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急切如此,常歡心中不免咯登一下,忙下階將她扶起,「蕭姐姐,季大哥怎麼了?」蕭傾城隨後步下,卻未上前攙扶,兀自撥弄著懷中古琴,在一邊冷眼觀望。
美人哭的梨花帶雨,一張粉臉愁色滿佈,自然也不看蕭傾城,只顧按住常歡胳膊抽泣道:「他……自你走後就嗜起酒來,飯也不吃,藥也不喝,日日醉的不省人事,任誰勸慰也聽不進去,一日瘦過一日,」倏地摀住臉,悶哭出聲:「他不願見我……他將我趕出房門……還罵我!我想……他可能只願意見你……」最後這句話說得極為艱難,她為了季凌雲,徹底放下了身段。
常歡緊皺眉頭,心中暗嘆不止,季凌雲這是怎麼了?難道與他說出那段塵封往事有關?安撫的拍拍美人道:「蕭姐姐莫急,我們現在就去雲樓!」
蕭盈盈哭得止不住聲,抽抽搭搭狀極傷心,二人欲走,一直沒出聲的蕭傾城突然放下古琴,攔到了美人身前,用力扯住她的胳膊一拉,厲聲道:「不准哭!臉都被你丟盡了!罵你是你自找的,早與你說過莫對他用情你不聽,今日落了這般下場怨不得別人!」
美人憤恨抬頭,美目噴火,直瞪著她親哥瘋了似的大叫道:「怨你!怨你!若不是你把他害成這樣,他又怎會不接受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哥哥!」
蕭傾城周身泛出冷意,陰森森地道:「你敢再說一次?」
美人的長髮隨風散亂,白裙沾了污跡,精緻的五官已扭曲作了一團,眼睛通紅,一字一句道:「你對他做的一切,我從十歲時就看在眼裡,他的傷,他的痛,我統統知曉,每見他縮在房角掐爛自己的胳膊一次,我對你的恨就愈深一分,你不是男人,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啪!」一聲脆響,美人臉上頓現五指紅印,還未來得及捂,那手快如閃電又一把掐上美人喉嚨,蕭傾城瞳光陰騖,咬牙道:「我是不是太寵著你了?花心血教了十餘年,就教出你這樣一個沒有教養的東西!」
手下毫不留情,美人被掐的眼白直翻,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常歡急得蹦起去抓他的手:「放開她!她是你妹妹啊!」
「滾開!」蕭傾城明顯受到了刺激,寬幅紫袖撒手一揮,林木剎時沙沙作響,風起雜塵揚,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將常歡硬生摔到了一旁。
腦袋咚地撞上台階,常歡疼得咧嘴咧了一半,倏地被擁進一個熟悉的胸膛,怒聲道:「蕭傾城!住手!」
那廂掐喉手果然一鬆,霾眸回望,冷聲道:「藍公子,你莫要插手我的家事!」
藍兮扶起常歡,面如寒霜,說話再也不復往日客氣,語氣冰怒:「蕭樓主要管教令妹我無權過問,但你傷我徒弟是何道理?!」側身摸了摸常歡的頭,聲調略緩:「沒事吧?」
常歡揉著腦袋恨道:「真是個瘋子!」
美人一陣激烈咳嗽,癱倒在地,蕭傾城盯著藍兮緊緊攬住常歡的手,半晌踢了踢蕭盈盈低道:「你這個賤人給我好自為之,若再亂說話,我定將你廢了!」既而揀起古琴,背身道:「向常姑娘賠罪,今日就不擾藍公子了,告辭!」
蕭傾城一走,常歡立即奔到美人身邊:「蕭姐姐,你還好嗎?」
蕭盈盈抹抹臉爬起身,沖藍兮作了一福,啞聲道:「可否請常歡去趟雲樓?」
藍兮望著常歡,見她不住點頭,便道:「我送你們去。」
三人驅馬來到雲樓,穿過大廳內喧鬧人群直上二層,藍兮在季凌雲房間門口停了步,對常歡道:「師傅就不進去了,你好生勸他,人生年月長久,一失足便背負終身枷鎖,不值得!」
