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回到清舒山館下處,已是雪人一般,這一夜,彷彿惡夢一直追逐著他,迷迷離離,恍恍惚惚。狩獵回來,怎樣到煙波致爽齋請安,如何侍候皇帝睡下,又和朱天保下了一盤棋,又鬼迷心竅似的跑到冷香亭和鄭春華幽會……這一切都記得不大清楚了。他弄不明白,已經安歇了的康熙何以會悄沒聲突然駕臨冷香亭,殺死守望的太監直入臥寢,當場捉姦……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只康熙那猙獰的笑聲,狠毒中帶著輕蔑的眼神不時地抹去,又不時地掠過,愈來愈真切地顯現在心中眼裡……直到遠處寺鐘透過雪幕悠揚地傳過來,他才明白,自己已經站在清舒山館的垂花門下,回到了寢宮,而且實實在在地發生過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過四阿哥,這一點子努力也是枉費心機,車薪杯水,勉盡人事而已。他心裡像潑了一盆漿糊,邁著飄忽不定的步子進來,太監們忙著給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無知覺,接著便有管事太監何柱兒過來,說:「張廷玉中堂來了有一會兒了,在書房等著太子爺呢,是叫他到暖閣來,還是爺自個兒過去?」
「啊?啊!」胤礽一驚一怔,才回過神來,抽回已經踏上暖閣的腳,回身便往書房走。早見燈影裡張廷玉已經迎了出來,身邊還陪著陳嘉猷和朱天保兩個人。待他們行過禮,胤礽失態地一笑,大聲說道:「廷玉,你這個太子太保也要當到頭了吧?」
朱天保和陳嘉猷渾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們和張廷玉一處坐了半個時辰等太子,談的都是詩律,幾次試探張廷玉來意,無奈這個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上書房大臣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乍聽胤礽這一句,兩個人心裡猛地一揪,頓時面白如紙!正愣怔間,張廷玉微微笑著答道:「自然要保的,太子是聰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說罷將手一讓,請胤礽進來,方南面立定,款款說道:「奉旨,有問胤礽的話!」
「臣,胤礽……」胤礽慌亂地看了看木雕泥塑似的陳嘉猷和朱天保,兩腿一軟,抽了筋似的癱伏在地下,他心裡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該怎樣對奏冷香亭的事,也不知道陳朱二人聽了這件事會是怎樣的情景。正張皇間,張廷玉問道:「皇上問你,九月十六,你與托合齊、耿額圖、凌普、陶異、允晉、勞之辨等人會飲,是在什麼地方?你們議了些什麼?」
「回奏萬歲,」胤礽叩頭答道:「那次會飲,是因臣門人凌普、允晉、勞之辨等人進京述職。托合齊在府設筵,說請主子一併樂一樂,我就去了。並沒有議什麼事。」
「你問沒有問三阿哥門人孟某人去向?」
胤礽聽是追查這件事,略覺放心,說道:「三阿哥門人孟光祖出京採辦藥材,據雲貴總督奏稱,在外結交大臣,甚不安分,有干例禁,因勞之辨剛從貴州回來,臣問了孟光祖的情形是實,並說:『此類小人在外招搖撞騙,傳播宮中秘聞,有不利於我之心,應飭貴州巡撫就地擒拿,解送回京,不但我,就是於三弟也是有好處的。」
張廷玉只是奉旨問話,並無駁斥權力,聽胤礽奏了,略一點頭又道:「皇上問你:你說沒有說,『我是命運最不濟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你何以如此喪心病狂?朕有何虧負你處?你據實奏陳!」張廷玉雖然盡力說得辭氣平和,但這些刀子一樣的問話,如何使人不驚心動魄?朱天保兀自掌得住,陳嘉猷一個踉蹌,幾乎暈厥過去!
