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思道已經不在河南,田文鏡下逐客令,他回到南河窪子下處,連堂房未進,架著拐杖立在當院便叫過管家,立命:「現在就去租馱轎,今晚就動身,先去湖廣,再轉南京!」
「是!」管家一時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答應,又試探著道:「請爺示下,帶多少家人,預備行李的事也得先預備一下。」一邊說一邊偷看鄔思道臉色,卻甚是和平安詳。鄔思道知道他的意思,一笑說道:「我這一去未必回來,家人們去留自便,不願隨行的決不勉強──連你在內──每人送三百兩銀子以盡主僕之情。你呢,送我到南京,自然另有賞賜。既然一古腦都去了,細軟行李自然要帶走,粗重家什都賞了你變錢──就這樣,去吧!」
蘭草兒金鳳姑正在東廂房裡和丫頭們講究刺繡,隔窗聽得清清楚楚。待管家喏喏連聲退出去,忙出來摻著鄔思道進了堂房。一頭走,一頭緊問:「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田文鏡開銷了我──取酒來!」鄔思道坐了安樂椅上,適意地將髮辮向後一甩,笑道:「此真一大快事!這帖膏藥糊在身上真正令人難耐!」一頭說,蘭草兒已為他斟了一杯酒,鄔思道「嘓」地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左右顧盼了一下鳳姑和蘭草兒,說道:「久已有志和你們重返故園,疏食遨遊,長伴梅花,這一次或可解度出來?」
鳳姑和蘭草兒不禁對望一眼,心下暗自詫異。
他的這兩個妻子,金鳳姑是他的表姐,也還罷了;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論起來,就似乎有些亂倫。當年鄔思道鬧貢院之後,成了朝廷嚴辭捕拿的要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鄔思道蒙赦赴京,才知道原已許配自己的金鳳姑已經被姑父金玉澤另嫁黨逢恩。在一個雷雨之夜,金黨翁婿密謀殺害鄔思道,又被一直深愛著鄔思道的蘭草兒查覺,偷放鄔思道投奔了當時的雍親王。雍正奪嫡登極,朝廷皆知怡親王允祥立了擁立首功,其實居中運籌帷幄,為雍正決策逐鹿之場的真正幕後人物,都是這個鄔思道!雍正即位當夜便查抄金府,這「母女」二人帶著金鳳姑的兒子投奔鄔思道求救。於鄔思道而言,一則為愛人,一則為恩人,索性一並收留,不分嫡庶都作了自己的妻子。當下沉默許久,蘭草兒終究難忍,咬牙碎罵道:「姓田的真算小人得意!在太原見他當時那副狼狽樣兒,如今想起都叫人噁心──爺可不是救了個中山狼麼?」
「要我說,這樣倒好。」金鳳姑微笑道,「咱們爺早就膩味透了這齷齪官場。離得他遠遠的難道連口飯都掙不來吃?」
鄔思道吃了兩杯酒,臉上泛出紅光,舒適地向後一躺,閉目搖頭道:「你們不要恨田文鏡,我謝他還來不及呢!也不要安慰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裡頭的事情,不但你們,田文鏡也是不知道的,世上知道我的,只有皇上,怡親王和李衛。我不能說破,『說破英雄驚煞人』!你們只要懂得,我是累極了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名利場中混!好歹嘛,我家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萬,滿逍遙的──這一回田文鏡算是替皇上撒手放了我……真是如蒙大赦!」說著竟又自斟自飲數杯。他酒量不宏,已是酲然欲醉,抬頭望了望兩個愛妻,怡然一笑,竟自酣然入夢。蘭草和鳳姑雖不知就裡,見丈夫如此坦然,都各自放心,安排家人緊收拾,待到天斷黑行李打好,十乘馱轎也已齊備,乘著暮色蒼茫自朱雀門悄沒聲離開了開封城。
