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日比一日涼,不知不覺又發了一回月錢。
阿榆攢了十四兩銀子了。
將錢收起來,阿榆走到窗前坐下,望著外面發呆。
今日下人放假,丹桂她們又回去了。上次丹桂說她的贖身錢是二十兩,家裡已經攢了些,只要她這幾個月不再亂花錢,臘月便可以回家跟家人團聚。丹桂還說,她爹娘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這次回家就要過去相看,如果順利,明年開春她會成親嫁人。
丹桂真幸福。
她呢?
她在展府當丫鬟,展懷春沒有讓她簽過什麼賣身契,他讓她當丫鬟算是收留,而她開始不懂,他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後來懂了,她也心甘情願給他當丫鬟好報答他照顧她的恩情。只是,他遲遲不搬回來,她算什麼丫鬟?
阿榆有些委屈。
那晚賞月之後,兩人只匆匆見過一面,他怒氣衝衝離開,只給她一個背影,她連他為何生氣都不知道。她在院子裡忐忑地等,十日之期到了,他依然沒有回來。長安沒有過來找過她,她心中疑惑,卻也不敢打聽展懷春的事。
前幾天沈棠跟她道別,因為大少爺要親自送她回洛陽,順便向姑爺姑奶奶提親。沈棠笑得那麼幸福,叮囑她別理會展懷春的壞脾氣時都忍不住笑,阿榆聽了心中酸澀,她都看不見人,怎麼理會啊?
或許是大少爺還沒有回來,展懷春要負責家中生意,因此沒有功夫來這邊?畢竟,他找她也沒有什麼正事可做,若論衣食住行,長安照樣能伺候他。
他不回來,她照舊安安靜靜地過,一日三餐跟別的丫鬟一起吃,吃完回屋逗豌豆或看書。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腦海裡胡思亂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哪裡惹他生氣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頭緒。有時候想的頭有點疼,胸口有些難受,她披上外衫坐起來,打坐唸經,慢慢地就心靜了。
可她真的想知道,展懷春到底怎麼了,雖然自己沒有做錯什麼,阿榆還是隱隱覺得他生她氣了。
黃昏時分,丹桂丹霞回來了。
丹霞不太愛說話,丹桂跑過來找她,兩人再一起返回下人房。丹桂怕展懷春不敢在正院多待,卻不知道展懷春已經很久沒過來了。
「阿榆,我見到那個人了。」丹桂笑著把家裡帶來的煮棒子熱了,遞給阿榆吃,她坐在旁邊托著下巴對她道。
棒子粒兒又香又嫩,阿榆邊吃邊好奇地問:「他怎麼樣?」
丹桂有些害羞:「他家裡有三個兄弟,他是老大,長得還湊合吧,有點黑,傻乎乎的。那個,我們隔著門簾說了會兒話,他問我贖身錢缺多少,他可以替我出一些。可我們還沒成親,我哪能花他的錢呢,再說我已經跟管家說好要做到冬月底才走的。」
阿榆羨慕地看她:「那人對你真好啊,他肯定很喜歡你,想快點跟你成親呢。」
丹桂羞澀地笑,白皙臉龐紅紅的,比平時好看了許多。
阿榆真心替丹桂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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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將至,展知寒從洛陽歸來,幾乎他才進梅園不久,大少爺十一月迎娶表姑娘的消息就傳開了。
下人們津津樂道,但沒有多少人覺得吃驚,畢竟以前只要沈棠過來,展家內院就是沈棠做主打理,她早就是下人們眼裡的大少奶奶了。
距離展知寒成親只有兩個多月,展府現在便要開始籌備。
丹桂丹霞負責常青園裡的打掃,外面每日早晚都要清掃,上房廂房裡每天一小掃五日一大掃,如今既要過重陽又要準備迎娶大少奶奶,常青園裡也得日日收拾的乾乾淨淨,兩人一下子忙碌起來。這日趕巧丹霞月事來了,晌午吃飯時求阿榆替她做半日活,阿榆欣然應了。她在尼姑庵就常做這些,動作不比丹桂慢多少呢。