「回萬歲……」胤礽面如土色,顫聲答道,「兒臣的原話是:我真是命運不濟,太子當了快四十年,毫無建樹,深負皇上聖恩。天下古今,沒有比我更窩囊的了──並回皇上,這是醉後囈語,雖無不臣之心,有失太子大體,皇上責我負心,難辭其咎──請中堂代為轉奏!」說罷連連叩頭。張廷玉看了一眼可憐巴巴的太子,心裡嘆息一聲,又道:「還有更要緊的問話,太子不可迴避,一定據實回奏──你今夜見沒有見十三阿哥胤祥?」
胤礽一下子抬起頭來,愕然盯著張廷玉:自己剛剛從獅子園回來,張廷玉看樣子也不是剛到清舒山館,方才的事就知道了?就是耳報神也沒這麼快呀!想著,答道:「見過,不過不是晚上,是隨駕會獵之後,兒臣見胤祥心緒不好,安慰了幾句,並沒說別的話。」
「凌普率兩千兵士擅自進駐行宮,你知道不知道?」
書房裡立時變得荒廟一樣死寂!連胤礽也沒有想到,變中有變,今晚除了冷香亭風月冤孽案,居然還有一齣不知誰操縱的兵變!他被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嚇呆了,渾身麻木得了無知覺,半晌才道:「有……有這樣的事?」
「有。」
「兒臣不知!」
「但凌普隨身帶有太子關防的調兵手諭!」
「手……諭?寫的什麼?」
「萬歲要你自己說!」
「張中堂!」胤礽完全被逼到絕路上,反倒把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他挺了挺身子,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請代回萬歲一句話:全屬子虛烏有!我辦差不力,行止有虧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小人輩構陷大逆罪名,置我於不臣之地,污我為叛君奸邪,胤礽雖死不能瞑目!」
話問完了,張廷玉舒了一口氣,說道:「太子請起,恕臣不恭敬,這是奉旨問話,身不由己。臣也知道,太子爺束髮即受聖人之教,縱然小有失誤,斷不至於調兵逼宮──這些事,太子爺見了萬歲,盡能從容分辯。太子放心,萬歲極為聖明,決不會輕易入人以罪,臣當竭盡綿薄在皇上跟前為太子辯白。」
「誰要你辯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揮手說道:「我這會子就去煙波致爽齋,當面跟皇上講清白!就是都認了,無非一個剮字罷了,沒什麼了不得的!」說罷掉頭便走,朱天保手一揚,突然大叫一聲:「張衡臣!你說明白些,是哪個小人在萬歲跟前下蛆,離間父子,撥弄是非構陷儲君?」
張廷玉處身這種情景,真是萬般無奈,苦笑著嘆息一聲,說道:「士明,少安毋躁嘛!你和陳嘉猷侍候東宮,朝夕不離左右,你還不知道,我哪裡能知道底蘊?太子,你稍等一下,外頭都是善撲營的兵,你走不出去。萬歲有旨命所有皇阿哥都去戒得居侍候,臣陪你一道兒去安穩些。不過,萬歲今晚盛怒之間,你不宜見他,太子要想仔細了!」說著便踱步出來,站在檐下,說道:「劉鐵成!」守在雪地裡的護衛們忙傳呼出去,不一時,便見劉鐵成大踏步過來,問道:「中堂,差使辦完了麼?」因見胤礽也站在門口,又進前一步,打千兒行禮道:「奴才給爺請安!」張廷玉便吩咐:「鐵成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書奏章妥送煙波致爽齋。至於這裡的太監、吏員不必鎖閉了,傳令他們不得隨意出宮就是了。」
「是!」
「太子還是太子!」張廷玉皺著眉頭沉吟道:「並沒有處分旨意。你們除了遵旨辦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難當!」說罷將手一讓,說道:「太子爺,臣的暖轎就在外頭,臣與你同轎而行。」
