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驚舞弊自逐出棘城 逢舊交談笑封貢院

  三月朔日是欽天監為順天府恩科會試主考官張廷璐和楊名時擇定的入闈吉日。楊名時因在京沒有私宅,又要避嫌,只在城東一個僻靜角落租賃了一處小院。因明日就要入棘主考,當夜楊名時也沒睡,向爐上焚了一炷香,盤膝默坐靜候吉時。他每次遇到大事這是必有功課,以示虔誠忠敬之心,家下人都知道他這秉性,也都不敢睡,各守差使在房中侍候。直到子正時牌,遠處拱辰台隱隱傳來三聲悶啞的午炮聲,楊名時瞿然開目,款款起身,正了朝珠冠帶,用熱毛巾擦了一把臉說道:「給我備轎!」

  順天府貢院座落北京西南隅,自有明以來歷為朝廷掄才大典最要之地,迭經修葺,其規制比之六部衙門還要壯觀宏偉。徑深一百六十丈,外邊一道牆高足丈四,堞雉上栽滿了密密的酸棗樹,名為「棘城」,沿正道而入,左中右三座牌坊,左坊石匾上寫「虞門」,右邊叫「周俊」,中間一座大坊,龍鳳石雕圍邊兒的大匾上書斗大四個水金瀝粉字,卻是「天下文明」。楊名時的八人綠呢大官轎就在此穩穩落下。他呵著腰出來看時,只見尚自寒星滿天斗柄倒旋,知道剛過四更天,料是張廷璐還沒有到,便徐步向龍門走去。

  陽春三月,白天很暖的了,這樣的凌晨仍舊氣寒潦凜,星光下棘城上的圍棘密密叢叢,好似在古城上邊鑲了一層微褐色的霧。牆下那片桃林也失去白日明艷嬌媚的風姿,昏昏暗暗地在微風中搖動著枝椏,傳過一陣濃烈的清香,在這凌晨給人一種恬適和清冽的感覺。踅過石坊,便見甬道兩邊各設著一座三楹小廳,楊名時是過來人,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議察廳」,名兒雖說尚算雅,但所有應試舉人都必須在這廳裡解衣寬帶,敞懷露胸地讓貢院衙役檢查,以防夾帶贓私──最是叫孝廉們掃盡顏面的一個去處。

  楊名時不禁皺了皺眉頭,因見廳前都懸著西瓜燈,窗紙光明,想是已經有人起來辦差,剛要過去,便聽有人喝道:

  「應試舉人到墉城外頭等著!」

  「是我。」楊名時不緊不慢說道,一邊說一邊往前走。

  「憑你是誰,不能過來,前頭就是龍門!」那個差役不耐煩地說著走過來,剛要喝斥,看清了楊名時,忙打千兒道:「是楊大人,您早!我還當是舉子們等不得,自己闖進來了呢!」楊名時一邊向議察廳走,笑道:「我早,你們也早麼!這早晚議察廳就到差了?那屋裡都在做什麼?」差役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回道:「東屋是張大主考來了,張中堂在那屋設酒送廷璐大人進闈,西屋是我們兄弟們紮紙人兒,圖個清靜。」

  楊名時站住了腳想了想,張氏兄弟說話,自己攪進去不好,便踅過西廳,果見幾個衙役在燈下紮紙人兒──一青一紅兩個鬼裝打扮的紙人,裡頭揎草,外頭糊紙,紙上寫著斗大一「恩」一「怨」兩字,楊名時不禁笑道:「我入闈時就聽說考場設有『恩怨』二鬼,原想不過虛說浮言,想不到真的紮有原身!我過去怎麼沒見過呀?」幾個衙役不防他進來,忙丟下手中活計,一齊過來打下千兒,一個老衙役笑道,「這是科科考場都有的,供在西望樓上,並不叫舉子們見,只傳告他們知道,也是勸他們平日多行善事的意思。」楊名時含笑點頭,掇一把椅子坐下,一邊看他們紮鬼,一邊詢問些考場舊規舊例,耳中聽著雞叫三遍,估著張廷玉已經離去,方起身出廳來,恰見張廷璐送張廷玉出來,便不言聲站在燈影下。

