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即位不到五個月,由鑄錢案起頭,接踵而來便是山西虧空案,兩波未平,科場舞弊案又大波湧起,朝野震驚天下矚目。李衛封鎖貢院的第二日,山西巡撫諾敏被鐵鎖鋃鐺押進刑部大獄。朝旨即下,鎖拿張廷璐為首的順天府恩科十八房考官至獄神廟待勘,連原告楊名時也著令停差等候對質。人們正看得五神迷亂,聖旨又下,由大理寺正卿、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御史組成班底、三法司主官合議會審山西、科場兩案,從重讞獄。接著邸報即出,廷寄詔諭命直隸學使李紱為主考,改換考題重新考試應試孝廉。便有消息,上書房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張廷玉因患瘧疾請旨調養,已奉旨恩准在府療治云云──人人皆知,他是因張廷璐一案引嫌迴避了。嚴旨迭下,京師官場真個人心惶惶一日三驚。
李紱接到聖旨,去吏部交卸了差使,一刻也不停,打轎趕往朝陽門外廉親王府聽訓。他自康熙五十六年入京待選,在京師五年有餘,一直住在西城閉門讀書,極少進城的,更不用說東城門外。自大將軍王允禵奉旨帶兵出征,康熙的二十幾個兒子窩裡炮鬧家務,爭奪帝位愈演愈烈,稍知養晦之道的誰敢沾惹這種破家滅門的是非?何況李紱以讀書養氣自矜,廉隅持重謹修崖岸,更是不肯與這干子鬥紅了眼的王爺貝勒交結。然而廉親王允禩畢竟是雍正皇帝的親弟弟,如今又是上書房首席王大臣,兼管禮、吏、戶、工四部。現既然點了順天府主考學差,是禮部頭號要差,不來見廉親王請訓,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李紱坐著簇新的八人抬綠呢大官轎,前呼後擁出了老齊化門,隔玻璃遠遠看見王府巍峨矗立的殿宇,漢白玉八層石階上的倒廈三楹朱紅大門,便用腳輕輕蹬轎命停,呵腰出來,彈彈袍角正要上前通報,遠遠便見一個太監過來問道:「哪個衙門的?」
「工部的,我是……」
「手本呢?」
「噢,」李紱自失地一笑,看看這位一臉公事公辦神氣的年輕太監,說道:「我的話沒說完,我是工部侍郎,五十六年停職待選,才起復出來,點了順天府學差,要見八爺請訓。」這個年輕太監大約淨身不久,剛分到廉親王府,人事不熟,聽說是京官,知道沒多大油水可搾,板著臉聽完,點點頭說道:「您家改日再來。我們王爺今兒約了九爺、十三爺、十四爺,這會子正議年大將軍的營務。吩咐下來,文武百官一概不見!」
李紱忍著氣聽完,格格一笑道:「你大約沒弄明白,我是新點的學政!」
按理說,太監就是木頭做的,也該掂出「學政」兩個字的份量了。無奈他不懂,見李紱拿不出包銀,一發的不耐煩,說道:「靴正帽正都一樣,反正不是雍正!請回駕,明兒個再來!」
「啪!」太監話未說完,左頰上早著了李紱一記耳光。李紱頓時大怒:「你既不識國體,也不懂皇憲,就敢如此狂妄!萬歲爺的帝號都敢如此褻瀆?你滾進去,稟告廉親王,說欽差大臣,順天府主考李紱來過了,叫你趕走了!我明日要進棘城,顧不得再來領訓!」說罷哼了一聲回頭命道:「轉轎回城!」
