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略一點頭,腳步橐橐從容而入,本來議論風生的佩文齋變得鴉雀無聲,走來走去的太監們也都控背躬身,一聲咳痰不聞。施世綸突然一陣緊張,感受到咫尺天顏和天威不測的雙重壓迫。自中進士授官,雖然也引見過幾次,但都是遠遠照一面,略問幾句話便躬身卻步退出,加之近視,根本不知道康熙是什麼樣子,這次幾乎造膝而跪,偏是不敢抬頭。
「你說得有意思,怎麼就啞了?」康熙一邊坐了,笑道,「想看看朕,就抬起頭來,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十不全』?」一句話說得張馬佟三個人都笑了,齋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施世綸暗透一口氣,伏身一拜,真的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一眼康熙。
五十五歲的康熙戴著一頂絨草面生絲纓蒼龍教子珠冠,剪裁得十分得體的石青直地納紗金龍褂罩著一件米色葛紗袍,腰間束著漢白玉四塊瓦明黃馬尾絲帶,已是花白了的鬍子梳理得一絲不亂,嘴角眼瞼都有了細密的魚鱗紋,只濃眉下一雙瞳仁炯炯有神,顯得深不見底,精神看去還算健旺,舉手投足間卻顯出老相──換一個地方,換一身藍衣,他很像一位方正慈祥的三家村學究,根本不會想像到他精算術、會書畫、能天文、通外語,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乾綱獨斷,決意撤藩,四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灣,靖東北,修明政治,疏浚河運,開博學鴻儒科,一網打盡天下英雄──是個文略武功直追唐宗宋祖,全掛子本事的一位皇帝!
「不能小看了你施世綸啊,敢這樣看朕的惟你一人!」康熙哈哈大笑,右手輕輕拍著案上的奏折,說道:「當日你父親出師台灣回來,朕問他『你的兒子有幾個可造就的?』施琅說了五個,絕口不提你。後來朕才知道,施琅有個小九九,五個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蔭,真正有能耐的是這個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壓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張廷玉見康熙高興,忙湊趣兒道:「方纔奴才們還說來著,相書上有破相貴,有似雀兒牌中『窮和』,施琅老將軍大概讀過的,所以鑒人不謬。」施世綸沒想到康熙如此爽明豁達,亦莊亦諧如談家常,頓時輕鬆下來,因笑著回道:「不知子都(注一)之惡者為無目也,不見無鹽(注二)之美者為無心也。」
眾人聽了又復大笑,康熙卻改容說道:「說正經事吧。你們都起來──李德全,給幾位大人搬凳子坐」李德全是養心殿副總管太監,跟康熙二十餘年,差使辦得十分俐落,一迭連聲答應著,早指揮幾個小蘇拉太監擺好凳子。待幾個人坐好,康熙才道:「今兒叫你們上書房人進來議議。施世綸呢,是老十三薦進來的。你在安徽仗責總督府的戈什哈,風骨硬挺,朕想借重你的剛毅廉正……」他仰了一下身子,又道:「戶部的事如今越來越不成話,還要痛加整頓。前番老四從安徽遞來折子,說修河銀子短三十萬,朕原以為至少也要一百五十萬的,這算很難為老四老十三的了,誰知戶部就到太子那兒叫苦,給駁了。朕叫人查了一下,新收上來三千萬銀子,不到半年,又借出去千把萬,餘下的朕說過誰動殺誰,虧得這旨意,不然早又借空了!官員們清苦,指庫借銀的事朕自以為心裡有數,誰知竟到了這個地步兒!」說著便搖頭,彷彿含著一枚苦橄欖品嚼,良久又嘆息一聲。馬齊忙安慰道:「銀子沒有,帳在。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裡頭的情弊不可勝言。有些戶部官員是把錢拿出去放債取息,這些銀子好追。庫裡還有兩千多萬,一時又不用兵,斷不至於連修河治漕的錢都叫四爺十三爺為難的。」
「可怕之處正在於此!」佟國維沉吟道,「官缺苦樂不均,俸祿一概菲薄。萬歲說的還只是戶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問,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頭不孝敬,該陞遷的壓下不奏,不該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沒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證人左鄰右舍都押到京裡,熬油刮骨地折騰。唉……老百姓說屈死不告狀,不單是怕冤獄,更怕的這種折騰,一人犯罪一村精窮,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
佟國維平日不大說話,今日卻說得有點收不住口。康熙靜靜聽著,一聲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著殿門口。張廷玉雖然年輕,但二十幾歲就進了上書房,閱事既多,深沉練達,只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他並非不同意佟國維的見解,六部裡的弊端實情遠遠超出他這點皮毛之見,但他卻有點不明白佟國維的用意。佟國維是「八爺黨」的中堅,愈這樣說,豈不愈加說明四阿哥十三阿哥幹得對,差使辦得好麼?
