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科場舞弊案發,皇榜展期拖延到四月二十七日,內廷才傳出旨意,「明日在天安門張榜」。本來科舉選士為朝廷頭等大事,不但天下讀書人切心關注,就是京都小民,山野樵夫,哪個不盼著瞻仰狀元、榜眼和探花的「三元風采」?偏生是接著又有旨,「內閣大學士張廷璐為雍朝恩科順天主考,不思君恩國法,通同墨吏收受賄賂,敗壞國家掄才大典,即處腰斬,示警天下,即於張榜之日處刑,著京師各衙門主官率各有司僚屬觀刑」!這一聲「欽此」,猶如萬斤巨石投入湖中,波濤漣漪驚心動魂,當晚京師便滿城風雨。順天府新任主考李紱選過貢生,又至中和殿參與廷試下來,便接到吏部傳諭,湖廣巡撫丁憂出缺,謀奪情不許,即行開革,著李紱署湖廣巡撫印。李紱接旨,按捺著興奮的心情,與新任貴州巡撫揚名時同進養心殿觀見雍正。雍正似乎心中有事,這次接見沒有多的話,只叫「到任勤寫折子奏朕,不要怕麻煩,不要怕瑣碎,不要怕得罪人」,吩咐了幾句便叫下來。出西華門,又有幾位同年扯住要他請客,直鬧到天黑才回府中。
李紱書香門第,父輩上已破落下來,家境並不闊綽,本自清高得人不能近,禮部員外郎這類清職一年也只一百四十兩俸銀,在薪桂米珠的北京城過得甚是拮据,一套二進四合院座落在爛麵胡同西北,斑駁陸離,已是百年老屋,平素來客極少,又地處偏僻,看去極不起眼。但今晚這裡卻熱鬧非凡。李紱坐的是四人抬官轎,因天熱,去了帷子,遠遠便見自己宅中燈燭煌煌人影幢幢,心下不免詫異,一下轎便問迎上來的長隨李森:「這是怎麼了?都來了些什麼人?」
「中丞爺回來了!」李森見李紱回來,滿面堆下笑來,亮著嗓子報了一聲李紱的巡撫官號給院裡人聽,自己來打千兒道:「裡頭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今兒見邸報,老爺榮升中丞,哪個不要來賀?來了幾撥子,奴才都打發去了,這幾個卷子是老爺親自選的,說什麼也要等著老爺回來……」他話未說完,一干子貢生已齊擁出來,足有十多個,都戴著三枝九葉鏤花金座頂子,一色的貢生服色,見了李紱不由分說納頭便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一片聲聒噪。
李紱心裡暗笑,口中卻道:「這是怎麼說!榜還沒有下,你們就來拜座師,再說我只是代署巡撫,也不敢僭越受禮,快起來,進屋說話!」於是眾人一齊起身,畢恭畢敬跟在李紱身後進了後院北屋中堂。眾人看時,屋頂連承塵都沒有,草檐葦苫已經破朽,中間一張八仙桌,幾張條凳一張椅子,靠牆角放了一架書,書多架破,力不勝重地支撐著,似乎一碰就要倒下。桌上放著瓦硯筆墨並一套茶具,只一令宋紙質色地道,幾錠徽墨齊整擺在卷案上,是這房中最貴重的物件,上頭卻蓋著黃綾袱子,一望可知是皇帝所賜。眾人見李紱如此寒素,都不禁肅然起敬,告了座,竟一時尋不出話來。