那太監冷不防挨了一記耳光,愣怔在當地。他一時還弄不明白,這個一臉謙恭笑容的儒冠窮京官,怎麼剎那間就變得如此倨傲強橫?李紱冷冰冰回頭望了一眼,正要上轎,早見儀門那邊喘吁吁跑過來一個中年太監,一頭跑一頭喊:「是李大人麼?請留步!」趕著幾步近前,一個千兒打下去,賠笑道:「奴才何柱兒,給欽差大人磕頭了!」起身又是一躬,回頭罵那年輕太監:「你純是吃屎吃昏了頭!回頭我再和你這王八蛋算帳!還不趕緊照應李大人這些隨從綱紀──過庭耳房酒早預備好了!」那太監這才曉得今兒軋錯了苗頭,忙著自掌兩嘴巴,答應著何柱兒的話還要過來謝罪,李紱早已移步了,緩緩踱著問,「王爺曉得我要來?」何柱兒側著身子,又像帶路又像侍陪,未及回話,卻見允祥允禵兄弟二人從二門穿堂聯袂而出,兩個人忙都止步側身而立。
「好,新任大主考來了!」允祥遠遠便拍手笑道,「今早我去見皇上,馬齊說:『歷來順天府試都是兩個主考,現只委李紱一人,恐怕不合體例。』皇上說:『要貪墨,十個主考也照樣──朕這次就專用李紱一個!此人未及第時朕就知道,是個正派讀書人,文章人品都是好的。』你聽聽皇上話這話!好生做,升發在此一舉!」
李紱聽得心裡一熱,忙把持定了,肅然一揖,又撩袍跪了向兩個王爺叩頭,起身莊容說道:「李紱何敢辜負聖上諄諄厚望?謹為克己修身,持重謹慎,為國選拔真才!」他這麼一正經,倒弄得允祥不自在,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等著看你選出來的狀元!」允禵性情本與允祥極相似的,只這老皇宴駕,新皇登極一場急風暴雨,允祥變得練達機敏,允禵卻變得沉鬱淡泊了些。本來雍正還有一句「李紱若有膽子再敢以身試法,也難逃朕之誅戮」,聽允祥隱佔了這一句,允禵只恬然一笑,說道:「你去吧。我和十四爺要去兵部。」說罷,二人自去了。
李紱這才隨何柱兒踅過月洞門進西花廳。這裡原是八王允禩平素宴息之地,裝修十分精緻。二人徐步而入,但見繡閣參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簾、𤧶鉤斜捲直達書房,來往插紅戴綠的丫頭足有四五十人,綽約俱是妙齡絕色。見他二人過來,各自垂手側立讓路。
何柱兒這才有功夫回李紱的話,低聲說道:「李老爺,昨個下晚禮部票擬就來了,王爺原說要親自過去看望來著,偏十四爺和十三爺過來,議西邊籌餉的事,又夾著李衛大人也奉了旨,主持兩大案子會審,也來請訓。八爺因惦記著您,特意叫我出來關照一下,不想就碰上那個殺才正跟大人過不去──請這邊走,這就到了──聖人說過『惟女子小人難養』,你大人大量,別跟這種人生氣──請,八爺在這屋裡!」
李紱抬頭瞧時,已到超手遊廊盡頭,外廂朱漆柱間都用紫檀木雕花隔了,廊下掛了五六只鳥籠子,迎面門額上白底素絹裱著「逸志軒」三個字,卻是年羹堯父親年暇齡手書篆字,雖不十分上好,騰蛇鉤曲也有一番情致。湘竹簾後隱隱可見一架水晶屏,滿書房四周臥地到頂都用大玻璃嵌了,隔玻璃望去,方知這屋子是壓水榭亭改建,從窗內挑竿即可垂釣。李紱不禁暗自嗟呀,窮措大十年寒窗,三場文戰七篇文章芥拾青紫,什麼堂呼階諾起居八座,到這般瓊宇富貴龍種之家,頓叫人意消興滅。方沉吟間,便聽裡頭八阿哥允禩的聲氣:
「是巨來先生麼?不要報名,請進來說話!」
「臣李紱!」李紱隔簾躬身忙應一聲,趨步進來行禮,果見九阿哥允禟也坐在允禩身邊的雕花搭袱太師椅上。下頭杌子上端坐一人,李紱卻認識是李衛,只屋角靠書架一側春凳上四腳拉叉斜歪一人,穿著雨過天青實地紗夾袍,套著件古銅巴圖魯背心,雙手抱著一本《瑯環瑣記》看得入神,一付旁若無人的架勢,卻不認識。允禩見李紱遲疑,含笑說道:「哦,這是十爺。你不用多禮,你且坐,和又玠說完讞獄之事接者就談你的差事。遲了你就在這裡留飯就是。」因轉臉對李衛道:「方才已經講了,本來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諾敏一案,牽到山西通省官吏,科場一案,明面上是十九員官,但裡頭積弊極多,連張衡臣都引嫌迴避了。算起來,開國七十九年,還沒有這麼大的案子。怕馬齊一人忙不過來,一個圖里琛,一個你,幫辦完了仍舊各歸各差。你不要推托,誰不知你李又玠,除奸安綏發幽摘隱,是第一讞案能吏!」
「這個差事昨兒我面見皇上,已經力辭了的。」李衛黑紅的臉堂上眉稜骨微微一顫,似笑不笑地說道,「王爺知道,山東那塊地方事情更難辦。這十幾年沒了于成龍,幾乎成了強盜世界,響馬乾坤,東平湖、微山湖、抱犢崮一帶饑民造反,趁著如今各自佔山為王,要早下手剿滅。聽說有個鐵冠道人,聯絡江湖武林高手甘鳳池呂四娘一干人,明面上在山東打擂比武,其實是交會各路人馬,安的什麼心思很難說。『坑灰未冷山東亂』──這裡自古是個不安份地方兒──京師這案子再纏手,總能從容去辦的。昨兒和皇上說得好好的,怎麼今兒就變了?我想遞牌子見見皇上,心裡有話總得說出來才痛快嘛。」
允禩聽了一笑,說道:「又玠,你不要窩火,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馬齊覺得人手不夠,請旨留下你的。你要遞牌子,我無權阻攔,但你若肯聽我一句忠告,大可不必多此一舉。山東的差事我心裡有數,已經叫蔡毬先去擋一陣,你手下的吳瞎子不也去了麼?你是個玲瓏剔透的,響鼓不用重捶,難道真不知道馬齊為什麼留你麼?有些紙捅破了不好,你說是吧!」說罷,用碗蓋撥著茶葉不言語,嘴角兀自帶著微笑。李紱原也懵懂: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馬,外加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馬齊為主,上頭有允禩坐纛兒,還問不下這兩個案子?經這麼一提醒才想起,諾敏是馬齊的門生,楊名時是刑部尚書趙申喬的門生,馬齊和張廷玉是多年同事,張廷璐偏又是張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與承審官非同年即故交,公案相對,生死瞬息,更何況還攪纏著隆科多與馬齊張廷玉多年恩怨,上溯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與十三阿哥允祥的宿仇……都要在這兩案中調停周到,誰不要多一分靠山,誰不願多拉一個墊背的呢?
