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李巨來沽清判遺案 寶親王奉詔下江南

  李紱接到升任直隸總督的明發詔諭已經半年,但湖廣巡撫的印信他還不肯交卸。他心裡也急著進京赴任,但手頭壓著一件大案:漢陽業戶程森為奪佃戶劉二旦之妻劉王氏,奪佃燒房逼死劉家一門三口。這個案子已經拖了三年,本來漢陽縣、府都已審明結案了的,程家不知做了什麼手腳,案子呈到省裡,臬司衙門駁了下去,說「奪佃非罪,房產為程家之產;燒房不仁,律無抵罪之擬。劉老栓祖孫三人懷砒霜到程家當眾飲藥,意圖訛詐,亦不為無非。」判程森枷號三個月了事。劉王氏不服,在巡撫衙門擊鼓告狀。李紱接了狀子便叫過按察使黃倫詢問,黃倫倒也爽快,說程森固然為富不仁,劉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程森說是因地租看漲,奪佃是為了加租。劉王氏說她去找程森理論,程森大白日意圖強姦。地租漲價有據可查,「強姦」卻沒憑據。聽黃倫這麼講,又是一番道理。李紱因此時朝廷已有明發詔旨調任直隸總督,他是軍機大臣張廷玉的門生,在湖廣任巡撫三年清介自守,在雍正皇帝跟前任寵不亞於田文鏡,也不想為這麼個案子讓御史說三道四,因此將案由密奏了雍正,請求將這遺案處置完,乾淨俐落去北京上任。不久就奉到雍正朱批:

  為地租漲價奪佃,尚在情理之中,燒房,則不可解;劉氏一門三命為奪佃當眾自盡,更不可解。該撫疑得是。李紱可緩來京,查實辦妥之後赴任可也。此係人命之案,不可掉以輕心。

奉了這道詔諭,李紱索性將衙務交代了藩司衙門署理,親自下漢陽私訪了半個月,已是得了實情。回到衙門,恰過了冬至節,見到雍正催他北行的旨意,李紱一邊出火票到漢陽縣提拿證人和程森,又發文按察使衙門,請黃倫臘月初三過來會審結案。

  三天之後,座落在武昌城西的巡撫衙門掛出放告牌,立時便招引了不計其數的人來看熱鬧。此時孟冬季節滴水成冰,人們貓冬在家無事,哪個不來瞧。自卯正時牌,挨挨壓壓熙熙攘攘的人統袖縮脖嘈雜而來,擠在衙門照壁前、石獅子座旁、儀門外平常停官轎的地方,曬著暖兒,腳跺得山響,嘁嘁喳喳議論著。

  「李撫台不是已經升了直隸制台了麼?邸報都出來了,怎麼還管咱們這裡的事?」

  「劉王氏的案子聽說已經結了,李制台親自去北京奏明案中有疑,皇上下旨叫李制台複審的,李制台如今是欽差吶!」

  「清官啊……」一個老頭子閉目喃喃自語,「最好李大人就留下,老天爺保佑來了個清官管我們湖北,火耗錢只收六錢……」

  「嘻!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誰也不是自己祖父事業!你想他留下,他就留下了?」

  忽然,嗡嗡嚶嚶議論的人一陣起哄,原來是湖廣按察使黃倫的大轎到了。人們急忙讓出能過一個人的胡同來,只見一乘八人抬象格子暖轎,幾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臬司衙門捕快前後簇擁著迤邐近來,後頭緊跟著還有兩乘四人官轎,是漢陽府漢陽縣令坐著──都沒有篩鑼開道,直到巡撫衙門東側儀門前停下。人們張望間,從簽押房那邊早飛也似跑過一個戈什哈,喘吁吁道:「撫院請諸位大人簽押房少坐。」三個人也不言聲,一呵腰算是答應,由儀門魚貫而入。眾人正看得沒頭緒,突然聽得正堂堂鼓「咚」地一聲爆響,人們立刻像沖閘的洪水似地湧向方堂口,要看原告劉王氏是個什麼模樣的人。誰知到了跟前看,才知道不是劉王氏,是武昌三元廟文昌宮前天天要飯的米瘋子,不知聽了誰的攛掇,悄沒聲揣了半截破磚,結結實實把堂鼓給砸了一磚,竟砸破了拳頭大一個洞!撫院的人不知道他是瘋子,早過來兩個親兵按住了他。守門的戈什哈脖子筋脹得老高,正在氣急敗壞地發問:

  「你為什麼砸堂鼓?」

  「我有冤!」

  「有冤,縣裡去告。」

  「縣裡管不了!」

  「那就府裡道裡臬司衙門!」

  「這裡也掛放告牌,我就要在這裡告!」

  「這個放告牌,專為劉王氏掛的!」

  「啊哈哈!」米瘋子雙腳一跳,瘋笑道,「李撫台也是劉王氏一個人的撫台……哈哈哈哈……」戈什哈劈臉摑了他一掌,罵道:「操你祖宗!不看看這什麼地方?有你媽的什麼冤,非要這個衙門告?」米瘋子深似不覺,念著楚劇道白道:「好個不孝的兒啊……老父親苦一世供你作官,如今看看老父身受惡霸凌辱如同陌路之人!你你……這忤逆不孝之子啊……」

  那戈什哈氣得三屍暴炸,還要上前打時,旁邊有知道的悄悄說道:「李頭兒別和他生氣,三元廟文昌宮那邊天天轉悠,出了名的米瘋子──過繼兒子當了官,又不認他這個宗,捲了地產的那位,您老不可憐他麼?」李頭兒笑罵道:「弄半天是個瘋子?滾!」說話間,便見衙門口眾人閃出一條路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前頭由刑名房一個師爺導著進來。此時外頭太陽已上三竿,千頭攢動著的人們爭看這個告狀女人,李頭兒便知這是劉王氏。只見她穿一身靛青粗布大衫,一頭濃密的頭髮挽著一個髻兒,外頭纏著孝布,平直得細線一樣兩條眉心微微蹙起,緊繃著的嘴唇邊陷下兩個淺淺的酒渦,在眾目睽睽下怯生生進了衙門口,頭也不敢抬。李頭兒照李紱事先吩咐,將一柄四尺多長的鼓槌遞給她,說道:「膽放開,使勁敲,不要停,直到放炮升堂,你再上去!」

  「咚、咚、咚、咚……」

  幾聲乾澀沉悶的鼓聲傳入後堂側畔的簽押房。李紱平素是個冷人,不甚與人交往,今日坐衙專門等案,更是一聲不吭。漢陽府縣官卑位小,黃倫滿心嫌李紱多事,也不來兜搭說話。四個人正枯坐得不自在,聽見前頭堂鼓聲,李紱便站起身,看也不看三人一眼,只吩咐一聲「升堂」,遂出了簽押房。黃倫幾個忙不迭隨後跟出來,便聽前堂口石破天驚般三聲炮響,三班衙役,巡撫衙門幾個師爺忙忙拿著紙筆從後堂照壁按序一擁而出,幾十個手執水火大棍的衙役一聲遞一聲威嚴的堂威:

  「噢……」

  所有嘈雜的人聲立刻停止,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劉王氏早已跪在堂口,聽得「李大人升堂」一聲高唱,手執狀紙深深俯地叩頭,口中喃喃說道:「李青天為民婦作主!」

  李紱衣裳窸窣升了公座,見幾個師爺已在肅靜迴避牌旁設了小案子援筆待錄,公座側旁西邊一公案是為黃倫空著,漢陽府縣是二人合坐一凳。他站在那裡,用目光冷冷睃了一眼堂口,吩咐道:「傳請黃大人,漢陽知府柳青、漢陽縣令壽吾一同會審──把劉王氏的狀子呈上來!」

  「扎!」

  那個叫「李頭兒」的戈什哈答應一聲,逕至劉王氏跟前取過狀紙雙手呈給李紱。李紱一邊低頭細看狀子,一邊對三個剛請過來的官員道:「三位老兄請坐!」一直到細細看完了那狀紙,李紱方輕咳一聲,叫道:「劉王氏。」

