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林因知張廷玉身體有病,第二日上午辰時才打轎往張廷玉私邸拜謁。一路隔轎窗都能聽見,街上人沸沸揚揚說道史貽直彈劾年羹堯的事,有的說「史大人已經綁赴午門,午時三刻在午門問斬」!有的說「年大將軍要親自出紅差(註一)」!劉墨林只是一笑,「午門問斬」只在前明有過,清朝開國早已廢止。只在吳三桂掀三藩之亂時,康熙皇帝在玉鳳樓閱兵,午門前殺掉了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以示朝廷大張撻伐決心,史貽直這點子事怎麼當得起這大的典刑?想著,轎子已落。
劉墨林吁一口氣哈腰出來,遞上名刺,張廷玉的門官便笑了,「張相四更起身,五更臨朝,幾十年的規矩了,您大人的事張相昨夜就吩咐,請上書房見。」劉墨林不禁暗贊,張廷玉勤勞王事到這份上,也真難怪雍正愛重。忙命轎往西華門,特地繞道午門,要瞧瞧史貽直。他平素與史貽直只是點頭交情,但既然史貽直遭了事,這點情份還該有的。
在午門「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碑前下轎,劉墨林倒犯了躊躇,自己眼見就要受年羹堯節制,特地看望史貽直豈不犯忌?他遠遠站著望了一眼,真的見史貽直已摘了頂戴,直挺挺跪在午門前的侍衛房門口,其時正五月中,久旱無雨,大臨清磚鋪起的午門大空場蔚蔚蒸起的地氣煌煌直上,天上晴得一絲雲也沒,驕陽無情地將威炎的光直傾下來,曬得地下焦熱滾燙。眼見史貽直面無表情,頭矗得蔥筆價仰望上蒼,劉墨林心裡突然一陣難受。正發愣間,卻見邢年帶著幾個太監,都熱得大汗淋漓,腳步拖沓地過來,到史貽直面前,說道:「有旨!」
「臣,史貽直!」
「皇上問你,」邢年乾巴巴說道,「你這次無端攻訐年羹堯,有無串連預謀的事?」
「沒有!」
「為何孫嘉淦方才與你說的一般,又拼死保你?」
史貽直彷彿意外,頭略一指說道:「孫嘉淦是昨日回京的,臣是昨夜見的皇上。他回京後我們沒有見過面,即平日,臣與孫嘉淦素不往來,政見多有不合。他保臣,臣不知道,也不屑於他來保臣。」邢年只是奉旨傳話,應無駁詰之權,聽了點點頭,又道,「皇上說,『朕很憐你』。命我傳旨,只須向年大將軍謝罪,便可赦你。」史貽直以手指天,說道:「年羹堯所作所為上干天怒下招人怨。臣若謝罪,在皇上為佞臣,在年某為附惡,皇上何所取而赦臣?殺年羹堯天必雨!」他如此強項不屈,旁邊幾個侍衛都聽呆了。劉墨林也不禁心下駭然,臉色已是變得蒼白。
「皇上說,你與年羹堯同年進士,又受年某舉薦入選東宮洗馬。」邢年又道,「你必是想,年羹堯功高震主,朕必有鳥盡弓藏的事。想預為自己留一退步。事主唯誠,你這樣的心地可問不可問?」邢年是大內最老資格的太監,曾親眼目睹當年名臣郭琇批龍鱗,姚締虞,唐賚成當年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的風範歷歷在目,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新鮮。但康熙性格寬仁,雍正刻忌陰狠眥睚必報,兩個君王不一樣。眼見史貽直如此冒犯雍正毫無懼色,不禁也替他捏一把汗。劉墨林聽著這剔骨挖肉般的誅心之詞,想像雍正發話時的臉色,竟倏地打了一個寒顫,卻聽史貽直答道:「臣並不知年某推薦之事,今日聽來,實堪羞愧。臣舉進士,是自己考的,年羹堯舉薦無論出於何心,但用臣的是皇上。臣以為皇上當以是非取捨,不應以揣猜之詞加臣之罪!」說罷連連頓首。