胤礽看了看天,還在沒完沒了地丟絮扯綿,環顧四周,彷彿都是陌生人,眼見一隊隊兵士從側門湧進來,布防把守這處除了皇帝,便是至高無上的機樞重地,真像又回到噩夢之中。他緩緩踏著雪,走了幾步,突然仰天狂笑:「廢太子原來是這個樣兒?我也算不虛此生!哈哈哈哈……走哇,去當階下囚……」
※※※
戒得居地處甫田獵場回煙波致爽齋的中途,原是預備皇帝行獵乏累,暫作歇馬之地,最是偏僻不堪,孤零零矗在四面曠野之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時候,肆虐的狂風拉著又尖又長裂帛一樣淒厲的呼嘯,雪塵團團裹著像是搖撼著這處小小的偏宮,把它連根拔起,撕成碎片,拋向無邊無際的天穹……
康熙皇帝手裡拿著一片二指餘寬的小紙條,坐在後殿燒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著釅得苦澀的茶水,情緒顯得亢奮,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殿內搖曳不定的燭光,不知在想什麼,卻是臉上毫無表情。他挨身站著大阿哥胤禔,戎裝佩劍,一臉莊重肅穆之色,三阿哥胤祉卻似憂心忡忡,點漆一樣的倒八字眉顰著,不時瞟一眼對面臉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樣難看的上書房大臣馬齊。馬齊穿著仙鶴補服,裡邊套著康熙賞的紫貂袍子,在這暖融融的房子裡,兀自心噤得縮成一團,手心裡全是冷汗。太子在冷香亭出事的詳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帶兵入苑,是他親自處置,整整兩千鐵騎兵,厲兵秣馬,就憑著太子那張條子就闖了進來!若不是被那個剛選進侍衛裡的張五哥發現,誰能預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籠裡還是在逃亡的道上!也不相信太子會有這大逆不道的心膽,但字條上又明明加著「毓慶主人」的關防,這是怎麼一回事?方才幾個人都辨認了字跡,連太子隨身太監何柱兒都叫過仔細看了,都說「彷彿像」沒一個人敢說一句紮實話,但馬齊從那故意做作摹仿太子手跡的鍾王體小字上,看著很像十三阿哥胤祥的手筆。但是,從外任轉上書房這六年,他已領教了康熙這群兒子們的手段心地,沒有一個是省油燈,沒有一個不是人中之精,誰又敢保不是詐中有詐?正自一門心思胡思亂想,卻聽胤祉輕聲說道:「皇阿瑪……」
「唔?」
「車駕到熱河已經五六天!」胤祉娓娓說道:「兒子在旁瞧著,父皇接見群臣,會見外藩,視察山莊,又會獵,還要料理處置北京遞來的奏章,合起來也沒好生歇過幾個時辰,昨日凌晨到現在更是一眼沒合。兒子想恁是天大的事,泥鰍翻不起大浪的。漫說是匪人奸謀已經敗露,即便真的變起倉猝,萬歲爺威重九重,登牆一呼,小人們也未必得志!其實,眼前的事滿可以從容辦,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龍體。這會子太子還沒來,請萬歲略躺一躺,就是睡不著,養養神兒也是好的……兒子給您背唐詩……鬆緩一下精神也好……」說著,聲音已是嘶啞哽咽。胤禔卻完全是另一門心思,自從離京,他就覺得風頭順了自己,受命為頭號侍衛管帶,更是興奮不已:大事當前,禍福不測的危疑關頭,皇帝居然頭一個就想到自己,既然由自己全權管理阿哥事宜和駐蹕密勿,這意味著什麼呢?若不是在這種場合,他真想來一嗓子道情!因見老三是這個作派,心裡暗笑,又生怕好話叫胤祉獨自說完,接口便道:「阿瑪,三阿哥說得極是!現在兒子和三阿哥就是萬歲的秦瓊和敬德!您只管歇著,您身子骨兒萬安,就是兒子們的福分!」
