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宣告

  展懷春一進屋就察覺到了阿榆的變化。

  以前他回來,她都會笑著迎上來,然後裝作不在意地看向他手,因為他偶爾會給她帶東西。他帶了,她會低頭掩飾驚喜,他不帶,她神色如常並不失望。但今日,她規規矩矩站在那兒,低著頭,不是怕他才不敢看他,而是儘管害怕,依然努力裝作鎮定,像其他丫鬟那般等著聽他吩咐。

  是想用這種方式表達她的不滿嗎?

  展懷春直接去了內室。

  沒有被訓,阿榆鬆了口氣,繼續提心吊膽等了會兒,確定裡面沒打算吩咐她做事,她坐到外間榻上,拉過針線筐,縫她只繡了一半的帕子。

  直到晚飯擺上來,裡面都沒有動靜。

  阿榆在內室門口猶豫片刻,還是壯著膽子喚道:「少爺,該用晚飯了。」

  沒有人回他,但有腳步聲近了。

  阿榆低頭退到一側。

  展懷春出來,看都沒看她,直接坐到榻上。拿筷子時朝那邊瞟了一眼,見她沒有走過來的意思,他冷笑,看看對面另一副碗筷,什麼都沒說,自己用飯。

  他吃飯沒有什麼聲音,只有筷子碰到碟子時發出的輕響,阿榆靜靜地等著,倒也沒覺得餓。待展懷春吃完,她去廚房喚小丫鬟們過來收拾,返回時屋裡已經沒了人。阿榆知道展懷春生她的氣不想叫上她一起去散步,便去膳房用自己的,未料膳房那邊以為她會跟少爺一起用,並沒有準備她的。好在展懷春晚飯吃的不多,還有剩飯剩菜,阿榆就隨便吃了點,吃完回上房,乖乖待在屋裡。

  這次展懷春回來的很晚,天已經徹底黑了。

  他什麼都不說,阿榆照例去給他打洗腳水,蹲在床前服侍他洗腳。

  她洗得認真,沒察覺頭頂男人一直在看她。

  「少爺還有旁的吩咐嗎?」洗完腳,她端著水盆問。

  男人沒有說話,阿榆抬眼看他,見他望著床尾好像在想事情,便輕輕退了出去。

  都收拾好了,阿榆吹燈上榻,打坐唸經,唸完一卷,她拉過被子蓋住自己,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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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整整一天,展懷春都沒有跟阿榆說一句話,早上吃完飯就去園子裡逛,並不帶阿榆同去。晌午吃飯時回來,午休半個時辰再離開,然後就是晚飯了。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他都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

  阿榆知道展懷春還在生她的氣,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以前展懷春生氣會罵她,她知錯就賠不是,現在他不罵人,什麼都不說,有兩次阿榆想先開口認錯,對上他冷清的臉龐,又沒勇氣了。好在展懷春一天在屋裡的時間並不長,這樣坐立難安的滋味兒,她不用體會太久。

  這日早飯後,展懷春又逛園子去了。聽長安說他昨日迷上了釣魚,長安划船,他在船上坐著,累了就躺在船上睡覺。阿榆沒有坐過船,挺好奇的,不過展懷春不願意帶她去,她也沒有辦法,收拾完屋子就去找丹桂丹霞說話。

  這是那日挨訓之後三人第一次聚在一起。

  丹霞因為遷怒阿榆,再見面時就有些彆扭,不過阿榆當日就沒把她的話放在心裡,過來時依然笑著跟她打招呼,然後被丹桂拉到她那邊跟她說話。

  「二少爺有沒有罰你?」丹桂擔心地問。

  阿榆搖搖頭:「沒有,就是少爺一直沒有跟我說話。」

  「一句話都沒說過?」丹桂很驚訝,「那你也沒有主動跟少爺認錯嗎?」

  阿榆還是搖頭,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不敢,有時候我問少爺還有沒有別的吩咐,他都不理我。」

