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汴梁城撫衙釋舊憾 鄭州府佞人撞木鐘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曉時分雲散雨收,又復晴得月朗星燦。原打算在京再盤桓幾日的年羹堯只好進宮辭行。

  雍正召見口氣極溫存親密,就養心殿賜御膳,君臣席間談笑風生,說得十分投機,雍正倒也沒別的要緊話,只反覆叮嚀年羹堯「……要節勞,不可只顧感恩圖報拼命做事,糟蹋了身子骨兒。朕已下旨,岳東美(鍾麒)部仍舊退守四川,你只部勒好你的兵,少惹是非就好。糧餉的事劉墨林去,協統各省辦理,還是你來節制。你妹子已經晉封貴妃,還有你父親哥子,都有朕照應。你在軍中如常辦事,把兵練好,別的事竟可一概不管。如今青海西藏都已穩住,將來國力再充盈些,朕還打算由你將兵西進,殄滅阿拉布坦叛軍。朕寄你厚望……朕自要做明主,切盼你做賢臣良將,單為你造一座凌煙閣也不是不可指望的事……」一頭說,一頭殷殷勸酒,一碗碗米湯盡情灌起。年羹堯原打算問問如何處置史貽直的,倒被這些柔情蜜意的話堵了回去,只索雍正說一句答應一聲。直到巳時初牌,禮部的人進來報說:「午門外百官已經候著,請年大將軍受郊送禮。」

  「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年羹堯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勞王事,才能報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來,環顧殿內,似乎想賞點什麼東西,總覺無物可賜,思量一下,取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彷彿不勝浩嘆,說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樣賞賜你才能浹懷。帶走它吧,用餐時看著它,練兵時想著它,行軍時帶著它,就如朕在你身邊一樣……」

  雍正說著眼圈一紅,竟湧出了淚花。年羹堯感動得五內俱沸,「扎」地答應一聲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雙手扶起年羹堯,笑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何必傷感?朕今個也是的,這麼多年頭一回控不住自己。起來──朕還送你午門,咱們一道兒出去。」

  於是二人並肩出了養心殿垂花門,卻不乘乘輿,只散步南行,繞三大殿從右翼門進內,穿行太和門,過金水橋直趨午門。眼見午門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腳步,凝望著外頭似乎若有所思,擺手命張五哥一干侍衛迴避。年羹堯一直隨侍在側亦步亦趨,見雍正似乎還有話,忙躬身問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嘆道,「朕一直遲疑著,不知講得是時候不是。」年羹堯疑惑地盯著雍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半晌才道:「請皇上明示!」雍正頓了一下,說道:「朕還是打算叫允禟回你軍中。」

  年羹堯一聽便笑了,說道:「九爺無論在京還是在軍,有什麼妨礙?他作不了耗!──而且據奴才看,九爺似乎還安份。」

  「朕最怕你這樣想。」雍正細牙咬著,冷笑道,「朕何嘗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這話在殿裡說,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兩句說得清的。如今臨別,朕只想問你一聲,八爺如果反朝,你怎麼辦?」

  「萬不至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這種事,奴才十萬精銳殺回北京勤王!」

  雍正點點頭,說道:「只能說但願不至有這樣的事。但當年奪嫡他們何其拼命,圖的是什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們是小人之尤,斷不可指望他們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們,就為防他們謀為不軌!你們在外頭把差事辦得越漂亮,朕這個皇帝才坐得越穩,越有味!不然,出什麼事都難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處史貽直也為這個。史貽直說,『有奸佞居鼎鉉之側』,並不是欺君!」

