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小道,小廝駕車,少爺騎馬。
阿榆坐在長安對面的轅座上,好方便看外面的村莊田地風景。她只是個村裡姑娘,沒有那麼多避諱,說實話展懷春這樣大張旗鼓地送她回去,她都挺不好意思的。
「冷不冷?」展懷春本來走在左邊,阿榆出來後他就繞到她身邊隨車並行。
「不冷。」阿榆側坐著,兩條腿懸空垂下去,隨著馬車顛簸輕輕晃悠,感覺還挺舒服,跟展懷春說話也不用歪頭。眼下才十月初,身上穿的暖今兒個日頭又好,風吹在身上只讓人神清氣爽。看男人一身藍袍坐在馬上,背上還背了箭囊,阿榆很是好奇:「少爺一會兒要去打獵?」
展懷春笑笑,抬頭掃視天空:「走著看吧,撞上好東西就打一隻,沒有就算了。」
他笑容好看,阿榆多看了一眼,慢慢低下頭。
「少爺,那邊地裡好像有只野兔!」旁邊長安忽然大聲喊道。
阿榆興奮地扭頭,展懷春動作比她更快,阿榆轉過去時他已經驅馬繞到了另一側。阿榆視野窄瞧不見兔子,只聽長安喊跑了跑了,跟著就見展懷春催馬衝進田地,在麥田與荒地裡穿梭,拔箭彎弓,「嗖」的一聲離得很遠都能聽清楚。箭離弦後,展懷春勒馬緩行,彷彿胸有成竹。
阿榆一眨不眨地望著男人背影,直到視線被車廂擋住。
「你怎麼不停車啊?」阿榆急了。
長安頭也不回,甚至悠哉地甩鞭拍了拍馬屁股:「不用停,咱們少爺箭術好,肯定打著了,一會兒就能追上來。我要是停車,他肯定罵我耽誤功夫。」自家少爺什麼脾氣,他摸得比誰都清楚,再說了,回頭他把這事學給少爺聽,肯定會得賞。
馬車依然不緩不急地走,阿榆看看長安,快速鑽進馬車,挑了那邊簾子朝外望,正好瞧見展懷春下馬撿兔又上馬,風一般朝這邊追了上來。雙方距離並不算遠,他馬跑得又快,轉眼便跨上土道。
阿榆飛快放下簾子,莫名地不想讓他知道她一直都在看他。
展懷春眼睛尖,遠遠就發現小姑娘探頭回望他了,此時見她反而縮了回去,羞答答可愛,他心裡癢得不行,恨不得上車抓住她問她到底在躲什麼。經過上次肖仁提醒,他也琢磨出一些門道,可惜領悟地太晚,生生將人嚇得躲著他,不願跟他在一起。
「阿榆,你看看我打的兔子。」他湊過去,敲了敲車窗。
阿榆這才挑開簾子,微紅著臉看向他手中。
「給,這個給你午飯加菜用!」展懷春拎著兔耳朵把兔子遞給她。
兔子脖子上有個箭窟窿,還在冒血。阿榆如今雖然對殺生沒有太大牴觸,乍然見到這種情形也有點受不了,慌忙縮回車中。外面響起男人開懷的笑聲,阿榆猜到剛剛他是故意逗她的,撇撇嘴,沒有再出去。
展懷春對著窗口笑了會兒,轉而上前,領先一步問長安:「還有多遠到王家村?」
長安領會主子眼色,故意抬高聲音答:「再走兩刻鍾吧。少爺,咱們把阿榆送到家後馬上就回來嗎?」
「廢話,不回來做什麼?難道你還真想留在她家等著吃兔肉?」
「沒有,我就隨口問問,跟著少爺啥好東西沒吃過啊,我可不饞兔肉!」
主僕倆一問一答,車裡阿榆靜靜地聽著。
她見過的展家家僕裡,只有長安敢在展懷春面前說俏皮話,現在他依然嬉皮笑臉,展懷春語氣也跟平常無異,好像她的離開並不會對他們產生什麼影響,好像昨晚那個男人也沒有喝醉過,沒有抱著她在夢裡求她別走……
阿榆有些悵然。她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都不多,在展家當丫鬟的那些日子,這輩子她大概都忘不掉。不過這樣也好,他們有他們高牆大院裡的生活,她也要重新當個普通的農家姑娘。
感慨過後,阿榆望向窗外,心頭有離愁,有久別回鄉的興奮緊張,亦有對未來生活的茫然和期待,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沒留意外面漸漸沒了人語,只有馬蹄聲聲。偶爾秋風吹動窗簾,會露出馬上男人一瞬側影,她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
「少爺,那個村子就是了。」
「嗯。」展懷春掃了小小的村莊一眼,剛要提醒阿榆,阿榆已經探出頭去。
眼前是一條貫穿南北的土道,而王家村要從前面一個交叉路口往拐過去,沿條更窄的小道往東走兩里地左右才到村口。村裡農家土屋磚瓦房錯落有致,有一排排緊挨著的,也有單獨分散的,村北面還有片小樹林。
長安回頭問她:「阿榆你對這裡還有印象嗎?」
阿榆茫然地搖頭。
長安便給她解釋:「你家住在村北,離那片林子挺近的,你大伯知道你要回來,把房子和田地都還回來了。地有兩畝,現在都種了麥子,一會兒路過時我指給你看。房子……少爺讓我們幫你稍微收拾了下,跟你們家以前差別應該不算大,沒準你看了還能記起一些事。」
展懷春一直聽著,此時忍不住哼了聲。其實他想推翻重蓋的,長安非說阿榆肯定更想看看跟家人一起住過的房子,他才改了主意。
