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泰然自若,安詳地注視眾人一眼,突然仰天大笑:「貴人之氣雲蒸霞蔚,豈與常人等量齊觀?凡夫俗子目為五色所迷,所以難以分辨。此一點小伎倆,大約難不住我!」因將羽扇一一指點:「頭一個身有吝骨,第二個蛇目無義,第三個華蓋封頂,第四個媚骨外露……」他一個一個簡短地下著斷語,直到第十一,才道:「此真八爺也!白氣貫頂充塞一室,罡風颯然,直透明堂!別說站在這群齷齪小人中間,就是藏進紫禁城,混在金枝玉葉之中,我也一眼認出來了!」胤禩被他說破,自失地一笑,擺手揮退了眾人,把帽子隨手一丟,脫去外頭青衣,內裡穿的卻是件滾邊繡金湖縐天青袍,瀟灑地將手一讓,說道:「簡慢你了,請坐,看茶!」
「老道士真玄了!」揆敘笑道:「什麼是氣?我怎麼就看不見呢?」「氣者,按儒家之說即是器宇。」張德明搖著羽扇款款說道,「然而道家視之,氣乃人精神所在,聞之無聲,視之有形,卻也有濁清之別。王莽時朝廷星士,在長安觀氣,見南陽一帶,煌煌赤氣沛然沖霄,是為天子之氣,派羽林軍數千至南陽控龍脈。但此人數術不精,竟放走了劉秀,倒挖斷了王莽自己的王氣,所以一代而終。茫茫天數,難以全知啊!」胤禟爽然自失,說道:「這是載於後漢書的。只不知我的是什麼氣?「九爺十爺是紫氣,王大人揆大人阿大人乃是青氣,八爺和鄂軍門卻都是白氣。」因指著任伯安和外頭的長隨們道:「如此類人,則雜沓不堪,似灰似煙,說不到氣上。」
鄂倫岱愕然說道:「我居然和八爺一樣?」張德明冷笑一聲,說道:「豈有一樣之理?你不過是將軍,帶著西方煞氣罷了。八爺白氣如虹似霓,縷縷紛紛,聚合不定,乃是王氣!」
胤禩想到內廷傳出自己封王的消息,心中一動,噏動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麼。胤䄉搖頭咂舌,噓著氣笑道:「不知太子爺、四哥十三弟是什麼氣。敢怕是晦氣!不然我們怎麼每日受他的鳥氣?」一句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王鴻緒多少也知道一點五行生剋之理,聽張德明這番話,心中已是暗服,禁不住擊節讚道:「美哉先生論道,如飲佳釀!」
「借你這句話我來拆字。」張德明乘興說道,「『美』字八劃,可拆為『羊大』。『羊』,『祥』也,是最吉之字。又可拆為『八王大』三字,今日給八爺看相,可謂巧不勝言。」任伯安聽得出神,衝口問道:「那麼『佳』呢?」「『佳』為一人執圭之象,也是八劃。」張德明應口答道:「仍舊應照著八爺。八爺命相確乎是貴不可言!」
胤禩笑著笑著,突然眼波一閃,說道:「說過頭了吧?」張德明漫然說道:「不過頭。其實我還有話,八爺你如今只是貝勒,若僅如此,一人執圭,宰相亦可,攝政亦可,八王為大,僅對兄弟而言,說不到別的上頭。」他口鋒一轉,辭氣突然異常犀利:「倘若王爵加身,白氣護頂,則翻為極貴之兆,天命悠悠,人力不可更移!」
「你放屁!」胤禩突地勃然變色,「砰」地一聲重重擊案,「我不過看你浪有虛名,清談取樂而已,你輒敢如此放肆狂吠,陷我於不臣不義,置我於難測險地!來人,把這個沒天理的妖道捆起來,送順天府!」
胤禩人稱八賢王八佛爺,出了名的面和心慈,好賢輕財。多少犯了彌天大罪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但有緣分見他,必定有一番慈悲安置,從來是溫良恭讓和藹可親,誰見過他如此雷霆震怒?一時都嚇懵了,驚呆了,一個個臉色蒼白面面相覷,廳中靜得針落地都聽得見。張德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一愣,旋即仰天大笑,眼見兩個長隨大步過來要動手,將手中羽扇一指,說道:「咄咄!不要惡作劇!」那兩個人竟著了魔法似的,張牙舞爪擺著架子被定在當地!
