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祿一肚子心事,在炕上翻了一夜燒餅,剛矇矓睡去,遠遠聽雄雞一聲長啼,心知時辰尚早,又加了一個枕頭還要再睡時,觀音像前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無比響亮地連撞四聲,連紗屜子外頭的茶爐子也燒開了,壺蓋被熱氣沖著,好像專門湊熱鬧,嗤嗤響著,不時發出細碎而又連貫的敲擊聲。允祿嘆了一口氣,已醒得雙眸炯炯,見四側福晉吳氏已披衣偏身坐在炕沿,便道:「這麼早,起來呢麼?」
「爺睡不安,我更睡不安。」吳氏穿著中衣,見他已經醒透了,趿了鞋為他斟了一杯茶兌溫了端來,笑道:「你漱一漱,安生再睡個回籠覺。就睡不著,閉著眼養養神也是好的。」允祿漱了漱口,說道:「你聽聽這外頭動靜,能睡得著麼?」一邊說,一手拉過吳氏坐在身邊,另一手伸進她小衣,在她溫潤綿軟的腹皮上輕輕摩挲著不吱聲。吳氏見他手摸了上面又往下面,啐了一口,飛紅著臉道:「我也三十歲的人了,叫丫頭們撞見什麼看相呢?既這麼著,昨晚怎麼──半截兒就……不中用了?爺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上陣就敗的……」
允祿見她嬌媚羞澀,越發撩得上火,一把拉她進被窩,口中道:「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過了五十還坐地吸土呢!你不是還想要個世子麼……」那女人已被他搓弄得眉低眼飭渾身軟癱,遂移船就岸如此這般一番,已是一個牛喘一個嬌吁。事畢,允祿自起來穿衣整冠,威嚴地咳嗽一聲出了房,看東方時,啟明星剛露。他從滴水簷下一邊下階,對著迎上來的家人道:「我立刻上朝,備轎──催著世子們趕緊起來,《子見南子》篇每人一篇文章,回來我要查功課!」
「請王爺示下題目。」
「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就這個題目,不得少於一千字!」
允祿一邊說,已是出了二門。
※※※
允祿乘杏黃大轎趕到西華門,出來看時,啟明星剛上屋梢。西華門外大大小小已經停了五六乘轎,有兩個外省官員鵠立在門下大黃燈籠下,見他過來,都提袍角跪了下來。允祿因不認識,只含笑擺手命起身。定睛看時,其餘都是內務府自己身邊辦事官員,便招手叫過俞鴻圖,問道:「八爺九爺,還有幾位旗主親王幾時能來?你們都在這邊,太粗心了!」
「回十六爺話,」俞鴻圖一躬身說道,「奴才不敢掉以輕心。昨晚在各位王爺住處門口都安排了人隨時打聽隨時報來,方才探馬已經過來,說各府裡都已掌燈,王爺們都已起來。張相爺已經進了大內,從這過時吩咐了奴才,說爺來了就請進去軍機處說話。其餘的張相沒說,奴才也不敢自專。列位王爺來了,我們幾個可先在這裡照應,奴才料著皇上還在暢春園,皇上來了聽旨意和爺的調派就是。」說話間,裡頭一路小跑出來一個太監,見允祿已在門前,先對兩個外省官員道:「今兒皇上和軍機處都不接見,二位到禮部,一會兒隨文武百官朝見萬歲。」又轉身到允祿面前,滿面堆笑請安,說道:「萬歲爺昨晚已經回宮,張相爺,鄂相爺都在軍機處當值。吩咐了,王爺一到,請先進去,軍機處說知。」說罷又打了個千兒,匆匆進了西華門。允祿正要進去,門前又落一乘綠呢大轎,卻是李紱從裡頭呵腰出來,便住了腳笑道:「巨來,昨兒個約你到上書房來的,不防你去了我卻忙得爽約了,真是對不起。方才傳旨今兒朝會,你們從午門那邊進去呢!」
