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懷春曾經以為,在尼姑庵住的那段時日是他過得最苦的日子,這次真正出門後,他才發現,有房子住,有小尼姑伺候,一日三餐及時供應著,真的算是不錯了!
去京城的路上,一行人遇到暴雨,匆匆避到破廟裡,渾身衣服都濕透了,沒法換,也沒有熱乎乎的餐食,只能吃乾糧,晚上打地鋪。旁的男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他自然不能斤斤計較,只能忍著,忍著周圍的異味,忍著半夜來耳邊嗡嗡叫的蚊子,忍著連續兩三天都不能洗澡的煎熬。
到了京城,他也不是享福去了,有各種事情等著他,查賬看鋪子,喝酒應酬,還要提防小人口蜜腹劍的算計。
除了一個長安,身邊都是陌生人。早上起來,沒有人伺候他穿衣服了,長安可以,但他已經不習慣讓長安伺候,寧可自己動手。一頓三餐,沒有能下飯的小丫鬟陪他,展懷春自己胃口不好,跟旁人應酬時更是食難下嚥。晚上回來,長安伺候他洗腳,阿榆沒來之前也都是長安伺候的,如今有了比較,展懷春才發現,阿榆那雙手有多溫柔。
在外面忙了兩個多月,他最惦記的,竟然是這個新得的丫鬟,大哥他當然也有些想,但那是不一樣的。
回來的時候,一路上路過許多縣城,每到一地他便蒐羅些禁放的小吃。馬車靠近縣城,他莫名的雀躍,恨不得馬上就到家。返程之前,他並沒有給大哥寫信告訴他自己何時回來,不想像個孩子似的什麼都稟報,所以今日大哥出門去了,他什麼人都不用顧忌,下車後直接奔向自己的院子,想快點看看她,看她有沒有什麼變化,看她頭髮有沒有長長一些。
可是,他滿懷期待地過來,竟然沒有看到她人,現在終於看到了,她穿的那是什麼衣裳?
她低著頭不說話,展懷春看看那邊同樣低頭的長安,沉聲吩咐道:「進屋回話。」轉身朝房間走去。
阿榆提著心跟在他後面,不懂展懷春為何會生如此大的氣。他離家在外,阿榆也想過再見面後會是什麼樣子,卻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這樣。本來還覺得兩個多月不見的男人有些陌生了,他這樣一生氣,阿榆頓時記起他以前的凶,心裡便只剩下害怕。
少爺還是那個少爺,喜怒不定,摸不透。
「說,為什麼換衣裳穿了?」展懷春坐在桌子前,盯著阿榆問道。
這個問題阿榆早就準備好了,此時稍微鎮定了些,她看著地面答:「少爺,以前是我不懂規矩,少爺賞什麼我都接著,現在我知道規矩了,少爺賞我是看得起我,但我只是個丫鬟,真的不適合穿那麼好的綢緞衣裳。阿榆,多謝少爺好意,但真的不能再要了。」
「知道規矩了?誰教你的?」她那番話說得頭頭是道,也有淡淡的委婉世故,跟以前她口是心非的笨拙拒絕完全不一樣,要麼是真懂了,要麼就是旁人教她這樣說的。詫異過後,展懷春馬上想到了他的好大哥,該不是他又插手了吧?
「沒有人教我,是我在書中學到的。」阿榆低著頭答。
她剛才確實從書房出來,展懷春納悶了:「在我書房裡看到的書?」他怎麼不記得他有那種教丫鬟學規矩的書?
阿榆搖頭:「不是,是大少爺送我的書,我看完了,學到了很多。少爺,以前我不懂事,做了很多冒犯你的事,以後不會了。」學會了,以後就不會再惹他生氣了吧?
