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逞嚴威酷吏決刑獄 鎮邪狎舉火焚柴山

  車銘和胡期恆得了年羹堯的親筆手諭,自然心中得意,以年羹堯熏灼威風,跺一跺腳十一省震動,別說田文鏡,就是京師等閒王公貴戚也不敢輕易與年羹堯挺腰子。只要田文鏡釋放臬司衙門被扣人後,晁劉氏一案立刻又是一件說不清道不白的疑案。即使不能一舉扳倒這個刀槍不入油鹽不浸的二桿子巡撫,從此田文鏡在河南休想站得穩了。二人興沖沖出了鄭州老城隍廟,當夜也不乘轎,竟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打馬回開封,待到啟明星起時,已到了座落相國寺西的布政使衙門。兩個人商量定了,胡期恆不回臬司衙門,就在車銘衙門書房稍歇片刻,然後一同拜會田文鏡,亮手諭,先請放人,餘下的事從容計議。不料尚未坐穩,車銘的錢糧師爺萬祖銘便闖了進來,也不及行禮,跺腳埋怨道:「車翁,遲回一步、遲回了一步啊!」

  車銘兩隻腳還泡在熱水盆子裡,舒適地對搓著,聽這一說不禁一怔,看一眼正在喝茶的胡期恆,問道:「什麼事『遲了』?就值得這樣氣急敗壞!」萬祖銘眉頭緊蹙,一屁股坐了胡期恆身側,說道:「晁劉氏一案已經審結,前日晚間姚捷他們幾個都來了,說田中丞今日大出紅差,要請王命旗牌,把葫蘆廟和尚和白衣庵尼姑一體正法──叫我們趕緊設法,偏生二位大人都去了鄭州,我們幾個師爺急得熱鍋螞蟻似的,上不得台盤,又不敢聲張……如今鬧到這一步,捂也捂不住了,可怎麼收場?」

  車銘頓了一下,冷笑道:「不定誰收不了場呢!去,叫他們幾個都來,待會子我們一道去巡撫衙門。」萬師爺急得說道:「他們要能來,我著哪門子急?都叫田中丞扣了!」「什麼!?」胡期恆嚇一大跳,「姓田的居然把藩司衙門的師爺都給捉了!憑什麼呢?」萬祖銘搖頭道:「備細我也不清楚。藩台沒走時商定過,出幾萬銀子買住晁劉氏撤回原訴,沒了苦主,一個釜底抽薪萬事大吉。大約晁劉氏不吃帳,或者看守人門路沒走通,總之是沒有回音,昨兒去一個師爺沒回音,又去一個又沒回來,末後我叫老李去,商定過了酉時不回,肯定出了大事,這邊就好準備。這一夜又過了,連個音響也沒有,還不是出了大事?定必是晁劉氏這潑婦把我們給賣了!」說罷跌足長嘆。胡期恆冷冷說道:「好歹你們是紹興師爺,大清律一些兒也不懂!我衙門多少老刑名,也該去問問呀!這種案子不是告忤逆鬧家務,也不是失竊,能私和了?人命關天,晁劉氏撤訴田文鏡就罷手了?」

  車銘已是鎮定下來,擦腳蹬靴,格格笑道:「你不知就罷,我只要撤掉劫持晁氏兒子的案。巡撫衙門那頭到底什麼情形還不知道。這事不要亂了方寸。我們這就去拜田文鏡,且走著瞧。」

  ※※※

  二人趕到巡撫衙門時天剛放亮,沿街兩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都是開封府馬家化布置的警蹕,在人跡稀少的大街上還有一隊隊兵士巡弋,一派肅殺森嚴景象。空曠的衙門照壁前已有幾十名官員鵠立在儀門旁,心神不定地竊竊私議,見他二人官轎落下,忙都閃開了路。車銘下轎,環顧了一下四周,因見馬家化也在,便招手叫過來問道:「見過中丞了?」「回藩台,卑職剛見過田中丞,今兒中丞要大出紅差。人犯已經解到──」

  「我知道。中丞現在哪裡?」

  「在簽押房,和五個師爺說話。」

  「嗯。」車銘含蓄地微微一笑,指著空場上堆得麥場一般大小的一垛柴問道:「那是做什麼的?」馬家化偏著頭看了看柴山,說道:「卑職不知,是夜裡中丞吩咐叫辦的。」車銘沒再說話,看了看那群官員,都是省城七品以上的官,轉臉對胡期恆道:「咱們進去。」

