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山西虧空和科場舞弊兩案審結。三法司已擬定各人罪名及應得處分,因大大小小牽連的人極多,怕引起官場震動,李衛和圖里琛二人計議,暫不拜章,只把各案情節細細分類寫成密折,黃匣子遞進養心殿,由雍正親自裁奪之後再頒發明詔。兩個人先去朝陽門外見了允禩,允禩因忙著恩科春闈出榜的事,接見李紱和各房簾官,只站著說了幾句,又道:「一會兒還要和十四爺商定入選秀女名單,後晌才得騰出功夫進去請安。這些天你們每日都來回報案子,情節我都知道,並無不妥當的去處我就不和你們一齊見皇上了,左右皇上還要召見我的──你們先進去吧。」二人只好答應著退出來,在東華門遞牌子。不一時,太監就出來傳旨,「著李衛、圖里琛養心殿面聖!」
待至養心殿垂花門外,早又有太監邢年接著。聽說雍正正進早膳,二人又忙止步。邢年笑道:「你們二位都是侍衛,自己人。皇上旨意不要那麼多的禮數,皇上一邊進膳,一邊說話。」兩個人忙躬身答應:「是」。隨邢年進來,果見雍正在東暖閣炕上盤膝而坐,面前擺著御膳。李衛出任外官有年,雍正當了皇帝還是頭一回吃飯時見面。因見雍正膳案上放著一盤燒豆筋,一盤芹菜爆里脊,一盤清蒸素丸子,一盤清炒豆芽,飯只是一碗糙米,已經吃殘了。李衛一邊行禮,笑道:「奴才以為主子已是皇上,就是節儉,先帝爺那御膳奴才已領賜過的。皇上位居九五,君臨天下,萬幾宸函間作養龍體,就不講皇家規模體統,自己萬金之軀要緊的──如今外任官,別說奴才這麼大的官,就是州縣官,正餐也不至於這麼寒愴的。」「朕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何物不可求?何膳不可進?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嘛!」雍正慢慢嚼著米飯,將剩下的豆芽菜連湯倒進碗裡,命人沖了開水涮得乾乾淨淨吃了,指著那盤一筷未動的芹菜里脊肉吩咐:「這菜午膳回鍋熱熱,朕再用──不說這事了,說你們的差使吧。」
圖里琛看了一眼李衛,見李衛點頭,便忙著打開一份長長的奏章節略本子,他已摸準了雍正的脾胃,也不讀原文,只撿著要緊的一一詳奏,說了足有半頓飯光景,總算將兩案審訊情形說了個大概。
雍正盤膝端坐,默默地聽著,直到圖里琛回奏完方輕輕嘆息一聲,蹬了靴子下炕來,踱著步只是低頭沉思。李衛和圖里琛長跪在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雍正。許久,李衛方問道:「主子,這兩個案子牽連到一百八十三名官員。部議處分,諾敏、張廷璐以下十九員一律梟首示眾,奴才以為國家有議親議貴之制,諾敏是皇親,張廷璐是恩襲子爵,這樣一殺,轟動天下,似乎是重了一點……」雍正臉色很難看,雙眉微蹙著,徐徐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只要該殺,就是一千八百名官,朕不憐恤!只是據朕看來,科場一案尚未明白,這樣結案,會有人不服,有人肚裡暗笑的。」
