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彌反側議政清梵寺 念親情允禵蒙寬典

  高無庸打發小蘇拉太監去傳守在「曠真閣」書房的方苞和張廷玉,自己親自到殿西北角工字房來請喬引娣。喬引娣因早聽允禵等人數落雍正「好酒貪淫」,起初到澹寧居就戒心百倍,內衣都用細針密線縫得結實,晝夜備著一柄用來自裁的長銀簪,略可疑的飯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準備著如皇帝來橫施淫暴,當即一了百了。但日復一日過去,雍正到這裡,千篇一律的就是聽政,從不到下人這邊來,偶爾也傳人過去侍候,但都特意有旨,「引娣聽便」。別的宮女雖也妒忌,因引娣時去時不去,十分不兜搭這些台盤上的差使,久了也就相安無事。高無庸笑嘻嘻進了拐角房,便見引娣穿著密合色裙子,撒花褲腿,連「花盒衣」鞋子也沒蹬,偏身坐在床幫上描花樣子,便道:「喬姑娘,好灑脫,好標緻!呀──嘖嘖……這花樣子也能描得這樣!這荷葉鮮靈得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貼上的!咱在宮裡侍候這些年,手巧的也見得多了,總沒有及得您的……」

  「有什麼事?」見高無庸打疊出這麼一車好話奉迎,引娣便知雍正又想叫自己出去侍候,因抬起頭,說道:「我洗了一天衣裳。又把大件該換的幔幃都疊好了送浣洗處。今兒差使我做得不少了!」「那些個粗活怎麼能叫你做?下頭人真是混帳!」高無庸打疊起精神巴結,「你什麼也甭作,身子骨兒養結實就是你的『差使』!你臉上做喜相些兒,我們就沾光兒了!」

  這是真的。有一次小太監給雍正拂紙,不當心茶水濺了,剛寫好的一幅字要賞人的,滲散得不成樣子。雍正恰心緒不好,便命人將他拖進後院抽篾條。打得小太監滿地亂滾還不敢出聲兒。引娣實在看不忍,出來給雍正端了一杯茶,低聲說:「甭打了,奴才給您拂紙,您再寫一幅,成麼?」雍正當時就命人停刑。因此,宮人們偶犯過失,常常找引娣告情。重罰改輕罰,甚或饒了,總沒有不給面子的。當下引娣便問:「又是誰怎麼的了?」

  「誰也沒怎麼的。」高無庸賠著小心說道,「今兒聽說幾個王爺鬧了朝堂。八爺九爺都改了名字叫什麼『阿其那』、『塞思黑』,還有十爺十四爺也都捎帶上了,皇上也氣病了。方才還叫你過去,又說你過去不過去自便。今兒他老人家身子瞧著不好,性氣也大,萬一有個閃失,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好姑娘哩,你知道吃這碗飯,不容易啊……」引娣聽說允禵出事,心裡一沉,不等高無庸說完已是站起身來,從巾櫛架上扯了一方手帕出了澹寧居外殿。她見雍正正在暖閣裡歪在炕上和張廷玉方苞說話,默不言聲福了兩福,從銀瓶裡倒一杯茶捧到炕桌上,垂手侍立在一邊。

  「朱師傅是楷悌君子。」雍正本不渴的,因引娣之情,端起喝了一口,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又向二人說道:「當年保太子允礽,那麼朕也是保了的。他在文華殿坐了多年冷板凳,於君父毫無怨心,這就是忠!朕看他精神還矍鑠,身板兒也硬朗,就進軍機處吧,你們平素也相與得好,斷不至齟齬誤事的。這個建議很相宜。至於俞鴻圖,靈皋先生既說放外任好,就放江西鹽道吧。原來那個鹽道太迂了。朕去年接見,問他一路到京,安徽水災如何,他說『懷山襄陵』,又問他百姓情形,他說『如喪考妣』──改成教職算了。」說罷一笑。張廷玉和方苞也都一笑。喬引娣偏轉臉也是偷偷一笑。雍正又問:「外頭還有些什麼話?不要顧忌,朕這會子已經想開,不至於氣死的。」

