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兄生婢死

  常歡還在遲遲疑疑不知怎麼接話,藍兮已開口道:「好,那我們在樓下等韓公子。」說罷便牽起常歡下樓,忽略她前後轉頭的慌張。

  站在馬車前,常歡苦臉:「師傅,蕭傾城前幾日與我說過這事,我當他不會來的,豈知……」

  藍兮微微一笑,「有不妥麼?來便來了,你為何一副忐忑模樣?」

  常歡嘀咕:「我想你會不高興的。」

  藍兮笑著搖頭:「傻丫頭,又想到哪裡去了?」

  常歡嗔他一眼,撇嘴道:「你先前不是還生過氣麼?見我與他單獨說話,你就……你就……」

  「就怎樣?」藍兮笑容愈深。

  「就吃醋!」常歡一皺鼻子,大膽說出。

  「哈哈哈!」藍兮大笑,伸手將她扯近了些,見她嘟嘴模樣可愛,忍不住又掐了掐她的臉,「是啊,師傅做的這沒有氣度的事情,你預備記多久?」

  常歡點點他的鼻子,嬌道:「記一輩子!」師傅心情好,她便也開了心,那人……要來她也攔不住,攔了反顯小人之心。

  兩人親暱一幕全數撞進韓端眼中,他拎著包袱,在雲樓入口處頓住腳步,身邊往來客人擦了肩,碰了臂也一動不動,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任眼底灼起燒痛,任嫉妒蔓延身心。直到常歡的眼睛終於看見了他,這才步下台階,包袱甩到車上,冷道:「你們進廂,我趕車。」

  馬急車快,師徒二人在車內沒有動靜,是在說悄悄話?還是有親熱舉動,無聲仿如一把尖刀紮在韓端心房,他寧可聽到他們的說話笑鬧,也不願猜測這無聲裡的含義。皎月斜掛,清風許許,道邊的林木,草間的蟲蛙都在享受著夏夜的溫柔,只有兩匹馬兒怎麼也想不通,已用盡了全力奔跑,為何還有重鞭不斷抽打在身。

  回院後,三人似乎都有些難言的尷尬,自然也無話可說,柳如風安置韓端,常歡便和藍兮道了安回房睡去。

  一夜安穩平靜,蟲不鳴鳥不驚,只有明月才能知曉哪個窗口裡的人徹夜未能成眠。

  又是大早,又是咚咚捶門聲音,懶睡常歡還欲不理,就聽藍兮喚道:「歡兒!起身吧,醫館來了人,你哥醒了!」

  閃電般從床上一躍而起,常歡用從未有過的速度套上衣鞋,頭不梳臉不洗,拉開門就往外衝,口中大叫:「走!」

  藍兮一把抓了她側身擁住:「歡兒!」語氣帶了嗔怒,「裙子還未系好。」

  「邊走邊系!」常歡莽得像頭小牛犢,只想快些奔去四海醫館。

  果真是邊走邊系。醫館遣了馬車來接,一路上藍兮幫她理好衣裙,綰好髮髻,還得聽她囉嗦個不停:「好了好了,老天開眼了,我哥終於活過來了,今天第幾日?」

  「第十日。」

  常歡感慨搖頭:「你舅舅真是神醫,言出必果,說十日治癒便得治癒,我要好好謝謝他才是。」

  藍兮瞥她一眼,道:「你帶銀子了麼?」

  「呃?」常歡愕然。

  四海醫館內的學徒小廝們根本未看清來人模樣,只覺眼前蘭影一晃,一陣風就捲進了內室。進門先是一聲撕心尖叫:「哥!」接著手腳並用,撥開擋路之人,直接捲到了床邊,撲倒就笑:「呵呵,哥!你終於醒了,你終於醒了啊!」

  瘦骨嶙峋的手指輕輕撫上常歡面龐,游絲般微聲道:「不……不要哭……哥還活著。」

  「呵呵,呵呵,我忍不住啊,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活不了了,你滿臉是血……你沒了脈跳,我以為我沒有哥哥了,我以為我沒有親人了!」常歡嘶笑哀嚎,性情畢露,人前著實忍得太久,見了哥哥恨不得將這段時間所有的苦悶煩惱都發洩出來!那淒滄笑聲伴著真情話語,使聽者無不動容。

  譚傲醒了,儘管瘦得皮包骨頭,儘管眼窩凹陷顏青唇白,儘管無力得只能舉起手來,他終究是保住了性命。一遍又一遍摩挲著常歡的臉,無神的眼中泛出了晶瑩的淚光,星點閃爍在眼角,「哥……對不起你……沒好好待你幾日,又讓你受累……對不起你……」

