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蓄險心胤禔進密言 抱惡意移禍社稷臣

  大約過了一刻時辰,康熙漸漸醒轉來,他臉上已沒了潮紅,顯得憔悴怠倦,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只用目光睨了眾人一眼,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朕是老了……老了……」說罷接過李德全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搖頭道:「朕心悸,想安靜一會兒,留下廷玉在這侍候,別的人都退出去……」

  「萬歲……」張廷玉滿臉淚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餘驚未清,長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您千萬要保重,這不是出差錯的時候兒……方才幾乎唬死了奴才!您要萬一……誰能控住如今的局面呢?」「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數,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康熙苦笑著說道,「你把茶几上那個金皮匣子打開,裡頭有朕自製的蘇合香酒,倒一盅給朕……朕懂得些醫道,這酒,還是《夢溪筆談》裡傳的方子呢!聽說你父親張英也有心悸頭眩的毛病兒,早說賜你的,就忘了,明兒抄個方子給你……」張廷玉忍悲含淚「嗯」了一聲,便侍候康熙服藥躺下。

  果然片刻時間康熙顏色便回轉過來。他雙目炯炯仰臥著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回顧他自己壯麗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著理順亂麻一樣的局勢,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自失地一笑:「衡臣,記得是你進上書房第二年元旦,朝賀過後,朕曾經留筵你和佟國維?」

  「是……」

  「你不要這麼必恭必敬的,起來坐著。」康熙說道:「當時朕曾笑話李世民,英雄一世,功業彪炳史冊,卻沒處置好太子的事,骨肉慘變貽笑後世。朕自以為能把持得定,不論別人怎樣擠兌,總不能叫太子這沒娘孩子吃虧。索額圖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朕雖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實心中倒常警覺著,別要叫這狗才說中了……唉!到底還是……百代之下,必有笑朕自大無知的啊……」

  張廷玉忙欠身答道:「萬歲,不要多想這些。太子的事臣是最早知道的,萬歲真做到了仁至義盡,即有今天的事,萬歲無愧於天下後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人人心中明白的。但萬歲既然說到此,奴才也要替太子說一句。他有他的難處……奴才心裡不信,調兵進園,太子會有這個膽量,他也沒有這個心機……要從容查辦,要緩緩處置,和氣才能致祥……」張廷玉心裡想的,其實還不止這些,他一向以為,太子並非全然無能之輩。但清朝制度不同前明,皇子一落地就分封采邑,這些阿哥人人一套班底,個個手中掌握權力,干預朝政,插手人事,處處掣肘為難太子,太子的差使怎能辦得順手?但這一條事關滿洲祖制,別說他一個漢臣,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貴胄全體反對,斷然改革。就是這幾句話,他也覺得是過於交心了,正忐忑間,康熙點頭道:「你說的朕明白,朕也知道這裡有弊端。但前明制度也不見得好,除了太子,其餘兒子都養得蠢如豕鹿,只會玩女人吃飯!李自成破洛陽,福王庫裡堆金積玉,不曉得掏腰包兒激勵守城將士……那樣也是不成……」

  君臣二人正談心,邢年躡腳兒進來,輕聲稟道:「太醫院的賀夢頫來給萬歲看脈來了。」康熙道:「不要張揚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朕沒有病。」張廷玉便忙起身,跟著邢年到外頭廊下,吩咐道:「邢年帶太醫在東配殿候著,沒事最好,有事隨時聽宣。」說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積了三寸多深,想想阿哥們都在外頭跪著,可怎麼受?正思量怎麼進去給這群千歲爺討情,卻見胤禔為首,隨後跟著胤祉、胤祚、胤祐、胤禩、胤禟、胤䄉、胤禵、胤禮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著迴廊一盞盞宮燈下迤邐而來,不禁怔住了:今晚這是怎麼了?沒完沒了了麼?

  這群阿哥們是衝著大阿哥,要來尋事的。

  胤禔至戒得居天井裡傳了旨,發落了胤礽,因見眾人都垂頭不語,料是心中震驚,便撫慰道:「弟弟們不要驚慌,皇上已經說過,胤礽的事不株連。就是胤礽二弟,只要恪守臣道靜養思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一切都有大哥維持,千萬不要為無益之舉。」胤禟見他滿面紅光,一副春風得意的架勢,低著頭輕聲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兒吃了蜜蜂屎,渾身骨頭沒四兩重,瞧他那輕狂樣兒!」胤禩一笑,別轉臉只裝沒聽見,那胤䄉卻是天生的惹事秉性,歪著頭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這麼得臉,瞧這陣勢儲君有份了,我得恭喜您哪!我們有什麼事,又是什麼『不要驚慌』,又是怎樣『不株連』?你看我們垂頭喪氣,那是凍的!虧殺了戒得居有幾張鹿皮墊子,不然早他娘凍死了!」說著又呵手又跺腳,幾個小阿哥早連天價叫起苦來。