康熙彷彿發洩心中愈積愈重的鬱氣,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朕也不是生氣,也不是害怕。朕八歲登極,三次親征,人頭血海裡滾出來的人了,不信小小一個凌普就能率兵造逆?就是凌普,朕看也是蒙在鼓裡!──朕是不明白:胤礽並不是笨人,為人平素也還善和,機辯才智,就是詩書學問也並不在哪個阿哥後頭,怎麼會變成這樣?莫非糊塗油蒙了心,再不然就是有邪祟鬼魅附身?真真不可思議!想想這些年,朕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耗了多少精神,先頭是明珠,和他過不去,朕抄了明珠的家。後頭是索額圖,把他往邪道上引,朕圈死索額圖,也沒動他一根汗毛。他的師傅朕都是選了又選,挑了又挑,從熊賜履、湯斌、顧八代到王掞,哪一個不是飽學碩儒,方正君子,這暴戾淫恣的秉性兒是哪裡來的?」
康熙拊心攢眉,頭有點神經質地搖著,真是痛苦到了十二分,已是泣下如雨「……他這麼不成器,朕的一生事業怎能交付給他?可廢了他,朕又怎麼去見地下的太皇太后和皇后?朕造了什麼孽,遭這樣的報應?」馬齊自從隨了康熙,從來沒見過康熙如此傷心,聽他說得悽惶,也不禁垂下淚來,胤禔和胤祉對望一眼,火花一閃,都又避了開來,各自低頭假作啜泣。眾人正自陪哭,太監李德全聽見外頭邢年說話,忙出來看時,是張廷玉回來繳旨,便挑起簾子。張廷玉趨步而入,有些慌亂地看了看屋內情形,問道:「萬歲爺,您身子欠安麼?臉色很不好呀!」
「沒有什麼。」康熙接過太監遞過絞乾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問道:「他都說了些什麼?」張廷玉這才放下心來,將在清舒山館傳旨的情形說了,又道:「太子和奴才一道兒來的,安置在戒得居西閣裡,其餘阿哥爺都在正殿跪候。只正殿裡沒有生火,天太冷。依著奴才主意,聖駕還是回煙波致爽齋,這屋裡炭氣也太大了……好好兒歇一晚,慢慢把事情弄明白才好。」
康熙沉著臉,聽得極為專注。思索移時,冷笑一聲說道:「朕何嘗不知道煙波致爽齋好?只今夜若不逃亡一夜,朕一生吃的苦豈不少了一樣?你說那邊冷,朕看你張廷玉還是太忠厚,邢年過去傳旨,所有阿哥不得在屋裡避雪,全都到外頭跪著」張廷玉沒想到自己反勾得康熙更加光火,撲通一聲跪倒,說道:「使不得!萬歲,阿哥們都是金枝玉葉……」
「放心!」康熙刁狠地一笑,咬牙說道:「他們結實著呢!心裡的火太旺了,用雪水澆澆,也許就能醒醒神兒,少盤算點登龍術!」張廷玉道:「奴才不是這個意思,求萬歲珍重龍體,愛惜龍種,即是社稷之福!」康熙的精神似乎又亢奮起來,哼了一聲,一笑說道:「你大約是想,這些人裡頭日後總要有一個皇帝,怕他們記這筆帳?朕告訴你,他要坐不了這龍椅,大約拿你沒辦法;若坐了龍椅,心裡歡喜還來不及呢,哪裡顧得上整治你這先朝老臣?去,傳旨──叫胤礽也去,暖閣裡沒他的地方兒!」胤祉默默看著邢年出去,小心地跨前一步,說道:「阿瑪,都是一樣手足骨肉,兄弟們都在外頭跪,兒臣在這兒侍候,心裡不安。兒臣也去外頭,留下大哥在這裡,萬歲有使著兒臣的去處,傳旨叫兒臣進來。可好?」
「你留下,和馬齊張廷玉陪陪朕,就給朕……背點什麼吧……也不必一定是唐詩……」康熙略為鬆弛了一點,轉臉又對胤禔道:「你身上擔著干係,差使要辦得勤慎些,朕的安全,全靠著你和三阿哥,不可大意。」
胤禔心裡方暗自懊悔,這麼得體的話怎麼讓老三說去了?聽康熙吩咐,忙賠笑道:「兒臣雖笨,怎敢在這事上頭粗疏?我這就出去,巡查一下駐蹕關防,再到弟弟們那兒瞧瞧,萬歲安枕高臥,萬無一失!老三,撿著詞氣閒適的詩詞吟給萬歲聽,聲音小些兒,要能叫萬歲好生睡一覺最好。」說罷輕手輕腳去了。康熙見張廷玉還跪著,擺手示意他起來,便自和衣臥下。馬齊和胤祉親自忙著點了息香,又撤掉宮燈,只留了兩台蠟燭,小聲吩咐邢年:「聽說何柱兒推拿得好?叫他進來給萬歲按摩。」
