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懷春走了,常青園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阿榆以為她會不習慣,過了兩天發現好像展懷春在不在都沒什麼區別。他不去京城時白日裡在家的時間也不多,兩人就是一起吃飯,她早晚伺候他,剩下大多數時間都自己過。現在他走了,她一日三餐跟丹桂丹霞一起用,說說笑笑反而更熱鬧。
月底丹桂丹霞放了一天假,早上出門,黃昏時分就回來了。丹霞好像不太高興,阿榆想問問,被丹桂用眼神勸住了,然後丹桂把她從家裡帶回來的紅薯乾分給二人吃。薯乾晾了一冬乾巴巴硬邦邦的,根本嚼不動,趁著家裡蒸窩頭時順便蒸一蒸就軟和了,又甜又勁道。
「阿榆,上次你不是想打耳洞嗎?這次我把要用的東西都帶來了,現在天暗不方便,明天我幫你打吧?」丹桂沒吃東西,從包裹裡翻出一個疊起來的帕子,放在阿榆面前展開。
裡面有個很小的瓶子,裝的是泡了花椒的酒。有根穿著紅線的銀針,有兩個小豆子,還有幾根細細棗樹圪針。丹桂指一樣介紹一樣,最後信心滿滿地道:「阿榆你放心,我幫鄰居家的小妹妹穿過耳洞,只有一點點疼,忍忍就過去了。怎麼樣,明天我幫你穿?」
阿榆很是心動,不過看看那針,還是有些猶豫:「要不,等我買了耳墜兒再說?」她怕疼。
丹桂看出她心思,笑她:「你就是怕疼,還找那麼多藉口。我告訴你,穿完耳洞要過一陣子才能戴耳墜,所以你現在沒有也沒關係。阿榆,不是我嚇唬你,咱們越大穿耳洞就越疼,你真想把自己打扮得俏麗些,最好現在就穿。」
她說的頭頭是道,阿榆詢問地看向丹霞,丹霞抿抿唇,點頭附和,阿榆心裡就定了,「好,那你明天幫我。」她真的很喜歡耳墜。
第二天上午,三人分別忙完自己的差事,齊齊聚在了阿榆房裡,她這邊屋子敞亮。
怕阿榆看了緊張,丹桂用布帶矇住她眼睛,讓她坐在窗邊等著。她自己站在一旁,拿著銀針在燭火上烤,烤完放在乾淨的帕子上。跟著左右手兩指沾了花椒酒抹在阿榆細白的耳垂上,再用兩個小豆子夾住阿榆左耳要穿耳洞的地方揉,把這裡揉麻了,一會兒扎的時候阿榆就不會太疼了。
丹桂很有耐心,邊揉邊說話分散阿榆注意力。門外丹霞幫忙守著,免得有人過來驚了她,扎錯地方。
阿榆還是很慌,丹桂捏住她耳垂時,她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好了,左耳的穿好了,怎麼樣,不是很疼吧?」丹桂細心幫阿榆擦去一點血,將一根棗樹圪針穿了過去,動作熟練。
阿榆眼裡轉了淚。扎的時候沒疼,後來那疼勁兒就慢慢上來了。她想說不扎另一邊了,丹桂已經開始幫她揉右耳朵了。阿榆忍了忍,覺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廢,便努力回想貨架上那一對兒淺紅的好看耳墜兒,那樣好看,她想戴。
想著想著,右耳也紮好了。
丹桂幫阿榆摘下布帶,對上她紅紅的眼圈,笑了,故意側過頭,讓阿榆看她今日特意戴的碧玉耳墜,輕輕晃悠給她看。等阿榆不是很疼了,她再叮囑她接下來要注意的事情,比如洗臉時小心別沾了水,每日都要轉轉圪針免得耳朵長死了,等等等等。阿榆認真地聽著,心中特別感激丹桂。
「好了,咱們去找丹霞吧。」丹桂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出去。
丹霞此時卻滿臉古怪地走進來了,見兩人已經收拾好,她將手中的書遞給阿榆:「大少爺剛剛派人送過來的,說是讓你自己看,多看幾遍看透了,月底大少爺找你問話。」
「什麼書啊?」丹桂先好奇地把書搶了過去,翻了兩頁,什麼都看不懂。
她跟丹霞都不認識字。
「長貴說了,大少爺讓阿榆自己看,不許告訴別人。」丹霞看著阿榆的目光更怪異了。按理說阿榆是二少爺身邊的丫鬟,哪怕只是普通丫鬟,大少爺此舉也不妥當,更何況二少爺對阿榆如此優待,將來抬個姨娘都有可能。
丹桂同樣困惑,只是既然大少爺特意吩咐了,她就沒有為難阿榆。將書放到桌子上,丹桂拍拍阿榆肩膀,見她同樣疑惑眼裡還有害怕,小聲安撫道:「別怕,大少爺對下人並不苛刻,你自己在屋裡看啊。要是耳朵不舒服了,馬上過來找我,記住我那些話,別自己亂碰。」
阿榆點點頭,佯裝鎮定送她們出門,心裡早已擰成一團亂麻。
大少爺不喜歡他,突然送書,總不會是怕她一個人待著沒趣吧?