展懷春沒理她後面的話,皺著眉頭道:「大少爺送了你什麼書?拿過來給我看看。」
阿榆便去自己房裡拿書,很快就回來了,乖乖遞給展懷春。
展懷春接過來,翻開,見裡面講得是姐妹丫鬟伺候少爺的故事,心中已然有數,後面隨手翻兩頁,正好翻到姐姐訓斥妹妹不該覬覦少爺的話,他怒極而笑。大哥可真夠關心他,看不慣他對一個丫鬟好,知道他不聽話,竟然想到這種辦法教阿榆規矩本分。他是已經摸清阿榆的純善了吧?還真會對症下藥。
「看了很多書?」將書扔到桌子上,展懷春悶聲問。見阿榆點頭,又問:「跟我說說,你都學會了什麼?」
阿榆垂著眼眸,將自己最近讀書心得都說給他聽。
她聲音又輕又柔,一直這樣細聲說著,像是潺潺溪水流進他胸口,澆滅那裡的火氣。展懷春怔怔地看著她,看她規規矩矩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知該作何感想。
因為尷尬他不想教她的,大哥都替他教了,那個什麼都不懂那個很好糊弄的小丫鬟,再也沒有了。
「抬起頭。」他想看她的眼睛。
阿榆愣了愣,偷偷看他一眼,見男人看起來雖然清冷卻不像生氣的樣子,便抬頭給他看。
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染俗世塵垢。
展懷春略微舒服了些:「知道荔枝是什麼嗎?」
阿榆眨眨眼睛:「不知道,是什麼?」
展懷春指指桌子上的圓盒子,讓她自己打開。
阿榆好奇極了,轉了半圈走到展懷春一側,抬手打開圓盒。此時是盛夏,但圓盒卻是涼的,開了,才發現圓盒外面是木頭,裡面還鑲了一圈瓷,中間堆滿了冰,冰裡放著七八個類似果子的東西,紅紅的,很奇怪。
「剝開。」
男人在旁邊吩咐,阿榆只得從命,只是拿起來才發現果子很是硌手,硬硬的也剝不開。正發愁,展懷春突然低低罵了她一聲「笨」,同時把果子搶了過去。阿榆也覺得自己笨,但還是好奇地看著展懷春,看他三兩下就剝開了,露出裡面晶瑩潤透的果肉。
「張嘴。」展懷春托著果殼,把東西遞到她嘴邊。
阿榆不由自主往後退,茫然地問:「這是什麼啊?」
「嘗嘗就知道了,嘗玩我在告訴你。」展懷春不耐煩,直接站了起來,掐著她下巴把東西塞到了她嘴裡。她下巴細細滑滑,大眼睛驚慌地望著他,展懷春心中一軟,笑了笑:「不用怕,這是好東西,你安心吃吧,裡面有籽兒,小心別咬到。」
東西已經入了口,阿榆不得不吃,真的吃了,她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了。有些冰的果子讓她渾身都跟著涼快,而果肉軟滑多汁,甜中帶酸,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就是,就是裡面的籽兒也太大了,沒吃幾下就沒了。
那麼大的籽兒,阿榆看看展懷春,低頭轉過去,將烏溜溜珠子似的圓籽吐到了手心裡,悄悄攥住。
「好吃嗎?」展懷春重新坐回椅子上,盯著她眼睛問。
「好吃。」阿榆誠實回答,瞥一眼圓盒,忐忑地問:「少爺,這就是荔枝嗎?貴不貴?」看樣子都像很貴的。
展懷春本來不想告訴她,但現在,他想知道她是選擇規矩還是順從自己的饞心:「很貴。這是南方產的果子,咱們這邊根本沒有,普通商人運到半路就爛了,只有官府驛站快馬日夜不停地跑才能運到京城,但也只是給宮裡享用的,皇上再分賞給官員。展家在京城有些交情,我才弄到了三盒,一路上用冰鎮著回來的。一盒給我大哥,一盒給肖少爺,這盒,是給你的。」他看順眼的人不多,她該慶幸她入了他的眼。