  「我該進大內見皇上了,」張廷玉一邊下階,口中說道:「千叮嚀萬囑咐,只是一句話,要秉公。聖上如今刷新吏治,最看重這個,正想抓個出尖兒的舞弊貪墨官員作法。咱們家風講究一個廉字,你少惹是非,於老爺子臉上體面有光,我在裡頭說話辦事也踏實──喲!這不是楊松韻麼?你幾時來的?」說著便嗔下人:「怎麼不稟我知道!你們這辦的什麼差使?」楊名時忙搶上前去,雙手一揖說道:「不干他們的事。你兩兄弟說話,我自當迴避的。」

  張廷玉微一點頭,說道:「那邊舉子們已等不得,都要過龍門這邊了。這是你們貢院重地,一拜過孔子,連我也來不得,各自珍重吧!」說著將手一招,暗地裡飛快抬出一乘竹絲軟轎,張廷玉舉手一揖,忙忙上轎去了。張廷璐剛吃了酒,燈影下看去似乎有點神情恍惚,使勁晃了一下頭,笑道:「名時大人,咱們進去吧。」

  這時後頭已一片燈籠,舉人們人手一盞,煌煌游動著湧向議察廳,楊名時在龍門口回頭望時,頭一個報名驗檢的卻認識,叫曹文治,第二個就是在貢院街伯倫樓上吃酒說笑的劉墨林,不禁莞爾一笑。他觸手袖中,卻摸到了自己買的考題,心中又是一動。眼見張廷璐已進了貢院龍門,忙跟了上來,早見先已入內等候的十八房考官,還有禮部從各衙抽來辦差的監試廳筆帖式、彌封、受卷、供給、對讀、謄錄五所長官和吏員足有二百餘人都鵠立在至公堂側。眾人見兩位主考聯袂而入,「唿」地黑鴉跪下一片齊聲道:「給張太老師、楊太老師請安!」

  「勞乏眾位了。」張廷璐看看東方的啟明星,清晨的涼風習習吹來,他覺得心裡爽快了不少,含笑說道:「請起吧!」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張廷璐與楊名時二人注目會意,一前一後走向至公堂,向「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恭行三跪九叩大禮,下頭人眾依位份高低排班隨禮。張廷璐進香盟誓,「為國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請託,不納賄賂──有負此心,神明共殛」──這都是幾百年一成不變的老套了,人人耳熟能詳,也不足為奇。兩位主考退下,接著便是貢院執事人役忙活,祭文昌帝君、拜奎里、請關聖帝君……各色甚雜也不及細述。張廷璐是作過兩任這差事的了,司空見慣,楊名時卻見不得這些雜七雜八的搗鬼弄神,看得滿心都是不自在,因叫過燕喜堂執事官問道:「這裡是廟會麼?這亂紛紛都是神祇,是做什麼的?是孔聖人大,還是他們大?」

  「楊大人!」燕喜堂官見他臉色不善,忙跪了道:「這都是上輩看貢院的傳下來的規矩。歷來考場最怕傳瘟疫,這些個神祇是專門請來祐護貢院聖地的……」楊名時聽了一哂,說道:「這裡現供著文宣王牌位,又是國家敕封禁地,用得著這些個?聽我發落──來!」