「好妖道!」胤禩霍地起身,咬牙獰笑道,「取狗血來,請出萬歲賜我的倭刀!」「慢!」張德明也站起身,閒適地踱了兩步,格格一笑,說道:「合則留,不合則去。八爺何必學那些無知市井屠沽之流?我定他兩個,並非法術,卻是吾師親傳三昧神氣功,狗血有什麼用場?貧道雖去,也想請問八爺,怎見得我的話就是陷您於不臣不義?」胤禩怒不可遏,見長隨遞上倭刀,劈手奪過抽出來,晃一晃,冷森森寒氣逼人,挺在手中直趨張德明,惡狠狠道:「那就請你試刀!看是你的氣功硬,還是我的寶刀硬!」
張德明也不躲閃,朗聲笑道:「自然是爺的刀硬。不過,貧道與八爺俗緣太深,你這一刀下來,恐怕兩俱有損──我這就給你憑據。」說道,從懷中取出一把裁紙小刀,略一掂量,向羽扇柄輕輕一搪,連刀帶扇扔在地下,抬頭笑道:「八爺,你袖中也有一把檀香木扇,請出來一觀。」胤禩陰森森一笑,從袖中取出扇子看時,不禁駭然,原來木扇居然也從中一折為二,刀痕宛然尚在!胤禩的臉白得窗戶紙一樣,失神地丟了倭刀,座中眾人也都嚇得面無人色。
「我不怕這一套!」胤禟卻沉得著氣,陰沉沉說道:「邪不侵正,你這點子本事,比得上白蓮教主徐鴻儒?你今日話意,說什麼王上加白,難道不是挑唆八爺圖謀不軌?當今聖明在上,太子賢德,臣事以忠,君安其位,你怎敢以天命之說惑亂人心?講!不然……我用皇封朱標的夾棍夾了你,丟進油鍋裡炸焦了你!」
張德明身懷異術,其實即今所謂「特異功能」,因有恃無恐,並無懼怕之色,一哂說道:「既有如此忠心,又何必叫山人來府獻醜?天命無常,帝道無親,惟德是輔:這不是儒家聖人的道理?王上加白固然是『皇』,但八爺如今尚未封王。你若不封王,至多不過五年攝政好做。就如前年薨了的康親王,極平常的一件事,又何必大驚小怪自作多情?」胤䄉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呵呵大笑起身道:「八哥,你也成膠柱鼓瑟的了。這都是說說玩玩的事,誰認真來著?太子爺那麼聖明,又怎麼會丟了嫡位?要真的丟了,別的阿哥撿起來也不算犯王法呀!」
「唉……」胤禩喟然長嘆一聲,「張道長,此種事豈可兒戲?說實在的,你講的這些,有些很有道理,但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聽。你有真才實學,萬不該總在阿哥堆裡轉悠,早晚有一日糟蹋可惜了兒的。明兒我去禮部說說,白雲觀尚無主持道長,你到那裡清修吧!」
張德明向地下拾起兩截羽扇,信手一搓,已是復原,道貌岸然地合掌一揖,說道:「昔日鄒陽獄中報書淮南王,『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則莫不按劍相眄』。我與八爺交淺言深,如此措置是情理中事。我所言是據易理而推,驗與不驗,日後來證。在座諸公人人懷荊山之玉,含靈蛇之珠,都是絕頂聰明的命世之士,且請拭目以待──無量壽佛!」
※※※
七月節過後,連著幾場透雨,秋風漸起,金穀登場。胤祥和施世綸一干人越發沒明沒夜地苦幹,交七月底,國庫還銀已四千餘萬。太子胤礽眼見成效大著,也來了精神,不隔兩日就到戶部一趟,夥同胤禛一起召集會議,督促清逋,務要在十月之前漂漂亮亮把差事辦下來。康熙原來對太子一肚皮的氣,見他督責如此認真,心下也自慢慢平和了。時近中秋。年年這時有兩件大事要辦,一是督催各省收納糧賦丁銀;二是勾決人犯。秋決處刑,「應上天肅殺之氣」,事關國典,在園子裡辦就顯著欠莊重。康熙雖懶怠動,也還照老規矩,命駕返回大內養心殿,拜了明殿又祭天壇,召集禮部司官與上書房會議秋狩承德的事,白天接見官員,晚上手不停管披閱刑獄奏牘,還不時召見胤礽諮詢外任官員任免事宜,就忙得不亦樂乎,直到八月上旬末,才算將暑熱期間積壓的文案料理清楚。