  年羹堯騰地臉脹得通紅,跨前一步,壓著嗓子激動得聲音發顫,說道:「請皇上發旨,半個時辰奴才就端掉這個『八爺黨』!」

  雍正一笑,說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發狠要拿他們,也只一紙詔書的事。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於心不忍。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們如今並不敢妄動,只是等著朕弄壞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廢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鐵桶似的,也就堵了他們的口實,妄心退了仍舊是朕的好弟弟嘛!」雍正一臉的鄭重其事,一會兒說得年羹堯渾身熱血沸騰,一會兒把心懸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禩一干人,又似乎深切體念著「骨肉」情份,年羹堯也不及細想,只是覺得這些話如果不是拿自己當心腹,皇帝斷然也說不出口,一邊口裡喏喏連聲答應,又道:「奴才在外頭帶兵,小人們斷然作不了耗。萬歲說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著奴才處,八百里加緊,三天可到奴才那裡,旦夕可以響應的。」

  雍正一笑道:「這就好。朕不過慮之在前而已,白囑咐你一句,你好心裡有數。其實北京城裡翻不了天──當初內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還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這裡說話久了不好。」說罷,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堯一臉莊敬之容跟在後頭。五鳳樓下的炮手見御駕啟動,便點著了炮捻兒。隨著悶雷價三聲炮響,暢音閣供俸們擊鼓撞磬,頓時黃鍾大呂之聲旱雷聒耳。高無庸幾十個太監打著黃傘羽扇,簇擁著皇帝和大將軍出了午門正門……

  ※※※

  自年羹堯回京第五天,鄔思道便趕回了開封,田文鏡此刻已知道了這個瘸師爺的來頭。盡自心裡滿不自在,卻不得不禮敬有加。每日不問上衙與否,一大早先打發人恭送五十兩台州足紋供這神仙花銷。鄔思道有時到衙門打卯兒,有時索性不來,收了銀子便在省城名勝逛遊,今兒相國寺上香,明兒遊龍庭,泛舟潘楊湖,甚或登鐵塔眺望黃河,吟詩弄琴,越發的逍遙。吳鳳閣張運程姚捷三個師爺看在眼裡恨在心頭,幾次旁敲側擊發鄔思道的私意兒,田文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只說:「他有殘疾,該當的多照應些兒。你們掙的錢少麼?這事不值得嘔氣。」三個爺氣得七竅生煙,索性也不到衙辦事。

  田文鏡走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頓吏治,沒想到身為巡撫,手握重權,口含天憲,仍舊事事受制。為晁劉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門二十幾號人,又具本參劾胡期恆、車銘兩名大員「通同僧尼,賣放官錢,賄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們都已招認,偏是朝廷部文下來,吏部批的「著該撫將車銘、胡期恆貪墨不法實證解部上聞」。刑部則批「僧民所供一面之辭甚駭視聽,顯係諉過大臣以圖淆亂是非,著該審評實再報」。

  田文鏡看著這些部文,氣得欲哭無淚:他已發出憲牌,要車銘胡期恆封印聽參,為的就是革職部文下來,好與這些淫僧淫尼當堂對質,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如今車、胡赫然在位,單審和尚尼姑怎麼能定讞?再看身邊,鄔思道百事不問,吳鳳閣幾個袖手觀火,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真正的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在簽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鏡一眼未合。直到卯時,巡撫衙門各房執事都來了,田文鏡忍著心裡那份難受,叫祝希貴去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去請胡期恆和車銘。祝希貴答應著還沒有離去,便見外頭門政帶著一個官員進來,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頭上戴著藍寶石頂子,一望可知是個三品大員。田文鏡驚愕地站起身來,細看時卻是熟人,湖廣布政使高其倬──不知幾時來的開封?

  「愣什麼?」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進了簽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當年你在戶部跟十三爺做事,去四川催繳庫銀,沒有和其倬打過交道麼?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面不識了!」

  田文鏡一邊還禮,說道:「哪裡的話呢?敢不認識你其倬兄?突如其來從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麼就不通稟一聲兒,你們差使越辦越成體統了!」高其倬笑著坐了,一邊接過李宏升送過的茶,笑嘻嘻道:「你別嗔下人。他們倒是要通稟的,是我不讓鬧這些虛文,又是開門放炮的,不合咱們的情份。」

