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走了。
展懷春一直盯著門簾,看門口的人蹲下想要撿腳邊荔枝,可她最終沒有撿,跑出去了。
那是他特意帶給她的新鮮果子,她怎麼不撿呢?
展懷春就那樣面朝門口站著,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腳步聲走了過來,他知道,那是長安。
「把外面收拾乾淨了。」他平靜地吩咐。至於那些荔枝長安是自己吃還是扔了,他不想管。
長安哪敢吃啊。這一路上,每到一處少爺便命人換兩箱冰塊兒運著走,專門用來鎮三盒荔枝的。說句難聽的話,他們跟去的一行人恐怕都比不上這三盒荔枝值錢。要是旁的果子砸到地上肯定壞了,這荔枝殼硬,只要再洗洗,裡面照樣能吃。
長安先將荔枝撿到碟子裡,低頭把碎冰清理出去,回來時見裡面那人還站在那兒,心明顯是跟著阿榆跑了啊。低頭想了會兒,長安壯著膽子道:「少爺您別生氣,咱們一走兩個多月,阿榆怕是認生了,驟然得了這樣好東西,她不敢要呢。少爺要是放心,我現在就把東西端過去,準能讓她歡歡喜喜接下,回頭跟您磕頭道謝來。」
展懷春沒說話。
長安耐心地等著,等得脖子都酸了,終於聽裡面的人說:「洗乾淨,她再不識趣,賞你了。」
「少爺多慮了,阿榆肯定會要的。」得了許可,長安趕緊端著荔枝走了。
腳步聲遠去,展懷春哼了聲,準備回裡面等消息,轉身時,目光再次掠過阿榆忘了帶走的那本書上,他頓了頓,走過去將書拿了過來,這才去了裡面。脫了鞋子,展懷春懶懶靠在兩個多月沒睡的寬敞大床上,慢慢翻起書來。主線是兒女情長,規矩禮教倒是囉囉嗦嗦寫了很多話,他基本一目十行,翻完一本書也沒用多長時間。
放下書,展懷春閉上眼睛,回憶裡面的某些情節。
少爺買了好料子送姐妹丫鬟,姐姐婉拒了,妹妹沒有拒絕。府上發了月錢,姐姐一部分補貼家用,一部分自己攢著,妹妹則用來買首飾打扮自己。最後呢,姐姐用自己賺的錢幫佃農相公買了地,小兩口平淡安樂,妹妹淨身被賣走,一無所有。
看阿榆這樣子,是想學姐姐嗎?那麼在她心裡,他是不是就是那個少爺,她是不是覺得他對她好就是想納她當姨娘?然後他現在對她好,將來也會對另外一個女人好,為了另一個女人把她賣了?她怕被賣,所以不敢收他的東西?
「啪」的一聲,展懷春咬牙切齒將書甩到地上。紙張脫落,飛滿地。
展懷春猶不解恨,將枕頭也甩了下去。
大哥從哪兒找來的這本爛書!教規矩就教規矩,弄一個姐姐就夠了,何必扯什麼姨娘正室?他都說了他沒那種心思,只是喜歡逗她打扮她,他沒有弟弟妹妹,現在院子裡多了個孩子般可以哄著打發時間的小丫鬟,他慣著她不許嗎?偏要搞出這麼多事來!
都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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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廂房,阿榆紅著眼圈將長安讓進屋,兩人坐在外間桌子前說話,面對面而坐。阿榆本來沒想坐的,是長安非要她坐。屋門敞著,兩人這樣光明正大。
「阿榆,你知道咱們少爺為何這麼生氣嗎?」
阿榆回來時已經想過了,想來想去只有一件事,低頭道:「因為我不肯收少爺的東西。可是,你看你跟丹桂她們穿的都是布衣,我穿綢緞多不合適啊?」
長安是伶俐人,知道阿榆這種變化肯定跟大少爺有關。大少爺不在家,二少爺怎麼打扮阿榆都沒人多嘴,大少爺回來了,至少明面上得避諱些,阿榆懂事換回衣服他是贊成的,相信二少爺也明白。所以今日點火的,是面前這盤荔枝。
「嗯,你穿綢緞確實不妥,可你為啥不要荔枝啊?除了少爺,這院子裡平時就咱們倆走動,你吃荔枝又沒人知道,少爺給你你痛快接了不就得了?這可是咱們少爺不辭辛苦特意給你帶回來的,不說荔枝,就這一路上用的冰都有幾十兩,換成你,這樣惦記一個人對方卻不領情,你說你生氣不生氣?」
冰都幾十兩……
阿榆震驚地看長安,更加惶恐了,還有些困惑:「這樣好的東西,少爺為何送我啊?」
為啥,那不明擺著嗎?