這時幾位新王爺晉封詔書已下。廉郡王胤禩除了接見各旗旗主,分派旗人年例銀子,接收各個皇莊交納貢品,又兼管籌備宮中過節的差事。雖說八月十五年年都過,但今年是康熙聖誕五十五歲。為叫老爺子歡喜,胤禩合同內務府和禮部請旨,令大餔天下,凡五十五歲以上老人皆有月餅、加飯酒賞賚。滿宮人分派得停當,扎兔兒爺、製桂花糖、一籠籠蒸出栲栳大的饅頭、壽桃。六宮裡兩千餘名太監宮女,喜氣盈盈張燈結綵,忙得一團亂麻似的。胤禩一手操持旗務,一手操持宮務,滿心要把差事辦得滴水不漏。因見日子緊了,事情多得沒頭緒,閤府上下一齊動,依舊覺得人手不夠使,便叫過管家,吩咐道:「請九爺十爺去,瞧他們做什麼呢?」話未說完,便見胤禟一腳踏進來,因又笑道:「偏是我閒,你們就一日三趟地來,要幫忙時,一個影兒也不見!」
「你也甭叫老十,他也不會來。」胤禟顯得有點頹唐,一屁股坐了,悶頭喝著茶嘆道:「說到忙,豈止是你?你日日進宮,那起子窮官兒見不著,就湧到我那兒撞木鐘。想想也寒心,嫡親骨肉兄弟,老四那裡竟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他們哪裡知道我們的難──還不敢說老四老十三個破字兒!」
「你是怎麼答話的?」
「我說叫他們自己去見十三爺!」
「兄弟你錯了。」胤禩嘆息道,「這些都是無告的可憐人,夠不上和四哥他們說話,好容易見著你,怎麼好寒他們的心?再者,你這麼說,在外人跟前顯著我們兄弟生分,也不好。」
胤禟冷笑道:「本來就生分,喬模喬樣地裝什麼幌子?你大約不知道,我剛才去老十那裡,他正忙著盤家產,把細軟物件都搬到大柵欄、琉璃廠,要發賣還帳呢!」胤禩吃了一驚,鐵青著臉道:「胡鬧!」
「我看鬧一下也好。」胤禟怔怔看著窗外,說道:「叫他們嘗嘗六親不認的苦頭!──我心裡只是詫異:太子爺欠的債是怎麼還上的?我叫人去戶部查,真的是還了,疑心他動了內幣,內幣也不短缺!」
這正是胤禩也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甚至為此派自己的奶公齊雅布去東北,秘密調查太子是否有挖人參的事,都無結果。據胤禩看,太子帳目不清,壓根戶部的差使就辦不成。這胤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想終久還是不解之謎。思量著,突然想到,胤䄉變賣家產,做得太過分,難保康熙知道,要疑心自己是主謀,因立起身來,扇子一揮道:「老十太不成話。走,一塊瞧瞧去!」
胤䄉「賣家還債」鋪排的聲勢極大。這個二百五阿哥存心出胤禛的醜,撿了京師最繁華的所在,在前門外大廊廟一帶沿街搭起席棚,蜿蜒差不多半里長,傢俬擺的琳琅滿目,什麼金漆坐櫃、蟬翼紗帳、金自鳴鐘、瑪瑙鼻煙壺、倭刀、鳥銃、豹尾槍、東珠、象黃、琥珀朝珠、玄狐袍、各類成窯、鈞窯、定窯瓷器、金玉如意、紫檀屏風、銅鏡台、宣德爐、漱口盂、茶几、琴案、書架,凡百家中器具並破鞋爛襪子一應俱全,都標了價貼著紅簽,有的還搭著明黃袱子,顯見的是皇帝賞賜的物件。小到幾兩幾串,多到三萬五萬,價格也不一等。胤禩胤禟趕到時,大廊廟前累千累萬挨挨壓壓都是人。人們在五光十色的貨棚前東擁西攢,卻都為開眼瞧熱鬧,並沒一個敢問津的,只圍著傻看賣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默默出神,有的譏諷挖苦,有的掩口偷笑,什麼樣兒的全有。胤禩胤禟擠得一頭熱汗,正沒做理會處,忽然聽人們吆喝:「十爺把施大人的轎攔住了,走,瞧哇!」
於是人流滾動一齊向西,越發擠得落花流水。胤禩胤禟趁著勁兒往前鑽,果然見一乘綠呢大轎停在當街,施世綸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長跪在地,胤䄉手裡拿著把破芭蕉扇,穿一身灰粗布截衫,正破口大罵:「姓施的,你還算個讀書人?是哪個狗娘養的考官取中了你這麼個怪物,我再不濟,是黃帶子阿哥,龍子鳳孫!當我的面你就敢動手拿我的人!」