這說的是另一碼事情,直接關係到李衛和圖里琛兩個承審官的官箴,兩個人頓時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雍正睨了二人一眼,緩緩說道:「你們不要怕,你們差使有難處,又不便說。這其中枝枝節節,朕雖不在大理寺,大約也瞞不過朕。試題,是朕親擬,又是朕親手封存在金櫃之中,張廷璐楊名時也是臨場拆看。那麼──試題從何洩露?頭一個偷看試題的是哪一個?宮女?太監?親王?阿哥?」這些疑問,李衛和圖里琛一受命承審就反覆計議了的,也正是他們最盼雍正葫蘆掩過的,不想,雍正一開口便點了出來,而且毫無遮飾迴避的餘地。李衛重重地在地下磕了三下頭,舔了舔嘴唇囁嚅道:「奴才們的心思難逃聖鑒。但下邊的事已經震驚朝野,奴才已經覺得難於措置。宮掖裡的事關乎天官名聲,萬萬是不宜抖落的。據奴才的小見識,張廷玉稱病,有引嫌迴避的意味,一大半倒是為萬歲方才這番話,為的遠引避禍……」
「你說得很是。」雍正長長透了一口氣,目視窗外款款又道,「正為圖里琛是朕的心腹,你是朕一手從火坑裡拉出來的,朕才講這些個話。宮掖裡的事別說你們,就是朕親自處置,也頗覺棘手。要知道,年羹堯還在西邊打仗,捐賦要靠官員們去收,軍餉要靠各省督辦。政府裡有人瞪著眼盼他打個大敗仗,盼朝局來個亂哄哄……。所以無論如何朕不能上這個當,更不用說兄弟父子大折騰著鬧家務了!但這些話朕若不說,又無人敢說,倒像是朕連這一層也瞧不透似的,朕就枉為了四十年的雍親王了!」
原來皇帝發牢騷,只為發洩心中塊壘,自訴心曲!二人不禁同時舒了一口氣。圖里琛叩頭道:「既如此,請聖上早發諭旨,果斷處置,宮中的事曖昧不明,徐圖清理就是了。」
「殺人太多畢竟不是好事,」雍正吐了吐心中的積鬱,氣色好看了些,點頭道,「為首的,像諾敏、張廷璐,罔視朝廷法紀、敗壞朕的名聲,說不得什麼議親議貴,諾敏一個遠支外戚,算哪門子『親』?張廷璐一個小小子爵,也不為『貴』。『刑不上大夫』他們自己也要配這『大夫』二字!見了錢,見了名利,天地君親師一概拋了腦後,這樣的混帳行子,一定要顯戮,一定要從重!」雍正因要穩定朝局,不能大開殺戒,但他生性挑剔刻毒,不想饒的不得已饒了,一股怨氣便都衝了諾敏和張廷璐。他臉色青白,咬著細碎的白牙,陰冷地一笑,說道:「朕意,諾敏和張廷璐定為腰斬!你們以為如何?」
「腰斬」是僅次於凌遲的慘刑。按常例部議斬立決已經從重,指望著「恩出自上」,把減刑的人情做給皇帝,不成想雍正反而又加一等,這就連李衛、圖里琛也面上無光。但雍正素性言出如山,絕無違拗餘地,二人只好連連叩頭承旨,心中都泛起一陣寒意。卻聽雍正又道:「朕深知,此二人素來沽名釣譽。說起來,在官場上人緣甚好,如今的混帳規矩,逢這類事,親朋好友,門生故吏免不了要給他們餞別,祭一祭刑場,收一收屍──好得很,誰想這麼著,朕不阻擋。不過,你們傳旨京師各衙門並順天府,凡四品以上官,一概都去西市『觀瞻』,大家給這兩個墨吏送送行!」兩個人聽著雍正咬牙切齒,說得殺氣騰騰,又要攆了百官都去西市上看法場,都覺得太不給官員面子了。
李衛叩了一下頭,正想諫勸幾句,雍正閃眼瞧見小太監高無庸進來,因問:「有什麼事?」高無庸忙賠笑回道:「方苞在西華門遞牌子,請見萬歲爺!」
「方靈皋來了?幾時到京的?」雍正眉頭舒展了一下,旋又皺了起來,「自朕以下,文武官員一概稱靈皋『先生』!先帝爺在世尚且稱先生而不名的──去,先把先生安頓軍機處,告訴他,待會兒朕親自去接他。」待高無庸「喏喏」連聲退出,雍正接著又道:「李衛你不要說,大約你想說什麼朕也知道。殺貪官,只叫百姓看效用不大。殺官要叫官看,才曉得王法是怎麼回事。看得他們筋軟骨酥,心驚肉跳夢魂不安,再做事辦差,黑眼珠盯著白銀子時就懂得掂量,想退步留後路──告訴你們吧,見見這血,比讀一百部《論語》、《孟子》還管用呢!」
