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督署堂李衛設祖餞 驛館店大員互攻訐

  餞行筵設在總督衙門簽押房北的正堂裡,李衛性情豪爽,好闊朗,一來南京就任總督便命人將原來一個好端端的五楹大堂拆掉。他卻有辦法,仍舊是五楹,只是長寬各加一倍,整整比原來大了三倍,言官們又想告御狀說他奢華,偏是他除了房子大些,「奢華」傢俱一概不設,也興索罷了。弘曆一行六人從後堂影屏中出來看時,滿堂的官員翎頂輝煌,都已安坐在位。有的大說大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幾個同鄉湊在角落裡侃家常,人聲嗡嚶噪雜不堪,見他們出來,「唰」地立起身來,又「唿」地一片跪下,齊聲道:「請寶親王爺安!」

  「這麼多熟人吶!阿隆、殷德乾、姜文義、阿桂、英德、雷嘯天、樊圃蕙、張化英……」弘曆一邊笑,向上首走著,辨識著下面赴筵的官員。他一口氣點了四十多個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視察過河工,檢視過兵營,有的為他匯報過案件,調閱過文書,有的只是公事奉見一面之交,大的也不過知府,小的只是個縣丞,弘曆徐徐指名招呼無一錯漏,連李衛也不禁驚訝「這主兒真好記心」!弘曆一擺手,說道:「都起來,請坐了。今兒李衛請客為我餞行,一概不要拘禮,只管痛樂了!」

  眾人安席坐了,李衛陪坐在弘曆身邊,一手執杯,清臞蒼白的面孔興奮得泛上紅暈,大聲嬉笑道:「諸位,你們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長,有的相處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時捷,「像我們范大舅子,都幾十年交情了吧?我沒有設筵請過客。有人說是叫化子小氣,其實我是沒錢,當髒官咱做不來,憑俸祿呢又請不起客。如今皇恩浩蕩,吏治刷新火耗歸了公,發養廉銀,我李某人也就有了兩個剩錢。所以這頭一杯咱們飲乾了,恭祝聖上萬福萬壽!」他「嘓」地一仰而盡,將杯底一亮。眾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聲咂嘖,頓時也就飲了。

  「這第二杯,敬咱們寶親王,我的少主子!」李衛起身為弘曆滿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說道,「咱們浙江兩省,最先實行了養廉銀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攤丁入畝。皇上表彰我是模範總督,其實我肚裡多少下水,諸位心裡也都清爽。王爺在北京,替我李衛擔戴了多少,我清楚,繼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我們王爺雖說年輕,處事慮世那種細密周詳,待人接物那種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這次王爺奉欽命巡視咱們這塊,事事高屋──嗯,這個這個遠矚,提耳命令。我們順順當當就把差事給辦下來了。你們幾曾見過四爺這樣的金枝玉葉,赤了腳節風休雨巡查黃河堤,駕小船測量漕運淤泥,又有幾個人和饑民拉絮家常,問長問短,到捨粥棚裡親自巡視賑災?蘇杭天堂近在一尺之遠,我們四爺也沒有去領略過。所以呀,四爺是咱們大清雍正朝的大樑大柱,也是我們的歇涼大樹!來,為四爺福壽安康,順風返京,我們乾了!」

  弘曆聽李衛連篇累牘誇獎自己,雖不無馬屁上嫌疑又說得至誠天衣無縫,聽他幾個成語說得不地道,肚裡暗笑著舉杯說道:「小王何德何能?這都仰照皇阿瑪宏圖遠慮,俯倚諸君精白忠忱實心治事,兩江才治得好。李衛是大模範,諸君是小模範,大家都辛苦了,我們共勉就是!」說罷和眾人舉杯一傾而盡。

