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切下去,阿榆聽到一聲奇怪的響,同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濺到了她手上。
她疑惑地叫了聲,下意識去扯眼帶,展懷春沒有阻止,搶過她右手中的匕首,起身,走到別處。
還沒到晌午,陽光明媚而不刺眼,山林裡靜悄悄的。
展懷春默默等著,低頭將匕首上的血跡逝去,帕子丟到草叢裡,匕首收好藏到身上。做完了,身後遲遲沒有動靜,沒有意料之中的尖叫,也沒有哭泣責怪。
展懷春忍不住回頭。
他看見小尼姑跪在那裡,一手攥著胸口,一手捂著嘴,面白如紙,單薄肩頭顫個不停,偏偏沒有眼淚。
展懷春莫名心顫了一下。
有時候,不哭比哭出來還難過。
他快步走過去,只隔幾步時小尼姑突然偏頭看了過來,那樣憤怒控訴的眼神,展懷春胸口一緊,竟有點不敢靠過去。他頓住腳步,視線在她周圍繞了一圈,最後慢慢對上她的,有些艱難地解釋道:「你,你以後會下山嫁人,嫁了人就得學會炒菜做飯,如果連雞都不敢殺,你……」
「我是尼姑,我是尼姑你不知道嗎!」
聽他還要狡辯,阿榆猛地站了起來,摘下尼姑帽指著腦頂給他看,淚如泉湧:「我是出家人,你嫌我笨,打我罵我都可以,為什麼要逼我吃肉,還騙我殺……」他怎麼能這樣,就因為他對她的那些好,她總覺得他其實是個好人,再生氣都肯重新相信他,他卻……
阿榆低頭,地上那隻還不會飛的小雀已經身首異處,是被她親手切下去的……
如果她沒有信他……
可是沒有如果,她親手殺生了。
阿榆再也待不下去了,扭頭往回跑。她要去向佛祖懺悔,她會跟師祖坦白罪過,師祖那麼好,一定不會趕她下山的,只要可以留在尼姑庵,什麼懲罰她都可以接受。
然後,她再也不要見這個男人了。
她可以不在乎他的凶,卻無法忍受他一次次藐視清規戒律,逼她騙她犯戒。
展懷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狼狽離去的背影。山中草木雜生,她一身寬鬆尼姑袍,因為跑得快因為一手舉著擦眼淚,總是會被旁邊伸出來的枝條掛住,可她不管不顧,蠻橫地用手臂胡亂去擋,一點都不在乎是否會被劃傷。
「彭……」
正看著,她突然朝前撲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展懷春趕緊跑過去扶她,快到跟前時她笨拙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往前走。林風從她那邊吹過來,帶來她低低的抽泣。
「你腳受傷了?」展懷春大驚失色,心中顧慮全消,幾個箭步衝過去,拽住她胳膊迫她轉身。
「放開我!」阿榆使勁兒甩手,另一隻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展懷春弓著身子要檢查她傷呢,一時沒有防備真被她推了出去,踉蹌後退時碰巧撞到一根斷枝截口,戳得他差點吐血,站定後阿榆已經繼續往前走了。盯著小尼姑蹣跚的背影,展懷春臉色難看至極,朝她怒吼:「你屬狗的吧?我那是為了你好你看不出來嗎?這裡離尼姑庵那麼遠,你這樣走回去,保不住腿就廢了!」
前面的人沒有理他,停都沒停,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話。
展懷春憤憤轉身,走了兩步又齜牙咧嘴反手去揉後背。剛剛撞到的那截樹枝斷的不均勻,有長刺刺進了肉。展懷春看不見,褪了上衣一手扶樹一手在後面摸,拔出兩根木刺,手指從傷處抹過,沾了血。
這是他練武之後第一次流血。
展懷春自嘲地笑,回頭就朝那棵樹狠狠踹了一腳。
踹完了,扭頭見那邊小尼姑都快被樹木擋住了,展懷春低低罵了聲爹,披好衣裳再次追了上去。
他承認這次自己做的過火了,即便是小尼姑氣他在先。
「站住,給我看看你傷哪兒了!」
他大步流星,很快追上她,緊緊攥住她胳膊不許她再走。阿榆還想推他,被展懷春搶先一步按到了地上,阿榆不會罵人,哭著打他,展懷春沒有還手,單膝跪在她身前,一手維持按著她腿的動作,然後抬頭盯著她,目光冰冷。阿榆開始還能打得下去,慢慢就被他盯得不敢動了,只能不停地抽搭。
她老實了,展懷春繼續檢查她傷口,將她右腿褲子提上去,便見那細白小腿上被劃了半掌長的血口子,還不停流血呢。展懷春皺眉,知道這種傷還不至於影響她走路,視線下移,果然發現她腳踝腫了,紅紅的一片。
「你不想要這條腿了是不是?」他氣急敗壞地罵道。
阿榆咬唇不語,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她很疼,但她寧可疼也要離他遠遠的。
「上來!」展懷春懶得看她這副受氣樣,蹲著轉身要背她。小尼姑的傷因他而起,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沒法不管她。
「我自己走!」阿榆右手撐地試著站起來,還沒站穩,身前那人突然朝後撞她。阿榆小腿被撞,上半身一下子朝前撲去,剛好撞到他背上。阿榆撐著他背要起來,展懷春卻迅速反抱住她大腿站直了身子。
「你……」阿榆差點歪下去,本能地抱住他脖子。展懷春趁機將手挪到她腿彎,高高顛了顛,大步往前走。
「放我下來,我自己走!」阿榆推他肩膀,掙扎要下去。
「那你鬆手啊,你自己往後仰,只要你不怕我把你丟下去就行。」展懷春冷聲道,眉頭緊緊皺著,背上傷口被她蹭得有點疼。
阿榆第一次被人背,聽他這樣說便準備試試,才鬆手展懷春就故意往一旁歪,嚇得阿榆趕緊重新抱住他。展懷春諷刺地笑,阿榆難堪極了,恰好兩人走到一棵老樹下,展懷春低伏身子躲避頭頂橫伸出來的臂粗樹枝,阿榆不想讓他背,靈機一動伸手抱住樹幹,雙手合握緊緊扒著。只要展懷春放開她,她就跳下去自己走。
身後突然傳來阻力,展懷春納罕回頭,見她猴子似的抱著樹幹,差點笑出來。
她越不想讓他背,他還偏偏要背她!