「是莊親王爺!」李紱緊趨幾步過來,請了安笑道,「卑職已經知道朝會。西華門到正陽門中線歸我們直隸總督衙門布防,我剛從南邊看過來。他們告訴說楊名時進京了,在這邊遞牌子,怎麼沒見,莫不成下頭竟敢騙我?──說到昨兒,我也沒有跑冤枉腿,在上書房見了謝濟世,我原聽說他從浙江來,不知在京住在哪裡,一問,他也在打聽我,就借上書房寶地一塊,我們聊了一個時辰。我又請他吃飯,雖沒見著王爺,也滿暢快的。」允祿不禁一笑,說道:「你們是同年嘛。他遞了密折,參劾田文鏡十大罪,又是惺惺惜惺惺,自然談得來。你手頭彈劾田文鏡的折子寫了沒有?先不要拜發,我們談談以後再說。這陣子太忙,過幾天我就消停了──你說的楊名時我不熟悉。他從貴州來京了?方才有兩個外省官,已經去了午門那邊。你過去,要是楊名時,自然見得著的。」說著便進了西華門。
此時東方曦光已經透明,隆宗門內天街掃得纖塵不染。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門前一片莊重肅穆,一溜八口鎦金大銅缸邊各有一個太監端著木炭盒子,小心地給銅缸下石龕灶中添著炭。龕灶下發出細脆的爆裂聲。幾十名侍衛服色鮮亮,釘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門前紋絲不動,天街給人一種空曠寂寥微帶肅殺的氣氛。只有軍機處幾個小章京指揮著筆帖式們匆匆搬運著一疊疊文書,給這緊張氣氛帶出幾分活意。見允祿進了隆宗門,幾個軍機小章京立刻迎上來,稟道:「王爺,方才有旨,您一進來就去養心殿見萬歲。這就請吧!方先生、張相、鄂爾泰還有十三爺他們都在等著您呢!」
「三貝勒呢?」允祿這才知道,眾人比自己都來得早,略一沉吟,忽然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一邊移步一邊問:「連十三爺也來了?」那章京隨著他腳步走著回道:「三貝勒進來半個時辰了。十三爺昨晚就宿在軍機處,剛才他老人家進去,這邊才把文書挪過來……」見允祿無話只是走,那章京才止步退了回來。
「好,好,好!」雍正正在養心殿東暖閣和幾個大臣說話,見允祿進來,笑道:「咱們大管事王爺來了──免禮吧,和允祥一道坐那邊墩子上。」允祿這才留心,屋裡幾個人,張廷玉和鄂爾泰是站著,弘時跪在炕邊,方苞和允祥都坐在雕花隔紗柵前的磁墩上。他到底還是行了禮忖著自己的位置坐了允祥下首,笑道:「我還以為我是最早進來的呢,還是落到諸位後頭了。」雍正的心情似乎很好,微笑著喝著奶子,說道:「李衛那邊很順手,江南、浙江兩省已經推行火耗歸公。養廉銀子發下去,火耗銀子歸上來,藩庫比平常年多收四成。從各府縣密折奏上來的情形看,官場並沒有多少閒話,沒有人敢聚斂,也沒有人敢怠懈。尤其是訓導、教諭這些瘦缺官,還有些沒人願作的窮州縣,如今都安置得好。衝聚疲難的大缺還是有人爭著幹,因為畢竟還比簡缺多一點養廉銀。李衛又抽出錢來設了義倉,周濟衣食無著的窮民。賦均訟平吏清,官吏滿意,百姓滿意,朕自然更高興。田文鏡那邊比李衛難,因為河南民風刁悍不純,官場混帳風俗慣了,田文鏡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後,官紳一體納糧和火耗歸公雙管齊下,務必要在麥收前兩件事辦完,所以有幾份折子是參田文鏡的。不過都是些微末小吏在背後嚼舌頭。大員只有一個黃振國,置理藩司衙門。朕看也是因為田文鏡堵了他的剝削發財路,發這個小私意,所以駁復下去,由田文鏡全權處置。」
說著,高無庸帶著個小蘇拉太監托著條盤進上參湯,看樣子是雍正早吩咐過的,每人一碗,因允祿後來,雍正便命:「把弘時那碗給莊親王,清室家法愈是子侄愈是嚴苟,愈是親近愈是『形遠』。」弘時忙起身,活動一下發麻的腿,將參湯親自捧給允祿,又笑嘻嘻回去跪下。允祥道:「近來河南和外地彈劾田文鏡的人不少,他處境不好。」