  「在!」

  「把那個『恩怨』二鬼給我拖上來!」

  「扎……」

  幾個衙役張皇地對望一眼,顫著聲答應一聲,仰臉看著這個秀氣剛毅的年輕副主考,見他一臉不容置疑的神氣,只好下去拖「鬼」。張廷璐對這些事一向無可無不可,他一門心思想著三阿哥弘時特意請他關照的幾個人,又怕被這個愣頭青副主考察覺,正仲怔間,楊名時突然來這麼一套,不禁一愣,看十八房考官時,也都面面相覷。眾人正沒做理會處,幾個衙役已將那兩個紙紮草人──一個富態溫柔滿面笑容,一個青面獠牙獰惡可怖──即『恩怨』二鬼架到至公堂上。楊名時「啪」地一拍響木,頓時勃然作色,步下公案,繞著二鬼踱了兩步,眼風卻掃向十八房考官。那些考官哪個是心裡沒「鬼」的?見這寒凜凜帶著煞氣的目光掃過來,人人心頭突突直跳,卻聽楊名時冷笑一聲道:「這樣的魑魅魍魎居然也能在此作耗!『恩』,誰不曾受過?『怨』何人不曾有過?遲不報早不報,偏偏要此時報?在哪件事上報不得,偏偏要在國家掄才大典上逞施淫威?本人自束髮受教即讀聖賢之書,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大道之所在,豈容邪鬼猖獗?」他輕蔑地盯了一眼兩個紙鬼,冷冷吩咐道?「拖下去打碎了!」

  幾個衙役慌亂地答應一聲,拖著紙鬼就往下走。貢院常駐的執事卻最信這個,忙上來打千兒道:「大人……,這使不得,要……要……」他看著楊名時陰冷的面孔,下頭的話竟沒說出來。

  「要什麼?」

  「要……報應!」

  楊名時突然仰天大笑,「焉有此情,豈有此理?敲碎它,當堂一火焚之!我看我是怎樣個報應?要為此而傳瘟疫,我一身當之!」於是眾人不再猶豫,須臾之間已將那二鬼打成一堆碎紙亂草,焰騰騰燃著了。張廷璐心裡也是有鬼的,三阿哥密傳了考題,叫他照應四個人,他自己也夾帶了五六個,為此收銀七千餘兩,被這個楊名時折騰得心裡七上八下。此刻回過神來,張廷璐又覺得楊名時這人盛氣凌人,在至公堂做作這麼一番,連個商量都沒有,全不把自己這個正主考放在眼裡。思量著,「恩怨鬼」已成灰燼。張廷璐突然大聲吩咐,「開龍門!」

  「開龍門囉!」

  燕喜堂官一聲高呼,盤龍華表中間兩扇朱漆銅釘大門呀呀洞開,舉人們按唱名次序一手提籃一手秉燭魚貫而入,由七十區號板棚監考胥吏導引對號入棚,肅然端坐等著發卷。但見幾十排瓦頂板房、每人一間,每間三尺餘闊,沿門各有一桌,上設筆架,研墨用水等物,此時真如群蜂入巢,孔孔露頭伸足,卻是鴉雀無聲,一派緊張肅穆。這邊張廷璐將手一讓,二人至銅盆裡盥洗了手,同時向金盤中供著的御封試題深深一躬,張廷璐親手拆了,略一看便遞給楊名時,楊名時接過一看,上頭頭場試題赫然端正寫著:

  利者,義之和也。

  楊名時身上陡地寒毛一乍,心立刻狂跳不止,眼睛上下審量張廷璐,移時方回過神來。待承題吏員捧著題出去,楊名時強耐著心頭的激憤,輕聲道:「張大人!」

  「唔?」

  「那兩場試題呢?」

  「嗯,不忙,考一場拆一題。」張廷璐仰在椅上,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貢院這些人,油鍋裡也要撈錢的,這時候一取出來就走漏出去了。」

  楊名時也鬆了一口氣,看樣子考題洩露與這位大主考不相干了,也許只是碰巧被賣考題的猜中一題,貿然聲張,亂了考場倒是自己有罪了。想著,楊名時便笑道:「你是正主考,只管在這坐纛兒,監臨各房試官和考場事務的差使是我的,我出去看看。」說畢便辭出來,一路思量,只是犯狐疑。