  張廷玉一欠身說道:「下頭臣子震懾天威,沒有人私議,更沒有串連的。奴才下朝,各部叫來一個司官在私邸座談。都說允禩──阿其那大肆鴟張,無人臣禮有篡逆心,連永信在內應交部嚴議,效宋仁宗誅襄陽王之成例,明正典刑以彰國法。翰林院編修吳孝登說同僚們對兩個王爺改名有點微詞,還說畢竟是聖祖血脈,後世聽著也不雅訓。」

  「吳孝登?嗯,還有什麼話?」

  「還有……錢名世好歹是讀書人,一方名士,辱之太甚,寒了士大夫的心。就是賜匾額懲戒,懸到正房或他的書房也就夠了,不必一定懸之通衢,叫過往的販夫商賈都恥笑。」張廷玉看雍正臉色微變,忙又道:「請主子留意,這不都是吳某人的話,是奴才請他們座談的。」雍正天性是個刻薄的,原要說「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聽張廷玉這樣說,便嚥了回去。偏轉頭想了想,又問道:「衡臣、靈皋,你二位的意見呢?」

  二人怔了一下,方苞喟然一嘆,說道:「若論允禩允禟允禵他們今日行為,放在其餘人臣位置,十死也不足以蔽辜!」引娣聽見允禵闖了這麼大禍,臉色立即變得蒼白,方苞只瞟了她一眼,齜著黃板牙一本正經自顧說道:「但這樣一來,聖祖的阿哥們凋零傷損得太厲害了。無論怎樣解說,史筆留下,後世總是遺憾,更使萬歲為難,只可由萬歲聖躬睿斷圈之高牆,或軟禁外地,他們得從善終天年,也不得再出來興風作浪,這也就可以了。至於錢名世,不過一個小人,平素行為也不端。『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考評。口誅筆伐一下,使天下士子明恥知戒,於世風人心,於官場貞操,我看是得大於失的。」張廷玉接口道:「奴才也這麼想。」

  雍正緊蹙著眉頭聽著,兩個心腹大臣都主張對允禩法外施恩,原是在意料中事,但允禩只是倒了牌子,他苦心經營數十年,朝野的潛在勢力並無大損。留下這二人性命,他擔心的是自己身體不如這幾個弟弟,萬一先他們而死,兒子們怎能駕馭得他們。要有個風吹草動呢?何況還有外頭的允䄉,又如何處置,不趁此機會打得他們永不翻身,怎麼也嚥不下積鬱多年的惡氣。思量著說道:「允䄉沒有參與此事,他原本也只是個無知無恥昏庸貪劣之徒。朕看就在張家口圈禁。死不死的,他也作不起怪來。至於他們三個,可以不交部。但這案子是在朝會上犯的,千目所擊,眼睜睜看著。各部要是緘口不言,那可真是三綱五常敗壞無遺。文武百官盡喪天良了!殺他們不殺,還是要等等六部九卿的會議。其實,朕也並不忌諱滅掉他們。周公誅管、蔡,古人大義滅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麼!」雍正還要往下說,高無庸匆匆進來稟說:「內務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請見。奴才說了皇上旨意,他說原本這些事是莊親王代奏的,莊王爺如今聽候處分。請旨,向誰回話?」雍正忖了一下,說道:「叫進來。」

  「萬歲方才聖慮周詳。」張廷玉神情多少有點不安,沉思著說道,「阿其那結黨營私二十餘年,黨羽爪牙不計其數。窮治起來,既要時日又牽扯精力。方今剛剛下詔推行新政,恐怕難以各方顧全。奴才以為可以借這件事令百官口誅筆伐,以聲討、誅心為主,以此方法瓦解朋黨──有些極壞不可救藥的繩之以法,其餘只可以此事為戒,令其洗心滌慮,改過從新。至於允禩等人處分,可以從緩。他們要『八王議政』,到底還打著恢復祖制名義,與謀逆篡位還是有所區別。不知皇上以為如何?」