  「怎麼樣?」胤䄉擠眉弄眼笑道:「大哥如今是座上客,咱們都是階下囚,你守著阿瑪暖烘烘的熏籠,還能走動走動,忍心叫弟弟們跪在這喝西北風兒?瞧瞧三哥,還曉得來陪我們跪一會兒呢──好歹體恤著點弟弟們嘛!我曉得你不敢作主叫進屋避雪,叫他們點幾堆火烤烤也算你是仁君!說實在話,積這個福,你必定早正東宮!胤禔本不是笨人,無奈今晚一直太興奮太歡喜,竟沒有聽出胤䄉話中揶揄的意味,連聲道:「早怎麼沒想到這事我做得主──傳話叫蘇拉太監們給各位爺點火取暖!你們小心些兒,萬歲今晚龍顏大怒,連老二的話都不叫代奏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對我說:「父皇說我百樣的不是,我都可承受,但說我謀逆弒君,我連想也沒想過。」叫我轉奏,我只好說:「這話方才當面講多好,此刻我愛莫能助了。」

  跪在一旁的胤禛思量半夜,已想定了主意,當前情勢並無別路可走,與其吞聲受辱,不如咬定牙根繼續保太子,遂冷冷說道:「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這也太絕情了!別的話一千句也罷了,這話關係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胤祥也梗著脖子道:「大哥,天上這麼多的雲,說不定是哪一片下雨呢!二哥如今落難的人,咱們得有點香火情分!」

  胤禔這才覺出眾人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賣弄多口,乾笑一聲道:「你們何苦衝我來?不許代奏是父皇旨意,誰敢抗旨?」

  「罷了吧,大哥」胤䄉怪聲怪氣笑道:「大人得有大量嘛!父皇氣頭上一句話,你也忒薄情的了!誰沒個旦夕禍福?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從權就是禽獸,何況二哥當過咱們主子!」胤禔見眾口一辭反對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裡暗自叫勁,口中卻道:「不是我不願,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連你們都頂著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饒進去呢?」

  「你不奏,我奏!」胤禛沒想到八阿哥一幫也助自己說話,更加膽壯,雙手一撐站了起來,「大哥,我如今是親王,又管著內務府,也有面見直奏之權,你到底奏不奏?」胤禩、胤禟也都紛紛起身,眾人一片亂嘈:「走!我們一起去!」

  胤禔原想胤礽倒台,至少三阿哥八阿哥等人趁願,不會和胤禛一鼻孔裡出氣,見此情形倒犯了嘀咕,沉思良久,慨然嘆道:「你們何必這樣?老二倒霉,打量我心裡好過?我們一處捏泥人兒,養蟈蟈看螞蟻上樹那辰光,還沒有你們呢!──我是想著消停一下,萬歲氣平了緩緩進言,既然兄弟們都這麼說,我少不得再擔戴一回了……」說罷掉頭便去了。阿哥們誰肯把偌大人情讓給這個胤禔,互相遞個眼色便都跟了上來。倒是首先倡議的胤禛悄悄拉住了胤祥沒有動……

  張廷玉怔了片刻,沒有立即返回殿中,轉身衝胤禔走來,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胤禔見他臉板得鐵青,從沒見這個大臣這樣威嚴的,倒一時被問了個怔,半晌才道:「我……是回來繳旨。弟弟們嘛……大約方才見傳太醫,心裡惦起萬歲,進來請安的……」

  「這也太不成話。」張廷玉心裡雪亮,這起子阿哥各有各的算盤,因冷冰冰說道:「無論繳旨請安,都要講個規矩時分,該叫你們時,自然就有旨意。別說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戶小家子,哪有接二連三半夜折騰老爺子的理?」胤禟見老大被問得直蹬眼,心裡暗笑,湊上一步說道:「我們也沒敢說這會兒就驚動萬歲。只聽說萬歲欠安,焦躁得跪不住──萬歲如今到底怎麼樣?就是隔門縫兒叫我們瞧一眼……心裡也好過點……」不知哪句話感動了他自己,胤禟的聲氣竟帶了哽咽,說著便拭淚。張廷玉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說道:「這會子萬歲除了我誰也不見。你們略站站兒,我進去瞧瞧。」說罷也不理眾人,獨自入內。