  「民婦在……」

  「你抬起頭來!」

  劉王氏不安地瑟縮了一下,躲避著眾人的目光,抬頭看了居中而坐的李紱一眼,忙又低下了頭。大約她禁受不了巡撫衙門這樣森羅殿一樣的威嚴儀仗,雙手一軟,幾乎跌伏在地下。

  「你不要怕,」李紱輕聲說道,「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衙門立卷承審,本巡撫也有明查暗訪,今日過堂為這案子審斷,本巡撫雖已奉調北京,已經奏明當今,此案不結,我斷不離湖北一步,你只管放心──被告程森上堂!」

  衙門外一陣輕微的躁動,兩個衙役從西側刑房帶著程森出來。他大約五十歲不到年紀,戴一頂六合一統氈帽,灰府綢小羊皮袍,膀間束一條玄色檳榔荷包腰帶,外頭套一件黑湖綢褂子,胖胖的臉上倒也五官端正,只上唇凹陷些,留著一綹小黑鬍子掩飾敗相。程森卻不怯場,腳步橐橐進了大堂,雙手抱一揖,就地打了個千兒,看一眼跪在旁邊的劉王氏,又是一揖站起身來。李紱一看便知是個作過官的,「啪」地將手中響木一敲,問道:「你叫程森?」

  「晚眷生程森!」

  「你做過官?什麼職務,原在哪裡任職,又因何在籍?」

  「卑職原在江西鹽道,康熙六十年因虧空庫銀撤差追比。雍正三年虧空補完,起復為泰安同知,因母死丁憂在籍守制。」

  「好一個『孝子』!」李紱驚覺地看了一眼黃倫,他記得黃倫也在江西藩司衙門作過官,為程森一案翻案,莫非還有更深的背景?當下一邊思索,冷笑道:「三年熱孝未滿,就敢姦宿有夫之婦,就不論孔孟之道,國法皇憲都不顧了麼!」

  「卑職並沒有姦污劉王氏。」程森不屑地看了一眼劉王氏,「因卑職起復需用銀錢,隨行就市為佃戶加收一成租。所有佃戶沒有不服氣的。劉王氏一家抗租不繳,下頭人氣急了燒掉她三間茅草屋的事是有的,我已為這事把燒屋家人開革處罰過了。劉王氏為賴租,來我府中,見我的時候百般賣弄風騷,敞胸露乳,說了許多瘋話,我趕了她去──我一妻二妾,這把子年紀了,能上她這個當?──想不到她公爹也是無賴,八月十六帶著她兩個兒子闖到我家,當筵飲藥自盡。卑職當即搶救無效,就成了這件人命官司。這個案子經臬台黃大人多次審訊,證詞一應俱全,卑職是讀書人,不敢欺心蒙理,求中丞大人明鑒識偽,這個罪名兒卑職實實不敢承受的……「說著就扯出汗巾子拭淚。李紱聽了,轉過臉不假思索地問道:「漢陽縣,你是第一審官,這個程某人當時是不是這樣供的?」

  縣令壽吾坐在最下首,當時接這個案子時巡撫是他的座師楊名時,黃倫並沒有調來,他沒想到案子會這樣扯皮。他今天陪審,原是坐定了當個泥菩薩,劉王氏勝了,他當時就審得不錯,程森勝了,樂得給黃倫順水人情,沒想到李紱頭一個就點到自己,頓時臉上一紅一白,侷促不安地說道:「當時程森沒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貴富代理的,還有幾個在場求減租的佃戶,口供和程森說的不一樣。劉王氏父親和兒子飲藥是在八月十五,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設筵待佃戶,續定來年佃租出了爭執。劉家乘機揭出程森欺孤滅寡,被程家莊丁抓打吃藥自盡的。這件事看見的人很多,卑職以為證據確鑿,當即就斷了程家無理。」坐在壽吾身邊的知府柳青立刻說:「壽令當時申報的案情就是這樣,卑職所以就照准了。」黃倫在對面一口就頂了回來:「程貴富不是正身。劉王氏告的是程森,怎麼能據管家的話判斷家主有罪?那程貴富對他家主懷有私仇,有意那樣供,陷害程森的。」程森立刻接口響應,說道:「幸虧了黃臬台明察秋毫,不然我真叫程貴富坑到死處!」他擺著頭還要說,李紱將響木「啪」地猛一擊案,斷喝一聲道:「你給我住口!問到你再說!」幾個人便一齊都住口。