「回十爺的話!」施世綸揖手說道,他的聲音多少有點嘶啞:「下官並不知這奴才是十爺府的。十爺既這麼說,下官還要諫十爺幾句,這豪奴蔑視朝廷大臣,攔轎喝罵,是十爺家教不嚴喲?」胤䄉一臉壞笑,破扇子拍著腿左右顧盼道:「這麼著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倒有心請罪,你當得起我一拜麼?你一個二品京官,大搖大擺從我面前過,連轎也不下,這是施琅庭訓給你的規矩?」胤禩這才瞧見,胤䄉身邊還圍著一大群官員,從部郎到司曹都有,都用憎惡的目光盯著正在受窘辱的施世綸,並無一人解勸,正思量該怎麼辦,卻見施世綸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下官是近視,沒有瞧見十爺……」
胤䄉此刻解恨到十二分,得意地扇了一下破蕉扇,哼地冷笑一聲道:「你敢情近視?你是沒上眼皮,只看天不看地!近墨者黑,近屎者臭,撲了高枝兒就來欺負人!」旁邊站的劉燮、黨逢恩等人個個趁願,繃著臉兒暗笑;金玉澤已升了兵部員外郎,在旁湊趣兒「勸」道:「十爺,您別惱了,他不過小人得意,氣著您身子倒金貴了。」
「我為國家清理虧空,又不曾中飽私囊,金玉澤,我怎麼『小人』?」施世綸氣得渾身亂顫,身子一挺,口氣變得異常強硬:「就是十爺的話,我也不敢苟同,也不懂──誰是墨?誰是屎?誰是高枝兒?請十爺明示!」胤䄉被他頂得一愣,頓時咆哮如雷:「你只認錢不認人,就是小人!卑污!銅臭不堪!」一揮手命府中長隨:「替爺啐他!」
胤禩見十貝勒府幾個人捋袖挽臂地上前,知道一口啐出去,立時要惹出傾動朝野的大事,忙大喝一聲「慢!」便拉了胤禟擠了出去。圍在胤䄉四周的太監、長隨和六部司郎官員足有大幾十號人,見是胤禩來了,都是一怔,黑鴉鴉跪了,一片聲請安。街市上的人越發瞧得興頭,圍擁著擠得水洩不通。胤禩黑沉著臉瞪了胤䄉一眼,哼了一聲,幾步走至施世綸身邊,柔聲說道:「方竹兄……屈了你了……」
……施世綸身上一顫,熱淚頓時走珠兒般滾落下來。
「十爺脾性刀子嘴豆腐心,出了名的躁性。」胤禩緊蹙眉頭,娓娓勸道,「今兒這事瞧我薄面,且撂開手。你是朝廷柱石之臣,量須放大些兒。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回頭我稟知太子,叫他登門負荊請罪!」見施世綸兀自僵跪不語、淚光滿面,胤禟在旁跺腳埋怨:「昨晚叫你少灌點黃湯,你就是不聽!為你這不爭氣毛病兒,阿瑪都恨得牙癢癢的──今兒這可倒好,連老施都作踐!」
胤䄉滿以為這兩個哥子定要幫自己說話,不料都異口同聲責怪自己,不覺怔了,其餘官員人等也各各無趣。正發呆,胤禩已回身命眾人:「快攙老施上轎!老九,你親自送方竹先生回南橫街──你們愣什麼?」胤䄉僕人們見廉郡王動了氣,又見主人無話,只好答應著上來,做好做歹扶著一聲不言語的施世綸上轎,由胤禟騎馬護送,一逕去了。胤禩儼然主子般厲聲指揮:「把棚子拆了,東西往回搬!」胤䄉氣得一跺腳,也不打招呼,扭頭便走了。
※※※
第二日便是中秋節。頭夜康熙睡得很好,一大早起來,先拜了天穹殿、鍾粹宮、飲安殿,又至斗壇拈香,進了早膳,又至乾清宮接受百官朝賀。這都是官樣文章,卻一樣也省不下來,他耐著性子坐在須彌座上,聽臣子們一篇又一篇的「萬壽無疆賦」,什麼「海晏河清,聖治被化萬方」,又是「黃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足足鬧了兩個半時辰,下來時,已是申末時牌。進了晚膳,康熙稍事休憩,便見胤禩進來稟道:「阿瑪,都預備齊了。何時啟駕,兒臣先去御花園知會。」
康熙正要答話,卻見養心殿總管太監李德全,帶著邢年等七十多個太監宮女進來請安。