  誰知這一進去就是一個多時辰,眾阿哥進退不能,束手鵠立廊下。這裡不比天井,好歹那邊還生著幾堆火,實在累了,藉故兒入廁還能搓手跺腳和泛和泛身子;這裡雖不露天,穿堂風卻刀子似的,裹著雪片子襲進來,凍得發木的臉被打得生疼也一動不能動。在等待中,這個不安的夜終於過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個山莊蓋得嚴嚴實實,一片銀裝素裹玻璃世界。眼見小太監們挨次吹滅了廊下吊著的宮燈,眾人方有了點活氣,胤䄉頭一個忍不住跺腳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聲罵娘,其餘阿哥見他開了頭,也都動手動腳起來。

  康熙終於被他們弄醒了,他睜開眼,看著發白的窗戶,神情多少帶著點迷茫,因見張廷玉兀自側身坐在身旁打盹兒,便道:「生受你了,竟一夜沒睡,外頭已經大亮,是朕睡過頭了?」

  張廷玉一下子醒過來,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賠笑道:「這兩個時辰萬歲爺睡得深沉!天還早呢!只是雪下得大,映得窗戶亮……萬歲,您再睡一會兒,狼曋丑時已經到了,遵旨沒敢進來,只叫人遞了個請安帖子,還有駐兵布防圖。您歇會兒,奴才陪您回煙波致爽齋……」康熙聽說雪下大了,目光興奮地一閃,起身便披大氅,一邊蹬著靴子,說道:「是麼?雪下得很厚了?朕要起來看看──是什麼人在外頭,像是跺腳的模樣,這起子太監閹寺越來越沒王法了!」

  「是幾個阿哥爺──」張廷玉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他們聽說主子欠安,要進來瞧,奴才擋了駕,還訓斥了爺們……」「你訓得好!」康熙平生最愛踏雪賞景,聽見這事,立時興致掃盡,一屁股坐了回去,冷笑道:「他們哪裡是來請安?成心是要氣死朕!朕給你特旨:從此你見這群孽障,不必給他們行禮!」說著氣得呼呼直喘。張廷玉笑道:「主子,您又來了!這『非禮勿行』是聖人之教,奴才不敢奉詔。就是教訓阿哥,也是拿著太子太傅的身份管教的……」

  康熙沒再理會張廷玉的話,漱漱口起身踱了兩步,說道:「叫大阿哥進來!」

  胤禔大踏步跨進殿內,一股暖流立時融遍全身,說不出的舒坦,他熟練地給康熙打千兒行了禮,躬身笑道:「阿瑪歇得香麼?」康熙用熱毛巾擦著臉,冷笑道:「朕自然想香香地睡一覺。只你這個帶侍衛的阿哥聽聽,外頭腳跺得打雷似的,能睡麼?你夜來給胤礽傳旨,他都說了些什麼?」胤禔忙道:「胤礽沒什麼,兒子怕他尋短見,安排了兩個太監侍候著。」說著又把胤礽的話複述了,只迴避了胤禛和阿哥們那件事。末了又道:「外頭是弟弟們在等著請安。阿瑪,這冷的天兒,難為他們跪了一夜,兒子給他們告個情兒,請免跪了吧。」

  「唔。」康熙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道:「你回得是,胤礽這話決斷他的生死榮辱。朕也很疑惑,胤礽雖然無道,肩頭不寬膽子也小,未必就敢打朕的主意。」胤禔看了看一臉倦容漠然侍立的張廷玉,湊近康熙說道:「張廷玉是皇上股肱之臣,不是外人,兒子有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康熙漫不經心地說道:「你這話奇!父子君臣有什麼間隙?只管說就是。」

  胤禔遲疑了一下,彷彿在斟酌字句,許久才款款說道:「皇上說的極是!兒子昨晚也是反覆惦量,承德這場風波又嚇人又出奇,太蹊蹺。二弟不是個膽大人,他斷不敢稱兵逼宮的。但別的阿哥心性不一,智量頗高,其中緣故令人難猜!像老三、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他們,存什麼樣的心,也就難說。」康熙陡起驚覺,抬眼看了看胤禔,問道:「依你見識,是什麼緣故?」

  「京師傳言太子失寵,已經幾年了。」胤禔皺眉道:「雖是小人造言,但阿哥們身居鼎鉉之側,有一等不可告人心思的,難免就起意兒,構陷太子的事,也許是有的。這次出事,肘腋之間倉猝而辦,能這麼周全,也不為無因。」康熙點頭嘆道:「這話說得有理,何嘗不是如此?不過朕從沒有起心廢太子,是他無道自食其果,你得體諒朕心。」胤禔受到鼓勵,微微一笑又道:「俗語說『壟中脫兔、萬人齊呼』,比如野地裡跑出兔子來,難免人人吶喊著要捉,待到兔子被人拿住,也就風平浪靜了。」