常歡重重點頭,美人聽得此話再次落淚,輕手推開房門,哽咽道:「世間總有明辨是非之人,常歡進去吧。」
同上次前來時一樣,屋中光暗氣濁,酒味衝天。方桌上一盞殘燭飄搖,兩邊各坐一人,一黑一白,白衣已俯倒桌面,黑衣筆直坐著,手中擎了酒杯,正往口中送去,聽得門響,他眼光飄過,手驀然頓住。
常歡掃眼屋中,二話沒說,皺著眉頭徑直一掌推開窗戶,接著走去櫃邊上下翻了一通,找出四五根蠟燭,一把全拿到桌上,根根點燃立住,屋內剎時亮堂起來。
韓端愣愣看著常歡的舉動,目光裡有迷惑,有傷痛。
常歡扇扇鼻子,眉頭擰得愈緊,鄙道:「什麼味兒這是,大男人住的屋子怎麼就這麼髒?」
沒人接她的話,她也不在意,伸手奪了韓端手裡的杯子,連同桌上的酒罈酒壺一併收了,抱到窗口嘩啦全丟了下去。拍拍手道:「清淨了!」
自己拉了個凳子坐下,雙手疊在桌上,看看季凌雲俯頭不起,又看看韓端呆愣表情,還是將眼光定在韓端身上,「說吧,你們為什麼變成酒鬼了?」
韓端呆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垂下眼簾,低道:「你來做什麼?」
常歡嘆口氣,夠過茶壺倒了兩杯水,一杯放在季凌雲面前,一杯遞給韓端:「蕭姐姐去找我,說季大哥很不開心,我便來看看他,怎知又看見你也在醉酒……」
韓端勉強扯扯嘴角:「醉酒……無奈便是喝不醉。」
常歡不接他的話,直道:「季大哥為什麼不開心?」
韓端望瞭望她,輕道:「我終於知道你為何總對凌雲另眼相看,你們原有這樣深的淵源。」
聽他這樣說,常歡便知季凌雲也將事實告訴了他,狀似輕鬆的一笑:「是啊,我們兩個還真是有淵源,若不是那番仇恨,說不定還能成為世交。」
韓端沉重:「凌雲為這仇恨付出得太多。說出心結他不但沒有開心,反倒愈發憎惡起自己,他說……他對不起你,你會嫌棄他污髒,再也不會來找他了。」唇邊笑容艱澀難懂,「可他卻不願離去,日日守在這裡,他……很喜歡你。」
「我有罪!我很髒!」季凌雲突然抬起頭唔噥了一句,腦袋一沖一沖的,瞳光渙散。
常歡臉上掛著微笑,心中卻痠痛難忍,看著他頹廢如此,竟突然聯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那風姿如玉,清秀瀟灑的模樣。那時的他,身心已然傷痕纍纍千瘡百孔,卻仍極力保持著風度,保持著尊嚴,蕭傾城放了他,給了他財富和身份,他也就假裝忘記了那一切,縮在自己編織出的假像中體面的生存,可誰能知道每每醒噩夢纏心午夜驚醒時,他獨自舔舐傷口的淒涼。誰能知道當某一天,舊時傷口被無情撕開後,他是何等的悲哀和絕望。
很不幸,自己就是那個無情的人,為了探知真相,一步步將季凌雲逼到絕路,親手撕開他的偽裝,掏出了他破爛不堪的心,殘忍地擺到他眼前,強迫他重溫噩夢……常歡摀住眼睛,低吟了一聲:「你錯了,他並不喜歡我!」放在桌上的手被冰涼手掌覆住:「常歡……」
良久,常歡抽出手猛地站起身,一把掰過季凌雲的腦袋,拍上他的臉道:「季大哥,季大哥你醒醒!」
季凌雲果真如美人說的那樣,醉得不省人事,不知灌了多少酒在肚內,任常歡拍得啪啪作響,眼睛卻始終半睜半閉,常歡也不再執著,雙手按住肩膀,對著他的醉臉大聲道:「我來問你!你覺得我好嗎?覺得我單純乾淨,覺得我無憂無慮,所以你便羨慕我,想和我親近嗎?你錯了!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想過要害你,我想過要利用你,我對你耍過很多心計!我也不是好東西!」
韓端一動不動聽著她說話,目光閃過一絲笑意,很快恢復了沉靜。