  幾句寒暄過後,田文鏡又沉悶下來,撫膝長嘆一聲說道:「樵山兄,你是進京引見的吧?」高其倬鬆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詔晉見。從李衛那邊過來。皇上命我先看看你們。」田文鏡忙起身一躬,說道:「文鏡何以克當!」因見李宏升還站著,便道:「你去吧,就說高大人打湖廣來,一並請過來說話。叫廚房備酒!」

  「是這樣,」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搖著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欽天監選了一處,去年我去看了。我說這地方地脈已盡,外面兒上瞧著好,其實下頭土氣太薄。他們不信,今年初春挖開看,果然七尺下頭都是砂,還湧水。這次是鄔先生薦的,我去給皇上選風水地──聽說思道先生已經回了河南,快請出來見面吶!」田文鏡苦笑了一下,嘆道:「不知逛到哪裡去了。樵山,我這一汪水畢竟太淺,養不住鄔先生這樣的大才。換一換人,我斷不肯,也不敢說這個話,這個巡撫當得真是窩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說道:「你心裡的苦我知道。皇上讓我來看你,在我的密折上都批了。連你上的折子也都轉我看了。」

  田文鏡睜大了眼睛,疑惑地凝視著高其倬。

  「李衛比你境遇好些。清理虧空,他保了一批官,鄂爾泰累得要死不能活,也沒查出江蘇有虧空。」高其倬睒著眼說道:「其實他早已經另具密折,把江南虧空情形如實奏了皇上。他站穩了地步兒,然後再實行耗羨歸公。不像你,一到任就整得河南官場雞飛狗跳,一味硬來。但皇上賞識你這不避怨嫌,叫我過來和你談談,他知道你的難處。」

  田文鏡目光熠然一閃,問道:「方才這話,是皇上說的,還是樵山兄的揣度?」高其倬正容說道:「皇上自己當初就是孤臣,不但與諸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爺比,人望也是不及的──文鏡,我焉敢捏造聖諭?但皇上沒叫我複述原話,我只能說到這份心上。」

  只能說到這份上,田文鏡就不能再追問了,他心裡一陣欣慰,幾乎墜下淚來,低著頭只是發怔,喃喃說道:「皇上知道我田文鏡這份心,就是難死,我也沒有二話。我仔細想,皇上也是個難。但我不明白,車銘是八王爺的人,搬不動也就罷了。年羹堯大將軍怎麼這麼護短?像胡期恆,真的交給我審,他的罪不在諾敏之下!這兩個人,一個管錢糧官吏調度,一個管法司,扳不倒他們,我在河南有什麼作為?還有個鄔思道,頂著個師爺名兒,是我『聘』的,只拿錢不做事,衙門裡師爺們心都散了!要真的是我聘的,我早讓他捲鋪蓋回無錫了!」

  「中丞,你若真的叫我捲鋪蓋走路,我從前取用的銀子一兩不少都還你!」

  田文鏡和高其倬說得專注,都不知道鄔思道什麼時候已經進來。聽這一句話,田文鏡驚得身上一顫,轉臉見鄔思道架著拐站在門旁,不禁騰地紅了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其倬也是尷尬萬分,但他是個靈性人,忙起身過來,親自攙鄔思道坐了,賠笑道:「河南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田中丞剛剛兒跐著你不是,可可兒你就進來,你再遲點說話,不定我也要發你的私意兒呢!我是從李衛那來,叫問著你先生好,翠兒和你兩位夫人處得好,凡百事情都照料,請先生不必縈心──田中丞心裡悶,牢騷無處洩,相交滿天下,知音有幾人?你甭往心裡去……」

  「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鄔思道誠摯地說道,「只拿錢不做事,我確實算不得好師爺。」他目光憂鬱,篤篤踱了幾步,徐徐道,「今日其倬是個見證,我實是當今雍正爺的朋友。十幾年在雍邸朝夕參贊,直到皇上登極,原說命我進上書房的。我就是這麼個身份。高其倬,你和李衛是朋友,他當縣令你是師爺,我的底細你曉得,我說的有假沒有?」