「阿榆,少爺最近在忙什麼啊?都快一個月沒過來了吧?」收拾到書房,丹桂一邊整理書架一邊好奇地問。書架上容易落灰,書拿起來一看便能看出灰塵對比,得用乾布徹底擦拭底下。
「我不知道。」阿榆背對丹桂在擦另一排,悶悶地道。
丹桂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好好想想?少爺那麼喜歡你,肯定不會無緣無故不理你的。」
阿榆不說話了,她真的想過了,想過那麼多晚,可她不知道。況且,展懷春真的喜歡她嗎?喜歡一個人會這樣對她嗎?或許他只是一會兒喜歡一會兒不喜歡吧,這樣更好,他一直不理她,她就不用擔心給他當姨娘了。
「阿榆,你……啊!」
身後乍然傳來碰撞聲和驚呼,緊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脆響,阿榆心中咯登一下,回頭,就見丹桂臉色蒼白站在多寶閣前,一隻手還維持著前伸的姿勢,而乾淨的青石地面上,展懷春從京城帶回來的那個定窯白瓷花鳥托盤已經摔得粉碎。
「阿榆阿榆,我不是故意的,剛剛豌豆站在我後面,我不知道,我差點踩到它,往旁邊躲撞到了上面……阿榆,我真不是故意的!」丹桂雙腿發顫,看看地面再看向阿榆,眼淚一串串流了出來,說話都不利索了。
「別怕別怕,少爺通情達理,只要咱們解釋清楚,他不會生氣的,丹桂你別哭了。」她哭個不停,全靠阿榆扶著才能站住,阿榆想先扶她到椅子上坐她好再收拾地面,忙完了再安撫她。
丹桂根本走不動,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阿榆你不知道,少爺屋裡沒有便宜東西,嬤嬤們管家教規矩時都再三囑咐咱們小心點,摔壞一件要麼賠要麼挨罰,就是把我賣了我也賠不起啊……阿榆,我害怕,少爺知道後肯定不會放我出去了……」
她哭得傷心欲絕,阿榆竟然也不是那麼肯定了,「你,你不是故意的,少爺應該不會不放你走吧?」
「怎麼不會?我只是個掃地丫鬟,打壞東西就得賠,你以為少爺對我會像對你……」說到這裡,丹桂忽然頓住,緊緊盯著阿榆,眼裡漸漸浮起希望,飛快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攥著阿榆手道:「阿榆,你幫幫我吧,就說東西是你打碎的行不行?阿榆,你聽我解釋,如果你是丹霞,我絕不會求你頂替我,但你跟我們不一樣,少爺恐怕都不記得我名字,可他喜歡你啊,他對你那樣好,你打壞再多東西他也不會怪你的!」
阿榆愣住,不由自主看向那個托盤。托盤再貴,也沒有展懷春送她的那些首飾貴,展懷春都送她那些東西了,應該不會為了一個托盤生她的氣吧?只是,東西明明是丹桂打壞的,她這樣豈不是撒謊騙展懷春?還有,展懷春很久沒回來了,她還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生她的氣,如果是,憤怒的展懷春,阿榆害怕,不比丹桂的怕輕多少……
她猶豫不決,丹桂眼淚越來越凶,捂著嘴改成跪著,作勢就要朝阿榆磕頭。阿榆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她,丹桂怎麼磕都磕不下去,撲在阿榆身上哭了起來:「阿榆,我真的沒辦法了啊,求你幫我一次吧,我還有三個月就可以贖身出去了,他還等著娶我,我不想一輩子留在這裡當丫鬟啊,阿榆,求你了,我求你了……」
「丹桂,你先別哭,我,我……」
「你們在做什麼?」門口忽然傳來冷聲質問,兩個丫鬟都嚇得直打哆嗦,急急抬頭看去。
管家老王已經走了進來,目光一掃,最後落到丹桂身上:「東西是你打碎的?」最近府裡各處都在收拾,二少爺終日不回常青園,諾大的院子裡只住著幾個丫鬟,他身為管家,當然要時不時過來巡視。
在下人眼裡老王威嚴不輸於兩個少爺,丹桂根本不敢看他,跪著低頭,身體抖成篩糠。
「啞巴了?我問東西是不是你打碎的?」小丫鬟哭哭啼啼,老王聽了不耐煩,現在知道怕了,早幹什麼去了?