「有人彈劾不見得不好,都說好的未必就好。允祥沒有讀《左傳》麼?」雍正喝了一口參湯,「當初你不也是這樣,催辦戶部虧空,弄得怨聲載道,還被冤圈禁高牆十年!那些好好先生,那些科名裡有黨援的人,做芝麻件好事,就有人替他捧得比西瓜還大。人主宰相,要特意地留心保全孤臣,他為朝廷辦差不避怨嫌,身處四面楚歌之中,還架的住當主子的不體諒?不關愛?朕與你都是孤臣當過來的,見這情形,只能馳援,幫他解圍,不能為他有這麼那麼一點小過掩了他的大節。孤臣難當,能護全孤臣的才是明主賢相。蔡鋌在雲南壓制楊名時,說楊名時貪墨,朕說你拿證據來。觀風使孫嘉淦,蔡鋌也說不好,朕說蔡鋌:『天下就你一個好人,朕真昏庸了!』索性留孫嘉淦在雲南,去為他設觀風使衙門,只怕那裡的貪瀆還好些兒。」
允祿滿心想的,今日朝會接見旗主,不知雍正有什麼面諭,聽他興致勃勃,說了李衛又說田文鏡,說了蔡鋌又說楊名時,不覺心裡發急。好容易等著雍正的話縫兒,忙賠笑躬身道:「都羅他們和老八老九昨晚會議了半夜……」雍正笑著一擺手,說道:「方才外頭已經報進來,他們先在午門外跪候,一會兒聽旨參加朝會,朝會完了朕再接見。朕這裡是理一理思路。這次朝會之後要天下各省全面兒推開朕的雍正新政呢!」允祿不禁一怔,他這才明白,這次朝會根本不是專為旗政和接見旗主而設,甚或不是朝會的主要議題。想起那幾個親王熱辣辣的心思,不覺有點涼心。雍正似乎沒有留心他的不豫之色,只顧侃侃按自己的思路說道:「雲貴的改土歸流,鄂爾泰已經幾次上了條陳,寫得很細,思慮得也周詳。楊名時在那裡當雲貴總督,與朕有七年之約,七年不動他的職位。但他反對朕的改土歸流,所以朕叫他也進京。改土歸流朕決心已定,他要反對,只好挪出位置,給樂意執行聖旨的人去作。」三阿哥弘時卻對楊名時毫無好感,見雍正看自己,一碰頭說道:「楊名時有大儒之名,無大儒之實。他不但反對改土歸流,連火耗歸公、官紳納糧、養廉制度都是不贊成的,其實是個沽名釣譽之徒。請皇阿瑪留意!」
「看來楊名時著實犯了你的憎惡了!你這是第二次跟朕說這個話了。」和顏悅色的雍正倏地收了笑臉,「他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你?無非在京任職時彈劾了宗室阿哥荒廢學業,掃了你一筆嘛!值得這樣耿耿於懷?楊名時雖與朕政見不合,他也有人所不及的長處。雲貴火耗銀子只收三錢,天下沒有比他再清廉的官了。雲貴兩省自他去,朝廷沒再補貼一兩銀子,每年省七十萬銀子,你懂麼?夠賑濟兩次山東大災!政見不合又是一回事,不要思路不清。等見到新政好處,他做起來比誰都會好。」弘時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裡一寒,忙叩頭道:「兒臣心胸太窄了,不過確實不是記仇──楊名時既然反對新政,無論安插到哪個省,那省裡的政務都難與朝廷合拍,兒臣心裡是這個想頭,請阿瑪聖裁。」雍正笑道:「不一定要在哪個省,可以到哪個部當尚書,或者當東宮太傅。他那好的學問,當你們老師,在毓慶宮講學,豈不是人盡其材?」
允祿自接差事以來,既要貫徹朝廷宗旨意圖,又要安撫東方諸王不平之氣,兩頭奔忙說項,自謂這是極難辦的差使,必是朝廷最重要的公務。聽雍正曲劃了半日,連遠在雲貴偏遠地的苗瑤改土歸流都想得周周到到,自己的差事卻提也不提,心頭不禁一陣光火。但他是淡性人,不慣作色,呆呆站著出神,心裡塞了一團棉絮似的什麼也想不成。弘時似乎也有點魂不守舍,怔了一會兒,見雍正長篇大論已經說完,便問道:「旗務旗政的事在朝會上是否也議一下?」