「王爺說到這個地步,我不能再說什麼了。」李紱正在胡思亂想,聽李衛低頭嘆息一聲說道,「我到差就是。不過我這裡也撂一句話給王爺。這件事既到我手,能周全的我盡力周全,不能周全的我就不周全,無分賢愚貴賤,不論出身門第,我都秉法處置,辦得不合王爺的心你別怪,體諒到這一步,我就心滿意足了。」正在看書的允䄉忽然坐直了身子,笑罵道:「不愧綽號『纏死鬼』!還怕八爺坑你不成?你說這些個話渾似天書,我他娘的就聽毬不懂──你打的什麼狐哨謎兒?」
李衛似乎和允䄉十分隨便,嘻地一笑也變了口腔味道,揶揄著反唇相嘲,「十爺這個大頭鬼要纏我麼?我望風而逃!十爺心裡鏡子似的倒裝糊塗,這兩個案子弄不好,案犯審了主審官都是有的呢!一根蠟燭兩頭點,怎麼周全得了?拔我毬毛栽旁人鬍子,十爺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得眾人哄堂大笑,允䄉仰著身子在春凳上笑得渾身直抖,用扇柄指著李衛道:「你這猢猻,快滾蛋吧,卵子要笑脫了!」李衛笑著起身端茶一飲,竟過來拍拍正襟危坐的李紱的後腦勺,說道:「喂,一個宗的,該你了!」
「什麼一個『宗』的?」李紱素以道學儒宗自居,名門正出的進士,很瞧不上李衛時而裝正經,時而流裡流氣的脾性,見他如此非禮,心裡早上了火,卻只難以發作,挺挺身子說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麼會是『一個宗』的?」李衛卻滿不在乎,越發嬉皮笑臉道:「你的下巴沒鬍子,確乎該栽幾根,江西江南一個李,沒讀過張獻忠祭張飛廟麼?『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兩個聯了宗吧!』你以為李衛光會當叫化子麼?」說罷大笑一揖,逕自去了。
允䄉望著李衛背影笑罵了一句什麼,又倒下看書,允禩卻轉臉對李紱微笑道:「巨來先生見不慣又玠這種狂放,是麼?」李紱壓根沒想別這個位高權重僅次於皇上的頭號王爺一開口就問這個,不禁怔了一下,就座中躬身答道:「回王爺話,李衛與二位王爺尊卑有序,君臣之義列在三綱。這不叫狂放,這叫非禮輕佻!」正半躺著的允䄉聽見這話,坐直了身子,這個出了名的「荒唐王爺」臉色顯得十分莊重,盯視著李紱,半晌才嘆息一聲:「禮崩樂壞之日,還有什麼三綱五常?」
「老十,不談這些個。」允禩睃了允䄉一眼,又對李紱道:「李衛原是皇上龍潛藩邸時的家奴,倒真是乞丐出身,不讀書聰明出自天性。自幼各王府走動慣了,熟不拘禮。當年他惡作劇還賣掉我的門前照壁牆呢!」他目視窗外,款款而言,追憶著往事似乎不勝感慨。良久又笑道,「不談他了──你明日就進貢院麼?」
李紱微一欠身,說道:「是。臣已叫家人把行李送往龍門,今晚就不回府了,就在那裡打尖,明早獨自進貢院主持考政。特來請王爺訓!」
「說不上什麼『訓』。」允禩點頭道,「有人說大清如今無清官,我看也不盡然,你李紱就算得一位──聽說你從不到印結局領銀子,連外官送的進來的冰敬炭敬也都一概不收?」
李紱想不到八王對自己如此熟知,心裡一陣感動,忙笑道:「那是有的。有時自己想來,也怕別人說我矯情,我家書香出身,不算富豪,但也算不上窮,又吃著侍郎的俸,我又不結交朋友,疏食淡泊養身而已,使不著那幾個錢。」「如今還有幾個這樣的?」允禩嘆道,「我早年有幸見過于成龍、郭琇、陸隴其這些名臣風采,如今一概『無可奈何花落去』了。你不愛錢,這就是頭等難得,萬歲爺獨獨選中了你來主持貢試,可見聖心燭照,倒不用我多囑咐了。」