  但是,接踵而來的事實,無情地證明,楊名時買到的考題確是貨真價實──除第二場題目與第三場題目次序調換一下之外,無一字虛設,無一字桀謬!第二天傍晚,楊名時滿頭緊張得沁出密密的細汗,在至公堂看張廷璐拆第三場考題,當張廷璐小心翼翼拆開火漆封頭,徐徐展開看時,楊名時幾乎呼吸都停止了。張廷璐因關切地問道:「松韻,你臉色很不好,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楊名時心頭「砰砰」衝跳,顫聲問道,「皇上出的什麼題?」

  「嗯──《易經》裡的:『日月得天能久照』!」

  「張大人,這題有毛病!」

  「唔?」

  「我不是說題目有毛病。」楊名時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我說的是題目早有洩漏!」

  張廷璐嚇得手一抖,黃絹裱面的御書從手上滑落在地下,見承題吏員在至公堂口探了一下頭,忙擺手道:「你們別進來──你怎麼知道考題已經洩漏?這件事干係多少人身家性命,妄言不得的!」楊名時彎腰撿起考題,又從自己袖中取出伯倫樓買的考題對著看了看,雙手遞給張廷璐,說道:「大人──請看!」張延璐神色茫然地接過來,只瞥了一眼便一目瞭然。他的臉頰急速地抽動了兩下,心裡「轟」地一聲,頭脹得老大──「東窗事發」四個字閃電般掠過腦海,頓時心亂如麻。

  「張大人,」楊名時卻沒有理會張廷璐的神色,自顧沉吟著分析,「這試題從何洩露的呢?出自御筆、封在金櫃、經上書房直送貢院、魚膠火漆密緘。而居然全部洩露在市井之上,公然買賣於酒肆之樓!真真不可思議!大人,你有什麼高見呢?」

  「啊!啊!」張廷璐這才從驚怔中喚醒回來,便覺得背上又濕又涼,已是汗透內衣。思量著,他瞥了一眼楊名時,欲言又止,此事揭露出來,一定是三阿哥弘時的手腳。連帶著就要引起弘時、弘曆、弘晝三兄弟之間爭位太子的大事,三阿哥素來與隆科多交往過從詭秘,隆科多似乎正在向八爺允禩靠攏,絲蘿藤纏連綿不斷涉及的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隨便哪一個抬起腳來也比自己人高……想想無計可施,不論如何,先掩住再說;因嚥了一口氣嘆道:「我是對天可表的!但這事兜出來絕非小可之事,恐怕株連到許多天璜貴胄龍子鳳孫也未可知。松韻公,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也許有人料機在先,猜中了題目;天下偶然相合之事也難勝數,也許是瞎猜猜中了的。孤證不立,我們這裡掀出去,立時震驚朝野,牽動全局,不可不慎吶!再說,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頭一條,我們兩個就擔著血海般干係,還有十八房考官的身家性命都在裡頭,不宜貿然舉發的。」

  楊名時驚覺地閃了張廷璐一眼。張廷璐所有的見解都有道理的,唯獨「我們兩個擔干係」說得超出情理,主考舉發場外買賣考題,天經地義的事,擔什麼「干係」?再說又是什麼「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竟似埋下伏筆要誣陷自己!這就狠得有些蹊蹺了,驀地又想起張廷玉,現為首輔相臣,焉知不是他們兄弟二人作弊?這個外表溫存深沉,內心極為自傲的青年副主考立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格格乾笑一聲說道:「進貢院那天我們兩個對天盟過誓的。這事不能想人情,要想天理,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我要立刻拜章奏請皇上,暫停恩科考試,或者立刻換題重考。這件事不能從『也許』上頭做文章。也許皇上身邊有奸邪小人呢!也許我們這科考試中有納賄收受,要錢不要命的神奸巨蠹呢!」張廷璐聽著這些話,句句都是含沙射影,字字都是誅心利刃,惱羞成怒之餘橫了心,覺得與其支吾遮掩,不如以攻為守,因也板起了臉,哼了一聲說道:「我倒為你好,你反而步步不饒人,似乎是我張某人心懷鬼胎!你拜章只管拜,我也要遞奏折,頭一個就參你!」楊名時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你?你參我?」

