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不怪

  當阿榆第一次認定托盤是她打碎的時,展懷春真的想罰她。

  他有他的驕傲,既然她不喜歡他,憑什麼替旁人求情,憑什麼那般無所畏懼地替別人頂罪?

  她想做丫鬟,她知道什麼叫真正的丫鬟嗎?

  丫鬟犯了錯,注定要挨打受罰。

  他也想用這種方式讓她明白,他不喜歡她了,不是只有她可以不喜歡人。

  可是,當她轉身往外走,當她一步步走下台階,當她真的趴在長凳上面時,他不忍了。他趕到門前,再次問她。那一瞬他沒有考慮太多,他也沒有時間考慮,只希望她聰明一些,在看清丹桂如何待她後改變主意,別為那些狠心利用她的人受苦。

  但她沒有,依然傻傻咬定自己犯了錯,甚至都沒抬頭看他一眼。哪怕她只是像替丹霞求情時那般哭著求他,他也不會真的打她。但她沒有,她承認得那麼平靜,旁邊小廝們都看著,他是展家二少爺,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跟一個小丫鬟服軟,更不想讓她看出來他還會捨不得她。

  他看了長安一眼。

  長安跟阿榆關係好,他一定會讓兩個小廝明白該怎麼打的。

  小廝果然放水了,板子抬得高,打在她身上的聲音卻比丹霞輕得多,但他還是看見她哭了。她低著頭,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看見長凳前的地面濕了幾團。她哭了,他傻了,強忍著不喊停,盼她開口求饒。可她一聲不吭,連慘叫都沒有。打到第七下,終於聽見她那邊有聲音了,他再也忍不住,喝退那些人,在他們離開後趕向她身前。

  走的近了,看見她後面衣服也暈了一絲紅,他雙腿發軟,跌跪下去,聽到她在唸經。

  他在山上逼她殺生,她跪在香堂唸經,那時是單純的懺悔。

  帶她下山之前,他去桃林找她,聽到她師父囑咐她。清詩以為他要納她當小妾,特意教她聽主母的話,教她安分守己,最後還怕她對他動情難過,教她委屈了心疼了就唸經。

  她現在唸經,是疼得,還是疼跟委屈都有?

  都有吧,明明她什麼都沒做錯,是丹桂利用她的好心,是他……仗勢欺人。

  她唸經,比她哭還讓他心疼。

  前不久他還許諾再也不對她凶了,今日就讓她疼了。

  「阿榆,別念了,我錯了,我不該打你,你忍忍,我送你回屋,我去請最好的郎中,你別怕啊……」她身上全是冷汗,手也沒有溫度,展懷春顧不得難受,匆匆抹了淚,高聲喊長安過來幫他把人抬到屋裡。她那裡傷到了,抱著背著都不好……那兩個人是蠢貨嗎?他都暗示了不許重打,怎麼還讓她出血了?

  顫抖的男人聲音打斷了她的誦經,阿榆看看旁邊跪著的華服男人,沒有抬頭。

  她還想繼續念,可她記不起來了,身上好疼。

  阿榆從來沒有挨過打,再遇到展懷春之前,她甚至都沒有挨過罰,之前不過是苦撐。火燒火燎地疼,疼入骨骸,阿榆聽不清旁邊的人在說什麼,好像又來了一個人,他們要抬她。她不想動,可她說不出話來,身體被兩人抬起那瞬間,腰臀不受控制往下墜,疼得她直接昏了過去。

  一會兒像泡在冷水裡,一會兒又像是火燒,耳邊有男人暴怒的斥責,聽不清是誰。

  阿榆想睜開眼睛,卻忽然到了一條村莊路口,有個少年將她抱了起來,抱得緊緊:「阿榆別怕,哥哥過年前肯定回來,哥哥會賺很多錢,過年給阿榆買紅衣裳,給你買好看的絹花……阿榆乖,好好聽大伯的話,乖乖等哥哥回來!」

  他勒得她疼了,她一點都嫌疼,抱著他脖子不肯鬆手。少年親親她臉,將她放在地上,低頭凝視她。

  她也看清了他的模樣。十六七歲,很瘦很瘦,眼睛卻明亮精神。

  他摸著她腦袋對她笑:「阿榆給哥哥笑一個,你笑了,哥哥回來地就會早一些。」

  原來這個人是她的哥哥,那她姓什麼?他叫什麼?