  田文鏡臉色白得沒點血色,這時他才明白雍正親問「鄔先生安」的深意,原以為鄔思道不過是趁食京師王公府邸的名士而已,想不到居然真的和皇帝有這麼深的淵源!高其倬早已站起身來,欠身稱是,又對愕然不置的田文鏡道:「鄔先生說的句句是實,皇上在藩邸其實以師禮待先生的,李衛見了鄔先生也行的奴才禮,就是皇上跟前的三個阿哥爺,也都稱先生『世伯』……」

  鄔思道擺手制止了高其倬的介紹,淡然說道:「帝師我不敢當。若不是文鏡著實厭憎我,今日斷不說這個話。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當初辭別,皇上說我『既不願大隱,朕也不許你小隱』,我在你這裡中隱,其實是你代皇上養著我,你明白麼──我是『隱』在你跟前,怎麼敢和別的師爺一樣追名逐利?」他目光盯著天棚,彷彿不勝感嘆,喃喃道:「其實持中最難,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文鏡大人吶……我多想回去,回無錫。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沒有聖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說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鄔先生,不知者不為罪,恕文鏡無禮。」田文鏡見他動情,言下也不勝感慨,「皇上待你國士,我待你『師爺』,可見我之心胸。但我的難處你也瞧見了的。」他低下了頭,用手撫著稀落的頭髮,深深嘆息一聲,正要傾訴苦情,卻見祝希貴匆匆進來,忙收斂心神,問道:「見著胡方伯和東西司了麼?」祝希貴當地向三個人打千兒行了禮,笑著回道:「胡大人車大人都不在衙,說是年大將軍從鄭州過境,昨兒他們都去請安去了。」

  田文鏡怔了一下,年羹堯過境他早知道,禮部頭十天就發來咨文,命沿途各省官員以公爵禮迎送入境出境事宜,田文鏡心緒實在太壞,也因與年羹堯有芥蒂,只將此事以火急滾單知會彰德鄭州二府,向年羹堯行在發了一紙告病文書了事。今天請胡、車二人吃酒,原也想請他們代勞在年跟前請安行禮,卻不料他們連聲招呼也不打,逕自就去了!田文鏡乾笑一聲,說道:「好嘛!河南如今就這麼個世界──既如此,就我們三個,再請吳老夫子他們幾個過來,我們自己高樂!我犯不著得罪年大將軍,可我也不大情願拿他當主子敬!」田文鏡陡地一個念頭閃出來,放著鄔思道這麼硬的一座靠山,自己不但不用,反而三番兩次想趕走,真是愚不可及!想著一陣興奮,臉上竟放出紅光,一迭連聲催著上席,呵腰兒讓道:「高兄請!你就在這兒住幾日,我要親自了結了晁劉氏一案給你瞧瞧,你既精於堪輿,順便兒瞧瞧這巡撫衙門山向──自我上任,我就沒有一天舒心日子,看是沖了哪個太歲?鄔先生,請!今兒算我的請罪酒。先生曠達人,必能杯酒釋憾!」

  「大人的心我領了,謝罪更不敢當,」鄔思道微微一笑,說道,「我素來酒量窄,吳鳳閣他們我也不想沾惹。有其倬陪著你們也就行了,我回我書房去。」說著夾了拐杖便走。田文鏡忙一把扯住,笑道:「那就不叫吳鳳閣他們了。我們三人淺酌漫談,聽聽其倬說風水學問,也是風雅事嘛!」高其倬被田文鏡搔著癢處,也不想放鄔思道走,便過來攙回鄔思道,笑道:「記得成都頭回見先生,李衛是二百五縣令,我是二百五師爺!給你往京裡送信,騎的李衛的千里駒,五天三千里!──我是你的鴻雁使者,今兒久別重逢,你不吃酒行,不賞臉可不行──一個外人不叫,我們細談……不然到北京,萬歲怡王爺問起,其倬顏面不好瞧呢!」二人做好做歹又勸半日,鄔思道才無可奈何地坐了。