長安想罵阿榆傻,偏偏少爺自己都不肯承認有這種心思,他也只好找個藉口:「少爺身邊就咱們兩個貼身伺候,我在京城已經分到一盒荔枝了,給了我,少爺肯定也要給你啊。阿榆,講規矩是好事,但你也得分場合,少爺和氣,私底下不把咱倆當外人,有好吃的好穿的都想著咱們,結果你非要跟他扯規矩,把他當外人,你說少爺能不生氣嗎?退一萬步講,咱們當下人的就是為了伺候主子高興的,主子高興賞你,你就接著,怕被人瞧見說道,就別讓他們瞧見,吃的自己偷偷在屋裡吃,用的藏起來,等將來出府後再打扮自己,你說對不對?」
阿榆聽呆了。長安說的跟姐姐說的不一樣,但好像也很有道理啊,關鍵是,是……
「你也分到荔枝了?還有好衣裳?我怎麼沒見你穿過?」
長安嘿嘿笑:「那當然,少爺對咱倆一樣好。那些衣裳我都藏在櫃子裡呢,專門留著回家探親時穿,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我命好,遇到少爺這麼好的主子。」荔枝他確實吃過,是在京城時少爺隨手賞他的,料子也有,但肯定沒有阿榆的待遇好啊。
原來長安也有荔枝。
阿榆目光挪到碟子裡的荔枝上,有點後悔了。早知道長安也有,她就不該拒絕了,這麼好吃的東西,還白白惹展懷春發了火。
她低頭扭捏,長安心中有數,起身把碟子推給她,笑著提醒道:「行了,趕緊去少爺面前認錯吧,少爺在屋裡等著你呢。到時候你當著少爺的面把荔枝都吃了,少爺也就不生氣了。」
想到展懷春之前暴怒的樣子,阿榆不太敢去,卻又禁不住長安再三催促,只好接過碟子,忐忑不安地去了上房。
她才走到門口,展懷春就聽見了,猛地翻身坐正,看向內屋門口。
「少爺,你在裡面嗎?」
那人在門口猶豫半天,停得他差點忍不住出去了才終於開口說話。
「你來做什麼?」展懷春沒好氣地問。
「我,我來跟少爺認錯,少爺特意給我帶荔枝,我還不領情……」阿榆站在門簾後,小聲道。
展懷春訝異地挑眉,長安是怎麼跟她說的?他倒沒料到那小子還有這份口才。
小丫鬟又聽話了,展懷春心情不錯,剛想喊阿榆進來,瞧見床前地上一片書紙狼藉,想到明明是大哥從中作梗他卻跟她發了那麼一頓火,耳根就有些熱了。快速下地撿起所有書紙塞到櫃子裡,展懷春整整衣衫,在椅子上坐穩了,才吩咐人進來。
阿榆心中惴惴,一手端著碟子一手挑開門簾走了進去,余光中瞧見展懷春端坐在桌前品茶呢。她沒敢看臉,低頭走到桌子前,將荔枝放了上去。
她眼圈還紅著,縱使低頭他也能看得見。展懷春氣她也氣自己,明明是小別重聚,偏弄成這樣。
「除了給你看書,大少爺還說過旁的嗎?」他示意她站得近一些,輕聲問道。
「沒說什麼,就是讓我好好伺候少爺。」阿榆不敢看他注視自己的眼睛,微微偏了頭,看一旁的椅子。其實大少爺還問她想不想當他姨娘了,還有什麼展懷春欺負她大少爺就為她做主的話,但阿榆覺得這些話不適合說出來,前者完全沒有道理,後面的展懷春沒怎麼對她動手動腳過啊,偶爾幾次都是意外。