  「兩江天下財賦重地,」李衛笑嘻嘻為弘曆和同桌的范時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劉統勳一一又斟上,口中說道:「我來這裡陛辭,皇上至囑再三,新政推行要穩。我看我們是沒辜負了皇上,又穩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個『模範』彩頭。一個籬笆三個樁,一條好漢三個幫,全虧了兩省大小七百多官兒幫襯我這大字不識的總督。所以,這第三杯酒我獨自飲了,以儆傚尤。」眾人哄堂大笑,李衛喝了酒,問范時捷:「我說錯了麼?」范時捷笑得打跌,嗆嗓兒咳嗽道:「應該說『以示敬心』。『以儆傚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話,意思是不許別人照樣兒做!就連你老兄說的『高屋遠矚』、『耳提命令』、『節風休雨』,老范也不敢恭維。」李衛紅了臉笑道:「我們師爺寫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過我的意思十分明白,總而言之,娘希匹的你們這些小狗和我們這幾隻大狗,在皇上和四爺跟前怪露臉的。共舉一杯,乾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畢露。弘曆在南京平時見他,雖也有調侃,從不見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屬統指為狗,因悄聲問尹繼善:「李又玠愛罵人,皇上跟我說過他粗率,平日也有這樣子麼?」尹繼善微笑著小聲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兒是吃了酒。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罵皮了。他還有一條:越是喜愛那個官,越罵得凶。給四爺說個笑話兒,前頭那個中軍官,原來在簽押房當差。我來見又玠,他說:『告訴中丞一句話,我要陞官了!』我問『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昨個兒制台罵我「滾」了!』──果不其然,隔了兩日,他的中軍五品武職的牌子就掛出來了。」弘曆聽得忍俊不禁,但他是個體尊矜貴的人,什麼都講究規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裝著撿扇子偷笑了好一陣才又坐直。李衛忙過來勸酒,又大聲說道:「四爺再過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勸的三杯酒,奴才還有兩件寶要獻。」

  「什麼寶?」弘曆心裡「咯噔」一下,臉上已經沒了笑容。李衛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爺放心,不是金銀珠玉,也不是奇珍異玩。松江、常州、鎮江三府去年秋天大豐收,紳民自願樂輸粳米一百萬石。糧雖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這三府查看,府庫、義倉充實,藩庫銀帳兩符,確是百姓的忠輸,我想,這應該算一寶的,請王爺代奏貢獻。」弘曆聽著,臉上已經泛出紅光,大為高興道:「三個府的知府,你寫個保奏片子。樂輸一千石的業主農戶開列名單,這事我就作得主,給他們九品頂戴,以示榮寵!」弘曆話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員們一片嘖嘖稱頌聲。他先是一陣得意,陡地又覺不妥,此時也不及思量,笑問:「你的第二件寶呢?」

  李衛精神抖擻容光煥發,此刻一點也不像個沉疴在身的人,笑道:「蘇北這地方爺也去過幾次,高家堰以東到清江口黃運交匯地帶,過了幾次大水,已經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四爺為此焦慮,請戶部調撥一百萬兩銀子修治黃河,清理漕運淤塞。這是四爺心頭一塊病。全省推行官紳一體當差,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費心,從秋季枯水開始各沿黃河府縣分段治理。蕭家渡以東縷堤已經全部合龍。菜花汛一過,黃水沖刷,立刻就能歸復舊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萬頃。四爺,那時候您就瞧李衛墾荒吧!」

  「好好好!這真正又是一寶!」弘曆大為興奮,別說淤荒造田,僅就河堤合龍一項,也會高興得雍正睡不著覺的。他杯一舉:「諸君共飲,不乾者罰酒三杯!」說著站起身來。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來舉杯過頂,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聲後,杯底都翻亮過來相驗。

  「不過,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衛待眾人都坐下,臉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曆不知他搗什麼鬼,詫異地看了尹繼善一眼,尹繼善忙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李公要處置人。」弘曆細看時,果見一桌桌官員呆坐如木雞,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這位總督發作。