  ※※※

  車銘和胡期恆撇了田文鏡到鄭州見年羹堯,原想私地裡狠狠告一狀,借年羹堯的力一舉擠走這個刺頭兒巡撫。到了鄭州才知道,除卻本省巡撫田文鏡,附近省的巡撫如陝西、山西、山東、安徽巡撫都過來湊趣兒,甘肅巡撫因道途遠,也還派了兩個兒子來接年羹堯。田文鏡不來,看去就格外顯眼。鄭州府衙,驛館,接官廳和大一點的店肆都是各省大員包了,無晝無夜輪番筵請,像車銘和胡期恆這樣的位份根本無法專門單獨長談。想想年大將軍身邊還有個跬步不離的劉墨林,就有體己話也難暢敘。二人已是打消了妄想,恰六月初二年羹堯離鄭那日,中軍校尉送來了年的名刺,請胡車二人到大將軍行在敘談。二人看那名刺,是大楠竹精制,比屋瓦還長一倍,打磨得滑不留手,寫著:

  一等公、奉詔西征撫遠大將軍年頓首拜

沉甸甸的,怕有斤來重,不知用過多少次,看樣子從來沒有人敢收的。

  「回復大將軍,名刺斷不敢當。」車銘見胡期恆發怔,忙笑著將名刺璧還,說道:「卑職更衣過後即刻前往謁見。」說著又取出一百兩銀票送給那軍校,「杯酒之資不成敬意,請哂納。」那軍校自去了。

  胡期恆車銘一刻也不停,換了官服帶了手本升轎而去,直趨城隍廟──年羹堯的行轅。遠遠見軒敞的城隍廟口沿路邊滿都擺著各色官轎、亮轎、馱轎,足排出半里路遠近。不少候見官員帶著僕從,坐在廟外一溜大柳樹下石條凳上吃瓜喝水打扇納涼擺龍門陣等候接見。胡期恆和車銘不禁對望一眼:這等到什麼時辰才見得上大將軍?正發怔間,方才送名刺的那個軍校出來,遠遠便招手道:「二位大人──年大將軍專請你們先進去!」立時,招來一片欣羨疑惑的目光,直看著胡期恆和車銘搖搖擺擺進去。

  「早就想見見你們了。」年羹堯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臉上笑容可掬,見胡期恆二人又遞手本又請安的,忙用手虛扶了一下,說道:「你老胡和我還來這個!我一直疑惑,既來河南,怎麼不見地主?前兒彰德府轉來文書,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兒欠安,我進京他『忙』,我出京他『病』,這就叫沒緣份──來,請進!」年羹堯話裡藏鋒,說得卻十分隨和。因天熱,他只穿了件絳紅紗袍,腰中繫一條玄色帶子,花白了的辮子隨便盤在頂上,用手輕輕甩在腦後,一頭說,帶了二人進來。

  車銘和年羹堯不熟悉,拿捏著跟進來,見裡頭大長條卷案旁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官員。老的六十多歲,已全白了頭髮,年輕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樣,手裡還拿著一卷書坐在靠窗亮處。胡期恆搶上一步,給老人請安道:「桑軍門,您老好哇!頭回大將軍進京,我尋思您必定跟著呢,誰知竟沒來。想著這回見不上了,您偏就又來了,給您預備的二斤老山參也沒帶,你看看可不是不巧麼?」

  年羹堯見車銘一臉茫然,因笑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桑成鼎,我的中軍參佐,也是我小時的奶哥哥;這位一說便知,新任西征軍糧道,參議道劉墨林,雍正爺頭開恩科的探花郎──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恆,老桑記得吧,當年我進京赴試,病在胡家灣,胡老爺子好醫道,救下了我這條命!這位是這裡的藩台,車銘,王鴻緒的得意高足!」四個人忙都寒暄見禮。