展懷春不信,但他懶得追究了,轉而問長安都跟她說了什麼。
這個沒啥需要隱瞞的,阿榆據實相告。
展懷春還算滿意,想了想,順著長安的話道:「阿榆,這世上有很多種少爺跟丫鬟,那本書上說的只是其中一種。你記住,不是所有少爺對丫鬟好就是動了別的心思,也不是所有丫鬟都必須規規矩矩的。你是你,我就喜歡你像之前那樣輕鬆自然地陪我吃飯跟我說話,沒必要非得學別人,懂了嗎?你真規矩了,我反而不喜。」
阿榆似懂非懂,低頭攥手指:「那,有些規矩,總要遵守吧?」
她聲音有些委屈,展懷春看看她身上衣裳,勉強認了:「嗯,在外人面前要避諱,私底下咱們還和以前一樣。以後,我不逼你穿好衣裳了,不過只要我給你東西,就算你不吃不穿你都得接著,再也不許拒絕,知道嗎?」
「知道了。」阿榆乖乖應下。
她低著腦袋,乖巧模樣看得展懷春忍不住想把人……抱到懷裡好好再問她一遍。
明明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孩子招人疼呢?
展懷春懊惱地別開眼,不想再看,可是桌子下的一雙手動啊動的,總想抱住什麼一通揉捏。
他不說話,阿榆悄悄看他,剛看過去正好展懷春也偷眼看她。阿榆慌得趕緊看地面,一顆心撲通亂跳不上不下,不知他到底消氣了沒有。
「坐下吧,把荔枝吃了。」她如此怕自己,展懷春不太高興,但也不敢再訓她,免得她越來越拘束。
桌子旁邊擺著兩把椅子,展懷春坐北,另一把在東。阿榆乖乖坐下,將碟子往展懷春那邊推了推,剛想開口請他也再吃點,展懷春突然瞪她一眼:「都敢支使我伺候你了,膽子真是越來越大!」說著捏起一顆荔枝剝了起來。
阿榆被他這句話弄得丈二摸不著頭腦,她怎麼支使他了?
正困惑著,展懷春已經剝好一顆荔枝,瞥她一眼,伸手遞了過來。
阿榆受寵若驚,連忙搖頭拒絕:「少爺自己吃吧,我自己會剝了。」她看他剝過一次了啊。
展懷春皺眉:「自己會剝還讓我幫忙?」依然維持伸手的姿勢。
阿榆「啊」了一聲,看看兩人中間的碟子,再看看展懷春,明白了,不由失笑:「少爺誤會了,我是請你再吃點,沒想讓你幫我剝荔枝。」他是少爺啊,怎麼會想到那裡去,她哪敢支使他?
她忍著笑,但那雙才哭過不久的清澈眸子根本掩飾不住笑意,清亮亮的似月下泉水,映著月光星光。展懷春看得入神,這樣的笑,他已經兩個多月沒看過了。
沒有她在身邊伺候,他很不習慣,她呢,有沒有一點惦記他這個少爺?
看她面色紅潤,分明不像是會惦記人的,大概淨琢磨如何氣他了。
展懷春抿抿唇,托著荔枝殼往阿榆嘴前遞:「你早說清楚我不就知道了?現在剝也剝好了,快吃了!」
阿榆擰不過他,伸手去接。
「怎麼,嫌我手髒?」展懷春瞪眼睛。
「不是,我……」對上他緊皺的眉頭,阿榆認了,垂眸去咬那荔枝果肉。
眼看她嘴唇越來越近,展懷春喉頭滾動,突然覺得擋著他指端的荔枝殼很礙眼。
所以,在阿榆快要碰到荔枝時,展懷春把手收了回去。
阿榆愣住,抬眼看他,發現展懷春笑呢,笑得可好看了。
只是再好看,他也是戲弄人呢啊!