丹桂歪頭看阿榆,淚眼模糊,一手快要掐進阿榆手背。
阿榆心中不忍,咬咬唇,低頭道:「不怪丹桂,是我打壞的。」
「真的是你打壞的?」老王詫異地看向阿榆,不等阿榆回話,他又特意提醒了一句:「咱們府上規矩,下人毛手毛腳打壞名貴物件是要打板子的,打完還得賠錢,賠不起活契改成死契,生死婚配全憑展家家主做主。」明眼人都能看出真相,但有人犯傻非要替人頂罪,他也沒辦法。
阿榆看看身側壓抑嗚咽的丹桂,並沒有猶豫太久:「……是。」
丹桂就要回家了,就要嫁人了,她那麼幸福,阿榆不想她回不去。如果展懷春真的要罰,她沒有家人也沒有想娶她的人,是挨打受罰還是在展府當一輩子丫鬟,都不會有誰替她傷心。反正她,本來就是孤兒,本來就要在尼姑庵清修一輩子,現在,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或許,是佛祖怪她心性不堅,不願給她一個姑娘應有的幸福吧?
阿榆反手握住丹桂的手,無聲安撫。
老王看看她,命兩人先把地上收拾好了,他去萬寶堂找展懷春。
展懷春正在看帳,長安請示過後,請老王進去。
「何事?」展懷春頭也不抬。
「二少爺,剛剛老奴去常青園巡視,發現一個丫鬟把您書房裡的定窯托盤打碎了。」老王恭聲道。
「你看著處置。」展懷春依然沒有抬頭,只是皺了皺眉,那個托盤他還挺喜歡的,可惜了。
他聲音清冷,頭也不抬的模樣竟肖極了展知寒,老王頭垂得更低,默了默才道:「二少爺,其實老奴進去時,阿榆和丹桂都在裡面,雖然阿榆承認是她打壞的,可老奴總覺得其中有蹊蹺,二少爺是否要親自詢問?還是直接罰阿榆?」
展懷春翻頁的動作頓住,終於抬頭。
最後,他站了起來。
一盞茶的功夫後,他已經坐到了常青園堂屋,「去把阿榆跟兩個打掃丫鬟叫過來。」
長安惴惴而去。
展懷春端坐在椅子上,緩緩打量這間屋子,目光所及,全是她纖細身影,或坐或站,巧笑倩兮。
他閉上眼睛。
不願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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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腳步聲走近,輕重不同,展懷春靜靜地等著,等那些腳步聲在他身前停下,他彷彿休息夠了自然而然睜開眼睛,冷厲目光一一掃過眼前三人,最後側頭去端茶杯,口中言簡意賅:「都跪下。」
丹桂丹霞幾乎立刻就跪了下去。
阿榆慢了一步。她不知道是因為不習慣跪,還是因為前面那個臉頰明顯瘦下去的男人,亦或是他方才看她時跟大少爺幾乎完全一樣的冷漠目光。她呆呆地站著,終於在男人皺眉再次朝她看過來時,跪了下去。
「今天該誰打掃房間?」展懷春冷冷開口。
「是奴婢。」丹桂丹霞同時開口,聲音發顫,丹霞心虛,多解釋了一句:「奴婢,奴婢身體不舒服,請阿榆代為……」
「你不舒服?跟管家說了?阿榆是常青園大丫鬟,你憑什麼使喚她?擅離職守,帶出去,打十板子。」展懷春毫不留情地打斷她,對長安道。
展懷春從萬寶堂過來時已經吩咐人備了板子,長安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忙去攙跌在地上的丹霞。這個也是膽大的,欺負阿榆純善而已,換個厲害些的,她敢開口?就是疼死也得幹活。
阿榆不忍,急著替丹霞求情:「少爺這事不怪丹霞,是我主動要幫忙的!」
展懷春看都沒看她,阿榆還想再求,被長安用膝蓋輕輕撞了一下,搖頭示意她閉嘴,跟著就粗魯地攙著丹霞出去了。
長凳擺在堂屋正對面,回頭就能瞧見,丹霞被強行按在長凳上,長安一句話,左右兩個小廝便揮起了板子。砰砰的悶響,丹霞的慘呼,聲聲入耳。