一切安置停當,何柱兒已經過來。在幽幽閃動的燭影裡,輕輕給康熙從腳到胸緩緩揉摩,在無盡暗夜中,風雪呼嘯聲裡,殿裡格外的安謐恬靜。胤祉一首接一首舒緩地背誦著: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心中酒應熟…………長憶西湖湖水上,盡日憑欄樓上望。三三兩兩釣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裡,白鳥成行忽驚起。別來閒想整綸竿,思入雲水寒……煙抑風薄冉冉斜,小窗不用著簾遮,載將山影轉灣沙。略約斷時分岸色,蜻蜓立處過汀花,此情此水共天涯……
…………曼聲吟哦中,康熙的呼吸漸漸平緩均勻。何柱兒陪太子去冷香亭,原本是失職待囚太監,得了這個差使,真是意想不到之福。他是保定人,祖傳全掛子侍候人本事,這會子小心翼翼地打疊著精神,按揉搓摩,處處恰到好處,不消一頓飯光景,康熙已經朦朧混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殿外傳來了說話聲,聲音愈來愈大。張廷玉立時睜大了眼睛,細聽時卻是太子胤礽的聲氣:「你是什麼東西,敢擋我的駕?你活夠了麼?」接著便聽侍衛張五哥道:「太子爺,您省些事吧。萬歲爺剛剛才入睡,我責任在身,怎麼敢放您進去?」張廷玉一個驚怔,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馬齊,剛剛站起身來,便聽「啪」的一記清脆的耳光,胤礽大聲道:「王八蛋!你不過一個死囚,才攀上來,就敢跟著那起子小人作踐我麼?接著又是一陣寂然,聽著像是張五哥在低聲懇求:「為人得講孝道,太子爺……您得體恤萬歲……」
「叫他進來!」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來,一把將何柱兒推到旁邊,哆嗦著雙腿趿了鞋幾步走至殿門口,「唿」地掀起簾子,一團冷風挾著雪花立時襲了進來,吹得馬齊和張廷玉都打了個冷顫。康熙卻似全然不覺,厲聲問道:「張五哥,是什麼人在這裡攪鬧,還叫朕活不活了?」
張五哥是西市刑場上被康熙親自救出來的冤殺罪囚,因有一身不錯的功夫補入善撲營為差。這次車駕北巡熱河,善撲營管領趙逢春因他曾蒙聖恩,特選從駕,路中途被康熙親選入侍衛中,雖是末等蝦,卻很受聖寵,一直隨侍左右,勤謹當差。見康熙被驚動起來,五哥一陣慌亂,連忙跪了,說道:「是奴才不好……太子爺在這轉的有時辰了,奴才勸不走他……」
「啊哈?」康熙紅著眼道,「是你呀!你還折磨得朕不夠?半夜三更,有什麼事呀?是不是調兵符不管用,來取朕的玉璽?」
「兒臣……」
「你進來!」康熙說罷,返身回來,向榻上一坐,哆嗦著手蹬上靴子,惡狠狠叫道:「進來!」
胤礽輕輕挑簾進來,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馬齊和張廷玉,他的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皇阿瑪」胤礽伏地叩頭道:「兒子自知有罪,今晚來見,專請處死兒臣,以正視聽。」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又犀利又尖銳,說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順?朕今晚嚇得連煙波致爽齋也不敢回!你若不孝順,敢情活活把朕送到左家莊化人場燒掉?你真也是小看了朕,指望著承德這點子兵就想造亂?告訴你,狼曋的兵就駐在黑山,三萬鐵騎雪夜前來勤王。你自個預備的熊掌,還是你自個吃!──龍生九種,種種有別,朕是知道的,萬萬不料還會生出夜貓子來,略大一點就啄他娘的眼充飢!」
久聞康熙伶牙利齒口如刀劍,愈是危疑愈見顏色,張廷玉入上書房近二十年,今日一見真是半點不假!馬齊聽著,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如今情勢,構陷已深。」胤礽連連叩頭道:「兒臣辯無可辯,告訴無門,只求皇上聖鑒燭照,千罪萬罪,罪在一身,父皇慈悲,網開一面,不事株連。兒子就死,也瞑目了……」說罷伏地啜泣。