一家三口離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腳步,由武昌駱伽山禮佛,第二日便買舟沿江東下,待到南京,時日已近端陽。這個節令雖是入夏大節,其實並不熱鬧,浮瓜湃李,米粽雄黃,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制,這裡也設了應天府,以便閩浙兩地舉子們就近應試。鄔思道攜了鳳姑蘭草兒重歷舊地,在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等處轉了一日,說起那年在桃葉渡與鳳姑邂逅相逢,無端挨了鳳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發一笑。因又言及大鬧貢院,兩個女人又要到貢院去瞧瞧,鄔思道卻執意不肯,看著街道上的光景,臉色竟愈來愈是沉鬱。鳳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們不好,勾起你的心事來。既是乏累,我們且回去,明兒轉轉雞鳴寺、玄武湖──再不然我們帶你秦淮一遊?放心,我們不翻醋罈子的!」鄔思道悵然望著碧波蕩漾的莫愁湖,坐了勝棋樓下階石上,似乎心事愈發的重,良久才道:「咱們又不是步行,一起動便是亮轎,我有什麼乏的?」
「那為什麼呢,好端端轉了一遭,你就陰了臉!」蘭草兒問道。鄔思道目視湖面,說道:「喏,你們瞧那隻船!」
兩人個順他目光看去,卻是一艘官艦,上頭蒙著鵝黃棚子遮陽,艦上似乎站著一個乾瘦老頭,和幾個師爺打扮的人指指點點說著什麼,因離得遠,面目不甚可辨,只那官艦前插著的明黃光標,寫著斗大的字,在融融艷陽中看上去十分清晰:
欽點南闈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那是鄂爾泰的坐艦。」鄔思道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是他到南京來了。」鳳姑看著自己莫測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說道:「那又怎麼樣?他敢把你怎麼樣?就是有什麼,咱們躲不開麼?」
「他在皇上之前,寵信不在李衛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卻在田文鏡之上。」鄔思道憂鬱地一笑,說道,「皇上即位當夜,他奉旨連抄十三家京官家產,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兩個女人像被冷風襲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寒噤,臉色變得蒼白,她們想到了那個可怕的雪夜……善捕營幾百鐵騎突如其來,把金玉澤生生從熱被窩裡拖出來,穿著單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庫房裡,連件棉衫都不給──金玉澤一夜連凍帶嚇,竟僵跪而死。原來就是這個老頭子的手段!但面對著真正的作俑者──自己現今的丈夫鄔思道──二人心裡縱有千百滋味,一句話也說不出。鄔思道看了她們一眼,緩緩說道:「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縈在心裡,只是想不起來。倒是這個鄂爾泰給我提了醒兒──現今且回去,明兒我到總督府衙門,見見李衛。」說罷便起身,喟然嘆息一聲便不再吱聲。
一天歡喜掃空,鳳姑和蘭草兒還不知道為什麼。回到館舍店中,兩個人服侍鄔思道洗浴了,面對煢煢孤燈,守在沉思不語的鄔思道身邊,都是滿肚子驚疑,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你們想問什麼,我都知道。」鄔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時辰方瞿然開目,瞳仁中流動著幽暗的光,說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愛你們,豈有今日?怡親王原要叫你們唱《馬前潑水》來著!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講給你們,白教你們擔心。只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世界雖大,我三尺難藏。雍正爺在位一日,我不能歸隱──現在為後世計,恐怕還得多費一點心思。」