  「劉王氏,你說,到底是八月十五,還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五!」

  「八月十六!」

  程森立刻頂了回來,「莊戶們都能作證。」李紱哼了一聲,問道:「誰能出來證明?」程森向外看了看,圍在堂口的幾個衣裳襤褸的人跌跌撞撞地爬跪進來,一窩蜂兒跪下,口中亂嘈,說:「我們程老爺冤枉!八月十五我們都在場吃酒,劉老栓也在,沒見他吃什麼砒霜的呀?」

  李紱轉過臉,口氣變得異常嚴厲,問劉王氏:「這是怎麼說?」

  「青天大老爺!」劉王氏臉色青灰,連著爬跪兩步,指著幾個證人連哭帶說:「他們都是指著程家佃田吃飯的人,程森說八月十六,他們敢說八月十五麼?八月十五夜裡好月亮,我帶著兩個本家兄弟去程家抬回我的爹還有我的兩個兒,當晚哭喪哭得滿村都過不成節,老爺您隨便叫幾個村民問問,這種日子還有記錯的麼?」

  說著她放聲號啕:「我屈死的老爹……我的兒,我的嬌兒……嗬嗬……啊……」淒慘的哭聲盈庭迴旋,人人心上都被激得緊縮起來。外頭幾個毛頭小伙子也擠了進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我叫汪二柱,和劉王氏一個村的。我證老劉頭是八月十五死的……」

  「哭得滿村人悽惶掉淚,這事誰不知道?」

  「我娘還帶著月餅去老栓家看來著!」

  「我是住劉村抬死人的,八月十五,沒錯!」

  李紱嘿嘿冷笑,倏地翻轉臉來,問道:「程森,你講,為什麼私改日期,嗯?!」

  「……興許,我記錯了……」「你是太聰明了。」李紱譏諷地吊著嘴角冷冷說道,「日子定到八月十六,證人就只限到你程家的人,就好作手腳了,可惜八月十五這個日子太好記了,更可惜的是你程森不能一手遮天,你只能脅逼你的佃戶,別的人你掩不了口舌!」

  程森彷彿被打了一悶棍,渾身激起一個寒顫,他有點張皇似地環顧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幾個剛剛說進來的證人,咬了咬牙強自鎮定著說道:「就算是八月十五吧,反正就那麼回事,他是自盡,又不是我強按著吃藥的……」李紱猙獰地一笑,說道:「你沒有姦污劉王氏麼?」

  「沒有。」程森瞟一眼黃倫,低下了頭,他的口氣已經不再那樣強橫。李紱將目光掃向劉王氏。劉王氏被看得低著頭只是摳磚縫兒,張了幾次口才囁嚅道:「他……他……」她偷看了一眼衙門口擁擠的人群,到底沒有說出口。坐在西側的黃倫將案一拍,喝道:「今日對薄公堂,你吞吞吐吐語言恍惚,你這刁婦,存的什麼心?」

  李紱瞟了黃倫一眼,吩咐戈什哈:「把證人帶下去具結畫押,門口這些人後退三丈!」衙役們答應著便來帶證人。但門口的聚觀人眾聽問姦情,卻越發來神,推走這邊,那邊又湧上來,怎麼也趕不走。還是一個師爺有辦法,端了一碗墨汁,用毛筆蘸了站在堂口淋淋漓漓地就灑。前頭幾個臉上身上著了墨的立刻便往後退,後邊伸著脖子聽熱鬧的頓時擠倒了一片,外邊一時吵聲罵聲哭叫聲噪雜不堪,好半日才安靜住了。李紱對劉王氏說道:「這是公堂,你必得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才好為你結案。多少烈婦受辱而死,春秋並不責備。既是強姦,那就沒什麼可丟人的。你只管如實講,不要心有顧忌。」

