊得整整齊齊,但內裡無人。心道她是去了吃早飯,慢悠踏下樓階,聽見常歡咯咯脆笑響在客棧門口。藍兮走去門邊一瞧,門前台階下停了馬車,黑衣韓端抱臂坐在車上,常歡站在一邊拍著車架,邊笑邊道:「怎麼樣?願不願意?」
韓端不置可否的歪了歪腦袋。常歡抓著馬鞭對著他的後背輕抽了下:「不願就算,我自己去。」
韓端淺露笑意:「怎突然想去那處?」
常歡挑眉:「還不是被你說的,我想看看那四季如春的地方究竟什麼模樣。」
「歡兒。」藍兮步下階來,「韓公子何事?」
韓端衝他抱個拳:「無事,路過客棧與常歡說幾句話。」
常歡眨眼笑道:「假話,明明是特意來找我的。」
韓端俊臉一紅,沒作聲。藍兮面色有些沉鬱,道:「打了招呼就一道進來吃飯吧。」說罷轉身進廳。
常歡見師傅走了,忙又湊近韓端:「其實呢,我聽我師傅說,青州一個神醫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想著把他請來瞧瞧我哥的病,你的老家不是在那裡嗎,路一定很熟啦。」
「哦?」韓端思忖,「去請神醫…為何不讓你師傅帶你去?」
常歡嘆氣:「當然是有原因了,我師傅…還有別的事情嘛。」
韓端不語。
「好不好啊?」常歡有點急了,「你要是有別的事情做我也不敢麻煩你,若是你無事…無事的話…」
「嗯,我陪你去。」韓端口上答應了,心裡卻略略有些掙扎,青州,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自己已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常歡歡呼一聲:「太好了,快進來吃早飯,吃完我們上路。」
韓端道:「你去吃吧,我回樓與凌雲說一聲,去青州來回需十餘天,備個包袱。」
「嗯嗯。」常歡連連點頭,「快去快回。」
韓端離去,常歡轉身進了客棧,蹦到桌邊:「好了師傅,我吃完飯就去青州,你在京城等我回來。」
藍兮愕然:「你自己走?」
常歡坐倒喝粥,「當然不是啦,我請韓端陪我一同去,他的老家就在那處,路很熟的。」
藍兮呆了呆,吶然道:「你與他兩人同去?」
常歡不答,囉嗦道:「你自己在京城要小心點,莫理那瘋子,見他來了就躲得遠遠的。」
「不行!」藍兮一拍筷子,聲音陡然大起來。
常歡一哆嗦,「怎麼了師傅?」
「一來一去需得十日,你怎能與他孤男寡女一起上路,荒謬!」藍兮陰沉著臉訓斥。
常歡側目看了他一陣,撲哧笑了,「師傅你說什麼呢,韓端…我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也不行,推了他,師傅陪你一起去!」藍兮乾脆道。
常歡嘀咕:「哎,昨天不是你說不去的嗎,今天又變卦了,是我求人的,韓端都回去準備包袱了,我怎麼推了他啊。」
「嗯?」藍兮皺起眉毛,眼光凌厲,師傅的架子又端了出來,常歡嘟嘴白了他一眼,垂下腦袋不敢再說話。
飯後,常歡一人站在客棧門前走來走去,眼見雲樓馬車得得轉過了街角,直朝客棧而來,心裡愈發煩躁,剛求了人這就要推掉,韓端一定會覺得自己出爾反爾沒信義。回頭瞅瞅藍兮坐在桌邊一臉雲淡風清的喝著茶,偷偷呸了一聲,心道,出爾反爾都是你藍兮教的。
韓端籲馬停車,沖常歡揚了揚手裡的包袱道:「走吧。」
「呃…」常歡撓撓頭,掛著尷尬笑容道:「韓端啊,我剛剛突然想起…那個…」
韓端不解:「哪個?」
客棧右側街道突然急衝衝跑來一個女子,提著裙子跑得飛快,越過常歡直跑入店中,他二人都未在意,常歡仍在斟酌:「我是說啊,其實也沒什麼急事,不如…緩兩天?」
韓端愈發不解:「什麼緩兩天?」
常歡望著韓端,倏爾頹喪垂了腦袋,嘆口氣道:「算了,我跟你實話實說吧,就是去青州一事,我…」
「歡兒!」身後藍兮一聲叫喚,常歡回頭,見他急促走來,身邊跟著方才入店的那名女子。
「為師要出去一趟,你哪裡也莫去,在這等我。」藍兮表情凝重,似有大事發生一般。身邊那名女子急得不住捏搓著衣襟,滿臉擔心之色。
常歡愕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藍兮搖搖頭:「沒事,去看一位朋友,你莫走,切記等我回來。」說罷欲下台階,常歡一把拉住他:「你去看誰?」
藍兮頓了頓,道:「玄月。」
常歡一愣:「她?她怎麼了?」
藍兮還未作答,身邊那女子哭道:「小姐被蕭樓主傷了,吐了好多血。」
