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吏情堪嗟公忠難能 纖纖弱女面斥帝君

  雍正帶著方苞進了養心殿,便自升炕盤膝而坐,命人搬了繡龍磁墩在炕前,請方苞坐了。方苞見他如此禮儀隆重相待,越發跼蹐不安,遜謝良久,才斜簽著身子坐在側面,閃著兩隻賊亮的小眼睛打量雍正。他深知雍正脾性,不用問,雍正自己就會開口的。

  「靈皋先生,」果然,過了一會,雍正開口說道,「你知道朕為什麼一登極就召你進來?」

  「臣不知道。」

  「你知道。」雍正黑瞋瞋的瞳仁逼視著方苞,緩緩說道,「如果你不知道,就不至於拖延著不肯啟程了。」方苞目光一跳,躬身剛要答話,雍正擺手止住了,又道:「其中原故,目下只能心照不宣,所以朕不怪罪你,也不要你謝罪。朕想說的頭一條,先帝爺怎麼待你,朕也會怎麼待。你不要心裡存個『伴君如伴虎』的念頭,那就失了朕的望了!」

  方苞彷彿被電擊了,渾身震顫了一下,離席跪了下去,叩頭說道:「臣焉能?臣焉敢?方苞囚獄待死之人,先帝簡拔在側不次重用,言必聽,計必從,恩遇古今無對──士大夫答君恩當以身許國,豈敢以利害禍福避趨之!況萬歲在藩邸龍潛之時,臣已深知寬典仁厚、善惡涇渭,感佩服膺銘於心中。臣何人,身受兩世國恩,敢以非禮之心事君?!」

  「方先生起來。」雍正淡淡一笑,說道,「朕要的就是這個心,這個話!朕召你進京,為的是借你才力,佐朕成功,朕為一代令主,你為千古名儒──並不為酬你的功,你可明白?」方苞驚愕地望了望雍正,又低下了頭,說道:「聖上請明訓,臣並無尺寸之功於聖上!」雍正一笑,說道:「這也心照了,但不能不宣。當初先帝立傳位遺詔,徵詢意見,在朕與十四弟之間猶疑不決,先生你是怎麼說的?」說罷含笑不語。

  方苞一下子愣怔了,他怎麼也弄不明白,他和康熙兩個人的對話,法不傳六耳的機密,怎會傳入雍正耳中!雍正見這個學貫古今的碩儒被自己擺弄得如此惶恐,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從案頭匣子裡取出一本黃綾面冊子,翻到一頁展開,看了看,一邊遞過來,口中笑道:「先帝爺天亶聰明,精細之處人所難及啊!你看看,這是老人家的御筆札記!」方苞抖著手接過來,不知怎的,他的心撲撲直跳,目光也有點遲鈍,定住神看時,果見冊子三百又八頁上幾行字寫著:

  今日徵問方苞:「諸子皆佳,出類拔萃者似為四阿哥與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誰可當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為皇上決疑!」問:「何法?」答曰:「觀聖孫!佳子佳孫,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稱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記。

  字跡一筆一劃俱都十分認真,卻略顯歪斜,顯然是重病中的康熙勉力記載的。方苞看著這熟悉的字跡,想起當年康熙對自己推食解衣,同窗剪燭論文,共室密議朝政種種恩意情份,心裡忽地湧上一種似血似氣,又酸又熱的苦澀。他的喉頭哽了一下,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為君難吶!」雍正挪身下炕,腳步橐橐地踱著,似乎不勝感慨,倏然間回身說道,「你雖沒有明說,先帝爺已經明白,朕有他一個『好聖孫』──說直了,就是如今的『四爺』寶親王弘曆!方先生,你已經把朕推到火爐上烤,又想把朕的兒子也推上火爐!以私而言,朕滿心想做個逍遙王爺,不願做這天下第一苦事,朕心甚是不滿於你。以公而言,你為大清奠定三代鴻基,功在社稷,朕又感激於你。於私於公,朕都要你負責始終,你要好生思忖!」方苞一邊聽一邊想,雍正的話有真有假──其實公私兩邊,雍正都是夢寐求之想當皇帝的──但他如今要撇清,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思量再三,方苞起身肅立,說道:「皇上如此推誠相見,臣雖駑鈍之材,敢不盡心竭力以效綿薄?但臣已年近耳順,黃花昨日已去,夕陽昏月將至,恐怕誤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記得聖上藩邸頗多人才,何不簡拔帝側,幫著上書房辦些差使?」