阿榆吃驚極了,「少爺自己沒有嗎?」他沒說多少錢,但話裡已經表明了這種果子有多稀奇,阿榆看過那麼多書,已經懂了,不是所有好東西都是用價錢衡量的。
「我在京城已經吃夠了,這東西,一口氣吃太多也不好。怎麼,你要不要?」展懷春盯著她眼睛問。
「不用了,少爺還是留著自己吃吧。」阿榆想也不想便低頭拒絕。這麼貴重的東西,哪裡是一個丫鬟能消受的。
「真的不要?那我送給旁人了。」展懷春嘴角笑容凝固,聲音變冷。
阿榆眼裡半點猶豫都沒有:「不要。」
展懷春沉默,低頭看自己的手,攥起再鬆開,抬頭看她,目光不經意落到她耳朵上,愣了愣,問:「耳釘是新買的?怎麼沒買上次看上的那種?」
阿榆低著腦袋,不知道男人臉上是什麼表情,聽他又閒聊般問她耳釘,不由淺笑:「上次看上的太貴了,我現在想攢錢,不能在這些東西上浪費錢,反正我只是個丫鬟,不用戴太好的。」
「攢錢?攢錢做什麼?」
這個問題阿榆不太好意思說,但他問了,她便微紅著臉道:「將來,將來總要出府的,現在攢了錢,到時候就不怕沒錢花了。」
「你想出府?怎麼出府?」展懷春好奇地笑了,聲音都帶著笑。
他一笑阿榆就放鬆了,有些話也敢說了:「如果少爺幫我找到爹娘,我就回家跟他們一起過。如果沒有,那,那,我總是要,嫁人的啊。我是丫鬟,那人應該跟我差不多的身份……」說到這裡又有些難為情了。
「是嗎,已經開始為嫁人準備了,可是有了人選?告訴我,我替你做主。」展懷春捏起一顆荔枝,攥在手心裡轉著玩,攥著攥著有汁水從他指縫裡流了下來,有的順著他手腕往下流,有的滴到他腿上,向來喜乾淨的少爺卻渾然不在意,只笑著看他的小丫鬟。
「沒有,我就是隨便想想,還沒有呢。」阿榆急忙辯解,抬頭時才發現展懷春有些不對,他雖然在笑,看她的眼神,卻好像要吃了她一般。她莫名地害怕,「少爺,你……」
「沒有啊,真是可惜。」
展懷春淡淡說完,站了起來,準備往內室去,只是才轉身又頓住,回頭看她:「你不要我送的衣裳,不要我給你帶的吃食,頭巾呢?你怎麼沒有摘下來?那雖然是繡娘繡的,卻也是我吩咐下去的,全是難得的好綢緞,你一個丫鬟戴不合適。」
他目光落在她頭頂,突然很想知道她頭髮有多長了。兩個月沒見,他黑了瘦了,個子稍微長了點。阿榆也有了變化,她比以前白淨了,臉蛋更細膩了,人,也更懂事了,懂事的都不像她,都知道攢錢了,都知道出府嫁人了。
他的意思是,不許她戴頭巾嗎?
「說啊,你怎麼不摘下來?我送的東西你不是都不要了嗎?」展懷春逼近她。
阿榆臉上瞬間燒得通紅,想解釋自己為何留著頭巾,可對方明顯不想讓她戴了,她只能聽從:「我馬上摘,少爺你別生氣……」
「出去!」眼看她真的抬手要摘,展懷春猛地指向門口:「你走,敢摘下來我馬上趕你出府!」
他暴跳如雷,阿榆腦子裡轟的一聲,什麼都無法想,奪路而逃。
還沒出堂屋正門,身後忽然傳來光當悶響,有什麼東西被扔了出來。阿榆渾身打顫,回頭,瞧見外屋門簾晃動,之前還在桌子上的圓盒躺在滿地碎冰之中,而那些深紅色的荔枝正滿地滾動,其中一顆朝她滾了過來,最後停在她腳下。
阿榆淚如雨下。
她真的很想問問他,她到底哪裡做錯了,為何他一回來就對他發火,臨走之前,兩人不是好好的嗎?
可她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