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畏鬩牆胤祥爭出頭 敲木鐘御苑學驢鳴

  兩個人回到驛館,胤禛才叫了飯菜胡亂吃了幾口,胤禛漱著口,見胤祥半歪在安樂椅上,好像換了一個人,呆呆地望著房樑出神,因笑道:「從不見你這樣安生的,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八哥這個人。」胤祥撫著額頭深深吁了一口氣,「說他偽君子,有時真像好人。說他好人,九哥十哥還有……」他想說十四阿哥胤禵,但胤禵是胤禛的一母同胞,便改口道:「……還有一大群,像揆敘、阿靈阿、王鴻緒,什麼鄂倫岱一干子烏鱉雜魚混帳王八,都整日圍著他轉。」「是麼?」胤禛一笑,「據我看,他還是有德有容的。別說你我,加上太子,十個不抵他一個。不過好人做的濫了,身邊不免魚龍混雜──你甭替他擔心,這人心裡清亮得很呢!」

  胤祥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我替他擔什麼心?我擔心的是你!他在那邊收攏人心,你在這邊一味得罪人。太子爺要真的承你的情也罷了,偏偏這個二爺,身上四兩責任也不肯擔,將來可怎麼好?」胤禛不禁一怔,只點了點頭,一聲不吱低頭喫茶。胤祥又道:「那年納爾蘇王爺進京,送太子的禮薄了點,太子想整治他,拿住他擅用明黃鎮紙的錯處,卻叫你監刑,在宗人府抽人家的鞭子。他在毓慶宮吃醉了酒,調戲皇上跟前的貴人,弄砸了鍋,沒法子就灌人家丹頂鶴。死了人又擔待不起,又叫你去跟德娘娘說,在皇上跟前疏通。我們在安徽募捐,弄得村村起火樹樹冒煙,京裡這麼多閒話,也並不見太子爺出頭替我們討個公道……」

  「噓──」胤禛見胤祥越說越來勁,忙打了個手式,「防著隔牆有耳!」說著出外看看,但見月沉雲影,樹影如壁,空無一人,回轉身道:「你胡說些什麼?」胤祥不無傷感地搖搖頭,說道:「不是我趁酒胡說,跟這樣的主子真真叫人寒心!像今晚這事,擺那麼大排場,算怎麼個意思?是誰在裡頭弄鬼?四哥你機警,沒上當。要真叫都察院那干子臭御史上個密折參一本,二哥肯出來替我們折辯麼?──我已經看透了你的心思,戶部這差使你是要接的。拼著得罪這麼多人罷宴。可這份忠心,指望著能換來個什麼?」

  胤禛表面平靜,心裡翻騰得厲害。他今晚此舉,其實是做給皇帝和太子看的。也叫百官知道他水火不避成敗不計,決心把戶部清債的事料理清白。原想這個粗疏爽氣的十三弟未必能領略這番深意,倒不料他比自己見得還要深一層!

  「你為什麼不說話?」胤祥突然光火了,「我說的不地道麼?」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胤禛喟然嘆道:「我已經騎在老虎背上,哪有那麼容易下來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太子越發不得意了,也難怪他,叫他監國,又毫無權柄;他批奏折,皇上跟前還有個上書房──他自己又不爭氣。有人就是瞧準了這一條,處處堵路,叫人寸步難行。你最知道的,我哪有什麼『黨』?辦差多了黑鍋背得多,誰免得了?如今他是太子,辦差的難免要請示他,要不維持他,人又說我看他吃不香,要倒戈投老八或老大,什麼名聲兒?所以只能死馬當著活馬醫,一條道兒走到黑!十三弟,你方才嚥住了,連老十四也和眾人一個心思。你今晚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索性說了:我預備著做孤臣,高牆圈禁。如今的事凶險萬分,你得保住──有一日你能替我剖白了我的心,就不枉了知心兄弟一場……」他侃侃而言,說到此便覺眼圈一紅。但這感情的火花也只一閃,迅即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地端茶呷了一口。