想了半日,心中忽然一動:這些年六部部務,統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六部亂得一團糟,太子有何政績可言?康熙本來就對胤礽的庸懦無能十分不滿,佟國維不動聲色侃侃而言,原來竟是在火上澆油!張廷玉正要說話,馬齊卻道:「老佟,所以皇上才下旨痛責弊端,要狠狠整頓嘛!」張廷玉此刻已經拿定主意,因撫膝長嘆一聲,說道:「這都是我們幾個上書房的臣子沒有把事辦好。『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一想起這兩名話,我就慚愧得寢食難安,不遑寧處。」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帳,這也用不著代什麼人受過。但為人臣,揆之天理,應該有這點子良心不安。」他乾咳一聲,臉色已漸緩和,微笑著問施世綸:「聽說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鹽商,會議聚金修復決潰河道,你知道這事不知道?」「回萬歲話!」施世綸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離開安徽。到京聽見風傳,說四爺十三爺召集鹽商,要強行募捐。其實──」他沒有說完,康熙便擺手制止了,說道:「朕已下旨,叫他們回來。十月朕要去熱河狩獵,會見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從駕。朕離京前,官員虧空要一體還清,調你來這裡,也就為辦這差使。你到戶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務,四阿哥他們也就該回來了。」
「皇上!」張廷玉在旁問道:「您這次離京,還是太子爺在京坐纛兒吧?」
康熙沒有理會張廷玉的問話,盯著施世綸道:「知道為什麼調你來?你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銀子只取四錢,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于成龍患一樣的毛病:敢抗上,窮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窮人;秀才和財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這個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這秉性,叫你來理財。人手不足,回頭叫老四老十三調幾個,今年進士中也可選幾個留部辦差。」施世綸聽罷旨意,忙起身伏地叩頭道:「萬歲身居九重,洞鑒萬里,說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過能改。臣秉性嚴剛迂闊,不宜做京官,不拘哪一省,請萬歲仍調臣出去,或按察使,或道府,臣保三年之內,全境夜不閉戶。戶部差事任難事艱,臣才力綿薄,恐難應付,有傷皇上知人之明。」「唔?」康熙拍了拍折子,「怕不是的吧!朕知道,辦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後路的事該由朕替你想。朕於臣工,包容的多了,你還怕落個沒下場?」
施世綸嚥了一口唾沫,他其實最怕的就是這主子的「包容」。寬仁大度,原是極好的事,但過了頭便成了「放縱」,其弊更不勝言。自四十二年清除索額圖這群「太子黨」,天下久已無事,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寬縱,一味簡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敗壞,種種貪風愈刮愈熾,都從這「包容」二字上生出來。但這又是康熙一直引為自喜的「盛德」,施世綸如何敢輕易褒貶?囁嚅半晌,竟乍著膽子說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齋中幾個不禁面面相覷,心裡都知道他想說什麼,一時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康熙微微一愣,轉臉笑道:「三位輔政,你們有誰收了賄賂,或借了庫銀?」佟國維就挨著康熙下首坐,忙賠笑道:「奴才自己有十幾處莊子,俸祿之外皇上又不時恩賞,怎麼敢背君妄為?連張馬二位,奴才也敢保的!」康熙笑道:「朕修這兩處行宮園林,自有正項支用,朕也沒有挪用庫銀。你這『太大』二字據何而云?」施世綸低頭沉思良久,說道:「臣進京已有數日,戶部裡也有幾位同年,談起來相與嘆惜。如今朝中有口號:『不欠庫銀非好漢』,萬歲可知道麼?就是上書房幾位宰輔,從前也都借過,四爺十三爺進了戶部才歸還的,聽說阿哥爺們,阿哥爺們……」他看了一眼臉色愈來愈難看的康熙,突然打了個寒顫,說話也結巴了。「大約還有太子?」康熙已經洞若觀火,明白了施世綸所謂「太大」的涵義,伸手彈了彈袍角,「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廷玉馬齊佟國維早已坐不住了,通紅著臉站起身來,佟國維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請主子治奴才欺妄之罪,奴才們確曾借過銀子,已是還清了。」