  「對!參你!」

  「我有何過錯?」

  「此時我懶得和你扯談,你等著讀我的奏折!」

  二人聲音愈來愈高,早驚動了外頭侍候的人。承題官早等得不耐煩,聽裡頭兩個主考大吵起來,忙一步跨進去,剛打下千兒,便聽楊名時厲聲道:「現在立即停考!貢院的人役全都出動,包圍搜拿貢院街的伯倫樓,一體擒拿了那裡的人送順天府聽審!」

  「這裡的主考是我,張廷璐!」張廷璐咆哮道,「你跋扈犯上不是一天了,還有點規矩沒有?聽我吩咐:第三場考題即刻下發照常考試,派人知會順天府鎖拿伯倫樓賣題之人候審!」他說著,親自挽袖磨墨,盯著楊名時冷冰冰說道:「幾時你當了正主考再來發號施令──年輕人你還差著火候呢!」楊名時這才猛醒:自己的兩條指令一條也不佔理。正主考是張廷璐,自己無權決定「立即停考」;貢院不是法司衙門,更不能越過順天府,逕自查封伯倫樓拿人──楊名時不禁深悔自己冒撞,不但給這個老奸巨猾的張廷璐留了「擅權」的把柄,而且這一來走漏消息,伯倫樓的人還不走個精光?正在發急,東考區監場書吏拿著豆腐乾大一個小本子進來,向張廷璐稟道:「地字十二號貴陽孝廉郭光森挾帶四書一本,卑職查出來了,請大人發落!」張廷璐一邊文不加點地寫自己參劾楊名時的折子,頭也不抬冷冷說道:「你是辦老了事的,這事由他房官處置!這是我主考官的該管差使?」

  書吏賠笑說道:「這是十一房官張楓嵐大人該管,原本該照逐出考場。聽說這一科出了洩露考題的事,張大人──」「沒有的事。」張廷璐盯了一眼沉思不語的楊名時,恨不得過去一腳踢死他,口中卻道:「不要聽信謠傳。一切按規矩辦,逐出那個姓郭的舉子,貼了他卷子,將犯由發文貴州府,罰他停考三年就是了!」「舉人受罰,尚且能出考場,我為什麼不能?」一個念頭飛快閃過,楊名時頓時得了主意,待書吏出去,楊名時也不言聲,至案前將自己的文房四寶收拾了,叫過從人便道:「你去給我備轎!」正在寫奏折的張廷璐抬頭看了看,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貼了卷的舉子能走,我自然也能!」楊名時生怕走了伯倫樓的證據,心急如焚,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一邊硬頂張廷璐一句,又厲聲吩咐從人:「你愣什麼?快去備轎!」說著拔腳便走。

  「慢!」

  張廷璐深知他心意,不由也急了,忙叫一聲,見楊名時站住,又放緩了聲音道:「他是逐出考場的!」

  「我是自逐,這地方髒,我一刻也不想待!」

  「你是官身!有差使的人!」

  「我不要這官身,我辭掉這差使!」

  楊名時頭也不回縱聲大笑,將頭上藍寶石頂子摘下來,「咣」地往地上一摜,眨眼工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張廷璐眼睜睜看他大搖大擺出去,竟自束手無策,回案前接著寫那份奏章時,但覺文思蹇澀,手顫心搖,一個不當心,銅錢大一滴墨水滴在奏章上……越發覺著不吉利,只索坐在椅上,撫著剃得發青的前額打著主意。