邢年揩一把汗,說道:「你既不肯伏罪,皇上命我傳諭。你就是小人,就在這曬日頭。曬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貽直見邢年轉身要走,一把扯住後襟,說道:「你這老閹狗!去回皇上話,我不是小人!」顯然,雍王的話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氣得臉色雪白,眼中迸出淚花來。邢年卻笑道:「咱是傳旨的。並不干咱的事。其實我倒佩服您大人這點骨氣的。」說完,逕回大內繳旨。
劉墨林一個愣怔,才想起自己還要見張廷玉,然後去見年羹堯。再不遲疑,拔腳便跟了邢年身後,從左掖門入內。邢年自回養心殿,劉墨林逕奔上書房來。張廷玉正和楊名時談話,李紱坐在一旁扇著扇子,似乎等著接談。見劉墨林進來,張廷玉只點了點頭,說道:「原說頭一個見你的,已經見了幾個了你才到。索性名時談完,我陪送你去大將軍那──名時,你接著說。」
「雲貴苗瑤雜處,不能同內地類比。」楊名時呷一口冰湃涼茶欠身從容說道:「內地是官府說了算,那裡是土司說了算。如今蔡毬將軍不再過問民政。我遵先王遺政,取懷柔羈縻之策,好容易才理順了。皇上要改土歸流(註二),不是我不肯辦,在幾個地方試,其實真的管不了苗瑤族裡的事。中堂想想,那都是一個一個的土寨,隱在十萬大山中,有的寨子連馬都上不去,有的蠻荒不化,言語也不通。歷朝歷代世襲下來的土司,一旦取消,難免就有怨恚心。各自為政久了,一造反就一寨皆反,一山皆反,派兵鎮壓,他們鑽了深山老洞,兵去他歸依然故我。有的縣份,多年沒有縣令,衙門都倒了,有的縣只有一個當地人替政府辦事,也只是管著召集土司會議,宣布政令,回去他們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要設政府管理,就得派官員去,瘴氣毒霧十去九不歸,人們寧肯辭官也不去。這些個煩難,朝廷還得多多體諒。我以為還是維持現狀,不易輕作更易的。」
張廷玉雙眉皺著只是沉吟,半晌才道:「剝奪土司特權,百姓們該擁戴才是嘛,政府並不收苛捐雜稅,皇上這是仁者之心!」楊名時一聽便笑了:「我說的是『行不通』,不是『不應行』。雲貴於中原有茶鹽之利,但貧瘠乏糧歷代就是這樣的。許多地方都還是刀耕火種,我去的第一件事,先教他們種地,衣食足知榮辱,『三字經』得從這兒唸起。然後扶植農桑,養育人才尊孔尊孟,慢慢開化了再設政府,才是水到渠成。硬來,逼反了,就事與願違了。」
張廷玉看去心情有些憂鬱,雍正忙著要改土歸流他原也贊成,聽了楊名時的話,倒犯了躊躇。半晌,張廷玉一笑道:「牛不喝水強按頭。皇上是要給牛灌藥,可惜牛不醒事啊!李衛遞進折子,他要在江南試行火耗歸公,聽說你也不同意?」
「我和李衛私交極好的。」楊名時道,「但他這風頭出得不好。單迎合皇上急於充盈府庫的心思。所以我特意繞道去看他。看來意見難合。耗羨歸公,只能叫清官日子難過,貪污墨吏要巧取豪奪,哪裡尋不出『名目』來?如今天下吏治到底如何,張相大約比我清楚。去年秋我參劾大理知府臧成文,剛摘了頂子下來就給他送了民傘保他。臧某貪墨一萬餘兩查有實據,為什麼下頭百姓還保他?我心裡疑惑,私訪了一下才知道。老百姓說,今年年例剛送上去,您撤掉他,我們就白送了,充公又歸還不來!再派一個,還得再送一份子。好比是狼,我們剛餵飽一個,你再派個餓狼!我心裡氣急,回省就請王命旗牌斬了臧某。再去的官他就不敢再當狼!所以清吏治充庫銀,要害在『吏』,而不在『治』法。李衛這辦法一旦推行,下頭必定又生出千奇百怪的辦法多途搜刮,害的還是百姓。或許江南一省行之有效,但各省紛起效法,後果不堪設想!」