「允祿和廉親王九貝勒旗政辦得不錯。」雍正笑道,「幾個旗主王爺都贊同朝廷旗務整頓的宗旨,這很好嘛。旗人的頭是最難剃的,朕知道這些大爺們,任事不會還要躺在祖宗功勞簿上賣大。但旗政和雲南改土歸流一樣,不是全天下的大事,論起來只能說是我們滿洲人窩兒裡的家務。不就是八旗議政麼,就議這個『旗』政就好。先開始朝會,下來朕和這些功勳王爺們私地再談談,允祿既管著這攤子事,可以先退出去,由你帶著他們進來,可好?」
「啊?扎──」
允祿一肚皮的不歡喜,見談到自己差事,雖說表彰了,卻又似乎沒有擺到全局,意馬心猿地聽了雍正的訓誨,忡怔間又聽命自己出去帶隊進來朝會,一驚之下才回神答應,說道:「臣這就去傳達旨意!」他是出了名的「十六聾」,弄得雍正也是一笑,擺手命他出去了。
「方先生一直沒有任職。」雍正看著方苞笑道,「他現在名義上是在國史館修史,其實是在朕身邊隨時參贊。這次朝會很要緊,事關雍正新政全部推行,有不贊同的大臣,還得叫人家說話,說不定要當庭辯論,所以方先生不能迴避。朕看可以給方先生掛一個武英殿大學士的名義隨班入朝,你們覺得如何?」眾人聽了俱各無話,倒是方苞說道:「即使當庭辯論,臣也只是參贊主子發言。臣原來沒有職份,驟然封為一品,於禮不合。如果主上覺得不封不好,就給個軍機處章京名義就好,臣是當不起這樣大位的。」張廷玉和鄂爾泰也都贊成方苞意見。鄂爾泰道:「布衣白丁宣麻封相,有駭物聽,且容易啟動一般沒意思人的幸進之心。但方先生是兩朝老臣,做武英殿侍郎資格是夠的,留著一級為進步之路也好。」
當下幾個機樞臣子按照雍正方才的思路各抒己見,拾遺補闕,密密細細又議了小半個時辰。耳聽金自鳴鐘連撞七聲,高無庸進來稟道:「辰時已到。」
「發駕乾清宮!」雍正神色莊重地站起身來,「傳旨午門外,六部九卿各司衙門正官,並在京諸王,依次從左右掖門進乾清宮朝會!」
頃刻間,景陽鍾突聞鼓聲大作,悠揚沉穩的鐘鼓之聲漫過重重層樓瓊宇,越過灰暗高大的五鳳樓,直傳出午門來。
「萬歲爺起駕乾清宮!」
「萬歲爺起駕乾清宮……」
一聲一聲的傳呼由太監們遞送出了午門。
※※※
允祿趕到午門外,掏出懷錶看看,時針還差一刻不到辰時,此時午門闊大廣袤的閱兵場上到處都是趕來朝會的各部官員。「文官到此下轎,武官到此下馬」的石碑南邊也黑鴉鴉一大片落著轎子,擺得煞是齊整。閱兵場上官員們或外地進京述職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辦理的,有拉線認同鄉、同年的,或找別的部衙門司官拉到背人處說事薦人的,三三兩兩五七個人湊在一處。有的大說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望闕沉吟,有的顧盼尋友,簪纓輝煌翎領交錯,到處都是來來往往四處亂竄的官員,足有上千的人。允祿張著眼尋了半日,才見侍衛房南邊長跪著幾個人,領頭的像是允禩,疾走過去看,果然是允禩允禟打頭,並排跪著都羅、永信、誠諾和勒布托。四個王爺都是金龍二層頂子,飾著十二顆東珠,上銜著紅寶石,青狐端罩下石青五爪四團金戈補服裹套著藍色蟒袍。在滿場大小官佐中,幾個最尊貴的人獨獨奉特旨「跪候」,部院小吏倒可以隨意活動,因此幾個王爺無不面帶慍色,只有睿親王低著頭似乎在想事情,其餘王爺都頭矗得葱筆價盯著走近前來的允祿。允祿一邊走,臉上已是堆笑,遠遠便說道:「八哥九哥,怎麼叫王爺們都跪這裡?快請起來,快請起來!」