憂心忡忡回到桌前,阿榆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入了迷,連隱隱作痛的耳朵都忘記了。
這書好像真的就是幫她打發時間的。
書裡講的是一對兒丫鬟姐妹的故事。兩人自小在員外老爺家裡長大,慢慢地都被派到少爺院子裡伺候。因為她們生的好看,少爺很喜歡她們,許諾將來抬二人當姨娘。姐姐不願意,求少爺放她出府,她在外面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員外家的一個佃農,勤懇老實。少爺雖然不捨得,還是沒有勉強姐姐,放她出去嫁人了。最初兩年姐姐過的很辛苦,但佃農對她很好,後來兩人自己攢錢買了地,日子平淡幸福。
妹妹就不一樣了,她成了少爺屋裡人,兩人紅袖添香如膠似漆,但妹妹好日子並沒有過多久,因為少爺奉父母之命娶妻了,娶的是一位大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且知書達理。少爺很快就喜歡上了新婚妻子,對妹妹漸漸忘了情。但不管少爺對新夫人多好,新夫人都悶悶不樂,少爺再三詢問,新夫人才告訴他:「我喜歡你,就希望你心裡只有我一人,可你在娶我之前已經有了嬌滴滴的丫鬟,一想到你之前也對她好,我心裡就難受。」
少爺知曉原因後,為了表明心跡,將妹妹丫鬟賣了。
故事的最後,姐姐跟佃農有了自己的孩子,少爺跟新夫人兒女雙全,只有妹妹因為被少爺破了身子,再嫁之後也不得丈夫喜歡,鬱鬱而終。
阿榆第一次看到這種故事,她完完全全被吸引了,書不算厚,但裡面從三個姑娘的日常生活中講了很多東西,全是阿榆沒有學過的。
譬如禮法。少爺沐浴時,姐姐會儘量迴避,因為男女之間需要避諱,平時姐姐也都謹守規矩禮儀,甚至成親後她都羞於看自己的丈夫。妹妹不同,她在少爺喜歡她之前就希望成為少爺屋裡人,不顧姐姐的再三勸阻,主動往少爺身邊湊,還多次故意露出自己的胳膊。旁的丫鬟說她這是勾引,是不正經,都很鄙夷她。
譬如感情。佃農跟姐姐提親時,答應一輩子對她好,姐姐覺得很幸福。那邊少爺成親時,妹妹跟新夫人都很難過,妹妹是因為少爺不喜歡自己了,新夫人是因為她的未婚夫在娶她之前喜歡過旁的女人,對那個女人好,還有過肌膚之親……
原來男女之間有這麼多的避諱,原來男女之間還有一種叫「喜歡」的感情。
看完了,阿榆呆呆地坐了很久。
她很懊惱自責。以前她看過展懷春好幾次,還跟他一起睡覺過,展懷春騙她說那樣沒關係,她信了。其實那樣不好,她主動爬到一個男人的床上,還讓他抱,這樣都不是一個好姑娘該做的。如果,如果她早知道,就不會犯那些錯了。
師父說展懷春會娶妻,那將來展懷春的妻子知道少爺抱過她,還對她好,肯定也會傷心吧?阿榆很後悔,暗暗告誡自己以後再也不能隨便要少爺的賞,哪怕是她很喜歡的東西。少爺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少爺,平白惹未來少夫人難過多不好。
整個四月,阿榆都完全沉浸在這本書裡,透過姐姐和新夫人學女子該守的禮儀,學常人處世之道,同時為裡面的故事唏噓。姐姐和新夫人最後都得到了幸福,只有妹妹,如果她當初肯聽姐姐的勸恪守本分,不要肖想姨娘名分和富貴,最後就不會惹自己跟新夫人難過,也不會落得那樣淒慘的下場。
「阿榆姑娘,大少爺傳你。」
這日阿榆又從頭開始讀,剛讀到妹妹心裡想她要先當通房再當姨娘那一段,外面長貴來喊她了。阿榆心中一跳,她都把這件事忘了!