張廷玉聽了不禁默然,楊名時說的這些他深信不疑,但雍正多次與他促膝交談,天下事非變法不可為,耗羨歸公、改土歸流、丁銀入畝、官紳納糧和籌錢法這些大政都是雍正決心已定的事,幾個親信大臣已在外地試行。中途停止,那就是說雍正登極以來毫無政治建樹,一旦稍有風吹草動,允禩便能興雲作雨推波助瀾,甚或召集八旗鐵帽子王會議廢黜雍正,自己作為宰相,又如何善後?像楊名時、李紱,都是雍正一手提拔的親信大員,細談之下,對雍正刷新政治的措置竟無一贊同,想來也真令人可嘆。張廷玉剛問了句:「依著名時意見,該怎麼辦?」
楊名時未及答話,便見孫嘉淦揚著臉進來,便道:「嘉淦,下來了?你不要去頂撞皇上了,不要去了,皇上的難處我知道。多建議些,氣平些,好麼?」孫嘉淦道:「我只是過去保史貽直,沒有頂撞皇上。皇上昨夜沒睡好,性子很躁,一邊聽我奏說,有時還踱出殿散步,回來再聽,看上去是有些心神不定。後來皇上就叫我過來,聽你處分。請中堂處分!」說罷便是一躬。
張廷玉嘆息一聲,說道:「你是個傻子!皇上不給你處分,我給你的什麼處分?言官嘛,你是御史,說話比我隨便。」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我只想告訴諸位一句話,『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據天下大勢決斷出來的方略。我們做臣子的,只能在這個方略圈子裡贊襄,萬不可掣肘。不趁國運鼎盛時疾速整頓吏治,禍至悔遲!據我看,皇上這見地實在入木三分,只是看來性急了也不成。掣肘的太多,太多了。」
「聖祖成法應無錯誤。」楊名時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只是聖祖晚年諸法廢弛,貪風漸起漸熾沒有隨時遏制。方才中堂下問,我說。抓住一批墨吏,無問親疏遠近,無問貴賤高低,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這一條辦下來就堵住了貪風。先帝爺御制聖訓三十六條,要頒示各地學宮切實宣講,旌忠表孝,就能作養一代廉吏。徐圖更張,不比如今這樣急功近利捨本求末的『變法』好?」張廷玉立急插一句,說道:「『變法』的話是我說的。皇上從沒說過『變法』二字。我們這是私下交談嘛。」「其實我也要說這就是變法。」楊名時昂然說道,「叫不叫這名兒何關緊要?宋神宗,英主;王安石,英才。變法變得怎麼樣?靖康之亂!」
李紱是張廷玉的門生,一直坐聽不敢插言,此時覺得不宜沉默下去,一欠身道:「楊兄,《呂氏春秋.察今》中頭一句就說:『上胡不法先王文法?非不為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如今情勢與熙朝大不相同,墨守成規,政治難新。不過,老師,我也覺得急了些。這麼多政務,又是攤丁入畝,又是耗羨歸公;民、官一齊得罪,朝中又頗有不同意見,一個失閃,容易亂局啊!像文鏡那樣,幾乎將省城各衙主官撤完了。憑他一人,就是三頭六臂,辦得下麼?」劉墨林是「變法派」一直想尋機與楊名時辯詰,想到「掣肘」二字,倏然間才明白雍正寫《朋黨論》的真意,又聯想到自己的新使命,恍然若有所悟,但李紱又提說到年羹堯。他噏了一下嘴唇,把話又吞了肚裡。
一聲沉雷拖著長長的尾音,像一盤空磨在遠處顫抖著傳進上書房。眾人都是一愣,接著又是一聲,音也不甚高,只是尾音更長,好像天也累極了,發出一聲撼動人心的悶聲嘆息。