康熙一聽便知,所謂「株連」,是指胤禛胤祥一干人,「嘻」地冷笑一聲:「至今你還說是『構陷』,朕竟不知怎樣發落你才好了!你做的那些事,褻瀆神明辱沒祖宗,難告天下臣民!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你泥菩薩過河,還要顧及廟裡判官小鬼?你好生放心,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想拉墊背的,朕只怕還不許呢!也有叫你來諫朕『不要株連』的?」他愈說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來踱去,臉色光潤潮紅。馬齊見情形不對,忙上前請他安坐,卻被康熙一把推開:「快點打發這逆種走,朕看著噁心──他有什麼屁話,叫張廷玉代奏!」
胤禔早已巡視回來,守在門口沒敢進來,巴不得康熙這一聲,忙幾步進來,一臉假笑來攙胤礽。胤礽將生死置之度外,反倒不怕了,見胤禔一臉小人得意相,假惺惺還要給自己行禮,猛挺身「啪」地扇了胤禔一記耳光,又向康熙磕了個頭,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胤礽:「你金尊玉貴之體,不必回去和阿哥們一處跪雪地,就在戒得居前殿候旨,省得你再發太子脾氣打人。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發詔諭廢黜你──你不要尋短見,朕不要你的命,只這太子你當不成了!」胤礽氣得渾身發抖,頭也不回說道:「我這太子,我這一身一髮都是阿瑪給的,父皇要廢,要怎樣就怎樣,何必告祭天地?」說罷拔腳一逕去了。
「你們幾個都跪下,聽朕說。」康熙目光變得十分陰森可怖,「有幾個事得立刻辦。胤禔傳旨給阿哥們,不奉旨,擅出戒得居者格殺勿論。胤礽雖沒有明旨,朕已決意廢黜,不要再把他當太子看,連他的話也停止代奏!」胤禔出去,康熙又轉臉對張廷玉道:「你擬旨,三日之後我們回北京,沿途警戒由狼曋辦理,命佟國維預備接駕。馬齊著人用快馬探一下,狼曋的兵到了哪裡,他一到,你就帶這裡的所有護衛先回北京。狼曋是個老侍衛了,來了也不必見朕,先護住八大山莊再說!」說罷,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張廷玉素以行文敏捷辦事迅速著稱。康熙一邊說,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援筆濡墨文不加點,數百言諭旨頃刻即成。康熙略一過目,鈐了隨身印璽,立刻交馬齊帶至煙波致爽齋文書房謄發。
一切事畢,天交四鼓。乍聞遠處一聲雞鳴,康熙剛笑著說了句「聞雞起舞……」忽然臉色煞白,身上一抖,說道:「朕好頭疼……」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驚得眾太監「唿」地圍了上去。
「皇上,皇上」張廷玉驚得面如死灰,一邊大聲呼喊,一迭連聲命人:「快,快傳太醫!」
帳外守著的張五哥三步兩步跨了進來,怔著盯視昏睡不語的康熙,良久,突然大叫一聲,撲到康熙身上嚎啕大哭:「萬歲爺……您醒一醒兒!我是張五哥,就是您殺場上救下來的張五哥……您怎麼了?您睜開眼瞧瞧我……嗬嗬……老天爺……您這是怎的了……」張廷玉見他只顧咧著嘴哭得發昏,急得說道:「你慌什麼?你的差事是守住外頭!」連連催五哥出去,他自己也似熱鍋螞蟻在殿裡兜著圈子,一不小心,平平的水磨青磚地,居然把這個沉穩持重的宰相絆了個仰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