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歡進門施禮:「給張大人請安。」
張相跨坐凳上,兩手按膝,雙眉緊皺,面色嚴肅,無半句贅語直接詢道:「常歡,昨日你在太后寢宮看到了何事?」
常歡大驚,完全沒有準備,一時結舌:「這……昨日大人……大人您也問過……」
「嗯。」張之庭點頭,「但本相知曉你未說實話。」
常歡望望藍兮,同是肅色滿臉,衝她一點頭:「照實說來。」
心裡不禁犯起了嘀咕,張相出此問話,明顯是得知了某些端倪,在那寢宮之事,她只向師傅說過,難道他已將此事告訴了張相?
張之庭見她久久不答,並無惱怒之意,沖藍兮使了個眼色,藍兮便站去窗邊探了探,回身搖頭。張又道:「你怕遭蕭傾城報復?」
常歡臉色一正,忙道:「不怕,我怎會怕他,請大人恕罪,昨日民女確實未說真話,只因此事和……」
「太后有關。」張之庭不緊不慢接上,伸手端杯呷了口茶。
常歡也沒了驚訝,看來他知道的不比自己少,目的是什麼尚不清楚,但看在師傅對他頗為信任的份上,還是實話實說吧,「不錯,蕭傾城假扮太后傳我入宮,詢問了我一通便將我放了。」
張之庭頷首:「詢問你何事?」
常歡偷眼看看藍兮,道:「他問我師傅原先拒了他,後又答應進畫院到底有何用意。」
「嗯。」張之庭思索一陣又道:「你可見太后?」
常歡搖頭:「沒有,那寢宮裡只得他一人,不過……我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了蕭傾城是不是太后,他不置可否。」
張之庭眼睛一眨:「女人聲音?在何處發出?」
「好像是床榻後的牆紗裡。」
張之庭眼中驚詫莫名,半晌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好!你說得很好。此事切記再勿向他人提起,過幾日本相說不定還會再來尋你。」
常歡不解其意,見他向藍兮道:「此人狡詐多舛,武功深不可測,人脈極廣,朝官中十有八九都與之交好,未存把握前,若是走露半點風聲,只怕擒他不住,反教皇家威嚴受損。」
藍兮抱拳:「請大人放心。」
張之庭拍拍他的肩頭:「你那法子過於危險,不要再行了。」
藍兮垂眼:「大人,我曾與你說過……」
張之庭瞥了常歡一眼,理解的點了點頭,嘆道:「不管怎樣,小心為上,皇上已起了疑心,一旦證據確鑿,我必全力輔助,任他能耐,也在劫難逃!」
常歡猛震,一雙亮眸死死盯住張之庭,他在說什麼?皇上莫非要對付蕭傾城?
張之庭開了門,臉上倏地又掛滿笑容,樂呵呵道:「見你師徒過得甚好我就放心了。」
蕭傾城並不在院中,只有兩個紅衣婢在階下等候,見張之庭出門忙道:「樓主請丞相用早飯。」
張之庭一摸短鬚,拒道:「不用了」
師徒將張之庭送出小院,蕭傾城大步迎來:「張相用了飯再回?」
「本相還有要事回朝,改日再來拜訪罷。」
「我送張相回城。」
臨出畫院大門,張之庭突然回頭,看著藍兮笑道:「玉蘭近日回了相府居住,你閒暇時也去坐坐。」
藍兮睫根一落,輕瞟了常歡一眼,有禮道:「近日定去拜訪。」
吃早飯時,常歡就已有些坐立不安,看師傅與柳如風閒聊,心裡急得火燒火燎,這廂放下筷子,那廂就拽著藍兮匆忙回了師房。
「怎麼回事?皇上也要對付他?」
藍兮不緊不慢的坐下身來,倒了杯茶淺酌,微笑道:「皇家的事情,平民又怎能知曉。」
常歡嘟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我啊,我快急死了。張相來詢我那日事情是何用意,他說擒……是不是擒蕭傾城?」
藍兮沉吟一陣道:「我想應該是的。但此事關系重大,皇上即便有疑,也不會貿然動手。」
「怎麼個重大法兒?」
藍兮瞥她一眼:「若是讓我猜測,只得猜是關係到皇家母儀顏面,就是要拿他,也只能行暗,而不能走官面。」
常歡詫然:「難道皇上知曉他與太后的事情了?」
藍兮搖頭:「你在那寢宮內也沒有確實見到太后出現,所以不能妄下斷語。」