  許久,李衛才長透了一口氣,踱到一張桌前,對一位中年官員笑道:「陳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倉直隸州令的吧?」弘曆打量那陳世倌,只見他三十五六歲年紀,戴著硨磲頂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鷺鷥補服,方方的國字臉,一雙不大的眼睛眨巴著,漆黑八字髭鬚下,下鬚微微翹起,透著精明和倔強。弘曆一見便起好感,卻見陳世倌從容起身答道:「大人記的不錯,有什麼訓誨,請示下!」

  「哪裡!」李衛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學。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歲的人,就中了進士。你選的墨卷我書房裡有,還有你的《梅院詩抄》,雖說不大懂的,聽人說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職謬承大人金獎,那都是彫蟲小技耳!」

  「客氣了。」李衛淡淡說道,「你人品也好,沒有伸手貪墨,也沒聽你那裡有冤案。我去太倉,那裡的人都說你是好人。你別小看了這個考語,這年頭官場裡能讓人說人『好人』的也是難得的。你修的那個太倉書院,我看比嵩山書院還要強些。走到你衙門裡,聽不見板子和算盤響,琴聲、棋聲、吟詩聲倒是有的。讀書人都說你是賢令。照我看,你是個『雅官』。」

  陳世倌淡淡一笑,說道:「不貪是本分,修書院是昌明聖學,也是讀書人本分。我按本性作官為人。別人說我什麼,也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李衛倏地勃然變色,「江南省七十二州縣,還有浙江五十多個州縣,都已經實行官紳一體納糧,偏偏你就頂著?你憑的什麼?你那裡不歸我管,或者是你蔑視我李衛,或者還有別的緣故麼?嗯?」

  滿屋裡人聽他誇獎陳世倌,原是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不料李衛突然翻臉,連珠炮價質問起他,聲色俱厲絲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驚。陳世倌同桌的幾個官員感同身受,都驀地出了一身汗。陳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身子踉蹌了一下,臉色變得青中透黃,但他很快就鎮靜下來,向李衛一拱手說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太倉地方官紳與佃戶歷來不合,我前任裡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奪佃,或逼死佃戶,或殺戮東家業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紳一體納糧當差的情形傳到我們那裡,刁佃抗租,持械威逼業主的案子出了十幾起。制台,業主是朝廷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綏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們。他們為佃戶挾迫,本來就一肚皮的無名,我們再擠他們和佃戶一處出差納糧,斯文掃地,紳宦氣短,不是助長痞惡頑鈍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紳士與刁民同流合污。一遇水旱欠收,那禍就不可測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為人,也伏氣你作事幹練的。只不知為什麼我冒犯了您,今日當著王爺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為什麼無端給我難堪?」他說著,已是滿面淚光,哽咽說道:「我為自己難過,更為你難過,我還為太倉百姓擔憂……」

  李衛起先臉上還帶著譏諷的冷笑,漸漸沉靜,變得愈來愈蒼白,最後竟是呆若木雞,只死盯著面前這個陳世倌,頭目眩暈,雷擊了一樣僵立不動。滿庭文武屏息吞聲,像古廟一樣沉寂,半晌,李衛嘆息一聲,忽然對陳世倌一個長揖到地,低著頭不肯抬起,說道:「是李衛處事左了,我當眾給你賠禮道歉!」

  「大人,這,這如何當的起?」

  「我終究不讀書的過,」李衛哽咽嗓子道,「你當的起。你不原諒我,我拜到席終!」

  陳世倌淚如泉湧,雙手攙起李衛身軀,說道:「既如此說,我勉從憲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滿,應該早些把話說透。讀書人性傲,弄到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況您統管兩省軍民二政,又負責稽查天下匪盜,偶有不留心處,豈能以瑕掩玉?」

  「好,兩個都是國家瑰寶。」弘曆詫異而好奇而震驚,至此又感動又欣慰,起身一手執壺,一手執杯下來,滿面春風說道:「一個折節下士,一個循禮不悖,好!我來和你們共飲一杯合息酒!」說著為二人各傾一杯,自己也斟滿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乾了。李衛已是恢復了常態,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陳世倌肩頭操一口安徽話,說道:「娘希匹的李衛小瞧了讀書人。你大有出息,賊娘好好地搞!」