  常歡拚命搖頭,雙手握著哥哥的手,將臉緊緊貼上,笑聲斷斷續續,喉嚨如哽硬石。

  「咳咳!」身後粗聲咳嗽,「好了,笑得讓人心煩,小丫頭過來!」

  常歡扭頭看去,一排站了三人,師傅,龐大夫和藍如意。藍如意他仍是來時一身粗衣,鬍子頭髮又蓬又亂,除卻那雙牛眼還算炯炯有神之外,整個人也瘦了一圈。常歡吸吸鼻子,趴在譚傲耳朵上輕道:「你不要說話了,等身子養好再說,我去拜謝你的救命恩人。」

  譚傲微收了收下巴:「替我叩頭。」

  常歡走去藍如意身前,見他瞄著空處,也知他正看著自己,深吸了一口氣,真誠道:「多謝藍神醫,你的大恩大德,常歡一世難忘。」說著撲通跪倒,恭敬叩了三個頭,每個都叩出重響。

  藍如意斜眼看著她叩完頭直起身,這才皺眉開口:「老夫說話作數,說十日將他救活未逾一日,現下人已活了,小丫頭給我醫銀結了,我便要離京。」

  常歡還未接話,那龐大夫突然轉身也撩袍跪下:「請藍神醫留下。」

  藍如意眼睛又斜到了另一邊:「你這是做甚?」

  「弟子想拜神醫為師,將此醫館送與神醫做禮。」龐大夫一把年紀,鬍子比藍如意白的還要多,竟口出拜師之言。

  「哼。」藍如意不屑地歪了鼻子,「才不稀罕,老夫不收弟子,你莫妄想了,跟了我幾日我都未趕你,你也偷學了不少,足夠用到你閉眼的那一天了。」

  龐大夫被他噎了個無話可說,老臉羞得通紅,顫巍巍爬起身又立到了一邊。

  「怎麼樣啊,小丫頭快結銀子,莫耽誤我功夫。」藍如意不要京城最大的醫館,單單鑽進這一千銀裡了。

  常歡滿心的歡喜,滿心的感激,聽他開口索銀,也不好說什麼,伸手將荷包拿了出來,碎銀一堆,往藍如意手裡一塞道:「我來得急,沒帶銀票,這些您先花著,等我回頭拿了銀票再給您送來。」

  「什麼?」藍如意將碎銀一扔,跳腳大吼起來,「不行!差人叫你你就該備好,不帶銀子來明顯是想賴帳!」

  常歡為難:「不是想賴啊,確實走得急,我一會回去給您拿來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藍如意爆跳如雷,「我要走,我現在就要走!一刻也不能耽擱了,趕日趕夜為了什麼,就為了快快離開這個破地方,快快趕到千山去!你你你……好你個小丫頭片子,敢騙我,我現在就去廢了你哥!」

  幾人一道瞠目結舌,至於急成這樣嗎?藍兮忙攔住他:「莫急,我這就回去取銀子,您老再等一會。」

  「不等!我不等!」藍如意狀似發瘋,腦袋亂搖一通,手腳揮來踏去,「你是騙我的,我不信你,你和你娘一樣,都是騙我的!」

  藍兮常歡面面相覷,老頭這是怎麼了?難不成在內室憋得太久,神志不清醒了?又扯上藍兮的娘,好像真的瘋了。

  這廂架著老頭亂蹦亂跳,那廂龐大夫趕忙取了銀票過來塞到常歡手裡,常歡舒了口氣,感激的衝他點了點頭,銀票一搖:「別蹦了,銀子給你!」

  藍如意咯登不吱聲了,看著藍兮,一把從常歡手裡搶過銀票:「這還差不多,我耗費了那麼多功力,要這點銀子真要少了。」

  常歡嘟囔:「你還說十日能立呢,他還不是躺著?」

  「啊呸!怪他自己身子弱,」銀票往懷裡一揣,藍如意轉身就走,邊走邊道:「一天一隻雞,一天一碗豬血湯,兩個月後可復原態,武功不減,內力不消。」

  常歡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大步走去,完全跟不上老頭的行事速度,倒是藍兮反應得快,追了幾步攔在老頭身前,「藍……舅舅。」

