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房,展懷春心情不錯地點上蠟燭。
桌子上擺著之前沒有吃完的肉乾,展懷春瞥了一眼,收起來放回櫃子上。小尼姑還沒消氣,現在不能刺激她。
剩下就沒什麼要做的了,展懷春脫掉上衣趴在榻上,側著腦袋看屋門口,等小尼姑過來給他上藥。
他幫了小尼姑那麼多,讓她伺候是應該的,更何況這是她弄出來的傷。
外面很快傳來清淺略急的腳步聲,展懷春眨眨眼睛,扭頭面向床裡側。
清詩並沒有教過阿榆男女有別的規矩,阿榆又常年住在尼姑庵,沒法耳濡目染,因此進來見展懷春裸著膀子趴在那兒,阿榆什麼都沒想。快步走到床前坐下,她一邊擰開瓷瓶塞子一邊小聲道:「施主,這個藥剛抹上時有點疼,你忍一忍啊。」
她沒有不自在,展懷春本就不多的尷尬也沒了,哼道:「你都不怕疼,我怕什麼?」
「那我幫施主塗藥了。」阿榆俯身,左手撐著床,右手拿著瓷瓶小心翼翼對準展懷春傷處。在香堂時看得不太清楚,現在旁邊有蠟燭,柔和的暗黃光暈下,男人背脊越發玉白,傷口也更加刺眼。阿榆自己受傷沒覺得多難受,看他這樣反而很不是滋味兒,輕輕抖了點藥粉上去,男人背上肌肉立即緊繃起來,阿榆知道他疼,誠心認錯:「都是我不好,害施主受苦了。」忘了是對方先欺負她的了。
展懷春哼了聲,剛想諷刺兩句,記起自己尚未達成的目的,臨時改口道:「既然覺得對不起我,那接下來幾天還是由你伺候我,至少等我傷口完全癒合時再換人,如何?」說話時故意大聲吸氣,裝疼。
阿榆動作一頓,慢慢直起身子,低頭不語。
沒有得到回應,展懷春撐著胳膊扭頭看她。
小尼姑側坐在床邊上,紅唇微微嘟起,明顯是不願意呢,不願意卻礙於他的傷勢無法明言拒絕,怎麼看都有點可憐,安安靜靜的,比掉眼淚還讓人心虛。展懷春禁不住放柔了聲音:「行了,我真的知錯了,你別生氣了行不行?」
「我沒生施主的氣……」阿榆頭垂地更低,她只是怕他。
還是沒有答應他。
展懷春坐了起來,看她寧靜臉龐,想不出該說什麼,剛剛那句道歉是一時衝動才說出來的,再說一次他可說不出口。他頭疼地移開視線,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圈,掠過櫃子上的油紙包,靈機一動。扯扯她衣袖,等她不情不願看過來,展懷春凝視她眼睛道:「只要你繼續過來伺候我,明天我下山給你買豌豆黃去,還有那個紫薯蜜棗糕,我都給你買,怎麼樣?」
目光裡有他自己都沒有看見過的溫柔寵溺。
他本就生的仙人一般,現在又露出這樣罕見的溫柔模樣,阿榆轉過來時就看愣了,痴痴地盯著他映著碎碎燈光的眼睛。她好像看見他嘴唇動了,卻沒聽清他在說什麼,直到他說完最後三個字,神智才慢慢地回來了。
回來了,阿榆俏臉頓時漲得通紅,急著辯解道:「不用,我不吃!」說的好像她是為了那些吃的才生氣不想伺候他似的!
不想吃為何臉紅?
展懷春笑著看她:「別跟我客氣,我有的是錢,買兩包糕點不算什麼。只要能讓你消氣,只要你願意回來伺候我,你想要多少我給你買多少。上次,上次是我送你你不要,我一生氣就扔了,不是故意不給你留的。」他沒有弟弟妹妹,但他看過肖仁如何哄妹妹,多少有了點心得,小尼姑太單純,恐怕肖仁妹妹心眼都比她多。
提起這個阿榆就委屈,忍著淚道:「是你先逼我吃,吃……」不說還好,一說眼淚就出來了,吧嗒吧嗒滴到她膝蓋上,滲入灰色尼姑袍,化成一團深色的印跡。
「好了好了,都說是我不對了,以後再也不逼你吃了,這下可以原諒我了吧?」深更半夜惹個小尼姑落淚,展懷春十分不自在,想摸帕子沒摸著,想也不想下地去外袍裡摸,回來遞給她。
阿榆不好意思了,背對他擦淚。
展懷春挨著她坐下,歪頭逗她:「那我明天買豌豆黃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不買了。」
阿榆張張嘴,難住了。現在說要,就等於默認自己是為了吃的才跟他生氣的,說不要,又有點像因為他不誠心買她賭氣才不肯伺候他。
猶豫了會兒,阿榆低聲道:「施主不用買了,只要施主答應不再欺負我,我就回來伺候你。」
「好,那明天你要端早飯給我吃。」展懷春怕她反悔,先提要求。
阿榆點點頭。
終於哄好了,展懷春鬆了口氣。
情緒會感染,他這樣,阿榆也莫名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回想這兩天的事,他們吵了一架,最無辜的就是那隻小雀鳥了。心中有愧,阿榆站了起來,告辭道:「那施主早點休息,我走了。」
「不許走!」展懷春知道她要繼續跪著唸經去,急忙扯住她手。阿榆吃驚回頭看他,展懷春突然不好意思了,倏地鬆開她抬腿上榻,背對她躺下道:「我,我背上傷口隨時可能發作,你要留下來照顧我,就在我床邊坐著,哪都不許去。」跪著,跪出病來沒法伺候他怎麼辦?