  這說的是鄔思道,雍正心裡雪亮。但他以為,鄔思道在協助自己奪嫡登位時,已是累得心力交瘁的人;再者,鄔思道名聲不顯,又是藩府舊人,驟然大用必定引起臣下腹誹;也覺此人掌握自己「機密」實在太多,不殺他已是寬典厚恩,用上來反而更加掣肘……但這些理由沒有一條能拿到桌面上來的,雍正只好顧左右而言他,說道:「藩邸的人用得太多不好,已經不少了。年羹堯是大將軍,李衛也做到布政使,戴鐸也當了福建按察使……天下為公,朕一味選身邊人出將入相,後世人怎麼看朕?有些人,比如鄔思道,身子骨兒不行,用得小了屈才,用得大了有礙物議。朕有朕的難處,方先生,你要體諒朕心。」因見太監們抬著御膳桌進來,便笑道:「我們邊用膳邊談吧!」

  這桌御膳因奉特旨製作,比起雍正素常用餐豐盛得多。方苞坐了雍正側旁看時,又寬又長的填漆花膳桌中間擺著紅白鴨子燉雜膾火鍋,骨嘟嘟沸著騰起熱氣,鮮香撲鼻,四周攢著四砂鍋熱菜、炒雞炒肉燉酸菜、燕窩雞糕酒燉鴨、燒狍肉和鹿筋鍋燒鴨子,繞桌邊擺放著火腿鹹肉,羊耳西點、野雞爪……並餑餑點心及一應細巧宮點,品類固然比不上大筵,卻也琳琅滿目色味誘人。雍正用筷子點著菜笑道:「方先生請用!不要拘束嘛!說起來,咱們君臣也難得一處進膳。請隨便用。」方苞忙起身答應了,拿捏著坐了小心用餐。他盡自從前在康熙身邊恩寵無比,但歷來賜筵都是單獨一席,從沒有和皇帝挨身坐著的,何況是今日新君,昔日那位說變臉就變臉的『冷面王』!雍正素來節食,且嫌那菜油葷,因見方苞用不暢快,略吃了幾口清淡的便起身要漱口茶。方苞忙要起身謝恩時,雍正一笑說道:「別哄朕,先帝爺說過,『方苞體不寬而心寬』,是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的人。這些膳不合朕的胃口,你能吃就多吃些,沒的糟塌了也是暴殄天物。朕到暖閣裡看折子,你吃飽了過來說話。」說罷踱了去。

  他一去,方苞如釋重負,匆匆扒了個多半飽便過來謝恩。雍正一手端著奶子杯,一手握管疾書,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略一頓接著又寫了幾行,揉著發酸的右手笑道:「坐,坐麼!」方苞含笑謝座,正要開口說話,便見邢年進來,躬身說道:「馬齊、隆科多,還有李衛、田文鏡已經進來,主子見不見?」雍正斂了笑容,吩咐把炕桌撤掉,淡淡說道:「叫進吧,方先生,你只管坐著。」

  一時四人魚貫而入,齊排兒在東暖閣炕前跪下行禮。馬齊和方苞是老朋友了,見方苞坐在帝側,不便寒暄,只目光一掃點頭會意,算是打了招呼,其餘三人只看了方苞一眼便轉臉靜聽雍正發話。