常歡大驚:「你說玄月被蕭傾城傷了?」
藍兮嘆道:「不明詳情,先去看看再說。」
「我也去!」常歡急道,聽到蕭傾城的名字她就沉不住氣了,「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對她…」藍兮有些顧慮。
常歡一擺手,「沒什麼沒什麼,我要去看看。」
韓端將包袱往廂裡一扔道:「上車,我帶你們去。」
一車將四人載到城北煙湖畔,一幢二層小樓隱在垂柳之間。下馬進院,花紅草綠的園子修整的頗為美麗,樓廊懸匾:明月居。樓內雕花門扇鏤空窗,家居佈置精緻乾淨,空氣中輕染檀香,那女子將三人帶上二樓,輕推一門道:「小姐,藍公子來了。」
「咳咳。」屋內響起女子咳嗽的聲音,虛弱道:「快請進來。」
韓端不願進房,便等在門邊。藍兮與常歡入了房裡,與一端藥婢女擦肩,淡黃紗帳下掩著一個女子,平臥那處,緞被蓋至半身,雙手放在被外,側著一張慘白如紙的臉靜靜望著他們,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床前放了一個青瓷盂罐,隱見血水在內。
藍兮走到離帳幾步之遙處,皺眉道:「玄月,怎會被傷?」
玄月手扶胸口,硬撐著手臂想要坐起,另名婢女立刻上前:「小姐,你不可起身。」
藍兮忙道:「是,你有傷在身,快躺下莫要動了。」
玄月喘了一口氣,躺下又咳了幾聲,輕聲哀道:「請公子來,只為跟你說一聲…快離開京城!」
藍兮疑道:「為何?」
玄月閉上眼睛,嘴邊掛了苦笑:「樓主瘋了,恐會對你不利。」
常歡心道,誰人不知他瘋了,莫不是他發瘋的時候正巧讓你趕上了?想著口中便道:「玄月姑娘是被樓主傷的?他為何要傷你?」
玄月忽然翻身,旁邊婢女慌忙扶住她,看她捂著胸口咳咳,倏地吐了一口血水在盂罐裡。藍兮驚道:「難道未請大夫,怎能任她這樣吐血?」
婢女道:「請了,大夫道小姐心肺受了震傷才會咯血,需服藥將養。」
藍兮氣嘆一聲:「你跟隨他已許多年,蕭傾城為何要對你這樣狠毒。」
常歡接道:「是啊,玄月姑娘你到底是怎麼受傷的?」
玄月歇了一氣躺倒,手指緊抓被邊,微聲道:「昨夜樓主召我前去奏箏,我便去了會賓閣…見他獨自在飲酒,好像已飲了不少,他要我彈江中月…我彈了,他說…他說我彈得不好,便一掌震碎了我的箏琴….」
常歡瞠目:「什麼江中月,莫不是上次他彈給我師傅聽的那首曲子?」
玄月收了收下巴:「正是…他說藍公子聽了我的琴音也會…也會覺得污耳,說我不配…不配…」
常歡接道:「不配什麼?」
「不配喜歡藍公子。」玄月的聲音幾如耳語,然屋內寂靜,師徒二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沉默了好大一陣,常歡又道:「然後他便打你了?」
「是…」玄月手抓被邊愈抓愈緊,「我心道他醉酒囈語,便否認了兩句,他又是一掌…將我打出門外。」
常歡喃喃:「他真的瘋了…瘋了。」
玄月又道:「我知他對藍公子…有些不尋常的想法,所以你們…還是快離開的好,他…」倏爾哽咽,「竟殺了龍天!我們畫劍琴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藍兮一直未作聲,待玄月說完,又走近幾步到了床邊,伸手探了探玄月的脈,開口道:「無需擔心我,你好好休養,我去看看你的方子。」
屋裡靜悄悄的,陽光從窗紙透進,打出一束束光暈,輕塵浮在空中,從這束光緩緩移到另一束。
常歡呆呆站在床前,看著玄月虛弱蒼白的臉,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蕭傾城到底有多神通廣大,玄月在外人前對師傅一向都是彬彬有禮,說話舉止都隱藏的極為得體,他居然也會知道她的心思!跟了這樣一個瘋狂的主子,連喜歡人的權利也沒有了,不知何時流露出一點端倪被他發現,就要遭到懲罰。那句「不配喜歡」真真讓人啼笑皆非,玄月不配,難道他就配了?
玄月休息了一陣,抬了手指指向凳子:「常歡坐吧。」
常歡拉了凳子坐下,半晌悶頭不語,玄月望著她,輕道:「你是否也覺得我在痴心妄想?」
「呃?」常歡抬頭,不明白她想說什麼。
玄月輕閉了眼睛,唇角微微扯出淺笑,似在回憶般道:「多年前,你師傅第一次參加唯尊會時,我便認識他了,」
常歡一震,「當年」的故事?