「那個少爺自己吃吧,我再剝一顆。」阿榆難掩抱怨地道,伸手去拿碟子裡的荔枝。
展懷春眼疾手快把碟子挪到他右側,跟著捏住去了殼的荔枝重新遞給她,柔聲哄道:「吃吧,這次不逗你了。」
阿榆才不信他,剛想說她不吃了,展懷春又瞪她:「不吃就是嫌我手髒!乖乖吃了,剩下的給你自己剝。」
他又威脅又誘惑,周圍還有荔枝淡淡的好聞果香,阿榆看看他手,決定再信他一次。
她再次靠近,展懷春心跳漸快,痴痴地看著她白皙臉龐來到他手前。她長長的眼睫垂著,遮掩了那雙秋水剪眸,她紅潤的唇瓣微微張開,碰到荔枝,也碰到了他兩指指端。溫溫的,軟軟的,雖然一觸即退,卻讓他在那一瞬忘了呼吸。
有些時候,她還挺像個女人的。
展懷春目光上移,卻見阿榆鼓著一邊腮幫子吃得正開心,渾然不知吃荔枝時樣子會變醜。
心中旖旎頓消,為她孩子般的饞傻。
等她吃完了,展懷春又從碟子裡捏了一顆荔枝。這麼硬的殼兒,她根本剝不開,還是他餵她吧。
可惜他想餵,阿榆不願意了:「少爺,你答應剩下的都讓我自己剝的。」
「誰說這個是給你剝的?」展懷春心情好,並不介意她不領情,反而當著她的面將手中荔枝送到自己口中,笑眼看她。他是男人,不在乎吃相如何。
阿榆本來挺尷尬的,瞧見他一邊腮幫子那麼鼓,她愣了一下,原來吃荔枝時會這樣。
再吃時,阿榆想了想,覺得轉過去吃太刻意了,便學書中看到的那般,抬起右手遮住嘴。
許是心裡不自在,她總覺得展懷春在看她,偷偷抬眼看去,果然對上他含笑的目光。
他笑什麼啊?
阿榆臉熱了,都不知道該怎麼嚼了。
旁邊展懷春又剝了一顆,邊含著玩邊欣賞小丫鬟羞紅的臉。因為害羞而紅臉,他還真沒怎麼在她身上見過,現在瞧著,她看大哥那本書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羞答答的樣子更讓人胃口好了。
「還剩最後一個了,你吃不吃?」他含糊不清地問。
阿榆搖頭,舌尖將口中圓籽兒抵到前面,紅著臉用拇指食指捏了出來,放到碟子裡。那裡已經有幾顆籽兒了,展懷春放了三個,她算上這個才兩個。現在展懷春手裡一個沒剝殼的,口中還含著一個……
阿榆低頭看桌子,他,他不是說在京城已經吃夠了嗎?
她在心中悄悄抱怨,殊不知自己的小嘴兒已經輕輕嘟了起來。
展懷春差點笑出聲,快嚼幾口吐了口中籽兒,故意一邊剝最後那個一邊嘆道:「一盒子八個,你只吃了三個,早知道你不愛吃,我就不費事給你帶了。」
阿榆掃一眼他手,心裡不是滋味兒,起身道:「我去端水,一會兒少爺好洗手。」說完轉身要走。
「等等!」展懷春倏地站了起來,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閉上眼睛。」
阿榆茫然地回視他,用目光詢問。
那眼睛裡有他的影,展懷春喜歡看,放柔了聲音:「閉上,我再送你一樣東西。」
他目光溫柔,嘴角噙著不常見卻每一次都能讓她看呆的淺笑,阿榆沒有多想,顫著眼睫閉上眼。心裡有些緊張,他還想送她什麼?
她如此聽話,展懷春心裡軟軟的,抬起手,將剝好的荔枝遞了過去。
只是,快要碰到她嘴唇時,他頓住,目光在她微紅的俏臉上輾轉,最後,手繼續往上抬,於是那荔枝在兩人中間繞了圈,改而落入他口中。
要不要繼續……餵她?
這個念頭在男人腦海裡盤旋,可他身體已經自作主張朝眼前那紅唇湊了過去。
此時的她,太像女人,太美,太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