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也未乘車,步行去往相府,路中常歡異常忐忑,時而埋怨自己沒有梳洗打扮一番再出門,時而反覆詢問藍兮到底有無見過那張玉蘭。時而暗下決心,若是張相一意孤行非要履約,師傅不好意思,自己便要撕破臉皮說出肌膚之親的事來,總歸不能讓別的女子搶了他去,不管她是自願還是被迫,師傅只能是她一個人的。
藍兮見她臉上陰晴不定,也知她在煩惱何事,轉至相府路口,行人已稀,藍兮拉著常歡停在路邊,雙手扶上她肩道:「歡兒,到了相府萬不可耍孩子脾氣,一切自由師傅應答,你且在旁聽著便是。」
常歡斜睨眼睛,揚著下巴道:「你怎知我會耍脾氣?莫非你擔心張相今日會逼親?」
藍兮粲然一笑:「之前確有擔心,因為有約在先,為師不想做無信無德之人,縱使那張小姐多年間鬧著毀婚數次,我也仍放不下心,只怕她哪日轉了性子答應了親事便是麻煩,一直避而不見,實是沒有想好拒絕之詞。此次上京,因蕭傾城之事不得不與張相再見,他為人耿直,對我們熱心相助,拒語我更是說不出口,令你難過,也非我本意。」
常歡眉毛一耷:「說不出口怎麼辦,難道要我看你履這婚約?」抬手捶他一下,「你若和別的女子成親,我便不活了。」
藍兮刮上俏鼻:「亂說話,我還沒有說完。自來此處心緒幾起幾落,為師想明瞭一個道理。」
常歡歪頭:「什麼道理?」
「毀約或有失德之說,但閉目蒙心地去接受一樣不喜歡的東西,也是失德,對那張小姐是失德,對自己更是失德,尋不到心之所繫,人生又有何意義?就讓那世俗譴責幾句,把珍寶留在身邊,便不會畏懼。」
常歡心甜如蜜,師傅直白一言說得她怨氣全消,忐忑平定,一雙秋水瞳中飄出柔意,嘴上卻道:「珍寶是誰?」
「你。」藍兮抿唇笑道:「所以此次前去,師傅決意向丞相說明,任他氣也罷罵也罷,忍著就是,我不想讓你再受委屈。」
兩人又動了步,並肩走著,常歡回味著藍兮的話,時而柔情滿心,時而忍不住笑出聲來:「師傅,張小姐是你……不喜歡的東西?」藍兮還未答,她又道:「若我見了她,定告訴她你說她是東西,哈哈。」
藍兮無奈:「你就改不了那調皮的性子。」
說話間相府已到,門房通名,不一會兒就見張之庭親自迎了出來,官袍未除,滿臉笑容,見了藍兮竟深作一揖:「正欲去尋你,你便來了。」
藍兮大驚,忙扶住張之庭:「晚輩豈能受丞相大禮。」
張之庭面現尷尬,兩次欲言又止,半晌嘆了一聲道:「先進去再說。」
兩人都看出張相似有心事,他不說也不好相問,便隨著進了府。寬庭大院,遍栽濃蔭綠意,府中有兵士值崗,手持長槍表情嚴肅,丞相府邸自有一翻官家的氣派威嚴之貌。
三人進廳坐定,婢女奉上清茶,張相仍是滿臉不自在,看著藍兮長長嘆了口氣。
藍兮微笑開口:「丞相欲尋晚輩何事?」
「咳咳。」張之庭清清嗓子,表情略放鬆了些,「哦,是皇上昨日召本相議事時,突然提到了你爹。」
常歡一怔,老爹?忙傾了身豎耳細聽。
藍兮倒是淡定:「皇上有何旨意?」
「近來皇上很是煩心啊,朝事國事宮中事,事事纏身,龍體也有不適,怪我前些時日給聖上稟過這事,昨日提起時,只是詢問了幾句,好像並無給夢白撥反之意。」
常歡聽了個一知半解,撥反便是要為老爹正名嗎?憶起自己那窮苦了半輩子,嗜酒如命的老爹,再聽朝中大官親切稱呼他為「夢白」,想到師傅保存的那幅男子畫像,常歡還是不能把二者聯繫到一起。突然覺得好笑,人都死了,正名又有何用,生前受過的冤枉受過的苦楚,皇帝一句撥反就一筆勾銷了?不撥就不撥,若老爹在世恐也不會在乎這些虛名吧,不如送他一罈好酒來的實在。
見藍兮沉默不語,張之庭又道:「不可操之過急,待我將舊案整出,尋個好時機再向皇上細細稟上,。」
「有勞丞相了。」
張之庭拈鬚沉吟,頓了半晌方道:「此事稍後我再與你說,兮兒,今日見得你來,本相汗顏,有一事著實說不出口,但又不得不向你明說。」