鳳姑看了蘭草兒一眼,她讀過不少書,見底深些,思索著說道:「我們並沒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們拖累了你?唉……」說著一陣傷心,竟自落淚。蘭草兒心裡也是一陣酸熱,便也拭淚。說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幹嘛還要和李衛扯連?」
「李衛現在有難處,我得幫他一把。」鄔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說道,「我曉得李衛,雖少了點文采,聰明得自於天,又和寶親王情誼過從得好。他是個人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必定為我在四爺(弘曆)跟前周旋好話。這樣,才能保我鄔思道一世平安。」說罷,瞑目躺下,又道:「你們不要打攪我,讓我好好想想……你們歇去吧。」
蘭草兒和鳳姑從沒見鄔思道如此憂慮過,一種莫名的恐懼襲得她們心神不安,但也不敢再擾鄔思道,當下點起息香,兩個人輪流打扇,竟在鄔思道身邊偎坐了一夜。
※※※
李衛的兩江總督衙門設在明故宮廢址西北,與西邊的貢院約有二里之遙,再向東,便是巡撫衙門,江寧織造司也設在這裡。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寧織造曹寅府,其實是行宮規格,壯麗巍峨觀之令人肅然──途經此地時,鄔思道專門敞開轎窗向外觀看,只見織造司署衙虎頭牌上已經換了蘇姓──隨赫德抄曹家取而代之,蘇阿林又抄隨赫德──滿打滿算不到兩年,已是三易其主。想起曹家自太祖努爾哈赤充為滿家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揚揚百年大族,一旦失勢,子孫零替,不知風流雲散何處,如今草樹官闕依舊,人事已非,鄔思道也不免慨嘆嗟訝。正想著,軟轎已經落下,知已到了總督行轅衙門,便架起拐杖,艱難地呵腰出轎,但見總督衙門軒敞高大的三間倒廈正門緊閉,朱漆銅釘門上兩個栲栳大的銜環輔首,獰惡地注目著空闊的廣場,兩尊漢白玉大獅子旁,釘子似的站著數百名戈什哈,個個叩刀挺立目不邪視。夏日驕陽下,大照壁前三丈餘高的大鐵旗桿上掛著李衛的帥旗,上頭八個御書大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帥旗似乎不甘寂寞地不時捲動一下。儀門這邊卻敞開著,偶爾有人進出,驗牌放行也是一絲不苟。沿儀門一溜牆根,擺著上百乘官轎,大約因天熱,轎夫衙役們耐不得在這裡等候主人出來,都躲在遠處玄武湖畔大柳樹下吃茶歇涼擺龍門陣──官衙這邊卻闃無人聲,甚是肅殺威嚴。兩個家人都是開封人,哪裡見過這種排場?攙著鄔思道,傻子進城般呆看,卻不知如何通報。正沒做理會處,石獅子那邊一個戈什哈厲聲喊道:「幹什麼的?不許往前走!」
「我是河南來的,」鄔思道看著漸漸走近的戈什哈,掏出名刺遞上去,從容說道:「要見你們李制軍。」那戈什哈表情嚴肅,接過名刺,又見上頭寫著:
年眷兄鄔思道謹見李公衛
戈什哈顛來倒去看了半日,笑道:「世上還有姓鳥的,鳥還有耳朵!真少見!──咱們李大帥今個召見江蘇縣令以上主官議事,這會子和羅中丞在正廳議事。你改日再來吧。」鄔思道不禁一笑:「李衛不識字,養了一群睜眼瞎!那是個『鳥』字兒麼?──他正會議,我就不攪他了,你進去告訴翠兒一聲,我先見她。」
「翠兒?翠兒是誰?」
「翠兒就是李衛的婆娘!」
那戈什哈驚訝地後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眼鄔思道,只見鄔思道穿一件半舊不舊青灰色府綢袍,外套天青實地紗褂,白淨面皮,五綹長髯剪修得十分整潔,一條半蒼的髮辮又粗又長垂在腦後,深邃的目光中閃著不容置疑的神氣──這打扮,這風度似貴不貴,似賤卻又不賤,再猜不出是個什麼身份。鄔思道笑道:「你別犯嘀咕,只管進去稟你家主母。要不肯見,我自然就去了。」那戈什哈愣愣地點點頭,滿腹狐疑地去了。約摸一袋煙功夫,只見那戈什哈飛也似地跑出來,一出門撲翻身拜倒在地,叩頭道:「憲太太請鄔先生進去。這裡是官地,她不便出迎,已經叫人去請李大帥。鄔先生,請了您吶!」