「還有你那所謂的緣分,所謂的前世,你還不明白嗎?那死人堆裡的小女孩,我已跟你說過了就是我啊,你睜開眼看看,看看我的眼睛!因為你太善良,所以一直唸唸不忘,多年後再見到我,你才會有那種感覺!那不是喜歡,是愧疚,是悔恨,累積了多年讓你產生了錯覺,現在我活得好好的,你可以放心了,不要再矛盾下去!季大哥!」常歡吼叫的聲音幾乎震穿了房頂,激動不能自抑。
季凌雲撐不住腦袋的重量,不時向後倒去,常歡薅住他的衣領,將他扶正,急喘了一口氣道:「你的過往沒有人會在意,你的朋友,我,韓端,蕭姐姐,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再會提起,現在你是自由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用過去的傷痛來懲罰自己的人是最蠢的人,真正的惡人還沒得到報應,季凌雲怎麼可以這樣毀了季凌雲?」
常歡越說越激動,扯著季凌雲朝向韓端:「你問問他,你的朋友韓端,他在不在意?在不在意?」
韓端見她認真,只得搖了搖頭。
「對!我也不在意!」常歡又拍上他的臉,啪啪更加用力,「還有蕭姐姐,她對你是多麼的好,無論你變成怎樣,她都守著你照顧你,你們從十幾歲就在一起了是麼?可恨你還一直裝糊塗,今晚她為了你被蕭傾城打了你知道嗎?」
「常歡!」房門通地推開,美人慌張踏進,「不要說!」
季凌雲微眯了眼看常歡,口中喃喃:「盈盈……你對我好……」
常歡堅持扇著他的臉,堅持吼道:「知道就好!這世上值得你關心的人和事還有很多,腦袋砍了不過碗大個疤,與你之間的仇恨說開了不過一場你來我往的鬧劇,孰是孰非我心中有數,我哥同我都不再恨你,若你要怪我戳了你的痛處,我就向你叩頭認錯,還不滿意你殺了我也行,你心中有恨該找誰算帳便找誰算帳,放下生意莊園不去照顧,在這裡喝酒買醉,不是大丈夫所為!」
「常歡!」美人急急又叫。常歡氣喘吁吁不耐煩地回頭:「待我說完的!」
美人上前一把摟過季凌雲,扭著身子嗔道:「你說便說,打他做甚,瞧他臉都被你打紅了!」
「呃……」常歡突然洩了底氣,看美人護著季凌雲像母雞護小雞,倏地抹了抹嘴道:「我說了些什麼我自己都忘了,總歸說了,他若醒了,你們便對他重複一遍,讓他知道我們都是為他好!」
美人蹙娥眉:「早知你來了又打又罵,我怎麼也不會去叫你。」
常歡也蹙眉:「早知他醉成這樣,我怎麼也不會來浪費口水!走了!」說完轉身就走,見藍兮在門口微笑望她。嘟嘟嘴伸手道:「嗓子都啞了。」
藍兮牽了她的手:「在門口聽你叫了大半晌,能不啞嗎?」
「師傅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藍兮撲哧一笑:「口齒不清,語速又急,為師實在沒有聽懂。」
「哼!」常歡嗔他一眼,甩著胳膊朝前走去,「勸慰人,尤其是勸慰酒鬼,可真是件力氣活兒!」
兩人在走廊上行了幾步,忽聽身後低低一聲:「常歡。」
師徒一同回頭,看著韓端一步步向他們走來,走到他們身前道:「我與你們一同回傾城畫院。」
常歡心裡撲通一聲,吶然道:「你……你去做什麼?」
韓端不看藍兮泛冷的目光,只盯住她一人,沉聲道:「我已答應蕭傾城去那處做護院,只因前幾日凌雲不妥,耽擱了時辰,現下恰好同你們一道過去。」
常歡感覺手指緊了緊,捏捏喉嚨吭了一聲,又道:「他來請你你便答應了,你不是……最厭他的麼?」
韓端面無表情,張口便道:「若有人心懷重恨都可以與他交好,我自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