「我們是奉旨『跪候』麼!」允禩臉色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又青又白,「怎麼敢擅自違旨呢?」允祿一聽便笑了,忙道:「那些官員哪個不是奉旨午門外跪候?都是望闕一叩頭也就罷了,偏王爺們就這麼認真!」允禩冷笑一聲,說道:「我連這個都不曉得麼?我們奉的是『特旨』,難和別人一樣!」
允祿聽他們擰上了勁,心裡越發著忙,賠笑說道:「那不算特旨,來午門的人人都說『跪候』,跪了也候了就不算違旨。這麼多人,你們太扎眼了,快請起來的是。」「如今還思量什麼扎眼!」允禩見周圍一些官員在側耳聽,越發精神,大聲道:「雖說是兄弟,也有個親疏遠近。老十四方才就隨老三進乾清門『跪候』去了。他不也是奉旨進京整頓旗務的?看來還是得和主子一個娘胞才更體面些。」
允禩在康熙兒子裡是最會做人最溫善可親的,一夜之間忽拉巴兒變了性,竟這麼執拗強項,在這個芥菜籽大的小事上當眾彆扭,允祿頓時沒了主張。扎煞著手,看著四周的人,壓著嗓子道:「快好生起來吧。這叫什麼呢?人聽見什麼意思呢?」允禩這才哼了一聲撐身起來,其餘的人也自起身搓手彈衣。允禟便問:「皇上有什麼旨意?議政的事你奏了沒有?」
「你們都要見皇上,這種事我打的什麼埋伏?昨晚已經和弘時說了,方才皇上也說了這件事。」允祿心裡亂糟糟的,他此刻最怕這幾個王爺在朝會上一窩蜂兒起來鬧什麼「八王議政」,攪了雍正新政大局,自己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因撿著要緊的,將雍正在養心殿的訓話說了,又道:「這次朝會,議題就那麼幾個。我們是藩王,不干政,只是聽聽。皇上說,八旗旗主議政是滿洲人家務,朝令下來另外接見,專門商計旗務,請諸位留意。」還要往下仔細說,大內鐘鼓之聲大作,兩隊太監拍著手小跑出了左掖門和右掖門,便聽裡頭傳出了「萬歲爺啟駕乾清宮──」的傳呼。廣場上頓時鴉靜下來,脫班離位的官員們腳步橐橐,寂然回班肅然跪下──此時才「跪候」了,幾個剛站起來的王爺反而鶴立雞群般的顯眼。
允禩一眼瞧見誠親王允祉從左掖門由太監們前呼後擁地出來,鐵青著臉望著不知所措的允祿,心裡罵了一聲「笨伯」!口中卻冷冷說道:「看來我們還得跪了才成!」於是幾個人垂頭喪氣又復跪了,允祿獨個站著覺得不妥,便也跪了。
誠親王允祉在侍衛太監眾星捧月般簇擁下,健步走到午門正中,矜持地站定,用手輕輕撫了一把墨線一樣修整的八字髭鬚,朗聲說道:「有聖旨,百官跪接!」
「萬歲,萬萬歲!」
所有官員一律伏下身子嵩呼。
「萬歲爺已經起駕。」允祉悠長穩重的話語響徹午門前的廣場,「著六部九卿各率司員,由允祿允禩允禟率奉天諸王,由左右掖門入乾清宮朝會。欽此!」
「萬歲!」
允祉宣完旨,掃視眾人一眼,卻不就進大內,徐步走到侍衛房前,對幾個跪著的王爺雙手虛扶一下,笑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請諸位王爺起駕,由我來帶你們進去。」他今年剛滿五十歲,因為修飾得好,又保養有術,看上去和小他十六歲的允祿年紀彷彿,紅光滿面,連眼角的魚鱗紋都不甚清晰。他舉止優雅,儀態端莊,看上去極可親近,待諸王起身,又上前一一握手致敬溫言噓寒問暖,當著這麼多的人,幾個王爺自覺體面,心裡的寒意便驅去不少。只允禩用多少迷惘的目光望著這位三哥:此人一手籠了十四阿哥,絕不參與「整頓旗務」的事,從內線傳過來的話,似乎和朝廷也沒有多少瓜葛,這會子又虛情假意來這一套,是什麼意思?莫不成他也另外打著主意?允禩揣猜著允祉葫蘆裡的藥,口中含糊笑道:「請三哥前頭走,我們唯三哥馬首是瞻。」