  於是二人整冠振衣迤邐進衙直入簽押房,果然遠遠便聽田文鏡在書房裡說話:「河南和江南不同,辦法也不能一樣。李衛喜歡從婊子身上搾油,我就在開封開個一家春香樓,比得上六朝金粉地一條秦淮河?──車兄和胡兄來了,請進來。」車銘胡期恆呵腰一讓魚貫進了簽押房,卻見田文鏡冠袍整齊,頭上戴著起花珊瑚頂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錦雞補服,足蹬黑緞官靴端坐在書案前,挨身吳鳳閣、畢鎮遠、張雲程、姚捷四個師爺見他們進來,忙都站起相迎,只有鄔思道獨坐屏風前,把玩著手中折扇沉吟不語。

  「你們回來得正是時候。」田文鏡等著起身一讓,又自坐了,「晁劉氏一案前六天已經審結,兄弟將案由直報上書房。前日皇上六百里加緊發下廷諭──請二位過目。」說著便將案上一份黃綾封面的折子遞過來。車銘口中道:「中丞大人雷厲風行,數年積案結於一旦,令人敬佩!」說著便翻看原折,見裡邊並沒有涉及藩臬二司的是非,心裡略寬,待看雍正朱批時,不禁全身一震,臉上已是變色。胡期恆湊過來看時,也不禁吃了一嚇,只見上面寫道:

  覽奏不勝駭然,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乃有此等事!朕憶當年聖祖南巡,毗盧廟朱三太子賊窩事,彷彿類比,不勝毛骨悚然。此等賊僧淫尼雖寸磔何足蔽辜?著令該撫不必墨守戒律,唯以昭天理快人心為準繩速處極刑。堂皇省垣之下出此巨孽,法司衙門平日何所事事?胡期恆明白回奏!晁劉氏告狀三載,通省官員豈有不知之理?即著田文鏡宣諭,省垣官員皆著降二級,罰俸半年處分。欽此!

  朱砂筆跡狂草淋漓,後邊「欽此」二字已不甚顯,一望可知是雍正狂怒之下一氣呵成。胡期恆見提到自己名字,心裡格登一下,臉色立刻變得慘白,雙手將折子捧還田文鏡,顫聲說道:「請中丞具折先容,期恆知罪。但其中原委甚多,容期恆具折詳明奏知聖上。」

  車銘沒想到田文鏡一見面就是一個下馬威,忡怔了一會兒才想到,如果被他嚇住,姓田的得寸進尺,不定乘興頭幹出什麼事來。思量著,已恢復了平靜,遂欠身說道:「藩司衙門雖不過問官司,但前任現任開封府尹都是我那裡出牌委任。這個案子我也早聽說了,原以為普通命案,自有法司衙門處置,想不到其中絲蘿藤纏,竟如此駭人聽聞。萬歲既已降旨,卑職自也要具折引咎。不過──」他翻著眼皮瞟了田文鏡一眼,苦笑道:「不過這案子拖宕日子久了,或許牽扯到不少官員,陳穀子爛芝麻翻騰起來,河南官場要起軒然大波。所以這次覲見年大將軍,大將軍也十分關心,以為窮治這兩座黑廟,綏靖治安也就足了,他還特地托我們帶來一份手諭,請撫台過目。」說著便把年羹堯寫的手令雙手遞了過去。

  田文鏡接過看了看,漫不經意地遞給吳鳳閣等人傳閱,啜著茶道:「年大將軍節制十一省軍政,並沒有旨意過問司法民政。案子辦到這個地步,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臬司衙門二十三名人役遲不捉人早不捉人,偏在我准狀當夜提拿人犯,既沒有我的憲令,也沒有開封府的牌票,事屬可疑,因此我要一體擒拿併案處置,期恆,今日你既在這裡,我想請問一問,這些人暗地去拿晁劉氏,是不是老兄出的票?」胡期恆見到雍正手諭,心裡早已怯了,原打算擔當起來的事卻又猶豫了,萬一與這些衙役口供對不起來,說不定這會子連自己也「併案處置」,略頓了一下,心中已有主意。乾笑一聲道:「出票拿人是巡捕廳的事,只用跟我的師爺回一聲就辦了,有時一天十幾起,我哪裡管得到這些小事?是巡撫衙門扣人之後他們才回我知道的。」