常歡擰著眉頭在屋裡踱步,喃語道:「皇上定是發現了他與太后有私,生了惱怒,自己的親娘不能辦,只能將蕭傾城除掉,方能出口惡氣,但若是大張旗鼓的拿他,那全天下都可能會知道皇家的醜事,所以……」眼睛倏地眨出星光,嘴角一咧道,「要找人把他暗中除掉!」
藍兮撲哧一笑:「你倒是說的頭頭是道,只可惜張相也未將詳情告訴我,我便不能答你是否了。」
常歡騰地坐上藍兮大腿,環著他脖子欣喜道:「太好了,皇上要為民除害了,叫他濫殺無辜,叫他橫行京城,叫他穢亂後宮,報應終於來了!」
藍兮眼光閃爍,沉聲道:「蕭傾城富可敵國,多年來為皇上貢上大批金銀充盈國庫,只怕……拿他並不容易。」
常歡不解:「他幹出那等醜事,皇上還會姑息不成?」
常歡也跟著嘆了聲氣,俯趴在他肩頭,輕道:「說了,正如我哥說的那樣,他不但不該死,還……很可憐,許是我譚家對不住他罷。」
原原本本將事情說了一遍,提到蕭傾城對季凌雲的所為時,幾乎憤恨的咬碎銀牙,同情憐惜又湧上心頭,末了道:「若是沒有這家仇,我和他也許會一直做朋友,可如今……我還曾想要利用他,卻不知他是那麼的苦,以後我該怎麼再去面對他呢?」
「是這樣……果真有內情。」藍兮喃喃,緊了緊手又道:「歡兒,你還想報仇嗎?」
常歡抬起頭:「如果你問我哥這個問題,我相信他一定會答:報!如若不然,他也不會放了季凌雲後再尋到傾城樓去了。恩怨要分明,季凌雲他也殺了我親爹為父報仇了,但我娘呢,叔伯親戚呢,那些無辜的人呢?我與我哥一朝成孤,血親難認,天各一方十餘年,誰來替我們申冤?季凌雲是起因,蕭傾城就是凶手,他嗜血成性,殺了那麼多人還覺得不過癮……」常歡情緒有些激動,哽了一聲又道:「師傅你知道麼?他當年也要殺了我,是……季凌雲救了我啊。」
藍兮不語,靜靜望著她,眼神十分平和,似乎早已料到了她的答案。
常歡再次俯倒,眼睛在藍兮肩頭蹭來蹭去,悶聲道:「我哥一定會這樣答,可是我……我卻沒出息,師傅……我也想殺了他,現在愈發的想,卻不完全是為了家仇,我還為了我的朋友。我恨他侮辱過韓端,我還恨他將季凌雲變成了禁臠,把一個好好的男子折磨得不人不鬼,好壞難斷,畏縮不前,可惜我沒有一身武功,否則定要一刀刺死他除了這個禍害!」
藍兮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歡兒有俠義心腸。」
「也不全是。」常歡嘟囔,「我自私,我更恨他對你有覬覦之心,自那日索畫像之後,我便發覺他已瘋狂,愈和他相處,我愈發覺得這人活在世上一天,我們便永無安寧之日,即使我們回了山,誰又知他會不會想出別的花招?他三番四次的威脅我,若不是我假意逢迎推諉,只怕他早對我下了毒手。」
藍兮掰過常歡的臉,微笑道:「防患於未然?」
常歡扯了扯嘴角,「季凌雲與我說過實情後,對付蕭傾城更是難上加難,不過今天聽到皇上要對付他的消息,我開心了,我們只管這般安心等待,他的那些齷齪事定將大白於天下,他也定會被繩之以法。」
藍兮揉了揉她的頭髮:「傻丫頭,莫寄希望於皇家,師傅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常歡眨眨眼睛,疑惑道:「張相說你那法子危險……」慌地起身捧住藍兮的臉,「師傅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藍兮眼光一閃,摸摸袖子笑道:「原是想趁蕭傾城不備,用這暗筒將他制住,交於你哥處置,不過其人武功很高,時機把握不準,很可能被他發覺功虧一簣,之前我與張相說過此事,所以他才說這法子危險。」
常歡並不相信藍兮的這番話,眯著眼睛左瞅右瞅,依然疑惑道:「師傅你想瞞我什麼?你說的法子讓我這笨人想也知漏洞太大,你會去用?」
藍兮笑著將她拉回腿上,抱住她的腰道:「你笨麼?師傅覺得你是最聰明的。」
常歡假嗔:「師傅你現在變壞了,都不願跟我說實話的,我不准你去做危險的事情。」
藍兮抬手刮上她的鼻子:「傻丫頭,師傅沒有武功,自不會拿性命玩笑,暗器不用便不用了,先與他周旋再想別法,你要記著我的話,情緒不可過於外露,閒說幾句也罷,萬不可與他爭執。」