允祉不再多說,領頭帶著王爺們從左掖門進了大內。這四位旗主王爺在康熙年間也曾進京朝覲過,勒布托還不止一次。但他們來京,都是從西華門遞牌子進內,或在乾清門,或在乾清宮覲康熙。康熙晚年勤軀已倦,不喜歡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召集朝會,接見或是君臣晤對,或賞茶賜膳,都是小場合,親戚家人一樣隨和家常。幾個人一進宮門,便覺和往日進京感受大異。從金水橋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門、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的正門朱漆銅釘、獰惡輔首銜著栲栳大的銅環,都緊緊封錮。兩行官員東西昭穆,按部就班擺著方步,肅然過昭德門貞順門,從中左門後左門,中右門後右門進入天街。弘羲閣和體仁閣前,太和殿空曠的演場上,銅磬形的品級山從從九品一直向北兩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從甬道到左右翼門各個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帶刀善捕營親兵,穿著簇新的武官服,釘子似地各站崗位。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銅鼎銅龜銅鶴銅贔屓都焚了香,裊裊御香從龜鶴口中冉冉散淡而開,似乎到處都是紫光流霧,給龍樓鳳闕平添了幾分神聖莊嚴的氣氛。幾個王爺一路走,心裡不住慨嘆,什麼位極人臣一方諸侯,什麼出警入蹕起居鐘鳴!到了這裡,人生意氣一概銷盡。待到乾清門,高無庸上前大聲宣呼:「請王爺暫時留步!」幾個王爺還沒有從那種氛圍中清醒,膝蓋一軟,幾乎跪了下去。守在乾清門內的允祥剛吃了一碗三七老參湯,咳也略止了些,用手絹擦了擦嘴便迎出來,對高無庸道:「不必在這裡滯留,禮部已經在裡頭安排好了──請,三哥;請,十六弟;請,八哥;請,九哥;請,睿王爺;請……」他竟是一個一個地在門內和各王爺握手見禮,親自送他們進了闊朗的乾清宮,在雍正皇帝的須彌座東側請他們跪候。此時,諸王心裡窩著的「氣」早已丟在爪哇國去了。一邊跪了,一邊悄眼看著各部官員在禮部司官帶領下入班按秩序跪候。又閃眼瞧見御座東屏風前一溜排著十幾個茶几小椅,料是給王爺們留的座位,各人心中暗自熨貼。
此時大殿中官員越進越多,滿殿中但聞呼吸聲衣裳窸窣聲,輕快濁慢的腳步聲,話語咳痰一概不聞。約有一袋煙功夫,西閣門突然無聲洞開,一個小蘇拉太監站在門口,「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殿外廡下百餘名暢音閣供奉太監擊鼓撞磬,瑟箏笙篁簫笛,黃鐘大呂,編鐘排律,樂聲大作。供奉們口中不緊不慢,喃喃有詞唱道:
萬國瞻天,慶歲稔時昌。燦祥雲,舜日麗中央。翕河喬岳紀詩章,附輿執靶標星象。胥藝榰,正恩威克壯。奉金根陟響,奉金根陟響!帝心盼格皇仁廣,和鈴戛擊和鸞響。德化風行草上,刑措兵銷,績熙工亮。春省秋省軫吾皇,軫吾皇,句陳肅穆出瑤閶,叢花繚繞時和盎。時和盎,閃龍旗,淠淠揚揚……村村繪出昇平像,豐亨原野裕倉箱。一自龍輿降,九閽佚蕩仰龍光。風俗淳美,泉水都廉讓。都廉讓,成功奏,避軌邁陶唐……時納慶,歲迎祥,沛殊恩,沾浩蕩,王輅聽鏘鏘,酒醴笙篁,飲堯尊,歌舜壤……