  眾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李衛笑道:「雍正二年李紱參我一本,說我不讀書不學無術,而且違旨看戲。我回奏萬歲,不讀書是有的,看戲是因為不讀書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撫不許演堂會看戲,唯獨我是『奉旨觀劇』,今兒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戲子人來唱一齣!」他順手扯了陳世倌往上席走,連聲道:「開戲開戲!──你來,和我坐一處說話!」

  須臾,兩廂笙篁齊鳴絃管應和。六個妙齡女子,一色漢裝,荷綠長裙曳地,銀紅比甲醒神,隨著節拍從屏風後冉冉而出。燈下看美人綽約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曆久羈在外,事務叢繁,煩惱鬱塞至此一洗而盡,聽那歌伎唱時,卻是:

  紅櫻懸翠葆,漸金鈴枝深,瑤階花少。萬顆燕支贈舊情,爭奈弄珠人老!扇底清歌,還記得樊姬嬌小,幾度相思,紅豆都銷,碧絲空裊……

  「好,這是王沂孫的《三姝媚》了!」弘曆按節而拍,細細品評,大讚道:「這曲子譜得也好,堪稱絕調。」

  「我終歸是個俗人,聽不懂。」李衛笑著呷了一口茶,望著搖曳婆娑的舞女,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又嘆道:「沒辦法。」「有辦法的。」范時捷笑著對弘曆擠擠眼,「四爺就在跟前,四爺給你作個主,翠兒不依也得依!」弘曆聽得入神,恍惚問道:「你們擠眉弄眼的,是怎麼回事?」

  毛孝先笑道:「這是李大人的情孽。先頭選戲班子,有個叫豆官的小生,很投制台的緣,就收了房裡作丫頭,那丫頭也很傾慕大人的。可惜嫂夫人風流棒喝,胭脂虎嘯厲害,到如今連個名目沒有。這事可不是四爺一句話就算的麼?」「翠兒還是個醋罈子?」弘曆笑道,「不要緊,回頭我去給你告這個情。」李衛不好意思地看看一臉正色的劉統勳,說道:「他們不知情,翠兒倒也不是妒忌。一來聖上當年有話,李衛不許討小,二來我身子骨兒也不好,就放一邊了。」

  幾個人說笑絮語間,已經換了散曲兒。

  這的是無語脈脈春海棠,這的是杏花夭桃雲中藏。消魂處翠華裹紅妝,連鉤鳳窠,巧笑迎人,恰便似軟玉塑王嬙,蘭馥西施寄溫香。怎得紅娘報紗窗,則俺這立功心,封侯志,英雄淚,都化了一把情腸……

此時歌曲婉轉,清音裊裊,座中客酲然半醉擊節細聆,直令人心飛神越飄渺欲仙。弘曆不禁大為讚歎:「今兒真個耳目一新,我在安慶聽的徽調,在江南聽這散曲和崑調,堪稱三絕。北邊那些野台子道情比起來,簡直不堪入耳。且這詞兒也編得甚好。」他隨口一句話,卻搔到了尹繼善癢處,一邊說「這是袁子寸的大作」,一邊將椅子向弘曆這邊靠靠,便大講起南北曲的異同,什麼聲、氣、韻、形、格、味,滔滔不絕。李衛插坐在他們中間,既不懂也無興趣,見弘曆側耳凝神聽得專注,便索性起身告聲「方便」,便悄悄出來。因見給自己侍候文稿奏牘的師爺廖湘雨坐在門旁一桌吃酒,遞了個眼色便獨自出來。廖湘雨會意,向眾人一點頭,跟著李衛下階到天井裡,問道:「東翁,有事?」