  「都起來吧,馬齊和舅舅賜座!」雍正心緒似乎變得很好,從容下炕舒展了一下身子,笑對李衛道,「還缺一個孫嘉淦、楊名時,他們來了沒有?」邢年忙道:「都在垂花門外頭跪著呢!主子要見,奴才這就傳他們進來。」見雍正點頭無話,邢年便退了出去。早見二人一前一後跨進大殿趨蹌行禮。

  方苞在邸報上早已知道三大案的事,見傳孫楊二人,便知雍正要結案,自己處在這種地位,自然是要拾遺補闕的,但雍正事前並無商量,到時候該怎麼說話呢?正自胡思亂想,雍正笑道:「好嘛!三路諸侯都進了養心殿,今日算是個小孟津會了!李衛、你是掌總的,你先說說。」

  「扎!」

  李衛答應一聲,從靴頁子裡抽出一份折子展開了。他不甚識字,上頭有的地方畫個人,有的地方畫個瓜,曲曲連連地勾著幾根藤,顯得雜亂無章。但他記性極好,就這麼一張鬼畫符似的折子,用眼瞄著,嘴說手比,講了少半個時辰,把諾敏虧空案和科場案說得一絲不爽。雍正聽著,一句話也不插,低著頭只是踱步,直到李衛說完,方皺眉問道:「完了?」

  「是,完了!」

  「諾敏是什麼處分?」

  「回萬歲話,腰斬!」

  「張廷璐呢?」

  「遵萬歲旨意,我合圖理琛合議了一下,定為凌遲!」雍正仰著臉半晌沒吱聲,回身盯著方苞問道:「先生,你看呢?」

  「臣以為都定得重了。」方苞拿定了主意,欠身答道:「諾敏一案,顯而易見是山西通省官員勾連作弊,諾敏身為主官,欺蒙君上袒護屬下是有的。現既然不追究下屬官員,諾敏量刑似應稍稍從輕。既為山西官員,也為朝廷少存體面,臣以為賜自盡為宜。張廷璐一案,臣以為並未審明。朝廷為整飭吏治殺一儆百,從速處置,這個想法是好的。然而納賄並非十惡大罪,與謀逆犯上究是有別,定為凌遲,給子孫開了這個例,真要有稱兵造反的,又該如何加刑?所以至多定為腰斬也就夠了。」

  方苞話不多,卻有畫龍點睛的功效。「少存體面」明指雍正剛剛表彰過諾敏「天下第一撫臣」,不能讓皇帝太下不了台;張延璐一案更是背景重重,說這個「並未審明」也真是一矢中的。李衛心裡雪亮,雍正心中也有數,見他開口便曲畫明晰,不禁暗自服氣。隆科多聽著謀逆造反這些詞,竟像是專為自己而設,不禁心頭突突亂跳。馬齊也約略知道兩案「戲中有戲」,他迭經坎坷的人了,便不肯輕易開口。只孫嘉淦叩了個頭,梗著脖子道:「萬歲,方苞的書臣自幼讀過的了,『想見其人』定是個偉丈夫,今日一見大失所望!案子既然『並未審明』,就該查個水落石出,然後分等次依律辦理,怎麼葫蘆提就結案殺人?」方苞凝視著孫嘉淦,半晌方笑道:「後生小子,情、法、理有經有權,有輕有重,有緩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豈能用一把尺子來量?聖上取你的錢法,又貶你的官職,你為什麼不尋思一下其中道理?」

  「諾敏和張廷璐都是朕素日親近的大臣。」雍正見孫嘉淦瞪著金魚眼還要反駁,生恐他問出更難回答的,便擺手制止了他,嘆道:「先帝晚年常講清水池塘不養魚,要和光同塵。朕那時也不明其理,如今處身其間,才真的體味了。老實說,佛心無處不慈悲,日頭底下,朕連別人的頭影都避開不踩,怎麼會輕易殺人?天下事到今日地步,不開殺戒不行了,殺戒開得過大,像這樣的巨案,二三百人頭落地,後世視朕為何主?孫嘉淦,天給你一顆人心,按這顆心好生思忖去!」雍正不動聲色款款說完,又踱向田文鏡,半晌方笑道:「老相識了!記得當年你進京應試,黑風黃水店邂逅相逢的往事麼?」