  「是……」劉王氏嚥了一口唾沫,「我是他家針線上人叫去的,說是幫著做過冬衣裳……我爹已經去過幾次求他別加租,我想著幫作冬衣,或者能見太太奶奶們求個情兒,就去了。我在他們西廂屋做針線,不知怎麼後來就剩我一個人在屋裡。他……他就進來,動手動腳,先是說瘋話,我不理他,後來他就……猛地摟住我,一手扯褲子,一手摸乳──我叫喚煞,也沒一個人進來……後來……後來他就糟蹋了我。我在他大腿上抓了幾把,不知道抓出印兒沒有……」她羞得說不下去,又低下了頭。

  「這就好辦了。」黃倫在旁說道,「既是抓摳過他,只要驗驗有傷無傷就知道了!」

  劉王氏突然抬起頭來,下死眼盯著黃倫,她突然沒了羞澀,梗著脖子,蒼白的嘴唇哆嗦著,大聲說道:「黃大人!你得了程森多少銀子?你──你還是個讀書作官的!三年前抓的印兒現在還能驗出來?你這麼不要臉,一死就一死,我索性全兜出來,你佔騙了我身子,答應替我雪冤,後來為什麼變卦?」

  她這個話一出口,立刻滿堂皆驚。李紱、柳青、壽吾並所有的衙役都把所有的目光射向黃倫,一個個臉色蒼白,如同廟中鬼神泥胎,頓時大堂上一片死寂,黃倫萬不料她竟攀出自己,臉色刷地變得蠟黃,沒半點血色,半晌才回過神來,「啪」地猛一擊案,吼道:「你放屁!可見本按察使沒有看錯你,你這個臭婊子,竟敢如此含血噴人!來!」

  「在!」幾個臬司衙門的人立刻雷轟般答應。

  「大棍侍候!」

  「扎!」

  「慢。」李紱早已立起身來,案情這樣一轉,是他萬萬始料不及的,此時可怎麼辦?他攢著眉頭緊張地思索一陣,鬆弛了一下,笑道:「黃大人稍安毋躁麼。問明了再加刑不遲──劉王氏,你要知道,你是以民告官,先已經有罪,要想清楚了!」

  劉王氏此時將一切已置之度外,死盯著黃倫道:「民婦是破了身子的人,已經一錢不值,只要公道處置了我一家三口血債,什麼罪我都領了!」她戟指指著黃倫,「你在二堂密審我,你說,程森給你送錢,你不稀罕可是有的?當時我磕頭說,『大人不愛錢,公侯萬代』,你雙手把我拉起來,你那副髒臉叫人噁心!你說……你說……」

  「你這刁惡無賴的淫婦!你住口!」黃倫吼道,「瞧你那副模樣,誰瞧得上?」李紱笑道:「你不要忙著問,讓她說完──劉王氏,他說什麼?」劉王氏道:「他說『你真長得……可人意兒,我的四姨太也比下去了……』還說,只要和他『春風一度』管保我的案子贏……大人,我不是人……為了替我兒報仇,我就從了……」

  李紱冷冷睃了黃倫一眼,正要說話,黃倫惡狠狠問道:「你有什麼憑證?說不出來,我剝了你的皮!」李紱因又問道:「是。你有憑證麼?」

  「這種事還要的什麼憑證?」劉王氏掩著臉泣聲說道,啜泣了一會兒,猛地抬起頭說道:「我看見了,他肚臍左邊有一塊朱砂記,上頭還長著紅毛。還有,還有,他的『那個』左邊還有銅錢大一塊黑痣。紅毛記有半個巴掌大──大人,你驗,他要沒有,我就認這誣告罪!」

  這一下把黃倫證到了死地,黃倫立時面如死灰,只是哆嗦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大堂上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瞠目望著李紱。