  田文鏡「唔」了一聲,說道:「那就好,今日結案,我也有幾句心腹話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簡封疆大吏,受恩深重不得不報,此案無論牽連到哪個官員,我一概要秉公循法辦了他。這是一。這二十三名人役口供已經取了,確屬循私,連巡捕廳的牌票也是沒有的,因而不能輕縱,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兄弟奉旨牧豫,只對朝廷負責!年大將軍如有所罪,兄弟自當勉承。這一個多月來,巡撫衙門只辦了兩件事,河工不去說它了,全衙的人都用來熬審這群僧尼,有些事事關官場閨闥,真真醜得令人作嘔。真要都抖落出來──」他看了一眼車銘,竟自深長嘆息一聲。車銘身子已經木了半邊,其實他與這樁命案沾惹不多,之所以拼命捂,是因他的幾個姨太太和白衣庵尼姑們過往的密,萬一和這起子賊禿們有染,幾十年道學面孔沒個擱處,此刻聽田文鏡說出「閨闥」二字,頓時通身冷汗如坐針氈,卻又不敢問。

  「所以我和幾位師爺思量再三,還是要成全一下我們同僚諸公的官體,」田文鏡誠摯地說道,「這官司沒有請二位和其餘官員公審,也為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下令,所有尼姑和尚平素與紳宦官府內眷往來案由,無論事涉淫穢的或關說人情的,一概刪除。這一條不便明宣,煩請兩位老兄私地轉告貴衙所屬各堂官,叫大家仍舊安心辦事。」至此,車銘總算一顆心放下。胡期恆卻心不在此,一躬身道:「既然要成全,年大將軍面子也是要緊的,可否請大人釋放臬司人役,由卑職自行處置?」

  田文鏡呆笑著聽完,並不答話,逕站起身來向鄔思道略一點頭,對吳鳳閣等人道:「該升堂了。」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姚捷搶先一步出來,衝二門戈什哈高聲道:「放炮!田中丞升堂了!」胡期恆突然覺得自己被車銘出賣了,不由滿眼怨毒地盯了車銘一眼,只好隨著起身。車銘悄悄拉他走在最後,小聲說道:「他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爭有何益?待會子看他如何結案,真下不來台,叫你錢師爺把他四個師爺攀咬出來!」

  「嗯。」胡期恆鬼火一樣的眼睛閃了一下,「還有張球!」

  ※※※

  「中丞大人升堂囉!」

  隨著三聲炮響,平時鎖鑰封錮的巡撫衙門正堂門呀呀而開,三班六房執事衙役一改平日四平八穩作派,一色衣帽齊整集合在堂後,見田文鏡帶著合署堂官司官,由車銘胡期恆陪同著迤邐過來,「噢──」地低吼一聲依序雁行出堂,各按方位站定,待田文鏡出堂,又是震耳欲聾三聲堂鼓,田文鏡居中在「明鏡高懸」匾下就坐,兩旁公案上車銘和胡期恆也各自就座,一時間堂內只聞衣裳窸窣,一聲咳痰不聞。

  這是歷時三年久拖不決的一件大案,事涉一庵一廟和尚尼姑,十幾條人命,比之廣東一案九命更加轟動,早已通國皆知。聽說撫台衙門今日審結此案,開封百姓奔走相告,幾乎傾城而來,哪個不要看這稀罕?是時六月初六,天已入伏,正是鑠金流火天氣,萬里晴空纖雲皆無,一輪熾白的太陽照下來,曬得大地焦熱滾燙,幾千人遠遠站在大照壁外巴巴地望著大堂,卻被開封府衙的衙役們攔在遠處不得近前。馬家化一邊要看守人犯,一邊維持秩序,熱得汗透重衣,聽得那邊堂鼓響,口中道:「給我攔住人,有走過石灰線的只管用鞭子抽!」一邊忙忙趕進大堂,向田文鏡行了庭參禮,說道:「外頭人多,有曬暈了的,不好維持,卑職不能在這裡站班。」

  「很難為你了。」田文鏡微微一笑,倏地翻轉臉來,「啪」地一拍響木,斷喝一聲:「帶人犯!」

  「扎!」

  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出去,頃刻間便帶著七個和尚二十三個尼姑鐵鎖鋃鐺進來。這些和尚尼姑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次堂,瘸的瘸拐的拐,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頭髮都長出二寸多長,汗污血漬濁臭不堪,一個個面無血色委頓不堪,半死不活地垂著頭趴脆在地下。車銘細看時,很有幾個面熟的,平日在自己府中走動,做法事,雖然叫不上名字,也都有點頭交情。此刻見他們淪落到這一步,心裡突然一陣難受,只是不能露在臉上。這時,便聽田文鏡吩咐:「姚師爺,唸他們的犯由!」