  老頭看著空氣,冷道:「你叫我什麼?」

  藍兮堅持:「舅舅,從未叫過這麼稱呼,甥兒也有些不習慣,但您是長輩,不可失了禮數,娘已不在,您還是我的親人。」

  藍如意的臉色緩了緩:「若你娘在世,打死我也不讓你這樣叫我,她實在是個不聽話的丫頭!」

  藍兮抿唇一笑:「若您要去看我娘,我可以送你。」

  藍如意一擺手:「我不要你送,我自己會去。」

  藍兮再擋一步:「娘的忌日是在三月後,我也必要回去,不如您和我們一起。」

  「三月後?」藍如意摸了摸鬍子,驀地拔高聲調,「不是忌日難道我就不能去了麼!」

  「當然能,」藍兮微笑,「不過甥兒有一事相求,想多留您幾日。」

  舅甥兩人在門口說起話來,常歡也不去管了,只顧趴在哥哥身邊小聲嘀咕:「藍神醫是怎麼給你治的病?」

  「他打通了我的督脈……用內力清淤。」

  「你疼麼?」

  「不疼。」

  雖說著不疼,常歡還是心疼:「哥,你受了大罪了,現在就要安心養病,我每日都給你送好吃的來。」

  譚傲靜望著她,半晌沙聲道:「笑笑,蕭傾城……」

  常歡倏地按了他的嘴:「你不要說,也不要想,我已經全知道了。」

  譚傲目光閃過詫色:「你……怎會知道,藍……」

  常歡搖頭,只吐三字:「季凌雲。」

  譚傲閉上眼睛,抑不住苦澀:「還是把你牽扯了進來……是我無能……」

  「哥,你是怎樣想的?」

  譚傲力雖弱,話卻堅定:「嗯怨兩明,他不殺了我……我還會伺機尋他……我活著就是為了報仇。」

  常歡撫摩著他的手,嘆了口氣道:「你還有妹妹啊,怎能光為了報仇而活。」

  譚傲綻了個微笑:「藍兮待你,我很放心。」

  「那也不行,我要我哥哥活得好好的,不准你去拚命,報仇一事再做打算罷。」

  兩邊親人談話都談了許久,就聽藍如意大嗓門一咋呼:「就這麼辦吧,你小子莫再廢話連篇了,我現在要去好好睡上一覺,誰來吵我便毒瞎了誰!龐……那個龐什麼的,我還要在你這再住幾日!」

  龐大夫忙不迭的躬身答應,喜色上了眉梢,想是又有了機會向神醫請教。

  藍兮面色輕鬆踏進內室,見常歡還趴在那兒嘀咕,道:「歡兒,譚傲需要休息。」

  常歡頭也不回,低道:「哥,你睡吧,我去給你買隻雞燉了,再回去拿銀子還給龐大夫,傍晚來看你。」

  「嗯。」

  師徒一出醫館,便覺得不對勁,街上人潮洶湧,驀然比平日多出幾倍,都向著一個方向跑去,很多人邊跑邊叫:「殺人啦!傾城樓殺人啦!」

  常歡一驚,立刻扯住藍兮跟上人群腳步,跑了一條街口,便到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樓,名號便是傾城。門口水洩不通,圍滿了百姓,遠遠望見二樓欄杆處掛著一條紅物,常歡驚疑不定,忙緊跑幾步上了對面一家大店的台階,看不真切,又爬上側首石墩搭手細看,涼氣頓時倒抽了一口:「師傅!」

  藍兮護在她身前,眼睛只盯她一人,自然沒去注意那紅為何物,只道:「不要爬那麼高,快下來。」

  「師傅,是連霜!」常歡驚聲叫起,一條黑帶繫住脖頸,掛於二樓欄外,腦袋歪在一邊,眼珠凸出,面無人色,四肢身體軟軟垂著,分明已經斷氣,「是紅衣四婢的連霜啊!」

  常歡的聲音引起周圍一陣側目,藍兮趕忙將她拽了下來,朝那處瞥了一眼,雙眉微微一皺,輕道:「紅衣婢?」

  常歡兀自驚詫,她武功不弱,誰有能耐殺了她?掛在傾城樓外竟也沒人來收屍?百姓已聚了那麼多,官府會不知道,蕭傾城他會不知道?

  藍兮見她呆呆盯著女屍,手一抬遮了她的眼,連帶幾步離了人群:「不要看了,我們現在去辦正事。」

  常歡茫然:「買雞?」

  藍兮笑著搖頭:「去相府!」

  常歡愕然更甚:「去相府做什麼?」

  藍兮淡道:「你忘了前些日子張相的邀約了?」

  常歡眨眼想了半晌,忽地前後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裳,吶然道:「你要帶我去見那玉蘭小姐?」

  藍兮笑道:「你若想見她便見見好了,我只是去拜訪張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