李衛只得叩頭,說道:「萬歲聖明!宰雞就是要猴子看!請旨,其餘應處決官員是否一並處刑,這樣似乎震懾大些。還有山西通省官員如何處置,伏請聖裁,奴才等回去就可票擬實施。」雍正沉吟良久,說道:「你們回去再商計一下,按你們原來的想頭只管票擬,呈進來朕再斟酌──就是這樣,你們跪安吧!」待二人辭身退出,雍正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恰是午末未初時牌,略一思忖便命更衣──換一身藍棉紗袍,外頭套了件石青江綢夾褂,將一條金鑲古錢線鈕帶仔細束在腰間,足蹬青緞涼裡皂靴,戴了頂絨草面兒線纓冠,回頭吩咐邢年:「走吧。」
其時四月孟夏,天已漸熱,融融艷陽帶著炎氣將白亮的光灑向紫禁城,已不似前些時那樣溫馨和煦。禁城內因關防賊盜刺客,例不栽樹,晴空萬里的驕陽照射在黃瓦紅牆、銅龜銅鶴,爐鼎丹陛上,煥煥漾漾,一片金碧輝煌。雍正未出養心殿垂花門便後悔穿得太厚,已覺背上微汗潮潤。然而他是極修邊幅的人,決不肯苟且,只命人取了一把湘妃竹扇帶在身邊便踱了出來,卻見六宮都太監李德全已迎在宮門口,便止步問道:「你不在太后宮裡侍候,到這裡什麼事?」
「回主子話。」李德全已是鬚眉皆白的六旬老人,精神倒還矍爍,忙打千兒,起身賠笑道,「內務府選進的秀女共二百七十名,早起天不明就進來了,都在坤寧宮前候旨。佛爺叫奴才來瞧瞧,萬歲爺幾時過去?」雍正無所謂地一哂,說道:「這算什麼要緊事?巴巴兒跑來奏朕!朕這還要見人辦事,等一會再說吧!」李德全忙道:「奴才有幾個膽子敢擾萬歲爺的事?天兒已經熱了,這些孩子都沒吃飯,跪得暈倒好幾個。內務府老趙稟了佛爺,奉懿旨來見主子的。」
雍正已經舉步,聽「奉懿旨」,忙又站住,想了想問道:「太后選了沒有?」
「回主子話,佛爺說她身邊人盡夠使的,不選了。」
「各位王爺呢?朕不是說過,三爺、五爺、八爺、十爺、十三爺、十七爺府裡都缺使喚人,有的入府多年,該配出去了,叫他們每人選二十名去──還有二爺,囚在咸安宮,送給他幾個也是該當的。」
聽了雍正這番話,李德全不禁一怔:你做皇帝不先選,別人誰敢佔先?想著,斟酌道:「奴才方才過來,十爺十三爺十四爺,還有十七爺都在裡頭請佛爺的安。主子既有這旨意,奴才這就傳給各位王爺,請他們先選就是了。」他囉哩囉嗦還要往下說,雍正早已一擺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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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苞早已等在隆宗門內永巷西側的軍機處了。這是個五十五六歲的老年人,長著一張乾黃癟瘦的長臉,留著兩綹老鼠髭鬚,一身洗得透白的藍布截衫套在瘦弱的身子上,顯得又寬又大,只一雙小眼睛閃著賊亮的光,透出精明強幹來──單憑相貌,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文名震天下的桐城派文壇座首領袖,著作等身的當今碩儒,布衣入上書房為「青衫宰相」,參贊康熙晚年機樞重務「稱先生而不名」的方望溪!他自康熙六十年賜金還山已經兩年,原已絕意仕途宦海,在南京、蘇杭修了別墅,決意遠離塵囂,要長伴梅花,悠哉游哉於山水之間安度晚年的了。想不到新君登極,第一道密詔就是召他回京,重入上書房參與軍國機樞重務。密詔下達,安徽、江蘇、浙江三省巡撫、兩江總督都趕到桐城方府,說是拜會,其實是坐地催行,弄得這個老名士欲辭不敢,欲辭不能,拖延了幾個月,無奈只好登車北上,重進北京這個是非窩。方苞在熙朝因是布衣入上書房,而且主要職責是顧問機密,備皇帝諮詢方略,不管部務也不見官員,因此儘管聲震朝野,除了馬齊張廷玉和諸王阿哥少數幾個人熟識之外,大多數京官是「只聞其名,未謀其面」,因此他被太監高無庸引進軍機處,在這裡等候召見的一群官員也都只詫異地看他的裝束,弄不明白這麼一個潦倒骯髒的糟老頭子怎麼居然也到了這裡。