展懷春後退幾步,讓她上半身直著,免得她力有不逮真仰頭栽下去。站定了,他托著她腿道:「你喜歡這樣掛著?那好,等你玩夠了咱們再走。」說完便沉默了,微微弓著身子,眼睛看向前方。
阿榆盯著他後腦勺,又不爭氣地哭了。
她再傻,也知道他堅持背她是為了她好。
「放我下去!你那麼欺負我,我受傷你不更高興嗎?何必還要假好心?」阿榆哽咽出聲,她寧可他一直都欺負人,也比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強。
「誰欺負你了?欺負你我能得什麼好處?我說了讓你殺生是為了你好,過陣子你就知道了。」展懷春沒好氣地道。
一提殺生,阿榆就什麼都聽不進去了,腦海裡全是那隻雀鳥的淒慘死狀。
身後只有哭聲,展懷春回頭看了一眼,知她難受,聲音不禁軟了些:「行了行了,以後不逼你做這些了。放手吧,你胳膊不累我還累呢,真不知道你整天都吃什麼,這麼重,該趕上一頭豬了!」
阿榆一點都不覺得好笑,抱樹抱得越發緊了。
她好賴話都不聽,展懷春來了氣,猛地鬆開她腿。身體驟然凌空,阿榆尖叫一聲直直往下掉去,被迅速轉身的人及時接住,抱了個滿懷。她輕飄飄沒多少重,展懷春直接將人扛到肩上,急急朝尼姑庵奔去。阿榆趴在他肩頭又打又哭都不管用,慢慢也就默然接受了。
快到尼姑庵時,阿榆盯著地面,終於開口道:「我要告訴師祖去,我犯戒了就要挨罰。」
「只要你不怕被趕下山,儘管去說。」展懷春微喘著道,背了這麼久,他也累了。
「我誠心認錯,師祖不會趕我走的。」阿榆有些不確定地道。
展懷春沒吭聲。她不知道,就算她殺了人,那個老鴇也不會趕她走的。
阿榆扭頭,自被他背上後第一次看他。他臉紅紅的,有豆大汗珠從額頭滾了下來,流經他無人能及的絕色臉龐,再匯聚到下巴處。他呼吸越來越重,這樣累,都是因為背她背的。
淚水模糊了眼睛,阿榆無聲地哭,最後在尼姑庵大門口掙了下去,低頭道:「施主,阿榆愚笨,真的無法再伺候施主,施主若繼續在庵中小住,還是換位師姐服侍你吧。」單手行禮,轉身,一瘸一拐地進去了。
施主對她有壞有好,她真的沒法恨他,卻也不願繼續服侍他。
一路沒有回頭,阿榆直接去了靜慈房裡,跪下去坦誠自己的罪過,只是將展懷春逼她吃肉改成她自己偷吃的,鳥也是她誤殺的。
靜慈根本不把她破戒當回事,奈何小尼姑哭成了淚人,還口口聲聲求她罰她,靜慈只好讓她晚上在佛堂念一晚的經。阿榆安心了,乖乖離去。靜慈納悶地送她出門,先去吩咐明容下山一趟去請郎中,再去客房那邊找展懷春興師問罪,順便索要點傷藥錢。
可惜客房門關得嚴嚴實實,靜慈怕得罪展懷春,到底沒敢闖進去。
晌午郎中來了,替阿榆包紮過後,稱沒有大礙。
阿榆乖乖在屋裡躺了一下午,晚飯後直接跪到佛堂,對著佛像唸經,求佛祖寬恕。
那邊客房,展懷春不悅地打開門,冷聲道:「我說過不吃晚飯了,你怎麼又來了?」
明安緊張地低下頭:「施主,您晌午飯都沒有吃,若是連晚飯也不用,明安擔心您餓著。」
展懷春本不待讓她進來,想到半天沒有消息的小尼姑,便側身讓她往裡走,等明安擺好碗筷,他才不經意地問:「你師妹呢?請郎中看過了?」
「看過了,郎中說沒有大礙,只是師妹腿上有傷需靜養幾日,怕是不能繼續伺候施主了。」明安低眉順眼地道,沒提阿榆自願領罰一事。
展懷春沒話可說了,拿起筷子準備吃飯,卻見旁邊明安也準備坐下來跟他同桌而食,他冷笑,頭也不抬地道:「以後你送完飯就走,不用陪我吃。」不是所有尼姑都能像小尼姑那樣不倒他胃口。
明安愣住,跟著滿臉通紅,僵硬地將伸到椅子前的右腿收了回來,眼中淚珠滾落。她,她真的沒想到對方如此看不上她。
「還不滾!」展懷春突地喝道,憋了一肚子的火全都朝明安發了出來。
明安嚇得直打哆嗦,看都不敢看他,捂著臉往外跑,還沒跑出幾步,身後突然一陣嘩啦巨響,卻是裡面的人把案板碗筷都扔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重重的關門聲。
那一瞬,明安所有自信,都像那瓷碗碟子一樣,碎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