  楊名時盛氣拂袖出了貢院,天已起更。站在黑魆魆的棘城外邊,他倒犯了躊躇;此刻宮門早已下鑰,遞牌子請見雍正是不用想的了。六部早已散了衙。去順天府,手裡既無部文也無關防,順天府依舊要請示上書房,誰知道張廷玉會怎樣處置這事!想來想去,事情鬧到這一步,想清白,只有去西華門擊登聞鼓、撞景陽鐘逼請雍正夤夜召見。但這一來自己已經先有罪,即使所告是實,也要流徙三千里,軍前效力。十年寒窗,七場文戰掙來這輝煌簪纓、少年得意,還有日後建功社稷名垂青史這些想頭一概付之東流!想著饒是楊名時一片剛腸,也覺灰心。楊名時在轎中正自神思顛倒莫知奈何,忽見前面棋盤街驛館前一溜六盞栲栳大的朱紅西瓜燈吊在檐前,上頭一色寫著「欽奉兩江布政使李」八個大字,門前六個戈什哈俱是彪形大漢,腰牌佩劍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

  「李衛進京來了!」楊名時突然一陣興奮:此時遇到此人,真是天意!李衛字又玠,據說前明洪武年間祖上以軍功起家,當過錦衣衛。其實這是天知道的履歷,人人皆知他是討飯出身,因生性潑皮機伶,被出省辦差的雍親王收養在四貝勒府,最是當今皇帝得用的一個人,渾名「纏死鬼」,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攪事,剛直不阿。昔年李衛任雲南驛鹽道,曾和楊名時有數日之交,談得極是投機。如今有事,找上這位好事喜功的少年新進,他斷無不管之理。楊名時用腳蹬了蹬轎,那轎當即落了下來……呵著腰出來,看了看門上釘子似侍立的戈什哈,便走上前去,掏出名刺遞了。

  戈什哈看了名刺,倒也不敢輕慢,忙打了個千兒,卻笑道:「我們大人這會子正忙著批公文,今晚寫奏折,明兒一早遞牌子請見。吩咐了,所有來拜大人請回步,大人見過皇上,登門謝罪。」楊名時笑道:「我和他一樣品級,說不上來『拜』。我有要緊事,一定要見他!」戈什哈搖頭道:「大人寫折子最煩人攪。通天下都知道他老人家脾氣的,楊大人務必鑒諒!」

  「李衛會寫折子?斗大的字他識得一升?」楊名時大怒,後退一步高聲叫道:「姓李的!楊名時來了,你見是不見?」

  話音剛落,便見李衛赤腳趿鞋快步出了驛館正廳,搶步出來,笑嘻嘻道:「別搭理這些狗,他們識得什麼?我上回折子錯白字三百七十一,佔了一半還多,皇上誇我用心辦事,又罵我文理狗屁不通。所以這一回格外費心,你來得正好──去,把皇上賞我的那罈子酒弄過來──操你媽的,連我的楊老師也不認的?」一頭說拖起楊名時就往裡走。楊名時掙脫了他的手,就院裡站著把貢院裡發生的事粗略說了,又道:「這事見不得上書房,報不得順天府,皇上那兒又通不過信兒,我急成這樣,哪有功夫陪你吃酒寫文章?」說著便將買來的考題遞了過去。

  「有這樣的事?」李衛接過紙條,顛倒看了看,有一半不認得,便遞給楊名時。楊名時原以為他必定要沉吟一會再商量的,不料這「纏死鬼」把紙條塞給楊名時,嘻嘻笑著對身邊一個師爺道:「你帶人去,把貢院街給我封了,一個耗子也不許走出去!」

  「是!不過順天府的人要問,怎麼對答?」

  「帶我的名刺給他,明兒我去見這些狗日的。」李衛笑容可掬,沒事人似地吩咐了一聲,拍著目瞪口呆的楊名時肩頭道,「怎麼樣,夠義氣夠味兒吧?先說好,查出大案,功勞分我一半──走,吃酒去!」

  談笑揮灑間,李衛的一百多名親兵已經集齊上馬,也不再來請示,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已經無影無蹤,楊名時看了看驛館正廳外掛著幾十件各色雜衣,知道是李衛隨時化裝破案之用,不禁伸出拇指贊道:「君真命世豪傑!書生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