她趕緊放下書,低頭跟在長貴身後去見展知寒。
展知寒在湖邊涼亭裡見的阿榆,四面開闊,長貴在遠處守著,這裡只有他跟阿榆兩人。
回府後他便派人暗中盯著阿榆,再根據老王等下人的回稟,漸漸相信了阿榆的單純。知道她自小在尼姑庵長大不知塵世,展知寒特意僱人編了本書提點她。女四書太死,不如故事講得淺顯易懂。
「書讀完了?」他望著湖面問。
「讀完了。」阿榆始終垂著腦袋,不敢看面前的男人。
「大戶人家最講規矩,主僕有別,不管主子多喜歡身邊的丫鬟,為了名聲也不可能娶她,最多抬舉她當姨娘……正妻姨娘通房,如今這世道,要求女子三從四德,丈夫三妻四妾也要忍著。可人心都是肉長的,相信沒有女子願意跟別的女人分享丈夫,你說是不是?」
「是啊。」阿榆輕聲附和。故事裡少爺跟妹妹睡覺,新夫人難過得一整夜都沒睡,淚水濕透枕巾,而少爺跟新夫人洞房時,妹妹也哭了一整晚。阿榆兩人都同情,少爺答應娶妻時她都替妹妹哭了,但姐姐說的沒錯,妹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不是嗎?路是她自己選的。
她短短兩個字蘊含著無限感慨,展知寒回頭,看著她問:「那你呢,你是想做你們少爺的姨娘,享盡榮華富貴,還是嫁出去做他人明媒正娶的妻子,縱使貧寒亦問心無愧?」二弟性格執拗,認定了便什麼都聽不進去,他只好從這個丫鬟身上入手。
「啊?」阿榆錯愕抬頭,怎麼突然說到她跟展懷春了?
展知寒一直盯著阿榆,阿榆抬頭時,他將她面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那清澈如水的眼裡有震驚有困惑有不可思議,唯獨沒有被看破心思的心虛和不安。
看來是二弟一頭熱啊……
想到展懷春各種否認,展知寒莫名地想笑。他們兄弟倆各種試探防備,人家姑娘還什麼心思都沒有呢。不過這樣也好,她單純善良,只要她從書中學會她本該懂得的禮法,日後應該會恪守本分,那麼她不同意,二弟再胡鬧,也不可能做出強迫她的事。
不是他心狠,只是姨娘庶子是非多,展家祖訓非四十無子不得納妾,他不能縱容二弟胡鬧。而阿榆一個風月庵裡出來的尼姑,再單純再好,都不適合做展家二少夫人。
知她懵懂,展知寒怕說得太清楚反而起反效果,便微微放軟了聲音:「不用多想,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丫鬟,我只是隨口問問,想知道你的打算,將來也好替你安排。」
阿榆鬆了口氣,接著道:「我沒想當少爺的姨娘啊,我又不喜歡少爺,況且少爺將來會娶妻子,我不想惹夫人難過。嫁人,嫁人……」阿榆茫然地攥手指,「我還沒想過嫁人的事呢,現在就想好好伺候少爺。」
「這樣便好。」展知寒頷首,最後提點道:「如何做個好丫鬟,你只要學書裡的姐姐便可,該服侍少爺時盡心服侍,需要避諱時守禮避開。如果少爺一時糊塗對你動手動腳,你大可喊人求助,我會替你做主。」
「嗯,我知道了。」阿榆認真記下。
展知寒看看她身上明顯不合身份的綢緞衣裳,想了想,還是沒有提。書是他給的,他教她學世俗禮儀,二弟再不滿意也沒有理由怪他,至於小丫鬟的穿衣打扮,隨他們去吧。
展知寒打發阿榆回去了,然後傍晚就聽說阿榆換回了普通丫鬟打扮。
這是展知寒沒有料到的,他望著天邊殘陽,無聲輕嘆。
單純又明白事理,一點即透,真是個好姑娘,可惜,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