「不是『鳥先生』了嗎?」鄔思道呵呵大笑,掏出五兩一塊銀子丟了去,又返身對自己兩個從人道:「你們回去,告訴兩個奶奶,晚間我未必回去了。若是這裡住得,自然有人去接。」說罷,便跟那戈什哈飄然而去。穿過儀門,繞了儀事廳迤邐向西折北,便是李衛內眷所居院落,已見李衛的妻子翠兒穿著蜜合色長裙,外罩月白紗衫,督帥著一群丫頭老婆子守在門口迎候。見鄔思道進來,蹲身福了兩福,將手一讓,說道:「已經著人喚他去了。先生,您請──梅香,取一盤子冰湃葡萄!」便畢恭畢敬跟著鄔思道逕進上房,那戈什哈是看得發呆了。
鄔思道含笑頷首,逕坐了客位,拈一顆葡萄含在嘴裡,不為吃,只取那涼意,看著正廳滿架的書,因見翠兒還要行禮,笑著道:「罷了罷,今非昔比,你也不是雍王府丫頭,是誥命夫人了。我呢,也不是雍正爺的師友,已是山野散人,講那麼多的禮數──李衛如今讀書了?」說著起身抽出一本,卻是隔了年的皇曆,再抽一本,是《唐人傳奇》,又取一本看時,是《玉匣記》。鄔思道不禁失聲大笑。「好!不是李衛,不買這些書!」
「裝幌子罷了,他讀什麼書!」翠兒知他揶揄,也不禁笑了,一頭對面坐了,說道:「前兒,李紱還參了他一本,說他不讀書。為防著有人使壞,連忙從書市上買了幾箱子擺在這裡,叫人看樣兒。這些日子他忙得不落屋,回來只是唸叨,『要是鄔先生在這兒,該有多好!』聽說田文鏡容不得您,他也說您保準要來見他。依著我說,哪裡黃土不埋人?這地塊終歸比河南那個窮地方兒好些!──兩個嫂子如今在哪?怎麼不帶來?我們姐兒們也好走動說話兒解悶兒。」一邊說,親自從丫頭送上的茶盤,給鄔思道上茶。
多年不見,翠兒已是綽約少婦,彷彿有說不完的話,性格兒也變了。鄔思道在雍王府是赫赫有名的頭號「先生」,連弘時弘曆弘晝見了都以叔禮尊敬,幾百口子人,只糊糊模模記得小時的模樣,他怎麼也把那個寡言罕語的小丫頭和眼前這個簡捷爽明的誥命夫人聯不到一處。一頭想,說道:「這些子書擺在這裡,還不如不擺,李紱告的正是他不讀正經書──你看,那上頭還有一本《春宮圖》,叫人告上去,豈不更糟?我給他開個書單子,叫他照方抓藥就是了。」說著便將自己從河南來的情形說了。
一時便見李衛帶著十幾個從人從議事廳那邊過來,至院門口他腳步不停,只將手一擺,獨自進來,翠兒便忙迎出來,站在檐下笑道:「巴巴兒叫人去喚,你就耽擱到這時辰才回來──尹大人范大人他們先議著,你進來見見先生就去,就誤了你的軍國大事?」李衛一邊笑,一邊脫去袍褂,見鄔思道含笑坐在椅中看自己,忙上前打千兒請安,又雙膝跪下磕頭,起身又是一個千兒,說道:「先生別見怪,他們去叫,我就進來的,偏來了兩個洋和尚,為教堂的事在東花廳纏了我半日,那兩個通譯官也都是活寶,翻過的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我說,『我是奉聖諭辦事兒,教堂可以不拆,但洋和尚不能在我的地面傳教!你們不就說的這些麼?就這個話,去吧!』他們又嘰咕了一陣子,我才得脫身,待會兒尹繼善和范時捷都要進來,咱們痛樂一陣子再說。」翠兒聽說便忙去預備。
「往後見我執平禮,你磕頭我又不能攙,又受不起這禮。雍王府的規矩不能這裡用。」鄔思道說道:「我原想見見你,悄悄來,悄悄去。偏是你的戈什哈認我是『鳥思道』,翠兒叫你,你又攀叫尹繼善,我還怎麼安身得了?范時捷調到江南來了,在哪個衙門辦差?」李衛端起茶啜了一口,弛然坐到鄔思道對面,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先生,河南的事我都聽說了,也給田文鏡回了信。您的心事我有什麼不知道的?無非想回鄉,耕讀快活。可是不成啊,你我都是套著籠頭的牲口,這車不拉到天盡頭,主子不叫歇,就不能停步的啊!你方才說的,見面執平禮,那是官面兒上的,到下頭就該是這個禮。何況──」他抬眼看了看鄔思道,「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鄔思道被他沉重的語氣激得心裡一顫,當年,李衛因為與翠兒「私相往來」犯了雍府家法,要逐往黑龍江,虧是鄔思道說情,反而放出來作了官。但周用誠卻因了解雍王府奪位內幕太多,在雍正登極時「暴病而亡」。因而李衛這話面看去平和,只「救命恩人」四字後頭就有不可盡述的一篇絕大文章。鄔思道心裡明鏡也似,只笑了笑道:「你不也救過皇上麼?皇上也救過我們,這是算不清的帳。」「至於范時捷嘛,」李衛笑著換了話題,「剛剛到任,原說當巡撫來著,礙著他和年糕犯了口舌,就黜到通政使衙門給我管錢糧來了。恰又遇上鄂爾泰,呸!這個兔崽子!我親自去貢院那邊去拜,──大人不見客──就是皇上,有他的架子大麼?我不理他,如今告我的人多了,倒看看他是什麼花樣兒!」