  「嗯。」李衛的身影在暗中背對著光,看不清什麼臉色,聲音低沉濁重,「你不要吃酒了。到前院點起我的親兵,立刻動手,把妙香樓包圍了,男女賊犯,一個不得漏網。哦,還有個暢心樓,你知道不知道?」廖湘雨皺眉道:「暢心樓和妙香樓只隔一條路。大人,甘鳳池他們一夥子一共八個人,眼線說端午會齊,然後一道兒去山東比武。現在只到了四個,鐵羅漢、呂四娘、妙手空、一劍道都還沒來。就是這四個,現在也難說就在妙香樓。一驚動,再想遇這麼個機會可就難了。」李衛噓著氣說道:「個奶奶的,顧不了許多了,只好打草驚蛇,護得四爺平安回去就成!」

  廖湘雨驚得身上一顫,下死眼盯著李衛不吱聲。李衛咬著牙說道:「這裡頭有個分別,妙香樓要連鍋端,一個不許漏網。暢心樓要網開一面,一個也不許拿。」因見廖湘雨一臉茫然如墮五里霧中,李衛一笑,說道:「你甭問,知道的多了還不如不知道,就這樣辦!」

  「是!」

  「回來!」

  李衛一招手又叫住了他:「完差回來,就在我的簽押房給河南田制台寫一封信,請他知會直隸李紱制台,說四爺秘道回京。江蘇安徽境裡安全我負全責,在他二人境裡我只負半責。話要說透又不透,軟裡又帶硬。這要看你老先生的本事了!」

  看著廖湘雨匆匆出去,李衛返身回到大堂,已是換了笑臉,一進門便道:「四爺賞識咱們南京的曲兒,幾個戲子很給我李衛露臉,每人賞十兩銀子!來啊來啊,諸位請酒──有什麼好的,再唱幾個大家聽!」

  ※※※

  隔了一日,弘曆便悄悄起程了。他扮了個茶商,劉統勳一身帳房先生打扮,雇了十幾頭走騾,兩乘馱轎,二十幾個挑夫挑著茶葉,走騾則馱著弘曆給雍正和皇后帶的藥物和珍玩瓷器,還有尹繼善給母親的壽禮,溫家的和嫣紅、英英僕女分乘了馱轎,弘曆自己卻是騎馬,扮了走鏢的邢家四兄弟腰懸寶刀,臂挽硬弓,也都騎馬護送。逕由滁縣、定遠、懷遠、蒙城、渦陽、亳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曉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於妙手空空兒,又受李衛嚴詞至囑至托,半點不敢怠懈。一路上輪班兒在馱車上休酣,每日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左右衛護弘曆,連走七八天,居然平安無事。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鏡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總督衙門親兵大隊人馬趕上來護送,邢建業才一塊石頭落了心。此時由總督衙中軍護送,再也微服不成,弘曆也就索性坐進了特意為他準備的鵝黃曲柄大轎。浩浩蕩蕩日行驛道,夜宿驛館直趨開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鏡早已得報,率開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處,在接官亭設酒為弘曆洗塵,恭送入相國寺旁的驛館裡。一應安排周詳,也不必細述。

  「你太費周張了。」第二日早飯後田文鏡來拜,一落座弘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馬平川,又隨這麼多的人,還怕賊劫了我不成?走的時候我是單槍匹馬,再不招惹你們地方官了。你就那麼聽李衛蛇蛇蠍蠍的老婆子嘴?」