  胤祥霍地立起身來,躁急地來回踱著步子。好一陣,他站住了腳,倏然回身說道:「這真是肺腑之言。不過據我看,必須調個個兒,或許是另一局面!」

  「唔?」

  「這事我想過許久了。」胤祥說道:「我比不了你們,自幼孤苦。有個娘,也不知什麼緣故生不見人死無封號。為這不明白的事受了九哥十哥多少氣,就是有點身份的太監也敢糟蹋我。」他的眼睛突然湧滿了淚,「……小時候兄弟們在毓慶宮讀書。一樣的不會背書,別人告個病就沒事。我要告病,就得關空房子敗火,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理。大阿哥太子搗亂鬧事,諳達單單罰我代跪。皇上送來克什(賞賜),又說什麼『孔融四歲讓梨』,我分的最少。一塊兒跟著侍衛們打布庫,也拿我做練把式,摔得吐血還要聽哥哥們嘲笑。」說到此淚水已是奪眶而出,「十四弟和我同年生,你們一個娘,我也不說什麼。你拿我和他一比就知道了。人都說我和他一樣性格兒,只他大方我小氣,四哥,我大方得起來麼?宗人府每年給我分的銀子比不上別人一半,說我沒有親戚,沒有賞錢,太監們都不願跟我!」胤祥淚光滿面,嚥了一口唾沫,兩眼直瞪盯著外邊漆黑的夜,喃喃自語道:「記得那年六月六麼?太子爺背不過書,大毒日頭底下,罰我代跪在毓慶宮前石頭階上,我又恨又氣又無可奈何,一下子背過氣去,聽說他們還笑我『真不中用!』醒來時已經在你懷裡,我只說了句『要有一棵樹就好了。』記得你還哭了──這些年才想清楚,宮裡永遠不許種樹,你就是我的遮蔭大樹!不是你,我難活到今日!」

  胤禛被他的話深深震撼了,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長嘆一聲道:「說這些往事做什麼,叫人聽得心裡刀剜似的!你母親的事……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是個頂好的人,土謝圖蒙古大汗的公主寶日龍梅,身份比哪個娘娘都貴重。她後來的事恐怕只有萬歲知道,但肯定沒罪,有罪就要有詔旨……如今你長成了,如今誰敢欺侮你?」「我是叫他們欺負大了,打成了鐵人,他們摳我鼻子,我就敢挖他們眼!」胤祥說道,「今晚我說這些不為倒我的苦情,我是想你現在留一手還來得及,你就為我想,也得保住你自己。所以戶部這差事,我在前頭幹,你退後一步有接應──操他娘,反正我是個破罐子,多摔一下,仍舊是破罐子,有什麼毬相干?」胤祥的話情摯意真,雷轟電掣般,句句擲地有聲。胤禛的臉愈加蒼白,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好兄弟,有難同當!」

  ※※※

  第二日上午,康熙在澹寧居接見了胤禛胤祥二人。這位老皇帝顯得很憂鬱,問了他們安徽辦差的情形,足有移時沒有說話,只是背著手慢慢踱著,良久,才嘆了一口氣坐了,說道:「你們想在外頭治河,這個想頭原是不錯的。但如今沒有銀子,什麼都是空話。急國家之難,從鹽商身上弄那麼一點,放之安徽一省則可,甘陝以下,河南江蘇山西,這辦法未必都行得通。今年治了,明年又決,能不能再用這法子?不行啊……聽你們的意思,覺得是太子叫你們回來,其實是朕反覆斟酌定了的,與他們告狀無關。」說著,轉過臉來盯著跪在下頭的胤禛胤祥,語重心長地說道:「積弊甚多,得一件一件去做。如今聖道昌明,要找幾個碩儒講經佈學,要多少有多少。要說辦實事,不務虛言,談何容易呢?朕寄厚望於你兄弟。」

  「皇阿瑪聖訓極明。」胤禛略直了直身子,從容說道:「兒臣在下頭見的,和皇上說的一樣,吏治一事實在觸目驚心。再者就是地土兼併,有錢人讀書人仗著免稅,拚命買地,小戶人家也樂於賤價售出當他們的佃戶,規避國稅。全然沒有田土的,又須交納丁稅。上邊貪風熾烈下邊生民無業,久而生變,就不堪言了。兒臣想留安徽,也是想實地考察一下,尋出一條開源節流,整飭吏治的門徑,為阿瑪分憂。」說著便將江夏劉八女豪富情形說了,卻避開了九阿哥胤禟和八哥胤禩的瓜葛。

  康熙聽得極專注,一句話沒插,只目光炯炯盯著案上鎮紙,許久才道:「朕知道。地土兼併是沒法子的事。漢唐至今,只要不革命,誰都對此束手無策。朕原想丈量全國地土,按土納稅,可以緩衝一下,但吏治不清,送上來的數目都是假的。事情都要官去做,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啊!」胤祥聽了眼一亮,今天皇帝接見的氣氛,和昨晚自己想的實在離得太遠了,不由暗笑自己庸人自擾,遂抗聲說道:「萬歲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大奮龍威,下詔切責六部有司,逐項清理?」