  丹桂沉默了,照那位爺的脾氣,不理人肯定就是還生著氣呢,可生氣居然沒有罵阿榆,真是奇怪。

  「要不今天少爺回來你主動跟他認錯?」丹桂給阿榆提建議,「少爺平時對你那麼好,現在肯定是跟你鬧彆扭,等著你主動認錯呢。」

  「我主動認錯他就不生氣了?」阿榆不太懂,「他現在氣得都不想跟我說話,我再主動跟他說,少爺會不會更生氣啊?」阿榆可不敢惹他。

  丹桂笑她:「你沒跟人鬧過彆扭啊?有時候我跟我弟弟吵架,其實我們兩個都想和好了,就是誰也抹不開那個面子,一直互相忍著,明明很想搭理對方,偏要等對方先來認錯才理他。少爺現在對你應該就是這樣,他想跟你說話,可你不道歉,他罵你不忍心理你又沒台階,只能一直強著不理你。不信晌午你試試,少爺回來你主動認錯,少爺就算罵你兩句,也很快會跟你和好的。」

  阿榆似懂非懂,看看外面天色,已經快要晌午了,便跟二人告辭,回了上房。

  坐下沒過多久,長安就回來了,站在外間門口對她道:「少爺剛剛練武出了一身汗,直接去浴池沐浴了,你趕快挑件衣裳連著巾子一起送過去。」

  阿榆大吃一驚:「直接去了?你提前讓熱水房準備熱水了?」展家的浴池她見過,熱水房那邊先燒好熱水,再跟活泉水兌好引往池中,若是夏天,直接放泉水就行。

  「不用,除了冬天,少爺都喜歡洗冷水澡。你快去拿巾子衣服,我先回去一趟。」在太陽下面站了半天,長安險些熱死,現在只想喝水擦擦身子。

  他滿頭大汗,阿榆趕緊讓他走了,自己去櫃子裡挑了一身月白色的春衫,再拿了兩條巾子朝浴池走去。她伺候過展懷春沐浴,但都是在外候著的,等展懷春沐浴出來換上衣服後給他擦頭髮。

  「少爺,奴婢給您衣服來了。」她站在內室門外,對著裡面道。

  裡面嘩嘩的水聲突然歸於平靜,良久之後,那人終於跟她說了這兩日的第一句話:「進來,把衣裳掛在屏風上,掛好了再去外面等著。」

  許是很久沒聽見展懷春說話了,阿榆覺得他聲音很好聽。低頭走進去,瞥見他在距離這邊最遠的池子邊上,只有肩膀以上露出了水面,長髮用簪子束在頭頂,俊美臉龐沾了水……

  阿榆沒敢多看,把東西放好,快步走了出去。洗澡時肯定是光溜溜的,他說過如果男女光溜溜抱在一起便是犯戒,那她看光溜溜的他也不好吧?

  她在外面靜靜地等著,裡面水聲來來回迴響個不停,響了足足一刻鍾才停下。男人上了岸,聲音聽不太清楚了,再過一會兒,他換了木屐朝外間走來,木屐底下比靴子響,踩在地上會發出啪嗒啪嗒的好聽聲音。

  很快她就看見了那雙木屐,阿榆趕緊低頭。

  展懷春出來後沒看她,直接坐在窗前,外面明媚的光照進來,將他籠罩,面容有些模糊。

  他頭髮濕噠噠的,這事不用吩咐,阿榆也知道應該做什麼。拿著另一條巾子,她快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側道:「少爺您低下頭,奴婢幫您絞髮。」

  展懷春收回凝視窗外的視線,看她一眼,轉過身來,低下了頭。

  他如此配合,阿榆沒那麼緊張了,先幫他把垂在後面的長髮都撥到前面來,再用巾子包住,輕輕地擦。展懷春頭髮完全放下來能到腰下,柔滑似緞,烏黑亮澤,為他擦乾頭髮是阿榆最喜歡的差事。她打小就是禿腦頂,從來不知道頭髮摸起來是這樣舒服。