  劉墨林聽車銘是王鴻緒的門生,便是「八爺黨」,目中火花一閃,隨即沉靜下來,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車兄是老前輩了!」車銘忙笑道:「甚的老前輩,過時之人耳!」覷著眼看了看劉墨林放在案上的書,又道:「大人在讀徐家駒的詩集,可見風雅。徐先生的詩今可稱海內獨步,前年刊出來曾贈我一冊,至今常在案頭。」

  劉墨林笑嘻嘻道:「這詩確乎格調不凡,我這一路都在細讀精研。詩言志、歌詠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頭已有《愚山詩話》、《漁洋詩話》,我說不定也寫一部《墨林詩談》好生品題品題呢!」

  到底是文人,見面就談投機了。年羹堯命人搬來西瓜,切開來親手分給眾人,咬了一口,吐著籽兒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說,漁洋詩如仙人五彩樓閣,彈指即現,自評作詩如造屋,磚瓦木石齊備才肯動筆──我讀著其實都極雋永深味的,我與愚山曾有一面之緣,可惜年紀太幼,也不曾領教,他這話什麼意思。」

  劉墨林淡然一笑道:「這大約和禪宗頓悟漸悟的意味相近吧。」

  年羹堯聽了含笑點頭,轉臉對胡期恆道:「說說你們這裡情形吧。聽說河南三司衙門有些個齟齬,是怎麼一回事?本來我不想過問這些事,皇上再三說叫我『觀風』,折子朱批下來一問三不知,不好交代。就是一面之辭,你們聊聊我們聽,怎麼處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恆和車銘眼睛都是一亮,他們私地來見,為的就是讓這位寵眷無倫的大將軍聽聽苦情,以大將軍的威勢壓一壓田文鏡的氣焰,甚或密奏當今,搬掉這塊壓頂石。但在座的還有劉墨林,卻不知他是什麼背景,萬一說錯了,還不如不說。胡期恆囁嚅了一下便看車銘,車銘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進士,宦海沉浮幾十年,泥鰍價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儘管說,有遺漏處我添補著就是了。」胡期恆卻沒這些瞻前顧後,把田文鏡到任,如何獨斷專行欺蔑同僚,怎樣擅借庫銀,如何勒索官員籌謀河工樂捐,又借晁劉氏一案夤緣牽連官場,擠兌藩臬二司……一一細述了:「通省官員,除了一個張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網打盡!張球是什麼人?我心裡有數,他原是山東阿城一個無賴,俗名『張大褲衩子』,茶館酒樓吃白相飯的,先投奔大千歲當長隨,放出來做歸德縣令。大千歲壞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親王,如今許是瞧三爺也不得意,想著田文鏡是張相選出來的,又跟十三爺做過事,就又投奔田文鏡。這麼不要臉的東西,偏田文鏡就愛!還不為的他率先『樂輸』了幾十萬河工銀子?他發的昧心財,我那裡有本帳,上次說及,田文鏡要拿我出來。我說不到時候,到時候我抖落,誰也攔不住!」胡期恆越說越氣,脖子上的筋都漲起老高,臉憋得通紅,「他如今真正是個獨夫,連他的幾個師爺也都暗地去見我,說他們『東家昏了』。車銘,我說的有假沒有?」

  「臬司說這些,有的我是耳聞,有的是目睹。」車銘等他說完,心裡已打定主意,只撿著田文鏡證據確鑿的事說,因略一欠身說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門還有二十多個人還扣在巡撫衙門!晁劉氏告狀,我那裡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兒子丟失,開封府回了上來,我們請原告到衙詢問,這是大清律中題中應有之義。撫台竟在她家設埋伏,連我執法人役全都鎖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職,意思還要傳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質對!這不是體面不體面的事,這不合律例麼!譬如說,田中丞的師爺姚捷、張雲程,還有吳鳳閣,都在我的刑名師爺跟前關說過人命官司,能不能據這個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賣放人命呢?」他言簡意賅寥寥數語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語,劉墨林疑惑地說道:「田文鏡我雖不熟,也算相識,要是你們說的是實,真是駭人聽聞。他雖不是正途進身,也是讀書人,河南又不比雲貴兩廣山高皇帝遠,怎麼就敢這樣妄為?他圖個什麼呢?」