  雍正點頭不語,見高無庸引著郭旭朝進來跪下,不等磕頭便問:「有什麼事?」郭旭朝偷看方苞和張廷玉一眼,囁嚅道:「方才八爺──阿其那府有人進內務府稟說,八爺府,不──」他「啪」地打自己一個耳光,「阿其那府把書信文卷都抱到西書房燒,幾個大瓷盆都燒炸了……奴才尋思這不是小事,可莊王爺──」「你不用說了。」雍正一聽便知他是莊親王負責監督允禩的耳目,這不是體面事,因止住了他,說道:「這種事往後暫且報給方苞。高無庸,帶他出去,賞二十兩銀子!」雍正待他們出去,臉色已變得異常猙獰,對張方二人道:「老八給自己燒紙送終了。他們三個的府邸今晚就要查抄!證據毀了,將來如何處置?」

  方苞和張廷玉對望一眼,都沒有言聲。

  「嗯?」

  「燒了也好。」方苞說道,「就是都搜抄來,反而更麻煩。」張廷玉見雍正陰著臉不言語,賠笑說道:「萬歲當年在藩邸查出任伯安一案,當著眾阿哥舉火一焚。事情奏到聖祖爺那兒,奴才也很替主子捏一把汗。聖祖誇獎說:『雍親王量大如海,誰說他刻忌寡恩?只此一舉可見他識大體顧全局。』當時太后老佛爺也在座,她老人家聽不懂,是奴才解說了,『這是王爺不願興大獄殺人,顧全兄弟面情』,老佛爺好歡喜,當時合十念佛呢!」

  雍正聽張廷玉複述當年康熙和太后對自己的評價,坐直身子肅然敬聽了,一嘆說道:「不過兩案不同,朕當時是辦差人,有這個權;阿其那是當事人。他是為保全黨羽,毀滅罪證──」

  「事不同而情同理同。」方苞躬身說道,「不同之處在於,抄收上來,朝廷反而更為難;阿其那焚燬,由他一人負責而已。」

  「那──那就叫他燒吧!」雍正揆情度理,兩個心腹大臣實是謀國之言,不由深長太息,事到其間,他才真正領會,當皇帝並不能想怎麼就怎麼地任性作為。他神色黯然,說道:「如不興大獄,也確是這樣的好,政府斷沒有焚燒證據的理。明天……後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弘時分頭去查抄阿其那塞思黑和十四貝勒府,諒那時書信文件也燒得差不多了。」

  這就是說,連莊親王也解放了,雍正見張廷玉方苞詫異地看自己,解嘲地一笑:「阿其那的親信死黨都不料理了,還說什麼老十六。他只是耳朵背,不甚精明而已──天已經黑透了,你們跪安回清梵寺去吧!允祥的病要有動靜,隨時進來奏朕知道。唉……」

  「扎──」

  ※※※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偌大的澹寧居只留下三四個太監侍候,都垂侍在正殿的西北角聽招呼,暖閣這邊只留下了引娣。隔窗向外看,料峭的春風吹得園中萬樹婆娑,影影綽綽模糊混沌成一片,殿內寂靜得闃無人聲,只有殿角自鳴鐘擺無休止地擺動著,發出單調枯燥的「咔咔」聲。喬引娣原來打定主意趁張廷玉和方苞退出的時候離開這裡的,自己也不知什麼緣故,她猶豫了一下沒走。見雍正半仰在榻上注視著天棚,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又似乎在側耳傾聽外邊微嘯的風聲,一點也沒留意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氣。

  「引娣……」

  …………

  「哦?噢!」喬引娣從忡怔中驚醒過來,向雍正一躬,說道:「主子有什麼旨意?」

  「你在想什麼?」

  雍正的目光在燈下閃著慈和的光,已是坐起了身子,看著有點手足無措的引娣問道。引娣見皇帝眼神中毫無邪辟,略覺放心,低著頭想了半晌,低聲說道:「奴婢……奴婢心裡害怕……」「怕?」雍正一笑,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漱口,問道:「怕什麼?怕朕殺掉允禵?」