  夢境陡然一變,一群人圍在村口。

  「聽說程楊他們遇到山匪,一行人就逃出來兩三個……有的死了有的被山匪抓走了……」

  「程楊最小,肯定也死了吧?可憐啊,阿榆才多大啊,她缺德大伯佔了她家的一畝地跟房子,一天只給她吃兩頓飯,現在侄子死了,他沒有顧忌了,恐怕兩頓飯都不給阿榆了……」

  她呆呆地站著,聽他們竊竊私語,淚流滿面。

  夢裡她還是個小孩子,大伯告訴她哥哥死了,她不敢反駁,晚上自己縮在被窩裡哭。

  「哥哥,你別死,我不要新衣裳了,你快點回來……」

  「阿榆別哭,哥哥在這兒呢,別怕,哥哥在這兒陪你。」

  此時已是半夜三更,她額頭滾燙臉頰紅紅,眼角不停有淚珠滾落,口中夢囈斷斷續續。展懷春坐在床邊,雙手包住她小手放在嘴前,被她夢裡的哀求喚得肝腸欲斷。她會夢到肖仁對她好,會夢到哥哥,唯獨沒有夢到他。

  是啊,她怎麼會夢到他?他對她這麼壞,壞到她寧可求觀音佛祖救她脫離苦海,寧可在夢裡求哥哥回來護他,也不想在挨打時求他別打了。她一定是不信他了,不信他會心軟。

  在她心裡,他就是推她進煉獄的惡鬼吧?

  原本她什麼都不懂,她什麼都不懂,是傻,也是純,但他讓她知道了什麼叫眼淚,什麼叫言而無信,什麼叫疼徹入骨。

  他自認喜歡她,他就是這麼喜歡她的。

  「阿榆別哭,哥哥再也不走了,一直陪阿榆。」他握著她手,說她現在最想聽的話。果然,她在睡夢裡笑了,笑得那麼幸福又滿足。

  展懷春痴痴地看著她,替她將淚珠劃過的痕跡擦乾。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碰她了吧,如果她醒著,肯定不願意讓她碰的。

  他守她到天亮,她醒了,他要跟她道歉,她或許不願意聽,那她想要什麼,他都給她。

  即便,她想去肖仁身邊。

  肖仁能做到不跟他爭,因為他只有一點點喜歡她,他其實做不到,因為他喜歡她很多很多,可惜他太蠢太傻,不懂得該怎麼喜歡一個人,沒人跟他爭他都輸得徹頭徹尾。但是現在,他將她傷成這樣,如果她真的那麼喜歡肖仁,他成全她。

  她額頭漸漸不燙了,房間裡漸漸亮了,外面有丫鬟小廝的腳步聲走動,展懷春依然盯著眼前安睡的人,直到她蹙了蹙眉,他最後親了她手一下,戀戀不捨地鬆開。剛把她手放回去,她睜開了眼睛。

  她眼裡有剛睡醒的茫然,也有哭出來的血絲。

  展懷春的緊張全被自責取代,他認真地看著她,想把一肚子的後悔愧疚說給她聽。

  但她沒有給他機會,她驚喜地求他:「少爺,我記起來了,我住在王家村,我還有個哥哥,少爺送我……少爺幫我去王家村看看好不好?我哥哥可能已經回來了!」說到一半她扯動傷口吸了口氣,大概是知道她現在動不了,所以改了口。

  展懷春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她挨了打,醒來不是怪他也不是不理他,而是求他去找她哥哥。

  可他能給她任何東西,唯獨給不了她最想要的卻失蹤數年極有可能已經死了的哥哥。

  「……好,我這就吩咐下去,你,好好養傷。」

  她那麼渴望,他不忍心告訴她他已經去過王家村了,不忍心告訴她她哥哥不在那裡。

  她興奮地謝他,彷彿望了昨日的事,是因為覺得即將有哥哥護她便忘了之前的所有苦吧?

  展懷春不忍看她,起身離去,臨出門前回頭,看見她乖乖趴著,腦袋朝裡枕在胳膊上,不知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