  田文鏡憋足了勁,想痛陳山西吏治,扳倒山西通省官員,出出胸中惡氣,料想雍正心定垂詢自己意見的,誰知雍正卻說起當年在高家堰何李鎮同住賊店的往事,不禁一怔。這件事當時雍正有話「永不外洩」,因而田文鏡和同住一店遇雍正的李紱多年來守口如瓶,連方苞張廷玉這樣的人也都一字不曉,怎麼忽拉巴兒提起這件事來?田文鏡思量半晌不得要領,忙叩頭道:「臣焉敢須臾忘懷?萬歲爺龍潛藩邸即於臣有生死骨肉之深恩!若非托皇上洪福,二十年前臣已化為灰燼了!但臣謹記萬歲當年鈞諭,深藏於心,徐圖答報,未敢在人前賣弄。」

  「君臣際遇難啊!」雍正也似乎無限感慨,「唯其難,所以不敢輕言際遇。朕當年並未料到有今日,也並不指望你和李紱報朕這個恩。君子愛人以德,朕用人行政出於公心,不指望這些小巧小智攏絡人。但朕今日舊話重提,實實看你是個有良心的,曉得忘身報恩不計利害,只這一條,你照著做下去,你就受用不盡!」

  李紱是雍正親自點名授了順天府大主考的,田文鏡雍正一登極就派赴年羹堯軍中宣旨。這兩個人,李紱是正牌子科甲出身,田文鏡則是納捐除授的雜佐官,兩案中不動聲色都成了名震朝野的人物,原來與雍正有這麼深的背景!殿中人不禁面面相覷暗自吃驚。田文鏡卻叩頭辭謝道:「臣身受兩朝國恩,並不為黑風黃水店一事報效君上。在熙朝,臣唯知忠愛先帝,在當今,臣則唯知忠愛聖上。士大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此耿耿一心而已,忘身報恩一語,臣不敢當。」方苞聽著,此人語中多少有點投人所好,歷成練達卻也無懈可擊,不禁點頭微笑,插言道:「公忠能三者兼備,難得這個田文鏡!」

  「確乎如此!」雍正被這兩個人連連搔著癢處,高興得臉上放光:「不枉了朕一片苦心!想世上有多少事多少人,憑朕一人一心用格物致知功夫,終難體察完備,諾敏是朕親信大臣,在山西在京城都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人物,你田文鏡孤身入境,周遭皆敵,偏能從不能入手處入手,不能進步處進步,昭揭情弊大白天下,這番捏沙成團手段,稱個『能』字當之無愧!方先生概括得好,公、忠、能三字,可為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訣!」馬齊順著雍正的話意笑道:「聖上這話極是!大凡一個人受了朝廷厚恩,多少有點天良,都能講究體貼聖心,公與忠並不難得,難就難在既公且忠又能,三者兼備,天下百廢待舉,這樣的能員越多越不嫌多!」

  雍正點頭嘆道:「是嘛!像李衛,多少事不請旨說做就做了,因為他是成全自己,真的想為朝廷百姓效力,朕為什麼不肯成全他?成全了他也就成全了朕自己嘛!孫嘉淦,你知道麼?朕為什麼不立即提拔你,先挫辱你才升你的官?就為朕看你這人身帶科甲習氣,心裡存了個『名』字,一有這個,未免就不能全公全忠全能了!」