李紱就著燈影看時,果都是自己親選的貢生。除了尹繼善、王文韶、曹文治幾個部院大臣子弟,多一半都不認識,因一邊讓茶,笑道:「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劉墨林的,玄字號那位叫林浩然的不是,我共選了十二名,他兩個沒來?」坐右邊的曹文治見李紱看自己,忙笑道:「林浩然老家來了人,方才說了,改日再來拜見老師。劉墨林嘛……今兒說正陽門關帝廟來了個博奕國手叫夢覺和尚,在那裡和京師名手雙弈。劉墨林是個棋迷,觀戰去了。」李紱一笑道:「我幼年也愛下幾手圍棋,終究也沒成器。王爺裡頭十三爺一手好棋。不過博弈一是要有閒,二是要有錢。二者哪能兼得?我又忙又窮,這些事是再不敢想的了。」
「老師果真清寒。」尹繼善世家子弟出身,瀟灑大方,搖著一把素紙扇子不疾不徐說道:「其實京官取一點冰炭敬,同鄉印結費,都是常事。朝廷待士有養廉之道,像老師崖岸如此高峻的,也就為數不多。」曹文治是個愛說笑的,在家當少爺時常見李紱到府會見父親,二人並無形跡,如今是師生,也只好立起規矩來。因接著尹繼善的話笑道:「不過今日既為師生,何妨改弦更張?我倒給老師帶了一份禮呢!」
話未沒完,便聽院裡一個人接口道:「老師這府第好難尋!進這爛麵胡同猶如進了武侯八陣圖,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今兒難為煞了我也!」眾人便知是劉墨林到了,曹文治笑道:「琉璃蛋兒來了!今兒到哪裡混飯吃去了,哪裡尋你不見!約好了來拜老師的嘛──你來遲了,好酒好菜已經吃光,筵宴都撤了,你也有趕背集的時辰!」李紱平素不苟言笑,但今晚實在歡喜,見門生們都來見,更高興得無可無不可,含笑坐著受了劉墨林的禮,說道:「坐著吧,別信曹世兄的話。我是個窮京官,一世也沒想過發財,清茶一杯招呼門生不亦樂乎?」
「今兒學生倒發了一筆小財,我請客!」劉墨林說道。他熱得滿頭是汗,從肩上卸下一個小包,輕輕放桌上,裡頭微微有金屬撞擊聲,眾人便知是黃金之物,不禁詫異:這個窮措大哪裡一下子弄這許多錢?李紱沉了臉,正要發話,劉墨林笑嘻嘻道:「老師別生氣,您臉拉這麼長,怪怕人的──這錢共是二百兩銀子。那個禿驢手面大,一注一百兩。我看這錢看得心癢癢,又想取不傷廉,對付著贏了他兩局。拿十兩給同年們辦一桌!」說著,掏出十兩銀子,叫過尹繼善的小廝,說道:「去弄點酒菜來!」
眾人於是起哄道:「你平日白吃了我們多少,只勒啃著拿十兩?不行不行,今兒老師好日子,你少說也得出五十兩!」曹文治便忙著過來解那銀包兒,劉墨林捂了包,笑道:「留下的我還有用。一百六十兩送老師盤纏上任,留下我的飯錢,再買半部《論語》,還要買一部詩韻送小尹──這次只能出十兩,等我尋見那禿驢再勝兩局,我大請客!」王文韶笑道:「《論語》從沒聽說拆開賣的,你買半部做什麼?」
「沒讀過《宋書》?」劉墨林狡黠地眨眼笑道,「趙普謂太祖『臣以半部《論語》助陛下平天下,以半部輔陛下治天下』。我學生生不逢時,沒趕上世祖聖祖平天下之時,只好買半部細細兒讀了,好使雍正爺治天下啊!」眾人不禁又哄堂大笑,本來那種矜持中帶著平淡的氣氛給這個活寶攪得一乾二淨。尹繼善用扇柄指著劉墨林又問:「你買詩韻送我做什麼?難道沒這書我就做不出詩來?」
「文韶兄前兒跟我說,尹兄一旦榜發就成親,有這事麼?」
「有的。」
「送你詩韻一部,洞房中用。」
眾人雖知他是調侃,卻也莫名其妙。王文韶盡自是京華才子,一時也尋思不來,問道:「洞房用詩韻,莫非要他們夫妻對詩?」
「不──是!」
「莫非考較新娘子才品?」
「哪裡──不是!」