  「也為這個,不全是為這個。」引娣兩道清秀的眉顰著,心情十分矛盾,「奴婢自己也說不清楚。連這園子裡的樹,連這裡的房子都怕。更怕皇上──我是小家子小門小戶出身的。別說是親兄弟,就是隔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沒有像這樣子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你殺我砍的。這……沒個頭麼?」雍正無可奈何地一笑,呷了一口溫水,品味似地噙了好一陣才嚥下去,說道:「你還是見識不廣。山西大同府閻效周一門兄弟三十四人,為爭一塊牛眼風水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一門一戶幾乎死絕了──那也是有爭鬥,也是見血的!你要明白,朕坐在這個皇位上,還有什麼別的企盼?只有別人眼紅來爭的,朕也只是個自保而已。午夜捫心而論,一塊墳地,尚且兄弟斬頭瀝血地爭奪,何況這張九重龍椅?」引娣半晌才道:「別……別殺人……太慘了……」她彷彿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寒顫。

  雍正雙手抱膝,望著幽幽的燈火,不知過了多久,問道:「引娣,你到這裡侍候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了。」

  雍正一笑,問道:「度日如年,是麼?」

  「我……不知道……」

  「朕喜愛喝酒,貪杯,是麼?」

  「不,皇上不大喝酒。」

  「那麼,朕貪色,很荒淫麼?」

  引娣疾速瞟了雍正一眼,但雍正並沒有看她,彷彿漫不經心地望著一跳一躍的燈光。其實這一條是引娣感觸最多的,雍正十天裡頭有八九天都在澹寧居見人批本章,幾十名宮娥在這殿裡進進出出,極少假以詞色的。後宮嬪妃,除了那拉氏、鈕祜祿氏、耿氏和已病故的年氏外,還有齊氏、李氏和幾個承御宮人,連聖祖的一半也不到。偶爾翻牌子召幸而已,天不明就又送回原宮,照常起來辦事。就是引娣,也從來語不涉狎邪,似乎只要引娣能常在眼前就滿足了。允禵縱對她有一千倍好,但她說不出雍正「好色」這兩個字。囁嚅良久,引娣方道:「皇上不貪色。」

  「這是公道話。」雍正收回目光,趿了鞋下來隨意踱著步子,似乎不勝感慨,「其實『食色性也』是聖人的話,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實在是不好色,自古帝王在這上頭栽跟頭的史不勝書,朕就敢說朕是世間最不好色的皇帝!」他踱到了引娣面前,用手撫了撫她的秀髮,喟然嘆道:「你也許心裡想,既然如此,為什麼弄了你來這裡?這裡頭的緣故朕不能說,也不願說。朕只想告訴,你和一個人長得太像了。朕是說不出的疼憐你,比你的十四爺還要疼憐你!只要你說出來,朕作得到的,什麼都給你!」他又移開了步子。

  引娣方才見他近前,慌得心頭突突亂跳,此時才定住心神,她望著雍正偉岸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惜之情,乍著膽子道:「皇上,既這樣說,奴婢斗膽有事求您。」

  「唔!」雍正倏地轉身,疑惑的目光爍然有神,「什麼事?」

  「請萬歲放十四爺一馬!別……別……」

  「這是國事。你不能干政!」

  「我知道。」引娣受不了雍正目光的逼視,低下頭來,喃喃說道,「您不答應,就算我沒說。可您要放十四爺一條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例處置──別殺……奴婢就死心塌地在這裡……就這樣伏侍您到老……」說著,已淚下如雨。

  雍正已經黯淡的目光又幽然一閃,輕聲道:「不要哭,不要哭麼!允禵這次罪名非同小可。是在堂堂朝會上眾目睽睽下犯的。如果問他的心,朕和允祥當年幾次遭人謀殺,窮究起來,恐怕他難逃公道。但那是暗的,這次是明的。朕──」他嚥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唾液,「瞧著你份上,朕可以再放他一馬。」「噢!」引娣又像驚詫,又似驚歎地輕呼一聲,一下子抬起頭來:「真的?」雍正心頭一陣難受,強忍著悲淚點點頭,說道:「你畢竟和他牽心。朕若被他們篡位,誰肯為朕這樣掛念?朕死了,又有誰為朕一掬清淚?你可以……可以去見見允禵,告訴他這些話。他要是還不甘心,朕還可召集百官,當眾和他較量!」

  引娣驚訝的眼中滿是淚水,盯著雍正,連話也說不出,她第一次覺得這個冷峻嚴肅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種允禵所沒有的氣質,第一次感到,幾十年兄弟鬩牆分爭,她所敬重的十四爺允禵也許有些不是對的。