常歡抵了抵他的腦袋,站起身道:「放心吧,他心眼雖多,我卻也是有備而來,只要他不狗急跳牆,明哲保身我還是會的,我現在要去補上一覺,昨晚沒睡好,腰酸背疼的……」大大咧咧砸著腰,說完便走,沒注意到藍兮的臉已經泛了赫紅。
走到門邊,常歡腳步一頓,似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來,斜著眼道:「師傅,玉蘭是誰啊?」
藍兮倏地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一臉坦然笑容,眼睛一眨道:「過幾日帶你去,我們一同認識她。」
常歡皺皺鼻子,嘀咕道:「我肯定要去,我要看看什麼模樣的小姐老大年紀了還不嫁人。」踢踢踏踏地走了,聽得隔壁房門開了又關,藍兮的笑臉漸漸隱了去,劍眉攏起自語:「皇上此舉……是真是假?」
連著五六日,畫院平靜異常,小廝們忙著將漆好晾好的桌椅擺進畫堂,柳如風去了城內與另幾位畫師一道選生,準備下月初一的開院事宜。讓常歡惴惴不安了兩日的「護院」並沒有來,靜心一想,韓端對那人憎惡至極,又怎會應他邀約當這勞什子護院呢,這樣想來心又安了,於是接下來幾日,不是吃睡便是練畫,再不然就跑去與藍兮膩上一陣,前日也到四海醫館探望了一次,仍是內室緊閉,人影不見,十日之期未到,只能等待結果。若沒有那人神共厭的傢伙鬼影般在畫院內出沒的話,常歡可謂是身心鬆快的過了個小假期。
說蕭傾城人神共厭一點都沒錯,他近來神清氣爽,笑容常掛,似有喜事盈門一般,紫調不變,衣款倒是常換常新,每日打扮的風度翩翩前來尋藍兮「談書論畫」,藍兮來者不拒,更是為了他早早備上酒茶點心,禮待有加,從沒有一絲厭煩之意,更使得蕭傾城心有歡喜,聞聽常歡的冷臉冷言也不生氣,晚晚都談至月上柳梢才會離去。
正如今晚,飯時一過,他又準點前來,四婢外院守侯,自己抱著古琴踏上台階。常歡靠在自己的屋門邊一貫的沒有好臉色,見他興致沖沖,忍不住又挖苦道:「又預備附庸風雅了?你一日不見我師傅會死麼?哪有男子如你般黏人的?」
蕭傾城看她一眼,放緩腳步,先晃到她跟前,歪頭盯了一陣,笑道:「我對藍兮的情意只告訴了你一人,現下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覺得和你很親近呢。」
常歡白眼:「好南風的都是噁心鬼。」心中嗤笑不已,只告訴自己?只怕現在無人不知了吧。
蕭傾城撇嘴搖頭:「南風其意甚深,豈是你想得那般齷齪,如你師傅這樣與我神魂相通的人,我敬他重他,並非一定要……」倏爾壞笑一聲,「當然若有這一天我會很高興,若沒有,我已足矣。」
常歡皺臉扭過頭去:「快走快走,別再讓我看見你的嘴臉。」
蕭傾城仿似對常歡的挖苦習慣了不少,絲毫不見生氣,抬手摸摸面具道:「你猜我今日要做些什麼?」
常歡不語,見他動作心內隱隱有疑。
聽他道:「在皇上面前也未摘下過的面具,今晚我要摘了。」
常歡一驚,慌忙站直了身子道:「你要摘面具?」
「不錯。」蕭傾城自信一笑,「本是憎那世間人的異樣眼光才戴上它,但藍兮甚知我心,甚解我意,從未生過半分歧觀,傾城也許並非絕色傾城,但也不會污了他的眼。」
常歡怔住,他對師傅,已不單單是瘋狂迷戀了。若他知道……後果不堪設想。吶然開口道:「我……我能看你嗎?」
「不能!」蕭傾城像個孩子似的回了一句,「你我相厭,要看做甚!」
常歡訕訕道:「厭!不但厭,還有仇呢,我不看。」
蕭傾城轉身就走,兩步便又回頭:「你哥葬在哪了?」
常歡猛咳,抽著肩膀半晌答不出話來,萬沒想到他突然問出這個問題。腦中正急想如何答他之時,忽地聽院口一聲淒厲呼叫:「常歡!」
一個激靈,兩人都被嚇了一跳,看向院門處跌撞跑來一白影,黑髮凌亂披散,衝到階下腳步不穩,撲通歪倒,哀哭道:「常歡,求你去看看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