方苞翹足而坐,神色自若地吃著茶,心裡卻折騰得厲害。他因《南山集》文字一案被捕入獄,蒙赦流落江湖,又遇到南巡的康熙皇帝,君臣際會一拍即合,竟以白衣書生身分躋身帝側,爬到令人目眩的高位。康熙皇帝洋洋數萬言的遺詔,就是由他一字一句潤色出來的。第二次廢黜太子胤礽,也是由他參贊謀劃。允禔允礽允祉胤禛允禩允禟允䄉允祥允禵九個阿哥王爺圍繞「嫡位」各展才智各辟蹊徑,同室操戈刀劍齊鳴,箕豆相燃互不容情的一重重黑幕,一層層絲蘿藤纏錯綜複雜的關係,他甚至比張廷玉還要知道得更多、更深。康熙決策這四阿哥胤禛的傳位詔書,也是由他親手封緘,藏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頭的。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越多,常常意味著離死亡越近。饒是方苞想盡了法子韜晦,閉門讀書不妄交一人,不妄見一官,想不到雍正一登極,頭一個還是想到了自己!這個陰鷙狠辣,恩怨心極重的皇帝,是要報自己的舉薦之恩呢,還是要用自己這塊石頭去砸允禩這干政敵呢?方苞想得頭發脹,一時也難理出個頭緒。
隔著不遠的幾個官員卻不理會他的心思。一個齜著黃板牙的道台噴雲吐霧,說得唾沫四濺:「劉墨林是我鄉舉同年。我是康熙五十二年入闈中了進士,他這個才子卻命運不佳,連著三場,頭一場做到策論,他瀉起肚子,說『功名事小,性命事大』,擅自逃出考場。二場文章、詩、策論都做得花團錦簇似的,偏生交卷頭一夜弄翻了油燈,把卷子污得包油條紙似的,只好名落孫山;第三場鼓足了勁,要奪頭三名,臨進場接了家書,老爺子病故!得,報了憂吧,一晃又三年。這次我見他又來了,問他闈卷可得意?他倒灑脫,手一攤說:又完了!旁人策論裡都寫『元首明,股肱』的馬屁──你瞧瞧萬歲爺的這個『股肱』們,有的是哼哈二將,有的是神荼鬱壘,有的是天主刑切……活似七十二洞妖精,你不入他這一洞,他肯收留你?」黃板牙說著哈哈一笑,又嘆了一口氣道:「可惜了的,劉墨林一個活東方朔,生不逢時,竟成了個秋風鈍秀才!」
「維鈞,」旁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插話道,「功名有定數,這作不得準的,萬歲爺如今要破除門戶朋黨,劉墨林這一篇純以君恩為重,說不定正對了聖意呢!」方苞在旁低頭一想,才憶起來這個「維鈞」姓李,原做過湖廣按察使,最是風骨剛烈的,只沒想到如此健談,這樣其貌不揚。正尋思間,李維鈞冷笑一聲道:「胡期恆,你是真呆還是賣呆?房官不薦,連主考都不得見卷子,萬歲爺打哪兒知道劉墨林?說點高興的吧!昨個我約了劉墨林、尹繼善一同遊了西山,回來在鹿園茶肆,你們猜遇到誰了?」
他洋洋自得地甩了一下辮子,「名妓蘇舜卿!」眾人聽了都是一怔。蘇舜卿是京師八大名妓裡的頭號神女,只賣藝不賣身,琴棋書畫四手絕活,等閒王府堂會也不肯輕赴,與這三個人邂逅相逢,也算難得了。胡期恆嚥了一口唾沫笑道:「簡親王府堂會,我見過這妞兒,實在色藝雙絕──你們好有艷福!」「有個屁!」李維鈞笑啐一口道:「倒是聽她唱了幾個曲兒。劉墨林醉醺醺地入了邪,問,『你知道我們今日來意否?』說著丟過一錠大銀子。那妞兒銀子也受了,蹲三個萬福說:『三位相公今日來意,不過覓『森』字樹旁,坐『磊』字石畔,望友人相伴,騎『驫』字馬以徜徉;下船之後,也不過泛舟於『淼』字潭前。今者趁『晶』字良辰,結眾而來,只好飲些『品』字茶,『皛』字酒──若要作『姦』字想,斷斷不能!』──你聽聽她這篇文章!」