  「是。」姚捷躬身答應一聲,從案上取過一份長折子,左右手倒換翻著朗讀起來。三十個凶犯年貌籍貫犯由寫了足有兩萬餘字,都是巡撫衙門各司廳核過幾次的,由田文鏡親自結撰,寫得頭頭是道,但一向辦事乾脆俐落的姚捷今天有點精神恍惚,幾次都讀不成句,強打精神足讀了一個時辰才算完事。胡期恆原想,臬司衙門被扣的人總要帶一筆的,但從頭到尾卻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及,正在詫異,田文鏡一臉陰笑開口問道:「覺空,你是首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通同造意設計殺人的也是你──還有淨慈你也說說,方才唸的犯由文案可有冤你們處?」

  那個叫覺空的和尚掙扎著跪前一步,他還不足四十歲,眉清目秀,除了鬚髮看去有點零亂,一身土黃布衲洗得乾乾淨淨,全不似人們心目中滿臉橫肉一身煞氣的黑廟凶僧,連站在堂口的馬家化也不禁一愣。卻聽覺空道:「回大老爺話,事實並無出入。但靜慈她們女流之輩,並沒直接參予殺人,請大老爺留意。」田文鏡含笑聽完,又問靜慈:「你呢?你有什麼辯處?」那靜慈卻不似覺空從容,渾身篩糠,抖得縮成一團,訥訥說道:「只求速死,只求速死……」

  「本撫倒有好生之德。」田文鏡咬牙獰笑道:「佛說六道輪迴報應不爽,善惡之報只在遲早!有道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似你們這般作惡,豈有速死之道?!」他霍地據案而起「啪」地一拍響木,滿堂人無不戰慄變色,聽田文鏡大喝一聲:「將覺空淨慈縛在一起,送上柴山──本撫親自舉火送他們涅槃西歸!其餘淫僧淫尼一概梟首示眾!」

  按大清津,最重刑罰為凌遲,依次腰斬、斬立決絞立決各種死刑不等,田文鏡居然敢非刑處決火焚活人,滿堂人眾登時都嚇得目瞪口呆。車銘此時才想起外邊廣場柴垛的用場,驀地冒出一身冷汗,看胡期恆時,也是臉色蒼白半點血色全無。田文鏡見眾人發呆,順手從簽盒中拔出一根火簽「咣」地摜了出去:「還不動手,愣什麼?!」

  「扎!」

  「慢!」覺空兩手一擺,止住了衙役,衝著姚捷大喊一聲,「姚師爺,還有吳師爺、張師爺!你們怎麼答應我們的?先緩決再減不是你說的麼?」

  這一下變起倉猝,不禁滿堂嘩然!田文鏡似乎也吃了一驚,回過頭來惡狠狠掃視了身後幾個師爺一眼。除了畢鎮遠因沒有「沾包」尚能自制,吳鳳閣姚捷張雲程都被他看得身子一矮!吳鳳閣摘下眼鏡,臉色蠟白,哆嗦著手掏出手帕擦眼鏡,口中嘟嘟噥噥:「豈有此理……含血噴人……」一個不小心,鏡片被他掰成了兩半……田文鏡嘿然一笑,說道:「老先生,看來你的眼鏡太不結實了!」

  「是啊是啊,啊不──」吳鳳閣慌亂得語無倫次,「這些個死囚,竟敢如此攀誣,實實罪不容誅,罪不容誅……」

  胡期恆沒想到田文鏡做得過頭,逼得犯人首發了田文鏡的幾個師爺,心裡真是十二分愜意,身子一仰向後一靠,說道:「中丞,案情有變,既然事涉三位師爺,依律應停決再審。可否與敝衙門被扣人役併案處置?」田文鏡餓狼一樣的目光盯向姚捷,格格笑道:「胸中正,眸子瞭;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姚師爺,我平素待你們不薄,今兒還可再放一馬,此刻自首,我按自首處置。否則,如按胡大人法子辦理,你們三人恐無生理。」姚捷此刻已從極度驚慌中清醒過來:「人犯規避刑法,這是常有伎倆,只是如此凶狡,實實出人意表。我是對天可表的斷沒有受收一絲一縷賄賂,連鳳老先生、雲程兄,我也敢保,沒有接過這群死囚一文錢!」吳鳳閣和張雲程也都恢復了鎮靜,異口同聲否認接了賄賂。