尹繼善皺眉沉吟,說道:「不知新娘是哪家名門閨秀,是不是要他們學蘇小妹三難新郎?」
「噢──」劉墨林啜一口茶,彷彿驚然而悟卻又搖頭翹足,說道:「不──是!」因見眾人都猜不出,劉墨林噴地一笑,說道:「詩韻裡頭有什麼?無非四聲罷了,我就不信,尹兄洞房花燭之夜,不要『平上去入』?」
一句話說得大家嘩然大笑。尹繼善紅了臉,一隻手指著劉墨林只說:「壞……壞……」曹文治捧了肚子兩腳打跌,王文韶素來端莊,扶著椅背咳嗽不止,幾個貢生都在凳子上坐不住,彎腰躬背捶胸頓足大笑不止。饒是李紱要端莊師身份,到底掌不住一口茶噴得滿衣襟都是。半晌才止住了,李紱方笑道:「罷了罷了,你們都是儒生,飲食言笑要有節。今晚已經很盡興了,我也不要你的盤纏。你就拿二十兩銀子,借我這地方兒索性一樂,明兒還有正經事呢!」尹繼善的小廝取了銀子飛也似地走了。
「其實大家等殿試榜等得心裡發悶,也該樂一樂了,今兒高興一場,明兒我就名落孫山,也甘願了的,」劉墨林正容說道,「方才大家說十兩銀子少。其實我吃過十個銅子兒一席筵,還含著一首唐詩。文韶兄,你不是看中了我的鼻煙壺了麼?你要能猜出怎麼個吃法,我送你了!」王文韶怔著想了半日,到底也沒想出來。見王文韶搖頭,劉墨林笑道:「這麼吃──一文錢豆腐渣,一文錢韭菜,下餘八文買兩個雞子兒。幾片韭葉配兩個煮蛋黃,這叫『兩個黃鵬鳴翠柳』,蛋白兒另撈出,一溜平攤,叫『一行白鷺上青天。』豆腐渣堆在韭菜葉擺的方框裡,叫『窗含西嶺千秋雪』……」王文韶問道:「那『門泊東吳萬里船』呢?」劉墨林笑道:「還有兩個雞蛋殼,弄一碗水漂起來,這就叫『門泊東吳萬里船』了!」
眾人又復大笑,一時酒菜來了,就堂中布了兩桌,都是一色的中八珍席面,魚翅、銀耳、廣肚、果子狸、哈什螞、魚唇、裙邊、駝峰,收拾得精緻齊楚。王文韶驚訝道:「尹兄家政好能耐,倉猝間竟辦來如此豐盛酒筵!就是會春樓,辦一桌中八珍也得半日功夫吧?」李紱見這群門生或溫文爾雅,或徇徇儒風,有的楷悌端莊,有的詼諧多智,心下暗自也覺歡喜。不禁掂掇,怪不得一般冷曹官削尖了腦袋爭著出學差,就這群人裡頭將來出將入相,有誰料得定呢?一頭坐了,爽朗一笑道:「我本來最厭應酬的,今兒倒被這個劉墨林提起了興頭,來來,都坐下!」
當下眾人揖讓安座,輪流把盞勸酒,繼而劃拳拇戰吆五喝六,直到四更天方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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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墨林回到西下窪子客棧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哎喲」一聲翻身起來,就著案上壺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彈彈衣角正待出門,卻見店老板端著點心進來。細瞧時,一盤子糕,一盤子粽,還有一盤子蒸元魚。劉墨林不禁詫異,問道:「這做什麼?」