允禩這些話娓娓言來,又似訓誡又似囑咐,又好像良友剪燭共相勉勵,李紱心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暗想,「人說廉親王是『八賢王』,果然有識見、有風采!」轉又想到雍正對允禩處處設防,疑忌叢生,心裡又是一寒。想著,起身揖道:「八爺。若沒有別的王命,臣就告辭了!」
「你不肯在我這裡用飯麼?」允禩也站起身凝眝著李紱,說道:「也好,就是這樣吧!還有一條,這些孝廉們入場已經五天,如今又要重新考試,原來帶進去的食物恐怕不夠。今早何柱兒去禮部,聽說已經有斷糧餓暈了的。朝廷當初選錯了主考,這個責任當然要朝廷擔起來。我已發了牌子給戶部,由藩庫供銀,每個舉子每日供十八兩白米、一斤青菜、四錢油、三兩肉的食膳,你叫人逐日清點收納、不要叫貢院那起子齷齪黑心種子們剋扣了──道乏罷!」
允䄉見李紱辭了出去,丟了手中的書站起身來,說道:「我覺得此人才學好,良心也不壞,八哥你怎麼盡打官話?」話音剛落,十四阿哥允禵已挑簾進來,見允禟斜倚在窗前,允禩和允䄉在這邊說話,因問道:「這早晚才散了?方才我見李紱出去了──這個人如何?」一直沒言語的允禟手中拽著一根線,小心翼翼地抽著,手伸到窗外猛地一提,一條二尺多長的青鰱魚被釣進了書房,鮮活歡快地蹦了幾下,鼓著腮在青磚地下延息。
「李紱不是我這池中之物。」允禩盯視著窗外蕩漾的碧波,對岸一片桃林映在水中搖動著,像是地中燃著粉紅的雲火。允禩眼中也是波光幽幽,良久方徐徐說道:「外形於強,中必有不足。你們留心沒有?這書房中擺著這麼多的珠玉古董,李衛進來看了這件看那件,嘖嘖稱羨,卻又漫不經心地放下。李紱卻是目不斜視,從頭到尾正襟危坐──看著是不為物欲所誘,其實用的是克制功夫。這種假道學,我收過來能派什麼用場?」說罷深長嘆息一聲,「論起用人,畢竟我們遜了老四一籌──你看看李衛就知道了,一個地道的叫化子,硬是調教得成了偉器!我們昔日籠在袖中當成寶貝的人,如今倒戈的倒戈,避難的避難,真正指望得上的有幾個人?還得現物色!」允禟指著地下的魚叫進一個太監,說道:「這魚給爺整治了下酒──八哥,今兒好彩頭,我給你請了尊神,大有用場!算得一條大魚呢!」
允䄉眼一亮,忙問:「誰?」
「猜猜看,猜中有獎!」
允禩精神一振,問道:「莫不成是隆科多?」允禟也不搭話,雙手對搓著頷首一笑。允䄉驚呼一聲:「天公祖師如來我佛!隆科多會來投靠我們?──在哪裡?我去見見!」
「忙什麼?」允禟手一擺,格格一笑說道,「剛剛上鉤。我們慢搖櫓船捉醉魚,你和八哥今兒都不宜見,先由我和老十四與他講談!」允禩看著滿面笑容的十四阿哥允禵道:「好,有你的!這麼快就掛上了線?──給皇上選秀女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允禟在旁笑嘻嘻說道,「你們當我如今還是個二百五?我也久經滄海難為水了!選秀女的事十四哥交我辦了,我辦得經心著吶──我糊弄了老四耳目,你們做大事,如今有了眉目,得先犒勞我!」
「成!」允禩興致勃勃地說道,「我送你十把鑲金鳥銃──隆科多既已來我府,我不見見不好吧?」
允禟陰笑著搖搖頭,說道:「他剛剛入巷,你這麼猴急?我們不能掉了身價,也防著一下子嚇醒這條醉魚──還是我和老十四先見見他去。命該為我所有,他就在劫難逃!」允禵緊束了一下腰帶,將辮子一甩,笑道:「九哥,走,會會這個『託孤』重臣!」
兄弟二人繞過書房,沿池塘旁邊一路垂楊柳迤邐向北,越過一帶薔薇花洞,便聽得允禩平素見客書房「臥雲居」中遙遙傳來清脆的琵琶聲,時而哀音清冷如水滴寒泉,時而急管繁弦猶爆豆珠盤,一個女子聲氣不疾不徐伴著琵琶唱道:
群芳競華,五色凌素,竟是妒。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駕,漢宮有木。彼木而親,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齧、明鏡缺、朝露晞、芳聲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毋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允禵一腳踏進書房,當門鼓掌大笑:「好一個『新聲代故』!好一個『瞀於淫而不悟』!老隆,聽得入神了罷?」
隆科多端坐椅中正在想心事,那女子唱的什麼全然沒有入耳,猛聽允禵這一聲,嚇得身上一抖,抬頭見是兩位阿哥──允禟手把折扇沉吟不語,允禵滿面笑容神清氣朗──忙跳起身來向前步打下千兒道:「給二位爺請安了!」
「哎喲不敢當!」允禵忙雙手攙起,嘻嘻笑道,「名牌正宗的皇舅,託孤重臣,見天子尚且劍履不解,何況我們──我們算什麼名牌的,敢受你的禮?快起來,快坐著!」允禵說著,允禟早已大咧咧坐了首位,看也不看隆科多一眼,擺手吩咐兩廂:「你們下去!」
兩廂侍候的歌伎忙都立起身來,抱琴攜笙悄然退下。這邊書房不比「逸志軒」有那麼多古玩擺設,除了西山牆北角那座大自鳴鐘外,環房四周都是几案桌椅,人一旦都退出去,偌大書房立時顯得空蕩蕩的,氣氛顯得寂寞和枯燥起來。隆科多眼見九阿哥不陰不陽,對自己帶理不理,十四阿哥也斂笑歸座,越發摸不著頭腦,自己欠身入座,搭訕著說道:「八爺呢?見人還沒下來麼?」
…………
兩個阿哥都沒有答話,聽著牆角自鳴鐘的「咔咔」響聲,十四阿哥衣裳窸窣,漫不經心地翹足而坐,呷了一口茶又輕輕放下,目光陡地一變,刀子一樣盯著隆科多問道:「老隆,知道是誰請你來,又為什麼請麼?」
「知道。」隆科多早已覺得氣味不對,聽允禵陰森森這麼一問,手微微一抖,茶水幾乎潑撒出來,但他畢竟涉世極深,很快鎮定下來,身子一仰說道:「是九爺府裡的太監傳臣到八爺府議事,八爺想問問選秀女的事。」「內務府如今是十三爺管著,八爺根本懶得管這些瑣事。」允禵臉上像掛了霜,語氣也變得像枯柴一樣乾巴,「是九爺和我,借八爺這塊寶地,要與你老隆握手言和!」隆科多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怔了半日才回過神來,突然間,發出梟鳥一樣的刺耳的笑聲,「十四爺真能開玩笑!佟家一門歷來與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過從甚密,遠日無仇,近日無怨,既無仇怨之情,何來『言和』二字?」說罷站起身來一揖,又道:「若沒有別的事,臣去了。」
允禵剛剛單刀直入問了一句話,見這老奸巨滑的隆科多要溜號,忙要攔時,允禟在旁格格笑道:「十四弟,天要下雨娘嫁人,他走你甭攔!他不就是要去見圖里琛打點科場官司麼?你叫他去!」
隆科多剛跨出一步便被這話牢牢釘在當地,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你和張廷璐做的什麼交易?」允禟「叭」地打著了火媒子,卻不抽煙,「撲」地又吹滅了,「一甲十名裡頭你就包攬了三名!」隆科多這才知道,這些阿哥神通廣大,不知怎地弄到了自己與張廷璐通同收受賄賂的實證,要借此拉自己下水了。想著,隆科多已汗濕重衣。許久,他才意識到,蹚進廉親王這汪渾水更是了不得,強自攝定心神,又回座中,打火點煙,深深吸了一口,噴雲吐霧地緩緩說道:「九爺說的不錯,但九爺別忘了,三個一甲進士,一個是十爺說的,一個是八爺府何柱兒說的,一個是年羹堯說的。我代人受過有分寸──爺體諒,有些事我成全不了!」
