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過來的時候,阿榆正坐在廊簷下跟豌豆一起曬日頭。秋日午後陽光沒有夏天那麼熾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舒服得惹人犯睏。阿榆輕輕地給豌豆梳理它金黃色的長毛,等豌豆毛全乾了,她也差不多快睡著了。
正要起身進去,聽見腳步聲,抬頭瞧見長安。阿榆知道他又是來勸說她的,雖然有些無奈,她還是抱著豌豆站了起來,等著聽他又一番勸說。
長安沒敢看阿榆。
方才所見,一人一狗,她面帶淺笑,安靜怕是在尼姑庵裡早已習慣了孤單寂寞,滿足是因為有只小狗陪她,但現在,他彷彿就是必須奪走她嘴角滿足的那人。
「阿榆,表姑娘來了,咱們少爺只有這一個表妹,他擔心表姑娘一個人在這邊住著不習慣,想把豌豆送給表姑娘養幾天,你,你隨我過去吧,你知道如何照顧豌豆,一會兒好說給表姑娘的丫鬟聽。」不想說也得說,他先跟她說了,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免得一會乍然聽到慌了神。
阿榆慢慢抬起頭,看向長安。
她真的沒想到是這樣,他不是來勸她的,而是……
阿榆低頭看豌豆。因為好奇長安,豌豆大腦袋從她懷裡抬了起來,烏溜溜的眼睛轉啊轉的。察覺她低頭動作,豌豆仰頭看她,目光相對,它伸長脖子要舔她。阿榆笑笑,托起它,給它舔。
她很捨不得。這半個多月,都是豌豆陪她吃飯陪她睡覺,豌豆雖然不會說話,阿榆卻覺得跟它在一起特別安心。它就像是她的家人一樣,會依賴她,會跟她撒嬌,會在夜裡往她懷裡縮,那種被需要的感覺,比被人幫助時還好。
可惜豌豆不是她的狗,它是展懷春的,是展懷春花了五十兩銀子買的。現在展懷春要把它送給表妹養幾天,別說只是養幾天,就是再也不送回常青園,她又能怎麼辦?
「嗯,我知道了,咱們走吧。」阿榆沒有讓長安多等,反身關上屋門,慢慢下了台階,一手托著豌豆,一手輕輕撫摸它腦頂。
長安在心裡嘆了口氣,去前頭領路了。
那邊展懷春跟沈棠不可能乾站著等阿榆,兩人就近選了條長椅,坐在樹蔭下說話。
「阿榆是誰?」沈棠好奇地問,展家上上下下的奴僕她差不多都記得,怎麼不知道有個叫阿榆的?
「是我撿來的孤女,看她可憐無處可去,暫且留在身邊當丫鬟了。」展懷春漫不經心地解釋,手裡甩著柳枝,閒情逸致。
他臉上帶著淺笑,眼裡卻有陰霾一閃而逝。沈棠看見了,心裡對那個叫阿榆的丫鬟更好奇了,展家這哥倆都不喜歡丫鬟伺候,對方既然能讓展懷春帶回來,肯定有不同尋常之處。
很快,那邊長安就領著人過來了。
沈棠先看向展懷春,見他目視前方彷彿對來人渾然不在意,便自己望了過去。
阿榆身上是丫鬟打扮,身量纖細窈窕,略顯匆忙的步伐竟也有種楚楚動人之態,可最先吸引沈棠的卻是她頭上別緻的頭巾,跟著便是她微微低下去的臉龐。沈棠見過的美人不少,她自己生的也不錯,看到阿榆依然被驚艷了,不由自主掃了展懷春一眼。這樣美貌的丫鬟,怪不得他肯留在身邊,只是展家祖訓不得納妾,他是真的沒有那種心思,還是打算娶了她?
若是後者,阿榆便是她將來的弟妹,那她可得先好好觀察對方。若兩人脾性相投,她願意與阿榆交好,若是不合,那就不干涉了,畢竟這是展懷春的私事,當然,萬一真成了,她照樣會儘量跟她搞好關係,誰讓她是長嫂?