  張廷玉聽著這陰險的譬喻,不禁怦然心動,忙躬身道:「萬歲,估約北京轉的奏折該到了,奴才先去煙波致爽齋整理一下節略如何?」康熙笑道:「你不要走嘛,聽聽大阿哥的見識──你且說,該怎麼辦呢?」

  「夜來兒臣憂心如焚。」胤禔說道:「替萬歲想想,萬歲真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胤礽結黨多年,私人門吏遍佈天下。所以胤礽一日在,朝廷永無寧日,但由皇上決斷,又關父子之情。替主分憂、為父解愁,我想我做長子的,責無旁貸……」下邊的話礙難出口,胤禔便打住了。張廷玉愈聽愈驚,已是背若芒刺,但康熙卻似渾然不覺,笑問:「你的意思是──?」胤禔陰森森一笑,咬著牙輕聲道:「由兒子處置掉胤礽。此人一除,皇上可以從此安枕。」

  康熙似乎吃了一驚,彷彿不認識似地盯視著胤禔,良久,笑道:「衡臣,你聽見沒有?大阿哥見識不凡!真是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胤禔,你這麼想,難道不怕後世說你殘忍?史筆如鐵,人言可畏呀!」張廷玉乾笑一聲,只說了聲「是」,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摻和。胤禔見康熙並無怒色,便道:「兒這是盡孝道,人言不足恤,天命不足畏。為了父皇,兒死且不怕,還怕那些無知之徒妄加評論?」康熙聽了默然不語,陰寒的光波在眼瞼中無聲地流動著,他站起身來,悠悠地踱了兩步,突然說道,「張廷玉,傳旨叫殿外的阿哥都進來。」

  胤禔這番密陳說得得意,正想著如何措辭把胤祉胤禛胤禩諸黨都包羅進去,一舉粉碎這群虎視眈眈盯著太子位置的弟弟們的夢想,聽見康熙好端端地叫弟弟們都進來,不禁一愣,傻呵呵怔在當地,眼看著張廷玉出去,眼看著胤祉、胤祺、胤祚、胤祜等人魚貫而入,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叫你們進來為了兩件事。」康熙含笑說道:「頭一件,昨夜出了無頭案。有人用通封書簡發加緊手諭,命熱河都統凌普帶著兩千騎兵進了御苑。這件事須得弄清,是誰竟敢如此大膽?條子就在這裡,廷玉,拿給他們看,是不是太子的手跡,是就罷了,若不是,須辨出是誰的。」

  「扎!」

  張廷玉答應一聲,小心地取過几上那張紙條,雙手遞給胤祉。這字條胤祉雖然已看了兩遍,還是接過來,裝作仔細辨認,心裡想著如何對答康熙出的這個題目。許久才轉交給胤祺,胤祺排行第五,生性最是忠厚樸訥,抖著手接過來,心頭如撞小鹿,突突直跳,慌亂地看時,上面只寥寥幾行:

  皇太子胤礽諭:皇上近侍鄂倫岱等奉旨移防奉天直隸等地,著熱河都統凌普率親兵護衛進駐山莊,聽候節制以資關防。此諭。

  字跡十分潦草,與胤礽臨懷素帖格調十分相似。只筆意之間顯著刻意描摩,幾處點畫略有修飾。胤祺暗自搖搖頭遞給胤祚,接著胤祐、胤禩、胤禟……挨次傳閱,卻都不言聲,連胤䄉這一號大炮也只是搓目揉鼻,一聲不吱。

  「怎麼樣?」康熙口氣沉甸甸的,帶著巨大的威壓,說道,「朕夜宿戒得居,不為無因吧?說說看,從胤禔打頭起,每個人都說。」

  胤禔還在想著方才康熙古怪的神氣,此時心裡才亮堂起來:原來父親立即就採納了自己的條陳,要處置胤礽!因頭一個說道:「這張手諭兒子幾次端詳,雖有造作痕跡,從筆鋒腕力行走圓熟看,很像胤礽親手所書。有幾處不像,也許故意捏弄,也許另有人作了迷惑視聽手腳,故意加了幾筆──」說到這裡,突然又多了個心眼,又道,「不過胤礽處置政務多年,手跡傳遍朝廷,極易為人揣摩偽造,所以兒臣不敢斷言。」