  「哦?少壯氣概,聞雞起舞,雄心不小嘛!」康熙眼波微微一閃,「年輕人,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孟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個不小心事情就辦壞了。只有好心不成,王安石就是個例!你們先把國庫弄充實,接著就從吏部下手,任賢臣摒小人,吏治好了,清理地土,兼併就慢了,捐賦就收得多收得公道,冤獄也少了……清理虧空,欠債還錢的事都辦不下來,別的還談什麼?」胤禛伏在地下一個字一個字咀嚼著康熙的話,他心頭卻另是一番滋味:來往書信那麼多,竟全然不提康熙這些意思,是壓根不知道,還是……正胡思亂想間,康熙笑問道:「胤禛昨晚聽說你罷筵不食拂袖而去?」

  胤禛沒想到康熙信息如此靈通,嚇了一跳忙道:「這是有的,兒子處事不謹,請阿瑪責罰!」胤祥生怕康熙再問起火馬衝筵的事,頭上立時浸出汗來,只兩手摳著磚縫兒不吱聲,卻聽康熙又道:「你們大概不知道,你們走了,不知誰使促狹,爆竹趕馬把一干子官員衝得哭爹叫娘人仰馬翻吧?」胤禛偷偷睨了胤祥一眼,忙叩頭道:「此事兒臣不知道。但事由兒臣而起,兒難辭其咎,求皇上一併治罪!」

  「朕治你什麼罪?」康熙縱聲大笑,說道,「罷得好,也衝得妙!朕早有旨意,欽差回京不許六部設筵,而且百官也不許與皇阿哥私相結交!皇阿哥裡,也真要有幾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給這班文恬武戲的齷齪官兒們點顏色瞧瞧!」胤祥見康熙高興,跪前一步道:「兒子原對戶部清理看得很輕,經皇上一番開導,茅塞頓開。昨兒聽胤禩說,施世綸到部雷厲風行,已經恢復到兒子們奉差安徽前局面。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今兒已是領了旨意,明兒兒子就到部視事,太子爺和四哥只坐纛兒督責就是了!」康熙笑道:「這些細務你們去太子那裡參酌著辦吧。過了九月節,朕去承德,能於走前辦俐落了這差使,過年朕就沒有掛心的國事了──你們跪安吧,一會兒朕還要見刑部的人,商議今年秋決的大事。」

  兩個人退出澹寧居,已過巳牌時分。是時天已近秋,園中小徑已漸有落葉,養心殿副總管太監邢年正督著幾十個太監,帶了長竿掃帚,有的黏知了,有的掃路,見他們兄弟聯袂而來,忙都側身垂手讓道。二人也不理會,逕自過去,恰見副都總管太監李德全過來,向胤禛打個千兒道:「二位爺,奴才請安了!」

  「唔!」胤禛漫聲一應,見李德全欲言又止,便問道:「有什麼事?」李德全賠笑道:「也沒什麼大事。方才府上高福兒來了,他進不來園子,叫奴才回稟四爺,說是府上有個叫狗兒的,在四牌樓和人擱氣,叫順天府拿了。」胤祥笑道:「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巴巴地跑到園子裡去,叫高福兒去把人要回來不就得了?」李德全笑道:「論說也是的。只今個兒邪門,范大人不知吃了什麼藥,竟不肯放。高福兒說得請爺一個片子,他再去走一遭。」

  胤禛聽著,臉上變了顏色,順天府尹范時捷一向於自己身上大面兒還過得去,為什麼竟公然給自己難堪?莫非為昨夜罷筵的事?但好像他昨天沒來呀?……他呆著臉沉思半晌,說道:「這個狗兒坎兒,一對兒猢猻,沒有一天不給我找事兒!」

  胤祥卻不以為然,笑道:「我正想說,把這兩個猢猻借到戶部使呢!我卻喜歡他們天真爛漫混沌未鑿!老李,告訴高福兒回府,還是你派個人傳話給范時捷,說我要見他!上回輸了我的東道兒,要他還!」說罷,二人逕去了。