「丞相請講。」
「咳……便是我那不聽話的孫女……唉,」張之庭長吁短嘆,「她又跑了。」
藍兮常歡對看一眼,彼此都看出了笑意。
張之庭還在兀自內疚:「轉眼已二十有六的年紀,傳出去徒讓人笑話我相府管教無方,從小習武,性子太過剛烈不羈,家事女紅樣樣不通,一心……一心要與那綠林草莽交往,我……我實在愧對夢白,愧對茹心啊。」
常歡幾乎要笑破了肚皮,跑得好!這張玉蘭想必也是個性情中人,不願受婚約束縛,大抵是有了心上人。
藍兮依然彬彬有禮:「張小姐脾氣甚爽。」
張之庭搖了搖頭:「爽,就是這脾氣害我成了悖約之人,鎖也鎖過,打也打過,油鹽不進,每次聽得你上京來,就跑得不見人影,約也立了二十多年,你二人竟然一面也未見過,前幾日我才將她爹喊來訓了一通,怎就生出這麼個丟人的姑娘家來。兮兒啊……我……」
藍兮瞭然,張相雖在責罵,言語中卻有寵愛之意,便道:「丞相不必煩心,以張小姐的脾氣,恐是厭惡這既定的約束,與晚輩從未有過交集,只怕履了約後也不會開心,不如……就此罷了,我爹娘也非重俗之人,在天有靈定會理解。」
張之庭雙眉一展,倏地又攏起:「可你……為了這紙婚約,年過而立還未成家……我次次見你,實在心有不安,甚少提起便是想著有一日能將這丫頭教訓過來,豈知……都是我們拖累了你啊!」
常歡往椅背一靠,得意洋洋心道,師傅不成家可不是為了你的孫女,哈哈。
藍兮笑道:「丞相多慮了,晚輩一心向畫,並未想過成家之事,但緣至之時,也……」轉頭看了常歡一眼,「也當把握。」
張相還在怨嘆:「你的緣分幾時才至,看不到你成親,我始終有愧。」
「快了。」藍兮輕輕一句,張之庭瞪起了眼睛,「兮兒你……」
藍兮點頭:「快了。成親時請丞相賞臉去喝上一杯喜酒。」
常歡面無表情,假裝事不關己,心裡卻砰砰跳個不停,成親……這一天就快來了嗎?
張之庭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圈,突然一拍扶手叫道:「白耽誤了這許多年!苦了玉蘭,也苦了你!你早與我說你有了心上人,我又何必矛盾至今!」
藍兮笑道:「晚輩也為此約定矛盾許久,思前想去,還是覺得寧背負毀約之名,也不能違背內心真意,本欲向丞相說明,丞相卻先說了。」
張之庭鬍子一抖:「好小子,是我毀約了,原你我比的是定力,卻是我輸了。那這約定……就此作罷?」
「作罷!」
「好!哈哈哈,我倒要看看玉蘭給我帶回個什麼模樣的孫女婿!」張之庭彷彿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整個人都輕鬆起來,起身笑眯眯向藍兮道:「你師徒留下用飯,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丞相不用客氣。」藍兮急道,「晚輩來實是為了另一件事。」
張之庭又坐下了:「何事?」
「今早傾城樓外吊死了一人,經辨認,乃蕭傾城紅衣四婢其中一個。」
「哦?」張之庭聚起濃眉,「蕭傾城的人?」
「不錯。」
張之庭眯眼半晌,道:「你怎麼看?」
「晚輩猜測是否皇上……」
「絕不是!」張之庭斷然否決,「近來太后稱鳳體起恙,終日不踏出寢宮一步,朝中兩派分歧日益加劇,邊境又有蠻夷作亂,皇上咳症嚴重,日理萬機已夠辛苦,縱使有心,也無力再理。」
目光定定望著門檻,張之庭搖頭:「此人不簡單,當年助過皇上一臂之力,然不要封賞,不入朝廷,還年年進貢大批金銀,不僅在京城,在整個夏國也可稱商界霸主,他囤積如此多的財富究竟為何?自由出入宮中,與官員關係甚密……與太后關係甚密……他不簡單,至少不是表面看來這般……」
常歡聽得呆了,張相這一番分析,使她對蕭傾城的認識又深了一層,只關注著他是滅門仇人,關注他性喜南風,卻忽略了他的家財萬貫,他與皇室的密切聯繫,蕭傾城他,還有什麼陰謀詭計不成?