在深閎沉著的歌聲中,雍正從西閣門跨步出來,徐徐向設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他臉上掛著一絲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靜聽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允祥、允祉、弘時、方苞、張廷玉、鄂爾泰也魚貫而出,呵著腰撐著馬蹄袖從座前趨步到東邊屏風前依次跪了下去。殿中幾百名大小官員低著頭伏身跪著,彷彿有什麼感應力,忽然都把頭低得挨著了地──他們覺得出雍正御駕已經升座。
雍正皇帝坐在寬大得四邊不靠的御座上鳥瞰著殿內,目光晶瑩閃爍,為爭奪這個雕龍黃袱面的天下第一座,兄弟二十四個中有九個捲進了黨爭的滔天狂瀾。從康熙四十六年以後的十五年間,九兄弟人人機關算盡,個個嘔心瀝血,鬥得焦頭爛額,敗的敗,死的死,瘋的瘋,上天將這大任交與自己豈是容易的!他在康熙年間屢次說過,做皇帝是最苦的事,以示自己並無奪嫡野心。但從心裡說,「大位」上無比的尊榮,一語間左右人之榮辱生死的威嚴,一紙詔書頒下九州皇風浩蕩的權柄,實在撩得人夜夜五更不能寢。他自認是康熙的兒子中最有才幹,也最守仁德的,原以為自己作了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必能雷厲風行,很快就能「振數百年之頹風」,剔清財政,整飭吏治,作一個父皇那樣的千古令主,令後世人主垂涎。但是,從登極五年的真實情形看,整頓吏治,西疆兵事中間夾著諾敏、年羹堯、隆科多幾個大獄,多少人打橫炮,多少人百般作梗。每天作事見人,朱批諭旨動輒千言萬語,從五更到子夜,「宵衣旰食」四字竟全不是虛設!也只有在這個時刻,鈞天之樂中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僚的君臣大禮時,雍正才真正體會到帝皇的滋味。那種居高臨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覺,是任何東西都代替不來的。他覺得自己多少日子的疲勞、睏倦、沮喪、興奮、鬱抑的情緒都溶化在撞擊著鐘鼓的樂聲中了。
「樂止!」弘時唱歌一樣帶有彈性的嗓音驚醒了雍正沉迷的遐想。定神聽時,弘時又大聲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禮!」
「萬歲!」滿殿臣子伏地叩頭,三番揚塵舞拜,嵩呼「萬歲,萬萬歲」!
雍正雙手平伸示意免禮,含笑對允祿道:「各位親王,還有九貝勒,賜座;軍機處王大臣賜座!」待允祥勒布托等都坐下,雍正見幾座尚有空閒,用眼風掃著,忽然又道:「朱軾大學士,你是做過朕師傅的,有年紀的人了,請那邊座上坐。」
眾人張目四顧間,聽見禮部班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哽咽,高聲道:「臣朱軾恭謝吾主隆恩!」接著一個白髮蒼蒼的一品大員顫巍巍立起身來,邁過前邊跪著的人向茶几走去。雍正忽然心念一動,竟親自下座,扶著朱軾到几旁安坐了,才回到御座上。大殿裡立時傳來嘖嘖稱羨的聲音。
「諸臣工!」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氣,聲音顯得鏗鏘有力抑揚頓挫,「元旦朝賀不久,又讓大家來,是有幾件要緊國事與諸臣共商。現在已是雍正六年,從今年起,要普天下推行雍正新政,刷新吏治,均平賦稅,沿聖祖文治武功謨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聖德,振數百年之頹風,造一代極盛之世,自今日始!」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