「天要下雨了!」張廷玉興奮得一躍而起,幾步跨出上書房看時,卻仍是驕陽當頭。因上書房座西朝東,張廷玉疾趨幾步到甬道上以手遮陽西望,但見黑沉沉烏鴉鴉黑染似的墨雲崢嶸而起,緩慢的但又毫不遲疑地向已偏西的太陽壓去,彷彿要閉合封鎖整個湛清無雲的天空。隱隱的雷電,金線火蛇一樣閃擊著雲幕,卻並不出頭。稍頃,遠處林梢一陣唰唰響動,涼風捲著浮塵隔著重重宮院襲進來,張廷玉渾身頓覺清爽,剛說了句「方靈皋智能之士,了不起!」便聽一聲石破天驚的雷聲,撼得宮闕大地都顫了一下。先是幾滴銅錢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陣,又停少頃,便聽由西向東松濤一樣的雨聲漸漸近來,整個紫禁城的巍峨宮闕,龍樓鳳閣剎那間便淹沒在麻簾一樣的雨幕中。原來晴好如洗的東半天也都被怒海翻騰的雲濤壓得黑沉沉的,驚雷一聲接一聲,忽兒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兒又隱在雲層中不停地滾動,把深邃的百年禁城籠罩擁抱起來,黯黑得像深秋的黃昏。
張廷玉癡了一樣站在雨地裡,任雨水澆透了他的全身,閉目仰天,似乎在盡情享受上蒼突然降臨的甘澍,又像在默默祈禱著什麼。李紱見他站得久了,忙冒雨出來說道:「師相之心,上天已鑒。不過雨地站久了要著涼,請師相回屋……多少大事等著要議呢!」
張廷玉喟然深舒一口氣,由李紱攙扶著進上書房,一邊更衣,一邊說道:「此雨治人無數,是皇上洪福所致!我要立即面君!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回來……」說著,披了油衣拔腳便走,到門口,看了看驚雷疾走的天穹,招手叫過謄本處一個官員,命道:「你立刻去一趟戶部,尚書以下官員都要出動,查看糧庫。還有兵部,把武庫也要檢視一下,有漏雨的要立刻補。不許霉一粒糧,銹一件兵器。叫人知會順天府,永定河堤是要緊的,還有京師民間土屋茅舍也要查看,防著倒房砸了人!」說完,也不等那司員回話,便逕出月華門,直奔養心殿。
雍正站在養心殿口正默默出神。他天性喜涼畏熱,穿著一身醬色輕紗袍,外頭只套了件石青葛紗褂,也沒有戴冠,一雙青緞涼黑皂靴已被哨風裹到檐下的雨霧打濕,卻是一動不動,凝望著天空。方苞就站在雍正身後,也是拈鬚若有所思,一眼瞧見張廷玉冒雨而來,便道:「衡臣來了。」
「唔?唔。」雍正點點頭,返身回殿,命人在殿口擺了繡龍瓷墩,一撩袍角坐了,說道:「衡臣不要行禮了。見過人了?」「還沒有談完呢!」張廷玉到底還是打千兒行了常見禮,起身賠笑道:「天下這樣的好雨,曉得主上心裡歡喜,奴才過來給史貽直討情。」雍正怔了一下,說道:「史貽直還是有罪的。他妄言年羹堯為奸佞,不殺年羹堯天不雨。這雨下來了,他就有妄言之罪。善拿善放,不足以安功臣之心。」
張廷玉滿以為過來一說即准,肯定立刻放掉史貽直的,不想雍正卻這樣說,不禁一愣。一時倒不知該怎樣答對,瞥了方苞一眼,半晌才道:「萬歲聖明。但天道無常,史貽直只是揣度有誤。其大旨直說帝側有小人,恐也是實情。今萬歲懲罰史貽直午門長跪,像那樣的太陽,史貽直能支撐多久?焉知上天盡為拯忠直之士而突降甘霖?」
方苞在旁微微一笑,說道:「衡臣,這些萬歲都知道。但別人的心思也要顧及。這次史貽直奏劾年羹堯。孫嘉淦又力保史貽直,是誰都瞞不過的。我方才跟萬歲說,這雨可名為『詹事雨』,但據此時朝廷情勢,不過救了史貽直一命而已,其餘的都還說不上。看看吧,忙什麼?雨,一時住不了呢?」
張廷玉聽著這些捉摸不定的話,雖沒有明說,已看出雍正心中更深的隱憂,倒一時語塞。君臣三人都沒言聲,注目著外邊傾瀉如注的大雨。