「這不是理不理的事,」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鄂爾泰有鄂爾泰的章程,敢頂你,自然就有他的道理。」
「你是說……」
「他壓根兒不信你說的『江南無虧空』的話。」鄔思道身子向後一仰,用碗蓋撥著茶沫,慢吞吞說道,「他在福州查出福建藩庫作弊!蒙敝上聰的事,很受皇上青睞,要尋一個更大的對頭立功。我看,他選中了你。」李衛無所謂地一笑,說道:「那他找錯了對頭,我藩庫銀帳兩符,根本不怕查!」鄔思道格格笑道:「銀帳兩符我也信,但官員虧空未必你就收帳。六朝金粉之地嘛,填還幾百萬銀子有什麼難?說句難聽點的吧,你是從婊子嫖客身上搾油,用秦淮風月纏頭銀子填了你的藩庫!要是鄂爾泰認起真來,一州一縣盤帳,請問你經得經不住查帳呢?」
李衛聽了一愣,凝視鄔思道良久,突然嬉皮笑臉道:「也真虧得你沒有出山為相,石頭城擠油,不從那些王八鴇兒身上弄,憑著官兒那幾個俸祿,就填上虧空了?人說我是『纏死鬼』,『纏死鬼』今兒服了你這鍾馗了──實言相告,今兒大會全省主官,就是商計這件事的,全省無虧空,我壓根不信,但究竟有多少州縣冒假,心中無數,估約嘛,蘇北蘇皖一帶怕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我的。但我既然已經申奏朝廷,該替下頭擔戴的,不能不擔戴,」正說著,翠兒進來,笑道:「一見面就說正經事。有多少話不能慢慢說?尹大人和范大人都進來了,菜就擺在這屋吧?」接著就聽一陣靴聲橐橐,尹繼善笑容滿面,范時捷臉繃得鐵青一前一後進了堂房。
鄔思道待要撐拐起身相迎,李衛一把按住了笑道:「都是自己人,誰也不要拘禮。我來紹介一下:這位尹繼善,尹大學士茂才公的二公子,如今與我搭伙計,一文一武;這位嘛,范時捷,也是才來的藩台──你瞧他那副模樣,死了老子娘似的──哦,這位就是我常說起的鄔思道先生,連方苞先生都佩服他的學問呢!剛剛從河南來,在我府裡搭幾天伙。」說著便請三人坐了,笑謂翠兒:「添客了,加幾個菜吧!」
「久仰鄔先生大名了。」尹繼善貴介子弟出身,氣度雍容溫文爾雅,大熱天仍穿著醬色湖綢袍,外套青緞巴圖魯背心,衣冠鞋帽修潔齊整一絲不苟,和對面坐著衣帽不整的范時捷恰成對比。尹繼善坐了,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凝視著首席的鄔思道,徐徐說道:「聽說先生已經離了田文鏡幕府。其實也好,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昨兒都有急遞驛報,想請先生去幫忙。怎麼樣,南京這地方不壞吧,離無錫老家也近,就留南京如何呀?」
李衛早已知道了雍正在開封御船上說的話,也接到田文鏡的書信,請「鄔先生歸豫,當面謝罪」。他已將情況細細具了密折,奏請雍正恩准鄔思道在自己府裡做事,因密折沒有批下來,不好多說。因笑道:「鄔先生是個曠達人,我想留還未必留得住呢,今天不說這事,且吃酒高樂兒──來,請!」鄔思道隨著舉了門杯,笑道:「我原想作個逍遙散人,看來未必由得自己喲!」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自己也說不清什麼滋味,心是卻是清亮:想歸鄉賦閒,還得看雍正允不允,就眼下情勢,怕是難。心裡想著,問李衛道:「聽夫人說,有人參你不讀書?」
李衛搔著頭笑道:「光是不讀書也還罷了,頭裡李紱還說,我演堂會,叫戲子們來唱《馬陵道》──皇上倒沒問讀書不讀書,貼了名的折子朱批叫回話,為甚麼不尊旨意,擅自演戲;叫外人說出來,掃朕的臉面──娘希匹,這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也來告狀,吃飽了撐的!你大約還不知道,你的那個田大東翁也有個本章,要封住河南通各省驛道,不許河南糧食外運。所有外省糧食過境要抽稅,這個本子是四爺抄給我的。我已經把糧道叫過來說了,他封我也封,井水不犯河水,比比看是誰日子不好過!」尹繼善搖著扇子不緊不慢說道:「制台,你錯了,想那河南,苦窮乾巴的個地方兒,有什麼糧食外運?田文鏡不懂經濟之道,一見水旱就慌了手腳,生怕一斤麥麵流運外省。其實,我江南省人吃的是米,極少用麵,每年流到河南的米比過來的麵多五倍也不止。他一封境,米商自然望而卻步,其實是餓著他自己。他也封境,不但於我省毫無益處,在皇上跟前還落了個器量小的名聲兒,值不值呢?」李衛愣了一下,笑道:「虧了你說,真的蝕本買賣!一會兒散了你就傳我的令,咱們不封境,也不收河南的稅。倒是鄔先生,你說說看,我看戲這件事,該怎麼回奏?這事都怨繼善,還有我那口子,聽說北京祿慶堂班子來,就心裡癢癢想看。雖說小事,皇上既問下來,總得有個回話不是?」