  「朕精神好多了。」雍正淡然一笑,起身來除去了朝服,只穿一件寧綢寶藍長袍,卻披上了小風毛天馬大氅,踱到滿臉淚痕的引娣面前,拍了拍她肩頭道:「你該高興才是呀!──朕要去一趟韻松軒,三阿哥辦事朕不能完全放心。告訴高無庸,這屋裡再弄暖和些,朕晚間還要批折子。」說罷便出殿來,守在殿下的侍衛和太監忙上來簇擁著他去了。

  ※※※

  允祿當眾挨訓斥被逐,抱定了「躺倒挨錘」的主意,等著雍正的嚴旨處分。他原想夤夜求見雍正,造膝密陳,但思量來去,矯詔的事一旦落實,自己和弘時就成了不共戴天之敵,而且絕無轉圜餘地,不是弘時死就是自己亡。而弘時畢竟是雍正的親生兒子,就算證得弘時山窮水盡,也只是給自己種下更大的禍而已。兩端皆禍取其輕,只好認個「耳朵背」。但連著等了兩天,不但自己,連允禩等三人永信等三爺的消息也沒有。只是聽說六部三司官員紛紛寫奏折彈劾廉親王「犯上作亂危害社稷」,折子雪片樣飛往軍機處;邸報載朱軾以文華殿大學士入值為軍機大臣;又說十七阿哥允禮已閱軍完畢,刻日還京。接著又有明詔頒發,歷數錢名世「卑鄙無恥盜名欺世」,賜匾嚴譴回鄉,並命文武百官贈詩送行。允祿是閉門思過的廢置王爺,例不許各處走動,只有坐在家裡,讓兒子們出去打聽轉述而已。

  耐到第三天,允祿決定親自去暢春園請罪。他對自己這位皇帝哥子秉性十分清楚:你熱炭兒般趕著去巴結,他瞧不上你低聲下氣的奴才相,你拉硬弓和他挺腰子,又會疑你心存不敬另有別圖,既近不得更遠不得。因此,吃過早飯便命家人:「備轎,我去暢春園!」幾個丫頭老婆子忙過來替他更衣換朝服,正亂著,外頭門閽老僕人跑得喘吁吁地進來,說道:「誠親王爺,三貝勒爺來了!」

  「是傳旨麼?」允祿霍地立起身來,一把推開正在往身上套袍子的小丫頭,哆嗦著手親自繫著鈕子。「開中門迎接!」老門子忙道:「二位爺已經進來了,不讓奴才通報,奴才跑進來請爺迎一迎。」他說著,允祿閃眼見允祉和弘時一前一後已進了二門,忙撇開眾人迎出堂外滴水簷下,一邊快步下階,口中道:「三哥,時兒,虧你們這時辰還來看我,快請進!」允祉一邊上階,跨步便進了堂房,面南站定,說道:「有旨意!」允祿怔了一下,一提袍角當地跪了,叩頭道:「罪臣允祿恭聆上諭!」家下人頓時迴避開來,站到外邊廡下,一個個面面相覷臉色煞白。

  允祉點了一下頭,徐徐說道:「奉上諭,著允祉、弘時、允祿、弘晝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家產。允祿本係有罪之人,念皇考遺脈,且觀其平素心性,似無大惡,朕不忍以一事之非遂掩其功,著復其原職辦差。若敢故態復萌,瞻徇因循,則朕不爾恕矣!欽此!」