「廷玉,楊名時他們都說了些什麼?」雍正撫著膝,看著閃動發亮的外院問道,「李紱是我的門生,雖說沒多的話,我看似乎也贊同楊名時的話。似乎都覺得朝廷急於事功,步子不穩。」說罷,便將楊名時的話細細說了。
雍正聽得很專注,卻始終沒有說話,直到張廷玉陳說完畢,起身踱了幾步,轉臉對方苞說道:「靈皋先生,蔡毬和楊名時很有成見的,奏上來的密折也說楊『操守甚佳,民望所歸』;李紱,朕深知的,在任也是一介不取,還有孫嘉淦,也是忠直之士。但聽起來,似乎朕的政令,他們竟無一贊同!真真令人可嘆……知人也難,欲人知也更難!他們似乎總把朕和聖祖分開來說,總將雍正之初與康熙之初相比,怎麼才能叫他們知道朕的心,知道朕的難呢?」
雍正說得很動情,兩道眉都擰攢了一處,目光炯炯望著外邊,彷彿要穿透混沌蒙茫的雨霧,許久,才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方苞和張廷玉聽了也都無話可答;雍正的心思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卻解釋不得;既不能說康熙晚年政務荒疏,又要矯正這些時弊;既要整飭吏治,刷新政治,還得說是承先啟後,不離祖宗成法!普天之下無官不貪,雍正措置處處都針對著這一條,卻還要靠這些官來推行他的新政。他的這個皇帝不好做,也難為煞宰相。一時間養心殿沉寂下來,只聽外頭翻江倒海價的雨聲和雷聲,突然一陣碎冰破裂似的巨雷響震,墨染似的濃雲中一個火球幾拋幾跳砸落下來,不知落到哪個宮裡,震得大地都撼了一下,幾個人心裡都是一悸。便聽遠處一陣吆喝,一個太監連滾帶爬跑進來,臉色嚇得死人一樣,跪在殿口哆嗦著嘴唇道:「萬萬萬……萬歲爺……雷……雷……」
「瞧你這副德性!」雍正臉色又青又白,陰沉沉說道,「天塌了麼?」
「太和殿……雷擊了,走了水!」
坐著的方苞和張廷玉驚得一齊站起身來,跟著雍正疾步走出養心殿,張著眼向東南望時,卻並不見火光,陰霾低沉的雲層壓得低低的,裊裊起落飄游,弄不清是煙還是雲霧,隱隱傳來時斷時續的吆喝聲,也聽不清叫的什麼。一時便見高無庸渾身淋得水雞兒似地跑來報說:「火沒燒起來就叫大雨澆熄了,主子放心……」
「你去午門傳旨給史貽直。」雍正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鎮定。「京師久旱不雨,是朕涼德所致,若果是天降災殃,自當由朕任咎。史貽直妄以天變之責加罪於忠直有功之臣工,學術不純,譬涉乖謬,本當嚴議,念其初志尚無惡逆之心,著革職,永不議敘,免交部議。──你去,就這麼傳旨!」
張廷玉原本為救史貽直過來的,聽見這道諭旨,不禁鬆了一口氣。但雍正這詔旨其實帶著罪己詔的意思,又不好順著說,默謀了一會兒,賠笑道:「皇上責己似乎嚴了些。說是天旱,並不成災。若論責任,宰相協理陰陽調和朝野,責任在我……」
「你的心朕知道,不必說了。」雍正慢慢轉回身,「他們還在上書房等著,你還辦事去吧。」張廷玉忙答應著,待要退下時,雍正又叫住了,「楊名時李紱都是正人,意見不同盡情叫他們講。你要有定見,勸說他們與朕一德一心。告訴他們,朕是仁君,不是暴君。慢慢往後他們就越看越明白了。他們的辦法要能辦好一省一地的吏治,也不妨允他們自為,只不要學史貽直。史貽直太不懂事了!」
目送張廷玉退出養心殿,雍正的神色似乎有點疲倦,踽踽回到東暖閣坐下,望著玻璃窗外的淙淙大雨只是出神。方苞跟著進來站在側旁,沉默許久,說道:「這雨下得好。」雍正點點頭,說道:「年羹堯好不識起倒!朕一直等他為史貽直說幾句話,他未必要天來說話?」他目中瞳仁陡地一亮,又黯淡下來。