  「我看可以另案處置。」田文鏡知道這樣攪下去,又會變成理不清的一團亂麻,傲然歸座說道。又對覺空道:「各人有各人的帳。方才我已說過善惡有報。你們的罪既已情實,還是今日了斷的好,回頭我再撕擄這幾個師爺的事。」說罷又是一聲斷喝:「縛起!推出去!」

  衙役們不再遲疑,綁的綁、架的架、拖的拖將三十名死囚推出大堂。簽押房戈什哈抱來一大捆亡命牌,都已寫就了各人姓名犯由。田文鏡嘴角吊著一絲微笑,看也不看眾人,援起大筆飽蘸朱砂,毫不遲疑一枝枝排頭抹去,頓時滿案殷紅如血淋漓欲滴。

  「今日大出惡氣!」田文鏡勾決完犯由牌,由著戈什哈們一枝枝拿了出堂給犯人一一插了,輕鬆地站起身來笑道:「去我開封一大戾氣,皇上廟堂欣慰,百姓街衢歡顏,我佛於西天,見我清理佛門敗類,異日我死必得生天之樂!──外頭人多得很,車胡二大人,我們一同監刑去!」

  胡期恆和車銘哪裡還說得一句話?只覺得目眩神搖恍恍惝惝,不由自主跟了田文鏡出來。田文鏡至堂口,又吩咐一句:「叫巡捕房請三個師爺各自安置,不許無禮,不許串供!」這才出來。

  衙門外早已人山人海萬頭攢擁,人們嘈雜地議論著剛才衙門裡的事,有的張著嘴翹首張望,有的擠來擠去尋找看熱鬧最好的位置,有的人中了暑,被周圍的人抬出去放在池塘邊用涼水澆的,正等得不耐煩,六十名刀斧手挾著三十名背插亡命標的囚犯疾趨而出,人群「唿」地圍了上去。馬家化辮子盤在脖子上,也不顧官體威儀,袍角掖在腰帶裡,指揮開封府人役,這是法場!一律趕出石灰線!給我使勁用鞭子抽!擠在前頭的人兜頭挨了鞭子又往後擠,後頭又向前推,擠倒了的,踩疼了的齊呼亂叫,好一陣才平靜下去。田文鏡回頭笑謂車銘:「今兒浴豬節,真不是殺人好時候,我竟忘了。」

  說著便逕走到巡撫衙門纛旗旗桿下,厲聲說道:「把覺空靜慈拖到這邊!」

  「扎!」

  「其餘人犯押在鐵欄桿前!」

  「扎!」

  田文鏡環顧了一下四周。人們鎮靜下來,在汗流和喘息聲中,人們目睹這位巡撫的凶狠「風采」以為他必有一番說話。不料田文鏡翕動了一下嘴唇,只是簡單的兩個字:「行刑!」

  剎那間便聽石破天驚般炮響三聲,鐵欄桿前二十多名劊子手玄衣紅帶,手執鬼頭刀各至就刑人身後,極為熟練地朝後膝窩一踹,揮刀斜劈下去,猛蹬一腳閃身離開,二十八顆人頭便直滾出去。三伏天剛剛午後,正是人陽氣最盛之時,具具屍體腔中鮮血激箭般直射而出,連衙門口大石獅子座上都糊滿了殷紅的血。只在頃刻之間已是了事。胡期恆一生不知當過多少次監斬官,即使秋決殺人,也極少一次超過十名的,見田文鏡如此凶橫蠻幹,也覺駭然。

  「把這一對首凶架上柴山!」田文鏡指著縛在一邊的覺空和靜慈,「我親自舉火焚化他們!」

  覺空靜慈早已癱得稀泥一樣,四五個戈什哈從沒幹過這種差使,連搓帶揉費了半晌事才將兩個縛在一處的首凶拖到柴垛上。田文鏡回頭,見車銘胡期恆都是大汗淋漓呆若木雞,笑道:「昔日東林有詩『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拋處血斑斑』。年大將軍為定邊疆殺人十萬,文鏡奉旨撫綏豫省,豈敢後人?」說著接過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到柴垛前,卻只是沉吟。此刻觀刑的人足有上萬,不但地下,連附近樹上房子上都爬的是人,都已看呆了,黑鴉鴉的廣場上所有的人都把心提得老高,一聲喧嘩沒有,只遠處有幾個孩子嚇得大哭,隱隱傳來,悚人毛骨。田文鏡舉著火把,一手指著垛頂昏迷不醒的覺空和靜慈,口中說謁:

  嗟爾二師,四大皆空。今日西去,吾其送行。此世作惡,此世報應。來世作惡,莫逢文鏡!咄!縱有萬般孽障深,一火焚去真乾淨!