  太子胤礽辦事的韻松軒並不遠,沿著超手遊廊折過一帶假山池塘,一片老松林中矗著一座金翠交輝的玉楹大殿就是。兩個人遠遠便聽裡頭有人說話。進來一看,太子胤礽、太子師傅王掞、毓慶宮長史朱天保、陳嘉猷,還有施世綸正一處坐地說話。見他們進來,除了胤礽,眾人都站起身來。胤禛見王掞也要倒身大拜,緊跨一步忙雙手扶住,說道:「您老人家何必!您是賜紫禁城騎馬的,見了皇上尚且不行大禮,我怎麼當得起?請坐,大家都請坐。」又覷著王掞清癯削瘦的面龐道:「著實惦記著您了,氣色倒還好,只頭髮全白了!」說罷,便扯了胤祥給太子請安。

  太子胤礽眉眼極似年輕時的康熙,長瓜子臉上兩點濃眉分得很開,面如冠玉,目似點漆,穿件天青寧綢長袍,腰間連帶子也沒繫。他顯得很隨和,不待胤禛胤祥說話便扶起二人:「回來得好,看你們身子骨兒結實,我也放心了。──我們正議戶部的事呢!你們在戶部攪了一陣,老施再攪一陣,如今又是滿城風雨。你們來遲一步,沒見方才戶部老尚書梁清標,坐在這裡排場了我們一頓。什麼人老了,不中用了,總求主子念我當年平三藩時,死裡逃生從廣東逃回北京報信兒的情分,網開一面,留條活路……」他說著,神色也有點黯然:「要說俸祿,一品大員一年一百八十兩,不借錢也真難過日子,可要不清理,胡亂下去也不得了。把人弄得雞飛狗跳,也不成個體統,就像我們大清連幾個臣子都捨不得養活似的。千難萬難,好歹你們回來,我也有個幫手了。」王掞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良久才問道:「四爺,你們剛從萬歲爺那來,主上有什麼旨意?」胤禛方緩緩將方纔見康熙的情形撿著與戶部有關的說了。

  眾人起身靜聽了才又坐下,胤礽笑道:「十三弟,有你坐鎮戶部,我最放心。皇上料理萬全萬當。其實我這邊沒多少事,大事有萬歲爺,小事有上書房張廷玉、佟馬他們。我的心思,天保、嘉猷也跟了去歷練歷練。老四你看如何?」

  「好嘛。」胤禛欠身淡淡說道。

  陳嘉猷朱天保二人都是胤禛薦到毓慶宮的。少年新進,遇事極少顧忌。胤礽叫他們來用意十分明白,一是圖個耳根清淨;二是差事辦好了能爭功勞;三是差事辦砸了,責任都是胤禛的。胤祥揣到他的真意,不由一陣寒心,卻也不敢說一句題外的話。正想著,施世綸說道:「今兒上午接了南京巡撫衙門的咨文,曹寅病危,不能進京,穆子煦也報了病,只廣東總督武丹這幾日就到,海關總督魏東亭也是個大欠債主,在滇南中了瘴氣,恐怕也來不了。事情難得很,方才我們正在議這事,不知如何著手才好。」

  「先從阿哥頭上著手!」胤祥方才受到皇帝嘉勉,兀自興頭得神采煥發,因朗聲說道:「先頭啃不動十哥這塊骨頭。如今萬歲決心如此篤定,我看可以畢其功於一役。咱們兄弟們無債一身輕,清起別人沒有後顧之憂。」他滿以為此法絕妙,眾人必定刮目相看,不料話間落後卻是一片難堪的岑寂。人人垂頭喫茶,竟是毫無影響。胤祥正愕然間,胤礽笑道:「怎麼都不言聲兒?莫不成為我借的那四十五萬?那原是實在騰挪不開,才叫何柱兒暫借回來的。買人家一處園林,定銀就是五萬,不得不如此。我已派人去奉天,年底銀子就解到,還帳。怎麼樣啊,拚命十三郎?」

  胤祥被憋得噓了一口氣,萬沒想到再次借債的始作俑者竟是太子!無怪乎連施世綸這樣的鐵腕能吏都束手無策。胤禛心裡起初也是一團亂麻,但他很快就明白,這會子只能照太子的意旨辦,因道:「就是這樣,我們勉力去做。」說罷便起身來,眾人也都紛紛起身告辭。胤祥嫌與胤禛同行太扎眼,只看了胤禛一眼,說道:「王師傅,你答應我的字呢?趁著這紙筆寫了吧!」說著,涎臉兒拖著王掞寫字。

  胤禛剛剛走到園門口,一眼便瞧見順天府尹范時捷穿著孔雀補服,戴著藍寶石頂子進來,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是個羅圈腿,一擺一擺蹭著過來,十分可笑,胤禛便站住腳。范時捷早已看見,忙上來請安,「四爺,從安徽回來了?」