「都坐下。」康熙呆了半晌,突然笑道,「欠債還債,談何欺妄?總比往百姓身上刮搜好!朕是有點不明白,難道連你們這樣的還缺銀子使麼?」佟國維突然雙膝一跪,連連頓首,說道:「萬歲爺……奴才們也是不得已兒。昔日桓公倦政,管仲築宅蓄妓,實有難言之隱……」「放屁!」康熙早就在強按捺性子,聽佟國維的話實在刺心難過,不禁勃然變色,「桓公先明後暗,乃是亡國之君!文死諫武死戰,是臣子本分。太子有不是處,你們只可苦諫,何況朕還活著,為什麼不奏明瞭?卻要學管仲為他分謗!」
他這一發怒,三個大臣和施世綸一提袍角「撲通」一聲跪下,只是叩頭謝罪,滿屋的太監宮女,俱都嚇得面如土色顫慄不語,一時齋內荒廟般死寂,只東壁那座范金大座鐘不緊不慢地咔咔作響。東宮太子胤礽是康熙的二兒子,原是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獨子,自康熙四十二年索額圖私自結黨,圖謀逼康熙遜位,擁立胤礽事發被誅,一直不得意兒,嚇得鼠避貓似的,除了昏晨定省,不敢多見康熙一面。上書房大臣日日擔心的,就是這一對半老不少的父子不能和衷共濟,夾板氣難受,見康熙公然發作太子,焉能不驚心動魄?張廷玉心中雪亮,康熙今兒這股怒氣,全是佟國維撩撥起來的,但佟國維現是國舅,後頭是八阿哥胤禩強大的勢力,自己一個漢臣,如何敢躋身其間?馬齊素性率真粗疏,卻不肯跟著佟國維蹚渾水,因叩頭道:「奴才借銀另有緣故:如今六部九卿,無人不借庫銀。奴才和李光地幾個,說起來是一品大員,其實每年一百八十兩俸銀,只這點錢,別說應酬,就是妻兒也養不活!仰仗皇上恩賞,原籍省裡的冰炭敬,又有莊園,本不該借銀子。但若不擺個樣子,外人如何能知底細,想著我們必是指著賣放收受過日子,這貪官惡名兒,如何承當得起呢?」
「到這地步兒了?借銀子的有好名聲,不借的反倒成了混帳人,聞之令人驚心!」康熙一按桌子起身來,踱了幾步,看了看西壁上自己手書的「耐煩」二字,慢慢地,臉上回過顏色,回頭看著滿臉惶惑的施世綸道:「施世綸。」
「臣在……」
「朕越想事體越大。」康熙踱著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說道:「準噶爾部的阿拉布坦是隻狼羔子,很不安分,已經佔了喀爾喀部的一大片牧場。也難保朕不第四次親征準噶爾!國家一旦興兵,庫中無銀還了得?所以戶部的積欠銀子一定要盡快收回,你不要心存猶豫。」
「……扎!」
「不要瞻前顧後。戶部尚書梁清標,今日就下旨,著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康熙目光灼灼看著張廷玉,「張廷玉你草詔。」說罷,將髮辮向後一甩,又對施世綸道:「黃馬褂、王命旗牌朕都賜給你,有專斷之權。後邊又有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作主,你只管放膽去做。上自朕躬,下至太子群臣,一視同仁一清到底!」
施世綸推諉差使,最怕的就是康熙皇帝心志不堅,見康熙如此決心,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深深伏地,瘖啞著嗓子道:「國士報主不計身家,萬歲如此信任,臣焉敢瀆職?」
「這話說得好啊!」康熙慨然嘆道:「朕方才說太子,其實太子為人朕最清楚,並不是糊塗不明事體的人,要有忠貞之士去輔佐他成全他。外頭傳言說朕要怎樣怎樣太子,都是沒有的事──你們可都聽見了?」四個人都正聽得發怔,忙都叩頭答應,卻聽康熙又道:「朕有一語告誡,天下大權,惟朕一人受之,一人操之,斷無旁落之理。做臣子的不可有了異樣的心思,拉幫結派,禍國營私,被朕查覺,憑誰不能袒護你;但凡你實心為社稷,有朕在,憑誰不能加害你!」
他的這些話粗聽似乎支離破碎語無倫次,細思則辭意相連首尾相顧,內涵深不可測。幾個人都是文心周納,有什麼不明白的?額頭都密密沁出汗來,一齊答道:「是!」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跪安吧。」康熙目光陰鬱,擺了擺手道,「朕也乏了。施世綸去見見太子,你們幾個下午再遞牌子進來,把擬好的旨稿拿進來朕看。」
注一:春秋時著名美男子,然心腸狠毒。
注二:春秋時著名賢后,貌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