  孫嘉淦卻不甚服氣,一邊叩頭稱是,又道:「盼萬歲指示詳明!」雍正盯了他足有移時,見他毫無怯色,「噗哧」一笑說道:「那日趕你出養心殿,你想在乾清門自盡,有的沒的?」

  「……有的!」

  「兒子受父母責罰,於是便自殺,陷父母於不慈,算是盡人子之道?」

  「不是。」

  「臣子受君上窘辱,於是便輕生,陷君上於不仁,算是盡臣子之道麼?」

  「不是。」

  「當此之時,一心要做屍諫忠臣,名標千古,竹帛榮身──那麼,養心殿裡坐著的朕呢?天下後世將觀朕何等面目?」話說到這份上,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孫嘉淦紅著臉嚥了一口唾沫,深深伏下頭去,說道:「臣已知過了!」雍正得意大笑道:「不要這樣!朕自己就是個孤臣出身的,不喜歡膿包勢,但也不要匹夫之勇之輩!朕為帝,現就要公忠能!」

  「是!」眾人一齊伏身叩頭,「臣等凜遵聖命!」

  雍正還要說下去,卻聽殿角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接連撞了十二下,已是午正時牌,猛地想起還要進去給太后請安,選的秀女也要過過目,因餘興未盡地笑道:「今個兒就這樣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他們把恩科貢士的墨卷已經謄清送進來了,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選出三十份,朕回頭再看。貴州巡撫出缺,吏部送了票擬,朕意楊名時就好,其餘的人等吏部議過再敘。楊名時,你覺得這差使如何?」

  楊名時今日心事很重,一直沒有說話,早幾天,吏部同年已經悄悄告訴了遴選自己為黔撫的信息。貴州有名的窮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苗瑤雜居,土司割據,稱霸一方,歷來朝廷頭疼,號稱「第一難治」,自己這麼年輕,上頭又壓著雲貴總督蔡毬,蔡毬又最愛干預地方民政,這個官十分難做。他一直轉著心思該怎麼委婉辭掉這差使,不想雍正先說了出來,忙叩頭道:「臣不願往!」

  「唔?」雍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要走的,又站定了,已是沉下了臉:「朕沒聽清,你再奏一遍!」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楊名時,方苞也是大吃一驚,臉色蒼白,一時尋不出話來調停這件事,但聽楊名時略一頓,便重複說道:「臣不願往!」

  「嗯?為什麼?」

  「貴州巡撫一職非臣所能!」楊名時連連頓首,「臣寧可仍回湖廣任藩台,不願升遷!」

  雍正臉頰上肌肉抽搐一下,他倒不急於走了,要一杯熱茶抄在手中,呷一口,獰笑道:「湖廣也未必就是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朕委你杭州布政使,你去麼?」楊名時抬起頭來盯著雍正說道:「萬歲誤解了臣的意思。自康熙五十九年到如今,不到四年,巡撫已換了七任,除了一個丁憂的,難道人人皆不稱職?上頭坐了一個蔡上將,是國家柱石,臣招惹不起,去年參革回京,毫無建樹,恐違了聖上委臣去黔撫綏地方的初衷。國家封疆大吏如此頻繁更換,亦形同兒戲。萬歲疑臣挑肥撿瘦,臣寧可往烏里雅蘇台軍前效力,誓不皺眉!」

  楊名時毫不示弱,侃侃而言擲地有聲,又句句都是實言,所有的人無不動容,方苞心裡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蔡毬這個人剛愎自用不能容人,確是他的短處。」雍正怔了良久,心裡已是雪亮,「但他能帶兵,那個地方沒有他這樣的老將鎮著,也是要出事的──你既這麼說,先去吧,不是連續了七任巡撫麼?你這個第八任,朕與你約定,七年之內,朕不調你的巡撫,如何?」楊名時略一思忖,叩頭道:「臣勉力為之,但臣還要請旨!」雍正一笑,說道:「哦?你還要怎樣?」