「這是規矩。」老板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今兒廷試放榜,給爺圖個吉利。『高中鰲頭』!是小的一點心意,孝敬您吶!」劉墨林一眼瞧見昨晚自己帶的銀包兒,心下頓時明白,因笑道:「你這老王八,不是說我『一世也選不出的野貢生』麼?幾時變過性的?你肚子裡那點牛黃狗寶掏盡了也就那麼一堆──八成是看我包裡又有銀子賺了罷?」老板尷尬笑道:「小的娘胎裡帶來的狗眼,哪裡識得金鑲玉呢?您就要做狀元的人,御街跨馬娘娘簪花,出門就是八抬大轎!何必計較我們這些撅屁股朝天有眼無珠的人呢?」
幾句話說得劉墨林高興起來,就扠子挑起粽子咬了一口,又吃一口甲魚肉,笑道:「好!賞你十兩銀子,連你飯錢共三十兩,夠了吧?」說著解開銀包,把十五封白花花的銀子都放在桌上,取出三封撂給了老板。老板接過看時,一色的台州九八紋銀餅,一根到心的銀筋,蜂窩爐茬還帶著銀霜,頓時笑得鼻子眼都擠到一處,抱著銀子一個千兒打下去,說道:「您老必定公侯萬代!」劉墨林見他要走,笑道:「別忙。我還央你一件事──嘉興樓的蘇舜卿,你聽說過沒?」
「看爺問的!京師行院頭號雛兒嘛,說唱唸做四手絕活!那手琵琶彈起,爆豆價的;那手箏,彈起叮咚的;那手簫吹得嗚嗚的,不傷心也落淚……」老板手舞足蹈,說得唾沫四濺,忽地一頓,問道:「爺要見見?小的帶你去!小的乾媽的結拜姊妹,是蘇大姐兒的梳頭娘姨!」
一句話說得劉墨林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別跟我扯淡了!我跟這個蘇大姐兒有夙分,想叫過來給我唱個曲兒!」老板原笑著聽,至此臉上變了色,雙手搖著道:「難難難!爺也別生這個妄想!方才小的一句假話也沒,就因為熟,才知道底細。上回徐大公子出五十兩銀子叫堂會,大姐兒還不肯,後來還是我乾姨好說歹說,得買徐乾學大學士個面子,再說,裡頭還夾著揆敘大人也看堂會,這麼大的官勢加了銀子,蘇大姐兒才滿不情願去了……」
「別說了。」劉墨林轉著眼珠兒沉吟道,「我出七十兩銀子。」說著,向桌邊援筆濡墨寫了幾行字交給老板,又道:「你好歹生方設法給我請來。我還有謝銀──把這詩交給她,真不願來,也不怪你。我這會子看榜,三兩個時辰就回來。你告訴她,我姓劉的定要會會她!」那老板幾曾見過這種闊主兒?直著眼怔了半晌,喏喏連聲一溜煙去了。
劉墨林雇了一乘二人抬趕到天安門時,已過巳牌時分,黃榜早已張過。亂哄哄幾百貢生,有的眉開眼笑,有的莊重矜持,有的故作沉思,有的一臉陰沉從金水東橋過來,夾著一群一伙看熱鬧的閒人,有說有笑地議論著什麼。劉墨林緊張得心崩崩直往腔子裡跳,別人說什麼一句也沒聽見,只逆著人流擠著過了金水橋。果見東儀門側長長一道明黃榜文,密密麻麻綴著廷試中式人名單,自分了一甲、二甲、三甲三檔,前頭還有公布榜文詔告,朱砂筆寫就八分正楷,陽光下顯得異常鮮亮。
劉墨林喘著氣擠到榜前,從後往前看,挑著姓劉的,再看名字,卻是沒有。他舒了一口氣,看二甲名單,統共四十三名,姓劉的也有四五位,偏下頭卻不是「墨林」二字!急看一甲時,只有六名,尹繼善的名字赫然在上,偏生仍舊沒有他劉墨林!劉墨林心裡轟然一聲,驀地一陣頭暈目眩,冷汗立刻浸了出來,臉頰上,耳根後,脖子上涔涔溜下,刺癢癢的難受。他略定定神,又從頭向後看,劉雨林、劉善欽、劉繼祖、劉承漠……直到最後一名……確確切切,劉墨林榜上無名!