「少爺,阿榆過來了。」長安弓腰停在二十步外,回頭朝阿榆使眼色。
阿榆記得展府規矩,恭恭敬敬上前行禮:「奴婢見過少爺,見過表姑娘。」
展懷春隱在袖子裡的手握成拳,終於朝她看了過去。
上午他跟在她身後,怕被她發現不敢靠的太近,而她頭上又一直戴著帷帽,他根本看不清楚她裡面的樣子。現在他看見了,頭巾下面她臉龐白皙紅潤乖巧寧靜,看不出任何慌張不安,她濃密的眼睫垂著,遮掩了那雙清澈黑眸,也遮掩了她能輕易被人察覺的情緒。
這是那晚之後,兩人第一次正面對上。早在餘光裡瞥到人影,早在她越來越近,他胸口某個地方便沒來由地亂了,她卻穩穩站在那兒,規規矩矩。她自稱奴婢,分明是在告訴他,她的心意並沒有因最近他的冷落而改變。
展懷春冷笑,不改就不改,他也沒指望她改。
收回視線,展懷春很隨意地吩咐道:「把豌豆放下來吧,從今以後,它是表姑娘的了。」本想只讓沈棠養幾天的,可看見她平靜的樣子,他很不舒服,他不舒服,她也別想舒服。給別人養幾天她不怕,那徹底從她身邊拿走,她總會怕吧?她對那隻狗可是真上了心,不像他,在她眼前消失那麼久,她都不屑於看一眼。
阿榆已經很久沒有聽見展懷春的聲音了,沒想再次聽,他說的是這個。
她還記得買狗的時候,他讓她挑,讓她給豌豆起名字。起完了,他坐在她身邊,挨得那麼近,眼裡全是笑,溫柔得像春日湖水粼粼,然彷彿才是一轉眼,他就說豌豆再也不是她的了。
是啊,豌豆本來就不是她的,她只是幫他照顧而已,他善變喜怒不定,她不早就知道了嗎?她伺候地好,他對她萬般好,她惹他生氣了,他……
阿榆彎腰,將豌豆放在地上,摸摸它腦頂,柔聲細語:「豌豆,那是表姑娘,以後你在表姑那身邊要老實點,不許再故意藏起來了,快過去吧。」說著將豌豆往沈棠那邊推,豌豆不肯走,被推開又轉身往她雙腿縫隙裡鑽,推了好幾次都是這樣。
周圍太安靜,安靜得阿榆心裡發慌,她忍不住抬頭,看見展懷春跟表姑娘好像都在看她,但她也不是特別確定,因為眼裡有淚,看不太清楚了。
再拖延下去,阿榆怕自己哭出來。
她匆匆抱起豌豆,快走幾步送到沈棠面前,對方不知為何沒接,阿榆也顧不得許多了,有些冒犯地將豌豆放到她腿上:「表姑娘你抱著它吧,豌豆很聽話的,跟你玩一會兒就會跟你親了。奴婢房裡還有事,就先回去了。」說完轉身,快步往回走。
有眼淚滴到沈棠手背上,沈棠本就糊裡糊塗,被那滴淚驚得不由鬆了手。剛鬆開,豌豆立即跳了下去,汪汪叫著朝阿榆追。阿榆聽到了,回頭時豌豆已經竄到了她身前,兩隻前爪進進扒住她腿,仰頭朝她叫喚。
阿榆淚如雨下,不想在眾人面前哭,可是她再也忍不住了,蹲下去抱起豌豆,低頭悶聲哭了起來。
那些對她好過的人,師父她們還在山上,跟她已有方外塵俗之分。丹桂有自己的家,年前差不多就能回去了。展懷春呢,其實展懷春對她很好,他是少爺,並沒有怎麼欺負她,剋扣月錢,打板子這些都沒有,反而對她特別好,只是那些特別的好,讓他突然再用少爺的身份對她時,她不習慣了。
只有豌豆,她對它好,它便也全心全意對她,眼裡沒有身份之差。
她肩膀抖個不停,壓抑的嗚咽時高時低,所有人都能聽出她的隱忍。
許是她哭得太可憐太無助,沈棠都跟著心疼。她移開視線,看向在阿榆蹲下去那一瞬立即站起來的男人,看他臉上神色不定,隱約猜到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的事,否則一個丫鬟不可能因狗如此傷心。
這是什麼事兒?她招誰惹誰了?憑什麼讓她做壞人?