  「大哥你錯了。」胤祉搖頭道:「從點劃勾撇處處詳檢,這張紙決非二哥所寫,乃另出他人之手!此人摹寫本領甚高。但卻只學得二哥筆法筆意,沒有學來筆神筆性。二哥每字寫完,筆鋒都要藏墨暗挑,他這裡邊沒有一個字造得神似!」胤禩接口便道:「我看也是,只是形似,神氣中沒有二哥的飄逸筆致。」

  接著胤祺胤祚胤祐胤禵等人也都說不是胤礽親筆。康熙一邊聽一邊想著,躊躇著說道:「那──是誰寫的呢?」

  胤禔認定已摸透康熙心思,一哂,斷然說道:「我看還是老二作的孽!」

  「不是的!」胤䄉驀地頂了回來。「萬歲不用犯嘀咕,誰想當太子,那必定是誰!」說罷紅著眼盯著胤禔,胤禔沒幹這事,倒覺得胤䄉這話頗有道理,於是便看三阿哥胤祉,笑道:「老十說的有理。不過就是捏作偽字,也得有這個本事,你說呢老三?」

  胤祉騰地紅了臉,論起寫字「本事」,公認他是第一,但此刻回敬胤禔,連康熙也不信,嚥了口唾沫沒言聲。胤禔此刻也冷靜下來,這時候攀咬胤祉,不但康熙難以置信,說不定引起公憤,引火燒身,那就更不上算,一邊尋思,口中已轉了風:「這事情不單要從字跡上想,這上頭還有胤礽的隨身璽印,除了他親近的人,難以偽造。」這個話說得就顯得公道近情了。胤䄉見胤禛胤祥都沒來,咬著牙一橫心道:「我看像……老十三!」

  全殿的人都被這話說得打了個冷顫。其實,傳閱這張手諭時,人人都閃過「胤祥」這兩個字,只事關重大,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往死裡得罪胤祥,也就連帶了胤禛,連胤祉平素也和這個遊冶神相處得好,誰敢輕易出口?胤禵立即響應:「兒臣也是這麼想。」

  「我瞧著也像……」

  「除了他,誰敢?」

  「他臨過太子字帖。」

  「他天天進毓慶宮,拿一張空白印紙還不容易?」

  所有清理虧空逼債時的怨氣,都從這似猶豫似肯定的話裡不鹹不淡地傾吐了出來。胤祉垂著頭,緊張地思索著,眼見連胤禩也說「不妨請下旨問問胤祥,看他自己是怎麼說,這事不好輕易下決斷的」,胤祉最後才道:「父皇,有些處筆意興致,確實有點像十三阿哥,請慎重查問。」胤禔也道:「請父皇裁奪,十三阿哥素日依附胤礽作威作福,欺凌阿哥,見太子位置不穩,聽信小人諂言做出這事,也許是真的。此人有亡命徒性情,這個膽量是有的。」

  「嗯!」康熙腮上肌肉抽搐了兩下,「這件事就議到此,一會兒朕再發落。第二件事──方才大阿哥造膝密陳,怕朕擔了殺子惡名,他願意親自殺掉胤礽,除去慶父之憂,大家以為如何?」

  彷彿一聲炸雷,驚呆了所有的人,殿中幾十雙眼睛都盯向胤禔,彷彿在看突然從地下冒出的一個妖精!眾目睽睽下,胤禔僵跪在地,臉上五官錯位,形同鬼魅,又像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下突然被剝得精光的人,難堪得無地自容。連張廷玉也張大了口,不知康熙竟這樣突然發作胤禔。

  「父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胤禔方略略恢復了神智,伏地叩頭顫聲說道:「兒臣方才說的是心腹之言……孟子云『社稷為重,君為輕』……苟有利於大清朝局,兒臣甘冒斧鉞,痛陳利弊……望父皇默察兒臣忠愛之心。是,則取之;非,則棄之……兒臣並無一己私念。」

  「放屁!」康熙「砰」地擊案而起,頓時勃然大怒,「像你這樣的蠢豬,居然想做太子?居然還記得聖人之教?什麼『捉兔子』又是什麼『天命不足畏』?王安石這樣的胡說八道都搬出來給朕聽!你是什麼東西,敢說這樣無法無天的話?」

  眾人的心彷彿提得老高,又一下子跌落到無底的恐怖深淵裡,此刻大殿裡緊張得一個火星兒就能爆燃起來!

  「容兒臣分辯……兒臣真的沒有……沒有存著奪……奪嫡自為的心思……」胤禔語不成聲,像秋風裡的樹葉,全身都在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