阿榆疑惑地看他,這種傷還會發作?又不是頭疼腦熱沒法下地那種。想拒絕,轉瞬又想到這人本來就嬌生慣養難伺候,便應了下來。客房裡也都備有蒲團,阿榆找了出來鋪在榻前,關門吹燈後,輕輕跪了下去,無聲唸經。
展懷春算是心悅誠服了。
想做回好人怎麼就那麼難?
他默默地躺著,準備等小尼姑堅持不下去時將人抱到榻上,這裡榻很寬,兩人睡綽綽有餘。兩人有過同床共枕的經歷,多一次不算什麼,反正她不懂,他自己問心無愧,日後分別時囑咐她別對人提起就是。
不知過了多久,展懷春試著喚道:「阿榆?」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前幾天都直接你啊你的叫,開口之前他還猶豫了片刻,最後記起她在他面前都是自稱阿榆,便跟著叫道。說實話,想到她那三個明字輩的師姐們,展懷春也不想喊她法號。
「施主哪裡不舒服嗎?」阿榆馬上應道。
「沒有,我睡了。」展懷春悶悶道,聽聲音小尼姑一點都沒睏呢。
大約半個時辰後。
「阿榆?」
「怎麼了?」
「沒事……」
如此連續喊了三四次,展懷春沒有耐性了,準備自己睡不管她,結果賭氣翻身時忘了背上有傷,疼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這回不用他喊阿榆也知道出事了,迅速起身看他:「施主你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展懷春疼得呲牙咧嘴,想對她撒火,開口時卻想到了辦法,氣憤道:「你躺到床上來,我不能翻身,你背對我背躺著,這樣我就不用擔心碰到傷口了。都是你不老實,你那時若肯乖乖讓我背,我也不至於疼成這樣!」
阿榆立即沒話說了,再次乖乖賠罪,坐到床上準備脫鞋時,忽地頓住:「施主,你不是說男女睡在一起就是破戒嗎?」不會又想騙她破戒吧?
不該聰明時反倒聰明了!
床這邊黑漆漆的,展懷春肆無忌憚地瞪她:「別不懂裝懂,只有兩人都脫光衣服那才算破戒。」
阿榆放了心,脫鞋上去,等展懷春躺好後,她貼著他背躺了下去,肩膀微微碰著他肩頭,下面虛貼著,「施主,這樣行了嗎?」
「嗯,我睡覺了,你要一直躺著。」展懷春怕她半夜又起來去唸經,不放心地命令道。
「知道,施主快睡吧。」阿榆輕聲保證道,閉上眼睛默默唸經,嘴唇翕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折騰這麼久,展懷春真睏了,很快就睡了過去,睡著了,忘了身上有傷,沒過多久便習慣地翻身。被擋住,他往裡面挪挪,然後再接著翻,因為旁邊有人,他直接貼了上去,摟著那有些熟悉的柔軟身子繼續好眠。
阿榆還醒著,剛被抱住時愣了一下,試著喊他,身後的人發出兩聲含糊不清的咕噥,將她抱得更緊,下巴貼著她腦頂,有熱氣時不時吹拂在她耳朵上。
阿榆本來想念整晚的,可不知是因為身後懷抱太溫暖,還是他平穩的呼吸太誘人犯睏,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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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懷春做了個夢,夢裡肖仁又給他做了兩個饅頭,饅頭小了很多好看了很多,沒有那麼圓,卻自然俏麗,摸起來也舒服,軟軟的捏完還會自己彈起來,不會變形……
捏著捏著,饅頭不滿地叫了一聲,展懷春一下子就醒了,眼睛慢慢恢復清明,接著渾身僵硬。
上次他跟小尼姑同榻而眠,醒來時小尼姑窩在他懷裡,緊緊抱著他。
如今小尼姑背靠著他睡得正香,卻換成了他緊緊摟著她,兩個人貼得緊密,中間幾乎毫無縫隙。不過這次他沒有看到禿腦頂,小尼姑頭上戴著尼姑帽,估計昨晚並沒打算睡覺,是不知不覺睡著的。
展懷春尷尬極了,一邊悄悄往後挪,一邊把自己睡夢裡不老實的大手收了回來。那樣柔軟滑膩的觸感,乍然離開時他本能地捨不得,隨之而來的是自責羞愧。他真的只想讓小尼姑躺著好好養傷而已,怎麼睡著睡著就摸到那裡了?