眾人不禁哄堂,有笑的,有罵的,有贊的,有打趣的,把個堂皇政府樞要之地,翻做歌樓酒肆一般。正亂著,外頭一聲喊:「聖駕到!」眾人兀自愣怔,雍正皇帝手提摺扇已跨步入室,一陣桌椅亂響,唬得眾人一齊起身,竟忘了行禮。方苞方款款起身,彈彈袍角從容跪下,行大禮參拜:「臣方苞奉旨覲見龍顏,叩皇上萬歲金安!」
「先生請起。」雍正莊重地站著受禮畢,躬身雙手攙起方苞,含笑說道,「睽隔二年有餘了罷?著實惦記著你呢!你今年是五十六歲了吧?身子骨滿結實,氣色也好,朕很羨你啊?」李維鈞一干人這才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乾老頭子居然是方苞,此時醒過神來,也都忙向雍正行禮。雍正環視眾人一眼,已是斂了笑容:「這裡是軍機處,顧名思義,是處置軍國機務的樞要重地。你們在此談笑喧嘩已經不敬,還說什麼粉頭妓女,成什麼體統?──誰讓你們到這裡來的?」
眾人聽了不禁面面相覷,因這裡頭李維鈞官最大,便叩頭道:「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札,赴任前陛辭的。不知這裡軍機處的規矩,想不過是幾間空房,因暫進來歇息笑談,求萬歲恕罪!」雍正這才打量了一下自己設的這個「軍機處」,空蕩蕩的幾間矮房,除了幾張桌椅別無長物,連個存檔的櫃子都沒有,房外也沒有關防,過往的官員一伸頭就能從窗外看見屋裡情景。他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冷冷說道:「朕沒有說你們軍機處的不是。宋代亡於文恬武戲,殷鑒不遠。你叫李維鈞吧?讀飽了書的翰林,不知道這個?官要像個官的樣子,不能言不及義,朕下旨命天下官員不得觀劇,就是這個意思。你們倒在這裡大講青樓紅粉,嫖娼取彩的話頭都說到這個地方兒了,這成什麼話?你們不是說要『陛辭』麼?好,這就算辭了。回去好生想想朕這些話,寫一封自劾折子奏進來朕看──去吧!」待眾人捏著一把汗卻步退出,雍正叫過高無庸道:「你傳旨內務府,在這門口樹一塊鐵牌子,無論王公大臣,貴胄勳戚,不奉旨不得窺望、入內。還有,從乾清門侍衛裡調出一撥人專門守護這裡,再傳旨吏部,遴選六名四品官員為軍機章京,晝夜在這裡當值承旨!」
雍正說一句,高無庸答應一聲,喏喏連聲退下去,雍正方轉臉笑謂方苞:「原想在這裡和先生敘闊,沒想到如此寒儉,還到養心殿去吧──邢年,你去傳膳,叫廚子們用心巴結──回頭再去稟太后一聲,朕陪過方先生就過去請安。方先生,乘朕的鑾輿一同去吧!」方苞此刻越寵越驚,哪裡肯和皇帝同輿而行?忙賠笑道:「臣乃是白丁布衣,豈敢褻萬乘之君?這是萬萬不敢當的。臣隨鑾步行就是,沒的折了臣的陽壽?」
雍正哈哈大笑道:「你是儒學大宗,孔門弟子,還信這些個?也好,朕與你安步當車一同進去!」
「是,臣當得陪侍聖駕……」
方苞嚥了一口唾沫,無可奈何地說道。他本來不想在這紫禁城顯山露水出風頭,想不到雍正這番措置,弄得更加顯眼,雍正的秉性又難以違拗,只好橫了心跟著雍正從容出來。此刻,天街上等候召見和進上書房回事的官員足有上百,聽說皇帝禮賢下士,親自來迎方苞,誰不要一睹風采?眼見雍正方苞聯袂而行,邊走邊談,都齊刷刷跪了一片,恭送他們君臣入內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