「皇上,您看。」方苞指著北壁上一張字畫,說道,「這是先帝給你題的字,『戒急用忍』。依臣看來,實實夠皇上受用終生。」雍正看了一眼那張字,又把目光盯向方苞,卻沒言聲。方苞一笑,說道:「李衛田文鏡李紱楊名時,他們各自為政,眼下只能這樣,急也沒用。八爺和年羹堯兩塊石頭當道,您想推行新政,只能忍著點,一塊一塊搬開,好比渠水,就流暢了。」
雍正雙手揉撫著膝蓋,惡狠狠地凝視著那張字,許久才道:「朕倒想敦睦友子兄弟和諧的,惜乎是一廂情願。登極以來老八的人升了多少?他仍舊是作梗!朕看隆科多也靠向了廉親王,就是因為朕始終只是苦口婆心地說,沒有心狠手辣地作!倒叫他們瞧著朕『外強中乾』似的!年羹堯離京一走,朕立刻要趕允禩出上書房,看是誰敢作仗馬之鳴?」
「年羹堯敢。」方苞翹著髭鬚冷冰冰說道。他的口氣如此陰寒,在隆隆響震的滾雷聲的夾縫裡清晰地傳過來,雍正竟不自禁打了個冷噤,他的臉立刻蒼白了。不知過了多久,雍正才道:「還不至於吧?年羹堯在藩邸就是朕的門人,朕知道他,外謙而內驕,目空無物膽大妄為都是有的,說到謀逆造反,他未必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這一次進京又加了這許多恩寵……」方苞一笑,說道:「恕臣直言,皇上見的那個年羹堯是『表』。據臣看,年羹堯秉性只有兩個字──狐疑──狐狸過冰河,走幾步聽一聽冰凌的動靜。一旦覺得不會炸冰開河,他幾步就跳過對岸了!」
雍正的臉色愈加蒼白,他陡地想起當年,康熙兩次廢太子,年羹堯都曾進京刺探阿哥奪嫡內情,靠攏允禩,只是鄔思道防守嚴密,警告年羹堯「不可玩火」才勉強攏住他沒有公然倒戈背主。想著,雍正竟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半晌,冷笑道:「要真的這樣,不曉得天如何料理他了!有那麼便當的事麼?岳鍾麒就在青海,聽他的?還有糧呢,餉呢?如今天下大定,總該師出有名的吧?」
「年羹堯真正失算之處,不該與岳鍾麒爭功。二人原是莫逆之交,他自己鬧出生分來。」方苞眼中放出賊亮的光,「您這邊一動八爺,他立刻就師出『有名』了。八爺下頭的人現在各省都是有職有權的督撫提鎮。您『刷新吏治』,先就刷了這些人,心裡怎麼能不恨您?年羹堯這隻狐狸真的過了河,糧餉都不在話下。臣再說一遍,年羹堯的後顧之憂,只有一個岳鍾麒!年是一黨,隆科多也是一黨,八爺自不必說。隆科多這次不敢真的動手,並不是畏懼馬齊,甚或也並不為怕畢力塔,其實他們都還瞧不清年的步子!一來是萬歲爺您天生威嚴又有十三爺忠心輔佐,二來也實虧了這次勞軍的聲勢,才沒有釀成大亂。萬歲!這麼多的城狐社鼠高居廟堂之上,您盡著防護自己晝夜警惕,試問怎麼能推行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這些制度?」
一道明閃,照得殿裡殿外通明雪亮,接著便是一聲劈柴一樣乾澀的裂響,推著長長的尾音,那雷聲愈去愈遠。
「偏勞先生為朕多籌劃籌劃。你就和怡親王住一處,也好隨時顧問照料。」雍正的臉在晦暗的暖閣裡,又背對著窗,看不出是什麼臉色,一字一句頓著說道:「西邊送來的密折先交你看。哪怕是半夜,隨時可以見朕。」
那雨,猛猛地直瀉了一夜,平明時分才轉成濛濛細雨,霰霧一樣籠罩著滿街潦水的北京城。
註一:即當劊子手斬殺犯人。
註二:即設置正規政府,代替土司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