  「嗯。」胤禛點了點頭,問道:「范時捷,我府裡一個書僮,叫你的人拿了,他犯了什麼事?」范時捷聳了聳小鬍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四爺,府上奴才狗兒在四牌樓因欺負一個買雞蛋的,引起口角,是理藩院的姜芝和禮部的姚典撞見了,扭送順天府的。這事驚動到理藩院,不審就放,恐怕不好。」說罷便瞅胤禛。

  胤禛聽他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也不知狗兒犯的什麼事,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只呆著臉不言語。他的這副臉,有時王公們見了也打寒顫,偏這范時捷就不在乎,見胤禛無話,便叩安告辭。恰胤祥用大帽子扇著涼風風火火出來,一見范時捷便笑道:「日你媽!你還沒死呀?」

  「喲!十三爺!」范時捷聽這一聲罵,彷彿渾身都通泰了,一頭請安,說道:「十三爺您康泰著哩,奴才怎麼捨得伸腿兒?」一句對話弄得莊重嚴肅的胤禛也是一笑,便道:「老范和我公事公辦,正打擂台呢!」

  胤祥笑罵道:「你這頭野驢,連四爺的帳都不買,你他媽吃了什麼藥?」「不是不放。」范時捷是個越罵越舒服的人,笑得兩眼都擠成一條縫,說道,「方才回了四爺,審審就放,審審就放……」胤祥便知案子不大,罵道:「四爺說了話,你還審個屄?不就是和人拌嘴兒麼?」

  「不是怕姚典他們不依嘛!」范時捷兩手一攤,說道,「要是單單兒拌嘴,我抓什麼人?這個狗兒惡作劇,把人擺治得忒不像話了──今兒四牌樓有個小孩說買雞蛋,叫賣雞蛋的挾著籮蓋兒,一五一十地數著往上摞。摞了五百多雞蛋,纍纍疊疊小山似的。那賣蛋的撅著屁股雙手扶著,騎馬蹲襠一動不敢動。那個小鬼頭說聲取錢去,就溜了。這個狗兒趁著賣蛋的不能動,就上來踢了人家一腳,又搔人家胳肘,癢癢得把一大堆蛋都倒在街上。兩個人打起來,又橫不愣子竄出一條瘦狗,咬得賣蛋的手指頭直流血……」

  他沒有說完,胤禛便知必是坎兒狗兒合作的勾當。這事雖不大,但皇子家奴於光天化日之下欺侮平民,張揚出去名聲極壞。正想著,胤祥笑道:「這不過是孩子氣戲耍,當的什麼真?姚典是你乾爹?姜芝是你媽?虧你做到首府,還是個京兆尹!再說這混帳話,把蛋黃子給你踢出來!」說著,上前一把擰住范時捷耳朵,笑問:「你放不放?你放不放?宛平縣裡管朝廷,這麼大官連這點事都做不來?」

  「十三爺!哎喲喲喲喲……」范時捷疼得噓著嘴笑道,「你放我就放,你放手……一會兒不定還要見皇上,耳朵腫了不雅相。」

  「學個驢叫!」

  「哎呀十三爺!這是什麼地方兒?看叫人……」

  「學!」

  那范時捷被揪了耳朵,翻眼看看忍俊不禁的胤禛,真的哈著氣兒,嘶著嗓子來了個驢上坡,還夾著打了兩個響屁,胤祥這才笑著放開手,惹得守在園門口的太監親兵沒一個不哈哈大笑。胤禛沒想到世間還有這種人,不禁也笑得打跌,胤祥卻道:「四哥,咱們走──老范,晚間把你這身狗皮扒了,帶著狗兒到我家。日你媽的好口福,正有一罈子賒店老麯,才從地裡刨出來!」說罷逕和胤禛一同出園子來。一路上胤禛都忍不住笑,胤祥卻道:「這不稀奇,一物降一物,老范就吃這個,和他擺正經面孔,他也和你正經,反倒說不成事──聽說他就要離任,要去湖廣做布政使了。」

  「誰接任順天府?」

  「隆科多。」

  胤禛臉上立時沒了笑容。隆科多是佟國維的族侄,佟氏一門貴盛,佟國維的哥哥佟國綱就是太子的外叔祖索額圖坑陷死的。皇帝去熱河前調換順天府尹,換上太子的宿仇族人,有什麼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