允禟冷笑著聽完,半晌才道:「呀──你原來這麼乾淨?年羹堯那奴才不去說他,八爺十爺龍子鳳孫,會幹那個勾當,誰信呢?我們的奴才親信要做官,用得著你來幫忙?你說這些又有什麼憑據?你既然兩袖清風,又何必怕圖里琛這個兔崽子?拿豬頭去清真寺,你拜錯廟門了!」他霍地跳起身來,踱著走近了隆科多,喑啞的聲調中透著巨大的威壓:「我也知道,單憑區區幾個賄中進士扳不倒你這個『託孤』重臣。今天我想說的不是科場的事。我想問你,佟國維是怎樣死的,誰下的毒手,又為什麼下毒手?嗯?!」彷彿一聲焦雷晴空中無端爆響,隆科多立時面無人色,汗透重衣,他「撲通」一聲跌坐椅中,喃喃說道:「七叔怎麼死的,我怎麼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為什麼要害他?……」話未說完已知失口,他驚恐地張大了嘴,又深深把頭埋下。
「是呀,是你的堂叔,為什麼要害他?」允禟緊緊盯著隆科多,絲毫不給他喘息的餘地,「大約你與你堂叔密訂有什麼約法──比如說,佟國維幫八爺,你隆科多幫四爺,奪這個花花江山。無論誰勝誰負,反正你佟氏一門左右逢源……嗯,再比如說,恰好你隆科多這一寶押對了,可字據落在那個『七叔』手裡,這就不大妥當,這樣『七叔』就得『病』,就得吃藥……事情就這麼簡便──於是「七叔」就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燈油盡──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怪瘆人的──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只消尋到那張契約,你就能心安理得地當這個白帝城裡的託孤臣了……
「你沒有想到,『七叔』的宅子賞了三爺弘時,於是你又投靠弘時,求他把宅子轉贈了你。他當然不能白贈給你,你得『上船』,因為弘時又要和弘曆爭這個統繼大權了,你是用得著的人嘛──多少日子我看你在你『七叔』宅子裡挖地三尺尋『寶』,我心裡一直好笑,你太癡了,你也太小看了那個『老棺材瓤子』──他什麼都不如你,就這忠於事主,你八輩子趕不上他!他一得病就知道有人暗算他,把這個交給了我──你瞧這張宣紙,唔,要單買這巴掌大的紙。一個雍正哥兒也不值──偏是這頭有字,有畫押憑據!它大約就值一個上書房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軍機大臣、京師御林軍總管、九門提督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允禟連譏諷帶嘲弄,得意洋洋舉起那張紙,只一晃,遞給聽得五神迷亂的允禵:「十四弟,你在外帶兵,殺得蒙古人人仰馬翻,可知道京師中不動刀不動槍,也是燭影斧聲匣劍帷燈!我們這位舅舅算得上個主角呢!」
「別說了!」隆科多突然抬起頭,他的目光游移著掃了一眼那張契約,發出鐵灰色黝暗的光,良久,又伏下頭去:「你……你們叫我做甚麼?」
允禟看了一眼完全被擊垮的「舅舅」,沒有言聲,不動聲色拍了三下巴掌,兩行女伶自側門移步而入,個個風鬟露鬢淺黛低顰,一路彈箏吹簫、鼓竽揮弦,曼聲歌唱:
一彎眉月映虛廊,
碧漢紅牆兩杳茫。
悵望美人隔秋水,
重拈艷句寄冬郎……
「眼下先行樂,什麼也不要你做。」允禟看了一眼允禵,「放心一條,八哥從來不肯叫人落空的──你說是不是,十四弟,大將軍王?」
「妙極。」允禵拊掌而笑,說道。
隆科多目光如醉,白癡似的望著這群美人,心裡一片空白,連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