「完了!」劉墨林腦海裡電光石火般一閃,兩腿軟了一下,幾乎坐倒在榜下,臉色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他遲鈍地從人群中蹭出來,但覺天地變色,景物徜徉,一切都恍恍惚惚蕩蕩悠悠,一切都在飄浮游動,口中喃喃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入國子監為祭酒門生,坐熱板凳,吃冷胙肉,了此……殘生?嘻……名利人之賊,安逸道之賊,聰明詩之賊,爽快文之賊……吾知之乎?吾知之矣!……」
他踉踉蹌蹌回到西下窪子,看天時尚不過午牌,客棧中人都去西市看殺人去了,滿庭蔭樹艷綠欲流,驕陽如熾榴花似火,只「吃杯茶」鳥兒在枝間跳著唧啾有聲,劉墨林連飲了兩碗冷茶,才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下來,踽踽走向案頭,緩緩援筆濡墨,沉吟良久,一咬牙寫道:
君是人間情種,我乃情愛屠夫。殷殷且問君家,雲嶺曹溪何處?人死為鬼,鬼死為魙,不知魙死復為何物?柱刀立待,上蒼告吾!膽不搖,氣難沮,鍔已殘,心未足。從生已斬至死,自死再殺至無!──以我之功德,勝造幾級浮屠?以我之罪愆,煉獄幾層發付?
寫罷拿起來吟誦一遍,自覺心無掛礙,鋪床找枕正要睡覺,卻見老板笑吟吟趕回來,因問道:「見著蘇舜卿了?」
「這一趟子不近,小人的腿都溜直了!」老板卻不留心劉墨林神色,揉著腿吸溜著嘴笑道,「蘇大姐兒那頭倒沒費甚麼唇舌,有我乾姨幫著,幾句話的事兒。就是徐大公子那頭,近日纏著蘇大姐兒纏得忒緊,說是要稟了徐相爺,要給姐兒贖身做三房姨太太。徐府裡專門派人坐門看守,不許姐兒接客上堂會……」劉墨林不耐煩地問道:「是徐乾學的兒子?他叫什麼名字?徐乾學熙朝奸相,舉朝皆知,罷官幾十年了,還是這麼勢炎熏天?」老板笑道:「徐大公子叫徐駿。您老明鑒,虎死不倒架,百足蟲兒死不僵!徐相置閒在京,雖說沒了官位,人情照舊大著呢!上年徐相七十大壽,張相爺、馬相爺都去送禮,九王爺親自與筵。就是方苞方先生,先帝爺跟前一等一的紅人兒,還寫了字兒差人送去添壽──那勢派,那排場……嗐,花的那銀子──」他瞪大了眼,彷彿眼前矗著一座銀山:「海著啦!」劉墨林見他滿口柴胡,說得前言不照後語,想笑,猛可地想起自己榜上無名,心頭又是一抽。半晌才道,「照這麼說來,蘇舜卿是來不了了?」「乾姨叫我回來等著,」老板眼盯著銀包兒,撮著牙花子道,「就徐府那兩個奴自己使吧!話是這麼說,我瞧蘇姐兒的意思,竟是要來的呢!」劉墨林無所謂地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塊小銀,掂了掂約莫一兩半的樣子丟了過去,說道:「難為你跑這一遭,這個拿去。她來了還有賞銀,她不來我也不叫你跑冤枉腿!」那老板接了銀子,千恩萬謝去了。劉墨林無情無緒,張了張外頭日影,離申時還有個把時辰,便和衣倒在竹榻上,搖著扇子,不一時便鼾鼾睡去。