  田文鏡越發瘦得可憐,連肩背看去都有些傴僂,坐在那裡,時而也要一手按著胸口,呼吸時嘴唇微微噏合,似乎不勝其力。他乾咳了兩聲,椅中一躬身說道:「倒是接到李衛一封信。不過奴才迎駕是奉旨行事,不為聽李衛的話,他說的都是笑話。過我河南境,憑什麼他還負半責?我一根秸草的責也不叫他負。四爺要信的過,我直送您回北京。連李紱我也不叫他負責。」弘曆聽罷一笑,用碗蓋慢條斯理地撥著浮茶,說道:「河南治安皇上屢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關心的是兩條,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樂業。」田文鏡早已準備好了匯報,因將新政情形大致說了,又道:「火耗歸公之後,我連參三名知府,官場震動,如今貪墨的,我敢說沒有。河南地土已經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隱匿土地少繳漏繳錢糧的,我也敢說沒有。各衙門整飭吏治,從我總督衙門開頭,我開革了五六個師爺,又查出二十幾個親兵有關說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還請王命在轅門斬了七個,下頭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關說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說沒有,但如此峻法嚴刑,敢以身試法的不多了。新政說到歸根,就是治貪官污吏,蘇養民生。四爺,文鏡身受皇上隆極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弘曆點頭嘆道,「不要管外頭有什麼閒話,皇上知道你,我們也知道你。」田文鏡心頭一熱,眼淚立刻湧上眼眶,但他是個深沉人,只作瞇了眼,用手絹掩飾著揉揉,沙啞著嗓子又道:「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著這把老骨頭報了這恩就是,顧不得別人怎麼看,怎麼說我了。」弘曆笑道:「這又何必傷感?雖說皇上有旨叫來查看,其實他心裡有數,我們也都清亮著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為私。有人告狀,查看一下,不就更顯你真正無私了?我知道你心裡的話,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說你不如李衛。你一點也不必存這個念頭,以為李衛原是皇上龍潛時的舊人,心裡偏向。他的長處短處,我們不掩不護,和你是一樣的。戴鐸你知道吧,到福建當過道台,是雍和宮出去最早的門人,只為借了庫銀還頂撞查帳的人,一道詔諭打發黑龍江去了。李衛的事大處著眼,不拘細務,是他長處;你認真,是你的長處,取長而補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說話,劉統勳挑簾進來,稟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羅、按察使柯英、學政張興仁在外頭,還有欽差查案的俞鴻圖侍御也來拜見王爺。」

  「都叫進來吧。」弘曆略頓了,又對田文鏡笑道,「你寫的墾荒折子我已經拜讀了,這事確不能操之過急。李衛這幾年就沒有墾荒,如今諸事就緒,他又出新招,圍灘造田。發賣出去,值上千萬兩銀子呢!」因將李衛席前獻寶的事說了。見劉統勳已引著四名官員進來,都在天井院裡跪行大禮,便大聲笑道:「免禮,都進來坐著說話!」

  阿山布羅、柯英、張興仁和俞鴻圖魚貫而入,在靠門邊的長條凳上斜簽著身子坐下,早有驛吏們捧茶獻上。弘曆向他們含笑點點頭,說道:「我剛從江南過來,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來談談。我曉得你們有些芥蒂,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聽省裡的,還要應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難處。我不是打結子,是來解扣子的。不過今兒你們不許在我這吵鬧,不然我就轟你們出去。」他這一說,屋裡彆扭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弘曆又向俞鴻圖笑道:「你就是俞鴻圖?好,萬馬齊喑之中敢作長嘶一鳴,你算一條好漢。」俞鴻圖激動得臉一紅,欠身一禮道:「這是四爺的抬愛,鴻圖不敢當。」

  「河南與江南比不得。李衛是長袖善舞,多財善賈啊!」田文鏡見他們寒暄已過,接著自己的思路說道:「這裡的沙荒比江南凶得多。黃河裡裹泥帶沙,沙重土輕,一樣的決潰,這邊留下的沙灘,那邊淤出了良田。糧食單產也沒法比。四爺說李衛的縷堤已經合龍,您不妨看看從洛陽到太康這幾百里河道,都是大條石包面兒的堤,一鄉一里都有專人管。我也知道這耗力耗錢。為百年計,河南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說我田文鏡心狠,也真顧不得了。」

  弘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聽不言語。俞鴻圖在內務府多少年,眼見著弘曆幼時天天到毓慶宮聽講,卻從沒有機會接近。見弘曆尚帶著稚氣的臉龐上,目光卻已變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爺比他大著七歲,怎麼就沒他這份尊嚴?