  「士經,」李紱陰笑了一下,平緩了臉色,叫著黃倫的字說道,「案子已經涉到了你,真真假假自有涇渭。請士經迴避一下,隨我到二堂,我還有話說。」黃倫頭昏目眩,形同白癡,眼睛直直地站起身,提線木偶般跟著李紱到了後堂。他們一離開,堂口立刻傳來一陣人們興奮的鼓噪議論聲。李紱吩咐跟著的戈什哈「叫他們安靜」!一邊示意黃倫坐下,親自倒了一杯茶端過來,娓娓輕聲細語說道:「士經,你說實話,我還可成全你的體面,不叫你當人出醜,不然,你想想看,萬目睽睽之下,我也不好不秉公執法的。其實呢,這個案子我心裡已經明鏡一樣──我自己調的人證根本就沒有用上。你要一錯到底,我可也就無法可設的了。因為這案子是皇上御批的,我不能沒個交代。」

  黃倫彷彿此刻才靈魂歸竅,他仇恨地看了一眼滿臉假笑的李紱,兩隻手抱著剃得發光的腦門子,來個一言不發。

  「你再想想看。」

  ……

  「唔?」

  ……

  「你不肯招麼?」

  ……

  李紱勃然大怒,怒喝一聲:「給你臉不要臉,本撫成全不了你了!來,給黃大人去衣!」

  「扎!」幾個戈什哈立時餓虎撲食般擁了過來,黃倫本能地一閃,怪聲怪氣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員,士可殺而不可辱,你們誰敢?」李紱格格一笑,說道:「你是『士』?你是豬!我今天辱定了你!」說著手一揮。戈什哈們從沒幹過這差使,又新奇又好笑,兩個人死死按住掙扎著的臬台大人,餘下的七手八腳連解帶撕,頃刻之間就剝得他一絲不掛。果然的真不假,黃倫肚臍左下側一片紅茸茸的細毛朱砂記。再扳開腿,那塊黑痣赫然在目。

  李紱什麼話也沒說,掉頭便返回了大堂。嗡嗡嚶嚶滿堂嘈雜立刻鴉雀無聲。他站在公座上吸了一氣,彷彿要吐盡紛亂的思緒,半晌才定住了神,咬著牙大聲宣佈:「黃倫已經招了!程森,你到底怎麼和他勾結翻案,你給我從實──」他「啪」的猛擊一下響木,連那個鏗鏘有力的「講」字一齊「拍」了出去。

  「我招……」程森面無人色,稀泥一樣軟癱在地,「我和他在江西鹽道上就是同事。頭一回送銀子三百兩,他不肯要。後來敘出是舊行,我送他一千兩銀子,他就給我翻了案……」李紱無聲透了一口氣,坐回公座,吩咐道:「給他畫押!」一邊援筆在手在案牘上疾書批文。

  據程森一案,該犯原係在籍守制之朝廷命官,乃敢據勢漁肉鄉里,將佃戶劉老栓之家媳於光天化日之下騙誘到家,強行姦污,致使劉老栓祖孫三人飲恨自盡。又復交通賂賕朝廷方面大員黃倫,意圖弭罪。滅絕天理於前,舞法弄權於後,使劉王氏一門三命久冤不解,實屬罪不容誅。著判斬立決,報刑部詳准施刑。黃倫身為朝廷法司大員,婪贓無恥,脅姦民婦,悍然弄法而閔不畏死,即行監禁,案由申奏御覽後遵旨嚴處。

寫罷,接過畫過押的狀紙略一瀏覽,眼睛掃視一眼眾人,朗聲宣讀了判詞。立時外面千萬人一齊歡聲鼓舞,劉王氏滿面淚痕,嘶聲高呼:「青天大老爺明斷!李老爺公侯萬代……」夾著程森家屬含糊不清的號啕咒詈聲混成一片……

  恰此時,後堂匆匆出來一個戈什哈,對李紱耳語道:「寶親王爺,還有兩江總督李衛制台來了,在後頭簽押房等候大人。」李紱臉上毫無表情,只點了點頭,直到百姓散盡方徐徐說道:「退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