正睡得沉,劉墨林忽地覺得鼻中一陣刺癢,「啊──嚏!」一個噴嚏猛醒過來,睜開惺忪的眼瞧時,西照日頭已經斜下,從窗間照進來,滿室輝光燦爛眩目。日影裡一個女子亭亭玉立,上身蔥黃比甲,左襟繡著一枝紅梅,下身一溜月白百褶長裙掩到腳面,瓜子臉、籠煙眉、水杏一樣的眼中波光流閃,手裡拿著一根絲絛正衝著劉墨林微笑。劉墨林眼睛一亮,正是京師頭號歌伎、王孫公子趨之若鶩的蘇舜卿!劉墨林一拍床,大笑起身道:「記得西山一晤否?像你這樣的雅人,竟肯屈尊我這蝸居,畢竟錢能通神!」說罷踱了兩步,端起涼茶一飲而盡,因見老板過來侍候,便道:「去辦桌席面來──蘇大姐兒你大約不知我劉墨林,如今說起是『蓋壓天下才子』的錢塘劉,早年才識之無,就分不清『母』與『毋』,人哪,都是一步一步過來的,是麼?」
「那是當然,」蘇舜卿眨了眨眼,她見過的人太多了,已經記不得西山那次邂逅。一邊細細打量著眼前這位毫不起眼的「錢塘劉」,微笑道,「你的詩寫得是不壞,我就衝這個來看看你。你夠得上探花才情──不過你的話我還不甚明白。」劉墨林嘻笑道:「這有甚的不明白?我說女人天生佔盡便宜。《禮記》開篇就講『臨財母狗(毋苟)得,臨難母狗免』嘛!」蘇舜卿這才明白他兜著圈子誚罵自己,一啐笑道:「憑你給幾兩阿堵物我用哪隻眼瞧你呢?南來的客人常說起賣字為生的『錢塘劉』,果然名不虛傳!方才說你探花委實小瞧了你,你有公侯之才!我是『母狗』,君為『公猴』,不亦樂乎?」
劉墨林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中間卻又戛然而止,嘆息一聲:「唉……可惜文章憎命,公侯無份。我今破產邀君一見,可為我歌一曲,也算得人生極樂之境──過此一宿,明日買舟南下,仍往錢塘江畔賣字去也!」
「君何至於此?」蘇舜卿嫵然一笑,蹲了個萬福,款款移步至案前,隨手翻了翻堆著的文稿,說道:「我是孤身一人到這裡,連件樂器也沒帶就這麼乾唱?」劉墨林向牆上摘下一個錦囊,小心地抽出一架琴來。蘇舜卿笑道:「哪裡尋這麼一段劈柴,你就拿來做琴!別說鍾子期,就是我這『母狗』也笑掉牙了──」話音未落,便見劉墨林右手漫抹,右手輕輕一挑,「錚」地一聲如激泉流瀑,滿室俱是繞梁餘音。蘇舜卿頓時斂了笑容,凝神聽時,琴音愈加激越,卻聲聲渾沉濁啞,似有洞簫從中相和,原是劉墨林在彈奏《平沙落雁》。只見時而如疾沙流風,時而似雁翔漠空,她一生不知聽過多少次這一古曲,自己也算此中好手,卻不料這個潦倒貢生竟有此手段,她頓時怔了。移時曲終,良久,劉墨林才輕輕收回手來,笑問:「聽得過去吧?」
蘇舜卿上前,輕輕用手撫了一下那琴,訥訥說道:「荊山之玉,靈蛇之珠,是上好物件未必有好皮相──這是什麼木頭?」
「雷擊木。」
劉墨林淡淡說來,蘇舜卿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劉墨林道:「既然尚可入耳,我為你奏《長河落日》,你就唱我贈你的長短句兒。」蘇舜卿原不過是出於好奇心,來訪這個肯出七十兩銀子見自己一面的窮貢生,至此,她已完全被他的才華和魅力折服傾倒。她聽著他奏琴,望著那張狡黠中帶著漠然的面孔,不知怎的心一動,竟自面紅耳熱,急斂心神,隨琴音唱道:
竹樹蒼鬱我婆娑,
為覓陳跡君婀娜。
故知回眸來相問,
搖首嗟吁今生錯。
曾言幽徑映碧落,
關山處,星雲漠!