「那時的他…少年出道,意氣風發,一手妙筆丹青,名震天下,更可貴的是…他看待名利猶如浮雲,當年贏過柳如風卻毀了結筆,將唯尊讓給了柳先生,戰畢我問他為何,他的理由…他的理由讓我大笑了一場。」玄月笑意加深,眼睛仍閉著。
常歡忍不住道:「什麼理由?」她也問過師傅,可師傅只說名利不重要,難道還有別的說法?
「他說,尊老。」 玄月摸了帕子按按嘴角,笑道:「你師傅少時也有幾分調皮呢。」
常歡不作聲,聽她嘆了一聲又道:「我與你師傅與龍天一見如故,常在一起飲酒聊天,記得一年大雪,我們…在熙州郊外的洗墨泉邊賞雪,我彈琴,龍天舞劍,你師傅作畫,聊得多麼投機,笑得多麼開心,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龍天他……」
「其實,我早有察覺…樓主對你師傅不一般,」她似有冷笑,「每次我回了樓裡,他總是詢問我你師傅的事情,問的多了,我便看出來了。」
常歡直聽到這句,才抿了抿唇道:「你既然害怕蕭傾城,疏遠了我師傅,為何這幾年又去找他?」
玄月驀地睜開眼睛看向常歡,半晌悶咳起來,咳得不住聲,胸口劇烈顫動,手帕捂在嘴邊滲出血絲。
常歡大驚,忙奔到床邊撫她胸口:「好了好了,不說了,當我沒問過。」
玄月咳了好一氣才止住,帕子來回蹭了幾下丟在一邊,大口喘著氣道:「好聰明的常歡!好聰明……我是猶豫過…我是怕過…」
常歡無奈:「莫再說話了,一陣你咳出血來被我師傅撞見,又要責怪我。」
玄月苦笑一聲:「你還氣我上次累你受斥?」
常歡搖頭:「老早的事情不記得了。」
玄月嘆息:「你師傅年少時,我也年少,初出茅廬世事不通,哪曾想過願意與你師傅親近便是…便是…喜歡他。」
常歡撇撇嘴:「與我說這些做甚,我幫不了你。」
玄月探出手指撫了撫常歡的手:「是啊,你還是個孩子,我真的很羨慕你…你可以與他這麼親密。」
常歡俏臉一紅,親密…更親密的都有,不讓你知道罷了。
玄月摸了摸胸口,無力道:「如果我能早些學你師傅般看透名利,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蕭傾城這無恥之人…我再也不怕他,再不入傾城樓了。」
常歡悶道:「你打算怎樣?」
玄月扯出一抹微笑,眼光柔和如水,輕道:「常歡,歡兒…如果我說,我想離開京城,我想和你們在一起,你願意嗎?」
常歡臉色一僵,吶然道:「和…和我們在一起?」
玄月輕頷首:「千山風景天下無雙,若我離京隱居,那處當真是首選之地。」
常歡已拉了臉,斜眼看她道:「恐怕不妥吧,與我們在一起,玄月姑娘不打算嫁人了麼?」
玄月羞澀淺笑:「嫁人…我不敢妄想,只盼..只盼能與他…歡兒…你未明白我的意思,上次去千山,我曾對你師傅提過離京上山之事,他沒有反對,道我何時願去只管去就是。」
常歡僵硬了半晌,倏地站直了身子,冷下目光道:「是麼?我看玄月姑娘你想想怎麼快些將傷養好才是。我先出去了!」
幾步跨到門口,拉門正見藍兮端了藥碗上來,常歡沒有作聲,閃身靠在牆上,與韓端並排立著。
藍兮瞥她一眼,見她臉色不善,但並未相問,進了門將碗放下道:「我替你加了一味藥,有護心之用,待藥燙熱散了再服。」
玄月道:「謝謝你,你預備幾時離開?」
藍兮搖頭:「我不離開。」
玄月微愕:「為何?蕭傾城手段陰險,你不知道他想對你做些什麼!」
藍兮淡然道:「待我將手邊事情做完,我便去傾城樓畫院任師。」
玄月驚道:「你說什麼?」常歡門外聽到駭得忙衝了進來:「師傅!」
藍兮冷笑一聲:「蕭傾城在這裡無法無天的害人原來都是為了我?呵呵,那我又豈能不給他個面子?」
玄月咳了兩聲急道:「莫要衝動啊,兮,他…他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藍兮頷首:「唔。」
玄月急嘆:「還是不要惹他了,龍天已死,我的傷…養養便好,我們快離開吧。」
藍兮回頭看了常歡一眼,低道:「不只是為了你們,我想看看蕭傾城他...到底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