  楊名時從容說道:「臣為巡撫,自不干預蔡毬軍務,請萬歲下旨蔡毬,不得動輒以苗瑤民變為由出兵征剿。臣與蔡毬,井水不犯河水,這個巡撫就好當了。」

  「派你個差使,你就和朕打這麼大個擂台!」雍正大笑,把茶杯放在案上,踱至楊名時面前,一句一頓說:「好!衝你這份勇氣,朕答應你。但朕也與你有約,自明年春起,朝廷不再撥你貴州一兩銀餉,一斤糧食,貴州錢糧自足自籌,如何?你敢應麼?」

  「臣有何不敢?」楊名時亢聲答道。

  ※※※

  雍正皇帝命諸人跪安,逕乘明黃亮轎至慈寧宮而來。他的心頭仍舊不輕鬆,年羹堯出兵青海,至今一仗未打,僅是行軍,已經耗銀四百萬兩,全靠著清查虧空去填這無底洞。主持清查的允禩,面兒上轟轟烈烈,卻並不出實力。允祥上月下了札子,令已被革取查封的官員所在省份速將虧欠庫銀解往北京入庫,但接密奏折子,原湖廣布政使張聖弼、糧儲道許大完、湖安按察使張世安、廣西按察使李繼謨、直隸巡道宋師曾、江蘇巡撫吳存禮、布政使李世仁、江安糧道李玉堂……一大批官員虧欠銀總計四百五十餘萬兩,竟然經允禩大筆一揮,由雍正元年秋賦火耗中沖銷!納罕的是,允禩居喪期間小心得怕樹葉砸頭,明知自己斷不能容此事,何以忽然這樣大膽?更奇的是,南贛總兵黃起憲、四川按察使劉世奇、鴻臚寺少卿葛繼孔都是已經抄過家的,精窮的閒置官,居然有錢納還國庫十七萬兩欠銀,由吏部循例題本起復原官──這都是出了名的八爺黨,遠在萬里之外的年羹堯,軍事傍午羽書四出,匆忙中還寫密折保奏這三個人!雍正閉目坐在亮轎上,竭力想把這些亂如牛毛的政事聯想到一處,仍舊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沉吟間,聽見前面一陣吵嚷,夾著內務府官員的喝斥聲,拖拉推打聲,亂成一片,一個女子尖亮著嗓子大叫:「皇上?皇上怎麼著?你們不要這麼拉拉扯扯的──我就是要見皇上,有問著他的話!」

  雍正心中一動:竟有這麼潑辣放肆的女人!見我什麼事?傾轎下來,見已到慈寧宮門口,便問:「這是太后老佛爺宴息之地,誰在大呼小叫?」這裡跪著的二百多秀女見御駕到了,個個驚得臉色蒼白,齊刷刷伏地磕頭。內務府的幾十個衙役退至兩旁,只堂官急得一頭熱汗,斷喝一聲:「這個賤蹄子死不識抬舉!萬歲爺來了還站得栓驢橛子似的!把她按著跪下!」幾個衙役忙答應一聲撲了過去。雍正把手一擺,說道:「叫她過來,不要這個樣子嘛!」眾人只好喏喏連聲退下。雍正看那女子時,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穿一身玫瑰紫宮裝旗袍、梅花繡邊蔥綠撒花褲,腳下蹬了一雙「花盆底」,星眸柳眉,圓胖臉滿面怒氣,卻還帶著幾分稚氣嬌憨,這姑娘方才與幾個太監衙役撕打過一陣,已是鬢亂釵橫,上衣鈕子也扯掉了一個,一隻手掩了領口,直盯著雍正,卻不肯跪下。雍正抬了一下下頦皺眉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回萬歲的話,是正藍旗牛錄福阿廣家的。」內務府堂官錢經急閃出來稟道,「已經派人叫他父親去了──都是奴才辦事不謹,求萬歲……」

  「不說這些,你退下。」雍正遠遠見允祥過來,略一點頭,問那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福阿廣.明秀!」