早在丹霞被按在上面時,阿榆便膝行著挪到展懷春身前,哭著求他別打,展懷春無動於衷。待後來開打了,阿榆哭得都說不出話來了,而十個板子其實打得很快,丹霞很快被兩人摻進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臀上已有血跡。
「你可知錯?」展懷春望向門外。
「奴婢,知錯了……」丹霞吸著氣答,面色慘白,嘴唇咬出了血。
「帶下去。」
轉眼堂屋只剩展懷春主僕並兩個丫鬟。
展懷春掃一眼低頭打顫的丹桂,看向阿榆:「那個托盤是你打壞的?」
既然她只想當丫鬟,他成全她。那麼一個丫鬟,憑什麼跟他求情?她不喜歡他,她心裡有別人,她又憑什麼仗著他對她的喜歡求他網開一面?他一直覺得她傻,其實她還是有些聰明的,只是她把人想的太簡單了。真心相待未必能換回真心,如她狠心對他,如旁人對她。他現在就要教教她,沒有人會一直傻傻地不求回報對一個人好,她不喜歡他,他會收心,她呢,相信今日之後,她以後不會再傻傻地被人利用了。
「是……」阿榆抽搭著答,淚眼模糊。
展懷春嗤笑,側頭看茶盞:「那個托盤值八十兩銀,八個你也……算了,先去外面領十板子。」
話音一落,屋內三人全都抬頭看他。
丹桂緊張地攥住阿榆胳膊,阿榆呆呆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男人,長安則是求出了聲:「少爺?」
「我讓你帶她出去。」展懷春很是平靜地重複道。
平安屋內,硬著頭皮去扶阿榆。
沒等他碰上自己,阿榆自己站了起來,轉身往外走。意外什麼?早在決定幫丹桂時,她不就料到會挨罰了嗎?丹霞都挨打了,她只是個丫鬟,他打她有什麼奇怪的?
她慢慢走下台階,朝丹霞剛剛趴過的長凳走去。
「阿榆……」丹桂嘴唇顫抖,眼看阿榆快要走到長凳前了,她猛地回頭,想跟展懷春求情,卻不想對上一雙冰冷至極的眸子,像是要殺了她。丹桂遍體生寒,慌忙低頭。她不敢,不敢承認,承認了,她也會挨打,恐怕比丹霞還多。她要回家了,她還要嫁人,她不能出事,真的不能……
她開不了口,外面阿榆已經趴到了長凳上。
展懷春大步走了出去,站在門前看著她:「阿榆,我再問最後一次,到底是不是你打碎的?」
丹霞受苦,她替丹霞求情,現在她為了丹桂即將挨打,丹桂卻沒有開口說半個字,難道她還看不出來?有些人根本不值得真心相待!
「是我。」
阿榆看著距離自己不過兩三尺高的地面,平靜地道。
以前他對她好,主子不像主子,丫鬟不像丫鬟,她有時會喜歡,有時會不安。
現在好了,挨一頓打,她便能夠確定,他心裡真的沒有她,然後再也不用胡思亂想,再也不用怕了。
男人好像說了什麼話,她沒有聽清。
有東西砸在身上,不是很疼,卻有什麼從眼角落了下去,化成模糊的圈。
她真的只是個丫鬟,從山上到展府,都只是伺候他。他高興,他對她好,陪她吃陪她玩陪她笑。他生氣,瞪她罵她戲弄她,現在又打她了。他的那些喜歡那些溫柔,其實也是戲弄的一種吧,因為先對她好了,再對她壞時,她就會更難受了。
從前師姐們都說她笨,她表面也承認自己笨,心裡卻不是很愛聽。現在她才知道,她真的很笨,竟然真的信了他。
打了幾下了?
好像有點疼了。
「阿榆,師父能教你的不多,萬一將來委屈了疼了,你就唸經,別想那些俗事,這樣心裡就會好受了。」
阿榆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摳著長凳,斷斷續續出聲。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板子打完,小廝退下,展懷春顫抖著在長凳前跪下,聽到的就是她近似空靈的聲音。
「阿榆,別念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男人捧住她幾乎沒有任何溫度的手,痛哭失聲。
她傻,他也傻,明明都決定收心了,看她咬牙忍著,看她一聲不吭,他還是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