說完便將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不知潑了多少清油,當此天氣自然勃鬱而發,只「騰」地一聲,立時烈焰衝天,刮刮雜雜嗶嗶啪啪爆響著直衝九霄。可憐覺空靜慈在這火焰山上升天無路入地無門,略一掙扎,已成兩個火人,轉瞬已成焦炭。

  田文鏡站在纛旗墩上,直看到煙消火盡人散場空才從容下來,伴笑著回衙。闔省城官員原都知道他挑剔刻薄,辦事認真,以為不過如此而已,今日這場大殺大燒,令人悸心駭目,才真的見了這位新任巡撫專橫強梁心地殘忍的面目。遠遠見他過來,竟都嚇得站不住,「唿」地跪下一大片,田文鏡將手一擺,一邊進衙,笑道:「都起來!這是做甚麼?我們的事還沒辦完呢!」說著便升公座,請車銘胡期恆坐了,問胡期恆道:「老兄,你的那些人怎麼辦?」

  「請中丞裁度。」胡期恆此時才從忡怔中清醒過來,欠身說道,「既然事情牽連敝衙,卑職理應迴避。」車銘卻知田文鏡今日此舉,必定要轟動朝野輿論,盼著他把事情惹得越大越好。因冷冷說道:「別忘了,還有撫台衙門幾位師爺也在案中,難道叫中丞也迴避?」

  一語提醒了田文鏡,回頭看時只有畢鎮遠在,便問:「畢老夫子,看來只有你是出於污泥而不染的了?」畢鎮遠苦笑道:「實不相瞞,若論一塵不染,天下沒有這樣的師爺。我家師承祖訓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哦?敢問哪三不吃?」

  「回中丞:謀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離散骨肉案不吃黑──這三種案子伸手撈錢,不但容易敗露,容易被仇家尋仇,而且傷陰騭殃及子孫。師爺混在官場裡,我就吃官場,從不義之財中剝幾個,就算事發,有官員頂在前頭,左不過不當師爺罷了──這是我畢家秘傳成法,從洪武爺到今三百多年,畢家師爺沒一個吃官司的。所以田中丞你雖然風骨硬挺,我仍泰然自若。姚捷吳鳳閣他們剛才已經給我傳話,他們認罪。我認為並不是他們沒本事,是他們沒這條規矩,所以栽了。」

  三位台司大人聽這番高論,不禁面面相覷。田文鏡一門心思要學況鍾,當堂摔死自己幾個師爺,然後窮治臬司衙門的人,扳倒胡期恆,壓服車銘,從此立威中原改革吏治,一舉成為雍朝中流砥柱,思量畢鎮遠話中深意,想要所有官員皆都清如秋水嚴似寒霜,竟比水中撈月更其無望!沉吟良久,田文鏡長嘆一聲道:「跟我的這幾位老夫子,原來主張嚴辦窮治晁劉氏一案,後來又都要緩辦。我以為都是為我著想。誰知內裡竟有這大一篇文章!」「這個何足為奇!」車銘笑道:「主張嚴辦是放風出去叫人塞錢。錢塞足了自然主張緩辦──畢師爺,我說的可是?」畢鎮遠聽了笑而不言。

  「我已說過官場事不為已甚。」田文鏡正容說道,「所以對臬司衙門的人不再另案審理。畢師爺,我撂一句話給你,不論你說的是否實情,從前的我都不理論,年金我給你增到三千,從今非義之財也得分文不取。我田文鏡明人不說暗話,鄔師爺是於我有恩的,你不要與他攀比。我一心要做清官、好官,成全我這一條,我們長長遠遠,不肯成全,你可另投明。不然,我不能像對吳鳳閣幾人一樣寬縱你。」他突然正言厲聲返回本題上,「所有拘捕臬司衙門人役,本係不奉憲命擅自弄權,顯有情弊不可告人。本撫衙中吳鳳閣、張雲程、姚捷亦屬刁賴訟棍借案漁利情實可恨──來!」

  「在!」

  「將我衙三名惡棍並臬司犯紀人役押出去在方才處刑鐵欄桿前枷號三日!吳鳳閣等人追贓之後逐回原籍!」

  「扎!」

  下邊戈什哈齊應一聲,各自下去提解人犯,車銘和胡期恆還要說話,田文鏡已經端茶,口說「道乏」,二人只好訕訕起身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