  絞乾頭髮,緊接著替他梳頭通髮。阿榆轉到展懷春身後,左手托著一縷,右手抬起,梳子從男人頭頂一直往下順,遇到阻礙時再輕輕幫他接開纏在一起的髮,屋裡靜謐無聲。他頭髮還沒有乾透,清清涼涼的,像是綢緞,阿榆特別喜歡,通著通著忍不住朝桌上鏡子瞥去,想看看他在做什麼,不期然對上一雙黑幽的眼睛。

  她愣住,呆呆地看著他。鏡子裡展懷春也在看她,眼裡沒有斥責,沒有憤怒,也沒有冷漠,而是一種阿榆無法分辨的情緒,像是藏在粼粼湖水下,大概只有長時間盯著,才能看清吧?

  可阿榆不敢看,先移開了視線,垂眸為他梳頭,暗暗琢磨如何開口認錯。那事確實是她做的不對,真如丹桂所說他是在等她主動認錯,她就該……

  正想著,男人突然開了口:「前天我訓你,你是不是覺得委屈了?」

  聲音低沉,平靜,像是尋常兩人說話。

  因他的平靜,阿榆緊張的心也靜了下來,停了手中動作,低頭道:「沒有,少爺說的對,奴婢……」

  「我說過你在我面前要你我相稱,說奴婢我不習慣。」展懷春皺眉打斷她。

  阿榆沉默,想到丹桂丹霞跪在他面前的情形:「那樣說,不合規矩……」

  「不合什麼規矩?我的話就是規矩。」展懷春話裡又帶了火氣。

  阿榆不說話了,默認。他是少爺,她什麼都得聽他的。

  「繼續說,你是不是為那件事委屈了,心裡是不是在怪我?」她不說話,展懷春催她。

  「沒有,少爺說的對,奴,我只是個丫鬟,不該費心思打扮,而且我也不該偷偷出門。」

  阿榆認錯認得真心實意,展懷春聽了卻渾身不舒服,那天他是一時生氣,氣她傻了吧唧被人動手動腳,並不是真不想讓她打扮。她也傻,怎麼不就想想,若他真反對她打扮,為何還命人給她做頭巾繡衣裙?冷了她兩天她該吃該睡,一樣都沒耽誤,都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什麼!

  一想到他冷臉她也甩臉子給他看,展懷春就不願理她了,但看看她低頭認錯的安靜模樣,又怕繼續僵持下去她還規規矩矩的,沒有半點靈氣,白白礙他的眼。

  思忖片刻,展懷春對著窗外道:「那天我語氣有點重了,你別往心裡去。你跟旁的丫鬟不一樣,你是我的貼身丫鬟,出門後代表的就是我的臉面,其實你出去買東西沒什麼,但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一個男人拉你胳膊,旁人看見會以為你不檢點,進而認為我不檢點,懂了嗎?」

  阿榆詫異抬頭:「少爺生氣,不是因為我想打扮自己,不是因為我擅自出門,而是因為張二哥拉我胳膊?」

  「什麼張二哥?叫得這樣親暱,你跟他見過多少次了?」展懷春倏地轉了過來,冷著臉問。

  「就一次。」阿榆趕緊辯解。

  「才見過一次的男人你就管他叫二哥,哪裡有半點姑娘家該有的樣子?阿榆我告訴你,你現在是我的丫鬟,只能跟我一人稍微親近些,其他男人,除了我吩咐你傳達的話,除了必要的見禮,你連話都不應該多說,更不能跟他們有身體接觸。男女授受不親就是這個道理,懂了嗎?」

  「懂了懂了。」其實阿榆不是太懂,但他明顯生氣了,她敢說不懂嗎?

  反正他是少爺,他說什麼她就聽什麼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