沈棠生氣了,怒沖沖繞到展懷春生身前,柳眉倒豎:「展懷春你到底想做什麼?想跟她搶狗你自己搶,別把我牽涉進來!明月,我們走!」
她領著丫鬟拂袖而去,轉眼便沒了蹤影,展懷春卻沒看她,眼裡只有那個哭得肝腸寸斷的身影。她經常掉眼淚,哭成這樣他只見過一次,是大哥回來那日她以為他不要她了的時候。
回神時,展懷春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阿榆身前。他看她,一直看著,她應該是知道了,腦袋從胳膊裡稍微抬起來了一些,歪頭看他腳,接著又低頭,抽搭著抓起碗豆就要把它放到地上。
「別哭了,既然表姑娘不願意要,你繼續養著便是。」展懷春別開眼道。
「多謝少爺,奴婢一時沒能,忍住,在表姑面前失態了。少爺放心,奴婢這就把豌豆送過去。」阿榆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慢慢站了起來。還是給表姑娘吧,免得他日後再反覆。
「我說讓你養你就養,若你真的不想養,我馬上摔死它!」她不識好歹,展懷春暴怒,吼完見她臉都白了,他恨恨轉身,腳步從來沒有如此快過,轉眼就繞過路口。
繞過了,他頓住,隔著茂密花叢枝葉看她身影。
她怎麼就不會說一句軟話?
他多想,她會像上次那樣撲到他懷裡哭訴她的委屈,可是她沒有。他多想,像上次那樣抱著她安慰她,可是她不需要。在她眼裡,他只是個少爺,她的眼淚,是為了無處可去而流,是為了愛狗要被搶走而流,從來沒有一次是給他的。
可笑他還想用發這種方式逼她低頭,最後不過是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而已。
她寧可不要豌豆,也不會跟他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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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下午,展家前所未有的沉寂,二少爺悶在廂房裡閉門不出,常青園裡沒有動靜仿若無人。
只有表姑娘偶爾會弄出點動靜。
聽聞展知寒回來了,沈棠怒氣衝衝地去找他告狀:「表哥,二表哥跟那個阿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今天二表哥非要把他那條獅子狗送我,把阿榆弄哭了,哭得那樣可憐,我都覺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錯,我可沒想欺負人啊,二表哥說送我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她會那樣捨不得狗!」
她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賭氣地坐在椅子上,坐姿不正,沒有半點閨秀的樣子。
展知寒鬆鬆領口在她對面坐下,平靜地道:「下次他再找你說跟阿榆有關的事,你都不必理會。」
沈棠趴在桌子上看他,壓低了聲音:「表哥,二表哥是不是喜歡阿榆啊?阿榆哭的時候,我看他心疼得臉都白了,我可沒見他對誰這樣好過。唉,他要是真喜歡阿榆,我替他出主意,免得他笨了吧唧只會讓人家傷心。那樣的臭脾氣,誰會喜歡他啊?」想到展懷春不但自己犯蠢還拿她當壞人用,沈棠恨得牙根癢癢。
不喜歡更好,展知寒在心裡道,嘴上卻叮囑她:「他們的事不許你插手。」
沈棠一愣。
男人面上冷峻,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管著她,嚴肅卻另有一種親暱,不是放在心上的人,怎麼會去管?
沈棠心裡湧上一絲甜蜜,看看門口,慢慢站了起來,走到展知寒身邊,眉頭蹙著好像有些困惑,然後在展知寒放下茶盞抬頭看過來時,猛地往他身上撲去。男人大驚,卻並沒有急著躲她,反而怕她摔傷般穩穩抱住她。沈棠心中得意,在男人開始推她之前緊緊抱住他脖子,靠在他懷裡道:「表哥,你對我真好。」她就喜歡他管她,好像她是他的人一樣。
展知寒身體一僵,這樣也叫對她好?
下一刻,他將手腳開始不老實的人推了出去,起身道:「吃飯去了,你二表哥現在心裡不舒服,飯桌上你老實點,免得礙他眼他朝你發火。」
「知道,他情場失意,再看咱們兩個幸福甜蜜,心裡肯定難受啊。嘿嘿,我畢竟是他未來嫂子,可不能如此欺負他。」沈棠乖乖跟在男人後面,像是聽話的小媳婦。
展知寒就跟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往前走。
到了堂屋,剛坐下就有下人來報,二少爺出門了。
天都快黑了,沈棠有些擔憂地看向展知寒,展知寒將筷子遞給她:「吃飯,不用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