算了,不小心碰到而已。
身體平復了,展懷春悄悄越過睡在外面的小尼姑,下地更衣,沒忘替小尼姑整理鬆散的尼姑袍。
打開窗子,天還沒有大亮,展懷春有點餓了,回頭看看,偷偷吃肉乾。
「施主,你醒了啊?」阿榆被他弄出的動靜喚醒,睜開眼睛,看見對面男人背影,她有些茫然,很快便記起昨晚的事。想到自己竟然半夜睡著了,阿榆懊惱地皺眉。
她心思都寫在臉上,展懷春笑了笑,收好肉乾走過去問她:「腿感覺怎麼樣?還疼不疼?」
阿榆打個哈欠坐了起來,撩開褲腿,見傷口已經結疤了,腳踝處的紅腫也徹底消了,很是高興。
「既然好了,那趕緊回你房間去吧,記得給我送早飯過來。」展懷春像往常一樣吩咐道,「對了,昨晚你睡在這裡的事別告訴別人,雖然咱們兩個什麼都沒做,傳出去不好。」
「知道了。」阿榆點點頭,揉著眼睛出去了。
外面清幽寧靜,阿榆睡意被晨風吹走,走著走著忽的摸摸胸口,不知為何,感覺好像有點奇怪,卻又說不上來為何會怪異。
阿榆茫然地回了自己房間,洗完臉走出門時,正好明安也推門出來。
「你唸完經了?」明安皺眉問。
「念,唸完了。」阿榆心中有鬼,低著頭答。
明安一看就知道她撒謊呢,猜她定是半夜熬不住偷偷跑回來睡覺了,便也沒有追問,只奇怪問道:「你起來這麼早做什麼?不是不用你挑水了嗎?」
這事昨天師祖已經告訴她了,阿榆看看院子,發現自己的確無事可做,便道:「我幫師姐準備早飯吧,一會正好替施主送過去。」
明安腳步立即頓住,回頭看她:「你不是不想伺候他了嗎?」
昨天剛說過的話今天就要反悔了,阿榆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輕輕踢了下腿,解釋道:「師姐我腿傷已經沒事了,所以還是我去伺候施主吧,昨天勞煩師姐幫忙了。」阿榆一直覺得伺候展懷春是件苦差事,自己不想做時希望推給旁人,盼著展懷春對其他師姐們會好一些,但真的有人代她去伺候了,她又感覺有點對不起師姐,萬一展懷春也欺負師姐,豈不是她害的?
明安卻是臉色大變,勉強笑道:「你還是好好養傷吧,我先幫你服侍施主,等你傷好了再換回來。」
阿榆記得展懷春的囑咐,搖頭道:「還是我去吧,師姐你不用擔心,我腿真的不疼了。」
「昨晚施主是不是找你去了?」明安再也維持不住臉上鎮定,走到阿榆身前逼問道。她瞭解這個師妹,如果不是旁人讓她改了主意,她自己不會改的。
秘密被戳破,阿榆緊張地低下頭。
「他都跟你說什麼了?」明安白著臉問。
「施主,施主說昨天他不是故意騙我的,他知道錯了,讓我原諒他,然後讓我繼續給他送飯。」阿榆攥著手答,撒了個小謊,把兩人一起睡覺的事瞞了下來。
但這些已經足夠了,明安倒退兩步,不可置信地盯著阿榆。她想不明白那個男人為何如此喜歡阿榆,不但半夜去找阿榆,還低頭向她道歉。現在兩人和好了,她,她連近身伺候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師姐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她久久不說話,阿榆抬起頭,擔憂地問。
「沒事,你回房間吧,飯好了我叫你,不用你幫忙。」明安掉頭就走,她想一個人靜一靜,不想看到阿榆,看見她,她心裡就只剩下嫉妒。但有些東西是嫉妒不來的,她沒有時間去白白嫉妒,她得另尋法子。
師姐不用她幫忙,阿榆原地站了會兒,回屋去了,繼續念昨晚沒有唸完的經。
約莫兩刻鍾後,阿榆去廚房端早飯,將兩個人的份量擺上案板,邁著小碎步走向客房。
走廊曲折,晨光時而落到她身上,明明暗暗,小尼姑嘴角微微翹起,顯然心情很是不錯。
那邊剛剛打完拳正在樹下休息的男人回頭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他情不自禁維持扭頭的姿勢,看她小心翼翼端著案板走,看她在光影裡緩步穿梭,看她無意中朝他這邊瞥過來,然後笑得更開心了,大聲喊他「施主」。
展懷春沒有應她,回頭時,唇角卻不自覺地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