  「墾荒的折子四爺想必也過目了。」田文鏡不勝感慨,嘆道,「文鏡確有失政之處。應該按曲劃佈置停當,該墾的地方加緊督促,不該墾的地方想辦法加壯地力,把單產提上去。有些胥吏在下邊借墾荒敲剝百姓,趕著農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曆早就見過幾個人的奏折,墾荒填報畝數報戶部,田文鏡為顯示政績,不甘人後,督促多墾多報是實情,見阿山布羅翕動著嘴唇想說話,知道這位滿洲哈喇一開口必定要說難聽話,因笑道:「為政難,這個不用說得,你也不要一個勁自責。我看,已經墾出來的,想辦法加增地土肥力,穩住。有的確實維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現有的地種好。外地農民回來,要好生安置。政府補貼些農具修理錢,調撥種子糧,無息發給他們,勞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單是餓。」

  弘曆知道這幾個人互訐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來河南,專為雍正再三密諭,協調河南三司衙門一德一心,不要鬧紛爭。只想私地一個個談心化解完事,不料這幾句批評帶勉勵的話卻鼓起了阿山布羅的勇氣,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四爺這話實在是見透了。我們這邊報墾荒,開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戶部表彰,準備著加徵錢糧。那邊四川湖廣安徽江南各省叫苦連天,告我們以鄰為壑邀功取媚!」他話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陽羅漢英家,老爺子是跟聖祖三次親征準葛爾的,一個世家,又封著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兩個孩子,百把頃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好,又量土地,官紳一體當差,縣裡來一群烏鱉雜魚,在府裡又吃又住,盤帳、丈量,佃戶們乘火打劫,賴賬的賴帳,抗佃的抗佃,沒半個月,就家破人散。羅夫人帶兩個孩子離府出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討飯到江西,尋著羅老將軍的把兄弟楊雲鵬,一場抱頭大哭。楊雲鵬做著江西將軍,出了三萬銀子安置他們母子。這事驚動了禮部,連下文書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幾次都擋回來,羅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鏡冷笑道:「那是黃振國的『德政』,要算在我頭上了?你們不是割頭換命的朋友麼?他沒告訴你,羅家怎麼敗的?」張興仁原來木坐著,打定主意不問不開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說道:「這件事沒完,四爺必定知道鄧州裴曉易家裴王氏自盡一案。本來對官紳一體納糧當差,士子們已經群情洶洶,兩個案子不啻火上澆油。今年鄉試近在眼前,已經有人醞釀著罷考……」

  「誰敢暗地串連罷考?」田文鏡一直忍著,不肯在弘曆面前發作,紅著臉憋著氣,已是呼吸不勻,聽到這裡不禁氣得五官錯位,獰笑著道:「這事就著落在老兄身上。查出為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動罷考的,臬司衙門要捕了他,嚴辦不貸!──就是諸位老兄方才說的,文鏡也不敢苟同,什麼『邀功取媚』又是什麼『群情洶洶』?有些人的痛癢唯與豪紳士大夫相連!」張興仁鐵青著臉,冷笑一聲說道:「你還嫌斯文掃地得不夠?三爺幾次來信,鈞旨要撫安讀書人,不可輕易作踐。我聽制台的,還是三爺的呢?」田文鏡道:「你奉鈞旨,我還奉的聖旨呢!老兄不肯辦,文鏡不怕壞了名聲,我這個總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阿山布羅冷冷在旁插口道:「藩裡也有多少事難以料理,侍候不了你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辭職。」

  「讀書人為你為政酷苛罷考,難道你是個稱職總督?」

  「你那是目光短淺一葉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當即反唇相譏,「我們處處盡讓著,已幫你作了多少違心的事了!把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監獄裡?好大的仁政!」

  弘曆「砰」地一拳擊在案上,霍地站起身來,已是立眉橫目,惡狠狠掃視眾人一眼,又無可奈何擺了擺手,說道:「我剛下車,很乏。你們──退出去吧。」「扎──」

  幾個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