  「唔,明秀。家裡幾口人?你排行第幾?」

  「五口。爺爺、奶奶、父親、娘還有我。」

  「父親有差使麼?」

  「沒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問:「你在禁苑喧嘩,又提及朕,你見朕什麼事?這樣放肆,是什麼規矩?」明秀掠了一下鬢髮,毫無怯色地看一眼雍正,說道:「我想問問萬歲爺,您知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見雍正不解地望著自己,明秀指著那群秀女道:「我們家雖窮,哪個不是父母生養的?如今是新朝,萬歲您左一道聖旨『刷新吏治』,右一道詔諭『與民休息』,我們都信您的,可您登極才幾個月就忙著選秀女,充後宮!山東鬧災荒,山西虧錢糧,西大通還在用兵,我想請問,您幹嘛這個時候忙著招女人選美人?」雍正緊咬著牙,下死眼盯了明秀一眼,突然間,臉色變得有些陰鬱,不緊不慢說道:「內廷這多宮眷,總要有人照料!」不料話音剛落,明秀立刻頂了回來,「朝廷制度也是朝廷定的,方才我就見了幾個宮女,頭髮都白了!選進來的宮女,有幾個有福份做后做妃?你只圖後宮眷屬有人照料,我的爺爺、奶奶、娘老子交給誰去?」

  「放肆!」

  允祥突然斷喝一聲。他是管著內務府的,剛剛送走了允禩一干人帶著各自選的秀女離去,這邊就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不由又驚又怒,厲聲斥道:「沒調教的野丫頭!沒看這是什麼地方,你在對誰說話?」

  「你不是十三爺麼?」明秀瞟了一眼允祥,啐道,「人都說你是英雄,我看未必!沒見識沒度量,順著皇上巴結頭兒,太沒意思!」

  允祥從沒受過人這般奚落,騰地臉紅到耳根,想說什麼,嚅動了一下嘴唇沒說出來。雍正偏過頭問錢經:「他父親來了沒有?」福阿廣早已被帶進來,他已被女兒嚇得呆若木雞,渾身木了半邊,原站在旁邊傻子一樣呆看,乍聽雍正問自己,猶如五雷轟頂,臉色灰白連滾帶爬地出來,搗蒜般磕頭,語不成聲地道:「奴奴奴……奴才福阿廣……」

  「你這麼塊料,竟養出這麼個女兒!」雍正又看一眼明秀,眼中滿是讚賞神氣,「好!有骨氣、有身份、有見識!朕就喜愛這樣兒的!可惜朕大臣裡沒幾個這樣的,稱得上女中巾幗!」

  誰也沒料到雍正會說出這番話來,都驚訝得張大了口,連那群秀女也把目光都掃向雍正。明秀也吃了一驚,呆呆看著雍正,目光已變得柔和。福阿廣低聲道:「還不趕緊跪下謝恩?」

  明秀這才跪了下來。雍正低頭喟嘆一聲,說道:「允祥,方才各位王爺帶走了多少秀女?」允祥躬身答應道:「親王各帶十六名,郡王十名,貝勒貝子各八名,是臣撥發的,沒叫他們親選。」雍正點頭道:「這是朕有失檢點處。宮女久幽禁中有傷天地太和之氣,明秀責的是。叫邢年傳旨各王府,還有這裡的,全數放回各家。今年不選了。」邢年忙答道:「是!」「內務府查一查,」雍正又柔聲說道,「在宮中服侍十年以上的,年過二十五歲的,一概放出宮去。除太后之外,各宮分等縮減使喚宮女!」

  「萬歲!」

  幾百名秀女淚流滿面,齊叩下頭去,已是一片嗚咽聲。

  「明秀,跟你父親回去吧。」雍正似乎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聲音變得有點喑啞,「你這一諫,功德無量!朕不是好色之人,雖然你有些錯怪了朕,舉其大而不究其細,朕不計較你。回去好好孝敬老人,待你破瓜年紀,朕親為你擇一佳婿!」雍正說完,回身向允祥微微一笑道:「大英雄今兒栽了筋頭啊!走,隨朕去給太后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