  「罪臣仰邀皇上高厚之恩,定當精白己志以贖前愆,焉敢復蹈故轍,自干刑律!」允祿重重叩頭說道,「謝恩!」起身來感激地看了一眼弘時和允祉,笑道:「三哥、時兒,坐,獻茶!」這一道旨意傳來,陰鬱緊張的莊親王府頓時氣氛輕鬆下來,幾個有頭臉的大丫頭早腳步輕捷地進來侍候茶水點心。允祿一邊親自給允祉端茶,說道:「必是三哥和時兒在皇上跟前為我說情,我這裡也謝過了。」說罷微微一躬為禮。允祉呷著茶笑道:「你忒是個膽小,你這點子事頂多芝麻大,就唬得二門不出!當年老十三被圈禁,也是我去傳旨,那真是坦然受之,我還沒走他就叫齊了府中人,說接聖旨誤了一會兒,叫接著排演《牡丹亭》!大辱不驚,真是英雄志量!」弘時道:「錢名世出京,上千官員抬匾送行,四百八十多人寫詩辱他,潞河驛瞧熱鬧的百姓總有上萬吧?我瞧他臉上也只淡淡的。人嘛,不就那回事,一股氣撐起來,什麼也不在乎了。」

  允祿經二人這一說,才懊悔沒去為錢名世「送行」看熱鬧,忙問道:「皇上有詩沒有?錢名世說了些什麼?」弘時笑道:「皇上沒有寫詩,軍機處幾個大臣都寫了。所有大臣的詩都呈御覽。翰林院的吳孝登不知吃了什麼藥,竟寫詩安慰錢名世。『莫道苡薏存心田,明月五湖好垂釣』,激得皇上大發雷霆,將他發配了黑龍江。陳邦直陳邦彥也詠弄風花雪月,御批『乖謬』,將他們革職。你記得詹事府那個短胖子陳萬策吧?──走起路來屁股哆嗦得涼粉似的那位──詩中有句『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異亮工奸』,因前頭一個戴名世給《南山集偶抄》寫序得罪,偏也叫『名世』,年羹堯剛好也有個字叫『亮工』,無巧不巧也被這醜八怪拈來,皇上老大讚『造句新巧』,賞了二十兩黃金呢!我看錢名世,雖然平素行為不甚端,這回見了真章,氣度很從容,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開罪於名教,失節於聖道,這都是我自作孽,沒有什麼可辯的。』允祉一笑,說道:「四百多首詩,集成一部《名教罪人詩》,也算亙古奇聞。你想聽聽我們方大儒的詩麼?」他呷著茶從容吟道:

  名教貽羞世共嗤,此生空負聖明時。

  行邪慣履欹危徑,江醜偏工諛佞詞。

  宵枕慚多惟覺夢,夏畦勞甚獨心知。

  人間天地堪容立,老去翻然悔已遲。

「方靈皋這詩可以為《名教罪人詩》集壓卷。」弘時滿臉譏諷之色,撇嘴兒笑道,「虧他也是一代大儒!大凡一個人,學問品行再好,一入名利場,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當著允祉允祿兩個人的面,弘時說話這樣放肆,允祿不禁吃了一驚。看允祉時,卻深似沒有聽見,只是緩緩起身,笑道:「該辦的差使還得要辦啊!旨意是咱們四個人,弘時是坐纛兒阿哥,他兩兄弟去『阿其那』府,我去『塞思黑』府,十六弟你去允禵那兒。記住,旨意只叫『查看』,沒說抄檢沒收。內務府那干人作踐天家骨肉最是無情無義,好好約束住了,別叫他們發這個黑心財!」

  三個人當下又議論了一會兒,一同升轎去弘晝府,約齊了再分頭行動。允祿心知大家有意耽延,多給允禩留點準備時間,他此時能免禍於心已足。哪裡敢說破了?

  三乘八人抬綠呢大官轎前後鹵簿齊全,在幾百名內務府吏員簇擁下浩浩蕩蕩招搖過市,直趨鮮花深處胡同。剛折轉胡同口,便見一乘快馬飛奔而來,在允祉轎前滾鞍下來,卻是內務府慎刑司的一個筆帖式,叉手轎前稟道:「誠親老王爺,五爺(弘晝)他──他歿了!」「放屁!」允祉一把掀起轎簾,怒喝一聲,「我今早上朝從他門前過,他還在打太極拳!」

  那筆帖式打千兒,一手扎地,一手指著遠處道:「奴才怎麼敢戲弄主子?請主子看,門神都糊了,裡頭人都哭成一片了!」

  「真的?」允祉在轎中手搭涼棚向胡同深處看時,果見五貝勒府門前靈幡紙花白汪汪一片,隱隱傳來鼓吹哀樂之聲。他心裡一沉,不禁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