蘇舜卿歌音甫落,劉墨林抬起頭撫琴一笑,說道:「你這唱的是我麼?只見過一面,算不得『故知』吧!或許你另有所愛,在這裡借題發揮,恐怕我消受不了。」
「逢場作戲嘛,」蘇舜卿握著手帕子,瞥一眼劉墨林,「青樓伎倆惹你見笑了。這個你不愛聽,你叫我唱什麼呢?」劉墨杯直盯盯看著蘇舜卿,半晌,嘴角泛上一絲苦笑,說道:「人都說我灑脫,其實要看什麼時候,對什麼人。比方這會子,獨你獨我斯情斯景魂不守舍,還怎麼灑脫?」蘇舜卿怔了一下,突然格格一笑,啐道:「你這樣兒的哪個男人不會?別跟我做這相聲兒!既然魂不守舍,我來給你招魂!」
劉墨林莞爾一笑,說道:「看你這樣子,揚起手帕子要喊魂麼?可惜了你這資質,竟而不能免俗──我有《自招魂吟》你可願聽?」說罷,也不看蘇舜卿,低頭撫弦輕輕勾挑著,曼聲吟道:
瓊冰高宇非子之所居耶?爾何降諸於斯世?雪肌玉骨非子之軀耶?爾何愛吾濁泥塵夫?霞蔚雲蒸非子之容色耶?爾何令露申辛夷之妒閉?予以匆匆行世羈旅之客,蒙霰霧之濯面,游潦水之無際,攀幽谷之青藤,望星河而淚窮!無既寄予從無尚之皎性兮,何復懲之以九原之苦釀!挽轡駐車俯仰而哀兮,嘆雲端之渺茫。告造化布世之神祇兮,知吾生之永傷!已淚竭於汝南兮,對殘照之西風陵崗……爾乃明璫寶璐,佩環搖墜姍姍而來,立湯水之陰,倚殷王之舊城,行白河之渚,回明月之眸,睹我迷惘之客身,舒皓玉之腕,嫣然笑而招之曰:魂兮歸來,其無往兮。寒星孤心,待汝久些。河江且回,吾不汝厭。歸來歸來!魂兮歸來!
吟至此,劉墨林住琴凝視蘇舜卿,眼中滿是企盼和渴望。蘇舜卿已是癡了,訥訥說道:「楚騷風調,招魂翻新……是先生手筆?我不信……」劉墨林不語,起身向桌前授筆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紙上述筆疾書,蘇舜卿款步踱過來瞧時,卻是方才《自招魂吟》續編:
予以慚悟昂藏,旦歸於高遠,則告訴「不信」不許。由是泉湧桔涸之澗,江泛息壤,將焰之魂出九幽之域,已白之骨返六陽之軀!乃執旌旌之輝煌,與子乘轎龍回雲之車,共遊七重之天,食玉瑛之圃田,飲杜康之甘泉……
劉墨林一邊寫,偏過頭問道:「信不信?許不許?要不要接著寫?」蘇舜卿輕輕揭起那張紙,看著劉墨林一筆懷素狂草體,如龍蛇游舞鬼魅相鬥,她的眼中熠熠放出光來,嘆道:「也真難為了先生。不過,後頭結句,既是騷體,還該有個『亂』才齊楚了……」劉墨林無聲一笑,挨近了她,問道:「你說的什麼『騷』?怎麼個『亂』法?說給我聽。」
蘇舜卿低了頭,掠了掠鬢,良久才道:「你們男人,壞死了……」
劉墨林見她這樣,早已半身酥倒,一把拽過紙丟了地下,緊緊抱著蘇舜卿便做了個嘴兒,蘇舜卿渾身立時軟綿綿的,骨頭散了架似的由劉墨林搓弄著。兩個人滾翻在床上,蘇舜卿口中夢囈般喃喃道:「不要……不要……我還是處子,不任風狂……」「那正好,我是童男,這才是珠聯璧合呢!」劉墨林氣喘吁吁,手忙腳亂地解著蘇舜卿小衣,從溫玉般的雞頭小乳慢慢搓弄著向下,用手輕撫著說道:「此處溫柔鄉真個銷魂,寶蓋峰尖豆蔻含葩妙不可言!舜卿……幹麼閉著眼?多美的眼啊……睜開吧,瞧著我……」他翻身壓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