「萬歲爺!」李德全笑嘻嘻道:「奴才方才去後頭看了,今年十五真個別緻!到底八爺調停得周全,再沒個挑剔的。老天爺也湊趣兒,晴得一絲雲彩也沒,老月兒圓的溜兒的,大月餅似的,已經慢慢起來,真叫人越看越愛!」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康熙因問胤禩:「阿哥們都來了麼?」胤禩忙躬身賠笑道:「兒子是從家裡逕直進來的。方才太子那兒的何柱兒說,到得差不多了,巴巴兒等著主子爺呢!昨兒見大哥三哥,他們叫兒子請旨,恩准年長阿哥把皇孫也帶進來沐恩光寵,也取個團圓吉利,不知萬歲……」「不用了。」康熙略一沉思,說道,「一百多個皇孫,大的十七八歲,小的才幾個月,還有乳母、諳達、丫頭、老婆子一大堆,少算也有四五百人,朕受不得這吵鬧。」
胤禩一聽「吵鬧」二字,陡地想起昨日大廊廟的事,胤䄉這個二杆子,別今晚再鬧事吧?不由心中一陣慌亂,忙道:「阿瑪要沒別的吩咐,兒臣得到後頭看看,不定太子已經去了御花園,兒臣還是隨班候駕的好。」康熙微笑點頭道:「你很知禮,去吧。看看侍衛裡武丹來了沒有,要沒來,叫進來一同賞月。」胤禩連聲答應著匆匆辭了出去。
御花園門口已是火樹銀花,因園內賞月,不宜張燈,胤禩獨出心裁。在園前漢白玉階下用一萬盞玻璃燈盤成二龍戲珠圖案,沿牆琉璃黃瓦下每隔一尺吊一盞小巧玲瓏的宮燈,紅黃藍紫青五色迷亂,既壯觀又不呆板。胤禩趕到園門口,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正和直隸總督武丹說話,胤禩遠遠便笑道:「武老叔,方才萬歲爺還說,叫傳旨請您呢!」說著便湊近前,拉起武丹的手道:「您今年有一個花甲了吧,紅光滿面,精神矍鑠,叫人瞧著眼紅呀!」武丹呵呵笑道:「奴才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匹夫一個,有什麼叫人眼紅的?」當下寒暄一陣,胤禩便問:「兄弟們都到齊了沒有?」
「差不離了。」胤禔笑瞇瞇看著胤禩,說道:「我沒仔細看。方才亂哄哄的。這才理出頭緒來。」胤禩聽著仍舊不得要領,一邊說話一邊向裡張望,胤祉笑道:「你要忙,只管先進去,我們不想站規矩,出來躲著和武老叔叔說話兒──還有,你得防著老十這個鐵頭猢猻惹是生非。我進宮前,他打發人去我府借阿哥衣服,我沒理他,這可不是瘋了?昨兒鬧大廊廟,今兒鬧到裡頭來,這八月十五就算過不成了!」
胤禩心下越發著忙,向三人略一點頭抬腳便進了園子。果見男昭女穆已經排好班次:西邊貴妃鈕祜祿氏為首、挨次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德妃烏雅氏、宜妃郭絡羅氏、成妃戴佳氏、定妃萬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陳氏、襄妃高氏,還有十幾個尚未誕育皇子的,如陳氏、色赫圖氏、石氏、陳氏等人,還有個新選的鄭春華,只是個嬪──胤禩卻知她和太子胤礽甚有曖昧──和一群答應、常在低等嬪御站了一處,一色青緞旗袍,高梳「把子頭」,腳踩「花盆底」,俱都垂手侍立。東邊以太子胤礽為首,挨身便是胤禛、胤祺、胤祚、胤禟、胤禌、胤祹、胤祥、胤禵、胤禑、胤祿、胤禮、胤祄、胤禝、胤禕,大的三十五六,長髯垂胸,小的尚在總角,粉妝玉琢。四百多個有頭臉有體面的太監宮女也都按房分立東西:女的人人花枝招展,男的人人神采奕奕,都是規規矩矩站著,只二十一個未嫁的和碩公主是嬌客,顯得隨便些,嘰嘰格格說笑個不停。
看了一周遭,沒有見胤䄉的影兒,胤禩深悔昨日沒有多和他聊聊,但此時急也無益,只好看情形處置──也許胤䄉稱病不來,或來了也未必就敢鬧事……心裡七上八下正胡思亂想間,卻見胤禔胤祉快步進來歸了班次。接著便聽李德全高唱一聲:「康熙老佛爺聖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