  「就是這個話,劉大人明鑒!」車銘受到鼓勵,臉上放光,說道:「田中丞這叫殘刻,急著斂錢邀恩,所以拿著通省官員任情作踐!他是得了『錢癆』!」胡期恆冷冷補了一句:「與其說是『錢癆』,還不如說是『官癆』。」劉墨林不禁一笑,說道:「昔日倉頡造字鬼哭,周景鑄錢鬼笑;就因鬼不識字而愛錢,今有識字『官癆』而愛錢者,必定是個厲鬼了!」一語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連站在一旁肅然靜聽的桑成鼎也不禁莞爾。

  年羹堯一直聽得很留心,他這次進京幾次聽雍正連口誇讚田文鏡,又從怡親王處知道,鄔思道也在田文鏡幕中。不管胡期恆和車銘有多大的冤氣委屈,和田文鏡公然翻臉是使不得的。跟著眾人笑了笑,年羹堯舒了一口氣,起身踱了幾步,慢吞吞道:「說歸說笑歸笑。田文鏡做事認真,這一條難能。如今天下官肯認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他的這長處。據你們兩位老兄說的,我仔細聽了,他是受了小人蒙蔽。他自己也還算清廉剛正。這次我進京保了期恆一本,車大人呢,吏部的人跟我透風,大約也要調河南,如今你們和文鏡這個樣子,我看離開也好。你們有苦,在我這訴訴,哪裡說哪裡了,扳倒田文鏡,不但做不到,也犯不著,就是一面之辭也罷,我還是要委婉奏進去的,皇上聖明燭照,等著瞧,好麼?」胡期恆稽首稱謝,說道:「這就是大軍門的厚意,這就是大軍門的抬愛!河南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一刻也熬不得了──不知調我們哪裡去?」

  「車兄平調湖廣。」年羹堯淡淡說道,「你嘛,大約去四川任巡撫──我說這話不作準,皇上不久就有旨意,到引見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車銘和胡期恆門系不同,平素也有不少芥蒂,只是因田文鏡淫威壓迫,二人被擠得成了一勢。如今胡期恆高升天府之國的四川巡撫,自己卻要挾鋪蓋去武漢,不免心裡酸溜溜的,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只在椅上一欠身,冷冰冰說道:「多承大軍門關照!大丈夫合則聚,不合則散,離開河南我是千情萬願。不過,頑石可裂而不可捲,這侮辱車銘卻當不起。當日去拿晁劉氏,是胡藩台下到臬司衙門的札子,恐怕還要請大軍門和胡大人一體周全!」年羹堯似乎有點意外,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我就寫札子。叫田文鏡放人!」說罷便命人取過紙筆,不假思索地一揮而就,桑成鼎便取出印來要加關防。

  劉墨林一笑起身,索過那張紙看時,卻只短短一句:

  大將軍年,咨爾河南巡撫使田文鏡:是劉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門人役,殊失魯莽甚駭視聽,即著見令釋放,秉公依律讞理,此令!

  「大將軍好一筆字!」劉墨林笑了笑,「不過以軍令干民政,於體例恐有不合的吧?」

  「無所謂。」年羹堯微睨了劉墨林一眼,陰沉沉說道,「我節制十一省軍政,河南巡撫兼管豫省軍務,還是我的麾下。成鼎,用印,交給期恆帶回去。」說罷又掃了劉墨林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就要頂一下你這釘子,你怎麼樣?

  劉墨林輕鬆地搖著扇子,已是取過了徐駿那本詩,倒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年羹堯猛地想起雍正叮囑的「一心辦好軍務,別的事竟可不管──」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這話裡另一層深意,由不得驀地一陣不安掠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