藍兮問道:「皇上難道未有此慮?」
「有!」張之庭看了常歡一眼,「如若不然,前幾日也不會遣我去詢事了。不過……牽涉甚廣,顧慮甚多,甚多啊。」
藍兮轉頭:「歡兒,到院中等我,我與丞相說幾句話就帶你回去。」
常歡知他們又想談些秘密,不管怎樣只要是對付那畜生的就好,便點頭起身告退,走向門口,一腳剛跨過門檻,就聽藍兮道:「若能為皇上分憂,撥反一事可容再稟?」
足談了半個時辰,藍兮方才出廳,見常歡百無聊賴坐在階下,牽起她道:「走吧,我們回去。」
兩人出門,仍沿來路返回,常歡問道:「你們說了什麼?皇上要怎麼治住蕭傾城?」
藍兮笑道:「師傅早與你說過,不可寄希望於皇家,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
常歡嘟嘴嗔道:「可你從不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我還在想那個連霜為什麼會死呢?」
藍兮拍拍她的手:「看來已有人先動手了。」
畫院城中來回奔了幾趟,終於辦妥了所有事情,回到院中天已黑了,見藍兮屋裡亮著燈,兩人都有些奇怪,上階推門一瞧不禁面面相覷,竟是他……蕭傾城一人獨坐房中。
桌上放著古琴,長指隨意撥著,目光迷濛的看他二人進門,開口便道:「韓端沒與你們一起?」
常歡皺眉:「誰說韓端非要與我們在一起?」他不說也沒想到,自昨日回院到現在,好像確實沒有見過韓端。
藍兮輕笑一聲:「樓主今日興致又起?」
面具下的眼睛在他二人臉上掃來掃去,身子似有搖晃,半晌道:「不錯,昨晚被那賤人攪了興致,今日還是想著來與藍公子共酌。」語音有些模糊,好像從胸腔傳來一般。
藍兮仿似忘了昨日的不愉快,挑眉道:「好!歡兒去拿壺酒來,為師陪樓主小酌幾杯。」
常歡嘟嘟囔囔轉身去了,藍兮在蕭傾城的注視下自然撩袍坐倒,面色如常。回望而去,目光也是坦蕩平靜。
古琴被他撥的無章無律,琴音時重時輕,時厚時弱,一聲一聲彷彿表露出彈琴人繚亂的心思。忽聽他手下一聲巨響,兩根琴弦挑斷,鋒利驀地拉過指心,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藍兮未動,蕭傾城也未動,兩人目光對視良久,且看蕭突然俯身,喃喃道:「負我者死……」手臂垂下,血滴滴落地。
藍兮看著他,淡道:「樓主,你已醉了。」
毫無預兆的,門處突然飛進一道黑影,銀光剎抖,疾如閃電,直衝桌來,藍兮心有驚詫,然穩神不動,只因他看出那銀光是逼向蕭傾城頭頂。
二寸已過,一寸尚餘,眼見殺氣就要刺進,「啪」地輕輕一聲,鋒尖生生頓在那一寸之處。常歡端了酒正欲進門,忽見這一幕,駭地盤翻壺落,一把抱住了門框,尖叫抑在喉中。
蕭傾城兩根血指夾住劍尖,陰森一笑:「你師傅鐵桑客也是我手下敗將!」驀地一擰一轉,紫影從桌上飛過,「啪啪啪」一連三掌,正中來人胸口,擦著常歡身側飛出門去,落在院中,掙扎半晌也未能起身。
蕭傾城背手走出,傲道:「我正要找你,你便送上了門,用得著蒙面麼?當我不識你的劍招?」
院中黑衣人從頭到腳蒙了個結實,手捂胸口,一言不發。常歡哆嗦著回望,實在辨認不出那到底是誰。
藍兮未語,探手將常歡扯進屋中,護在身後,靜觀眼前變化。
蕭傾城左右踱起了步,倏地仰頭哈哈大笑:「想為季凌雲不平,你倒與他兄弟情深!」
常歡靠在藍兮身後一抖,是韓端?
蕭又道:「今晨殺了連霜,今夜便來刺我,有幾分膽識,可惜自不量力,既你想死,我就送你歸西!」話音不落,身移步挪,紫衣急速飄向院中,掌風帶起一片沙聲。
常歡探出頭來尖聲大叫:「不要!」
藍兮也急叫:「蕭傾城!」
蕭傾城又怎會聽他們言語,轉瞬到了黑衣人前,衝著天靈蓋毫不留情拍下掌去,驀然聽得弱女聲音:「殺了我你便省心了。」
掌簾收已來不及,只得中途換道,狠狠「哈」了一聲,終還是拍在左肩上,悶哼過後,便沒了音。
「盈盈?你怎會武功?」蕭傾城又驚又怒,一把扯開面布,不是他的親妹,天下第一美人蕭盈盈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