阿榆並不是完全不懂事,知道大伯如此痛快還她房子肯定是看在展懷春的來頭上,她真心感激展懷春:「謝謝少爺幫我做了這麼多,一會兒少爺在路口停下吧,我自己回去就行。」馬車招搖,展懷春這人更招搖,她怕被村人誤會,她自己回去,可以跟村民打聽家跟田地到底在哪兒。
「怎麼,我送你回來,你連杯茶水都不給我喝?」展懷春挑眉問她。
阿榆紅了臉,她根本沒想那些。
展懷春俯身湊近,在她耳邊低語:「阿榆,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親眼看過你住的地方,我走得才安心。」
阿榆抬頭,對上他溫柔又不捨的目光,便再也無法拒絕,乖乖退回車廂。
展懷春無聲微笑。
馬車拐個彎,很快就進了村子。
阿榆透過簾縫悄悄往外看,果然看到很多穿布衣的村人聚在一起盯著馬車看,有老有少,更有小孩子好奇地跟在馬車後頭。村人們好熱鬧,說話嗓門也不小,阿榆側耳傾聽,臉慢慢熱了起來。
「哎,這就是那個展家二少爺吧?裡面是阿榆?看看,之前他派人替阿榆收拾房子,現在又親自送阿榆回來,肯定是看上阿榆了啊!」
「這丫頭命真好,開春玉泉庵一把火,聽說裡面尼姑都還俗了,只有阿榆沒回來,我還以為她燒死了呢,沒想是逃下山後被有錢少爺救了回去……」
「她爹娘生得好,我記得阿榆小時候就好看,不知道現在出落成什麼樣了。」
「肯定跟天仙似的啊,你看二少爺那模樣,阿榆長得稍微差點都入不了他的眼!」
各種議論都有,幾乎都是認定展懷春喜歡她。
她下山不久玉泉庵便起火一事,路上展懷春已經告訴她了,知道庵裡人都平安,阿榆唏噓過後也沒有想太多。此時聽了這些言語,她心裡又慌又亂,後悔自己不該一時心軟讓展懷春進村……他,他現在怎麼想?
阿榆偷偷看過去,卻見展懷春嘴角翹著,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她的擔心變成了羞惱,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一會兒他走了當然什麼都不用再管,卻不知這種事情傳出去,她以後怎麼嫁人啊?算了,他是堂堂二少爺,哪會想到這種小事,其實也不怪他,怪只怪自己在展府養傷時沒有考慮周全,沒料到展懷春會幫她這麼多,以為他只是幫她打聽了家裡情況。
「阿榆,到了,這就是你家,下車吧。」
馬車停下,車簾被挑起,長安在外面喚她。
阿榆暫且壓下那些顧慮,緊張地下了車。
眼前只有兩戶人家,緊緊挨著。左邊是她家,三間灰瓦房,三面石頭牆,中間木門很新,應該是展懷春讓人新換的。阿榆輕輕蹙眉,她對這石牆木門完全沒有印象,或許稍後進了院子,會有熟悉的東西?
掃一眼右邊那家新宅,阿榆沒有多想,轉身準備跟展懷春惜別。
展懷春並沒有下馬,先於她開口:「阿榆,縣城還有事,我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那一瞬,阿榆突然失聲,頓了會兒才笑著道:「嗯,那少爺慢走。」早走晚走,總是要走的。
展懷春深深看她一眼,彷彿在等她再說些什麼。阿榆低頭,短暫的寂靜後,聽他策馬揚長而去。
阿榆終於抬頭,呆呆地立在門口,目送一騎一車飛速遠去,眼裡只有男人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們轉了彎,直到發現附近很多村民都在留意這邊,阿榆才急急轉身,推門而入。
她心裡有很多難過和不捨,她想一個人慢慢平復,卻不想進門後,還沒來得及轉身關門,就被眼前所見驚到了。這不是她的家嗎?對面屋門口站著的穿黃裙子的小丫頭是誰?
阿榆呆住,小丫頭已經笑著朝她跑了過來,屈膝福禮:「姑娘,奴婢叫鶯兒,這是奴婢的賣身契,展少爺說了,從今往後姑娘就是奴婢的主子,還請姑娘收留,奴婢定會好好伺候姑娘。」
「我,我……」
阿榆徹底懵了,展懷春竟然送了她一個丫鬟?
正不知所措,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阿榆心頭砰砰直跳,覺得是他又不可思議,甚至不敢回頭看,直到那馬路過自家門口停在隔壁門前,她的心才迅速沉了下去。
是啊,他已經走了,怎麼還會回來?
只是,這個丫鬟……
「姑娘,來客人了。」她低頭發呆,鶯兒瞅一眼門外,笑著提醒她。小丫頭雖然才十歲,卻也懂得一些事了。
客人?
阿榆呆呆地轉頭。
卻見門口一華服男子長身玉立,笑眼看她:「月前聽聞程姑娘將歸故里,鄙人與姑娘毗鄰而居,特備一個小丫鬟作薄禮迎賀,還請姑娘笑納。」
阿榆手中薄紙飄落,「你,你……」他在說什麼啊。
展懷春拱手朝她見禮,風流倜儻:「鄙人姓展,家中行二,今日得見姑娘花容月貌,方知搬來此地實乃三生有幸。日後姑娘若有需要,儘管開口,展某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