「當然要回,」鄔思道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不過既是看戲,總不會只點一齣的吧?」李衛呷了一口酒,嚼著一片海蜇,回憶道:「有《蘇秦掛印》、《將相和》、《張祿相秦》……還有一齣雜戲《六月雪》──是的吧,繼善?竇娥發願那一場,你淚如雨下……」尹繼善嘆道:「還有一齣叫《賣子恨》──其實戲都是正經好戲,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小心引咎謝過,斷不至於有什麼處分的。唉,皇上什麼都好,他自己不愛看戲,也不叫下頭……」他突然覺得失口,便不再往下說。鄔思道卻太知道雍正秉性了,他其實是追究李衛「違旨」、「掃了面子」,尹繼善的回奏,並不是上策。想著,問道:「衛公、尹公,也不能太小看這事,皇上是細心人,計較的是你們不務正業,遊戲怠慢。處分,只要謝罪是絕不會有的,一笑置之而矣,怕的心裡放著,再遇別的事,單指一個『謝罪』就當不起了。」
這句話正觸了范時捷的心事,因抬頭問道:「鄔先生,依著你,該怎麼回奏?」鄔思道目中波光流動,一笑說道,「你就實奏,是請尹公點的戲,」因見尹繼善臉上不自在,接口又道:「皇上已經幾次下旨叫臣下讀書、讀史。李衛不識字皇上深知,因不識字又想知史,所以請尹公點些於讀書知史有益的戲看看,也不負皇上教誨聖意,竟疏忽了還有不許看戲的旨意──既蒙皇上訓戒,已經知錯,往後不再看戲就是了──這麼著回奏可成?」他話未說完,三人已是笑逐顏開,鼓掌稱「妙」,范時捷點頭笑道:「鄔先生這話真有回天之力!」
「至於還有雜戲,也要有所解釋。」鄔思道平靜地說道,「《六月雪》唱的什麼?吏治!政治黑暗,吏治不靖,民有覆盆之冤,至於《賣子恨》嘛,如果我沒記錯。李公就是皇上當年在人市上買的,《賣子恨》裡還有一首詩,你錄進奏章裡,管保皇上替你落淚!」說著,曼聲吟道:
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哪能拋?
饑寒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
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面。
有命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長抱怨,
囑兒切莫苦思量,憂思成病誰汝將?
抱頭頓足哭聲絕,悲風颯颯天茫茫!
他吟得慢,眾人聽得細,一詠而三嘆,令人肝腸寸斷。范時捷和尹繼善起先還靜靜地聽,後來臉色愈來愈蒼白,李衛哪裡耐得?想起自己昔年悽苦,雙手掩面,淚水從中指縫間淌下,卻只壓抑著不肯放聲。兩旁奴婢皆都是如此過來人,個個聽得淚如泉湧。
不知過了多久,鄔思道方道:「這個詞兒,昔年在《賣子恨》傳奇本子上見過,如今怕已失傳了。皇上關心民膜,什麼叫『民膜』?這就是!看這樣的戲,是要做好官,皇上怎麼見罪呢?」李衛這才想起是商議「如何回奏」雍正問話,不禁拊掌讚嘆:「先生真有點石成金術!就這麼回話!」他略一沉吟,對屋裡侍候的大小丫頭們道:「你們也是我買來的,也都有老子娘兄弟姐妹。在我這做事,從今日後月例加番!滿二十五歲的,不要贖身銀子放你們回去!」丫頭們頓時笑逐顏開,有兩個伶俐的,早擰了熱毛巾捧給鄔思道等四人,尹繼善一邊揩面,嘆道:「此亦是一大善舉!我聽戲只聽個韻律節奏,竟沒留心俚詞裡頭有這樣的佳句!我家奴才也照此辦理!」鄔思道沒說什麼,只抿嘴一笑,他們哪裡知道《賣子恨》中壓根兒沒有這段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