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弄神通道士療沉疴 逞巧智阿哥遷家奴

  雍正返駕北京的詔書抵達北京的頭一日,弘時已經接到太監秦狗兒的稟帖,裡頭備細說了雍正與鄂爾泰和朱軾在熱河園中對話。立刻叫了曠師爺過西花廳「鼓雨軒」來商計。曠清行正在後書房和幾個師爺分門別類代弘時給各地外官寫回信。聽見說叫,擱筆匆匆過來,一進門便道:「三爺,您叫我?」

  「熱得前後襟都汗濕透了。」弘時親自端過一盤冰湃的西瓜,「來,吃一點去去心火──喏,那是秦狗兒的信,先看看再說。」說罷自歪了竹涼椅中搖著葵扇閉目沉思。

  曠清行拿著那幾頁薄紙顛來倒去反覆看了幾遍。他沒有言聲,卻踱到鼓雨軒外,站在堂簷下,瘟頭瘟腦看著池塘邊婆娑搖曳的楊柳出神,一陣陣熏風帶著炙人的熱浪撲面而來,樹上無數隻蟬一聲尖似一聲的聒鳴,竟似不覺不聞。許久才回身進來,對昏影裡的弘時笑道:「三爺上回賞秦狗兒三百兩銀子,回來還心疼!就這一封信,一萬銀子您上哪兒買去呢?」

  「我不是心疼。」弘時也笑道,「皇上宮規嚴厲,太監結交王大臣格殺勿論。怕弄巧成拙嘛!老四就沒有這些道道兒,消息不照樣靈通?」曠清行搖頭道:「您和四爺不一樣。他母親是貴妃,先頭太后身邊都兜得轉的。聖祖爺康熙五十一年就叫了四爺宮裡頭隨駕讀書,在裡頭廝混得久了,又長年主持韻松軒政務,巴結他的人多了,見面隨便一句話就透了消息,還用得著苦巴巴掏銀子買消息?」

  弘時聽得心裡酸溜溜的。他密地裡不知請過多少相士為自推造命,都是極貴的格。自己素常照鏡子對相書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覺得無論才智、歷練、心志還是相貌,總沒有遜於弘曆處。怎麼偏偏父皇就那麼愛重他呢?正胡思亂想,曠清行又說道:「秦狗兒報這個信兒,也未必就是銀子的功效。四爺出去,您主持了中樞,佔據了形勢,這才是真正的原曲!他在宮裡當差,多少給外官一點方便,大把銀子有的是,決不會稀罕爺那三百兩銀子來巴結的。」

  「李紱要倒大楣了。」弘時悠悠地扇著扇子,「還有八叔、九叔和十叔──這真可嘆──他們原本算不上一路人的。李紱文章人品都強過田文鏡十倍,真太可惜了的。」「真正倒楣的是八爺。」曠清行眼中放著賊亮的光,「皇上其實最怕的是朋黨。八爺沒有失勢的時候遍交朝中文武,都是些名馳文場的讀書人。頭腦人物雖然已經圈禁,這個『黨』卻依然在。三爺,那次『八王議政』的亂子在乾清宮折騰,不知您留心到沒有?從頭到尾沒有一個人公然對著廉親王的,開頭時倒是先拿著田文鏡作法!可見如今田文鏡已經是根炮捻兒,攻擊新政必拿著他首當其衝。所以聖上護著,誰攻田文鏡,立地就疑人是衝著新政,衝著他自己。越攻越護,越護越攻。看熱鬧打太平拳的人,站乾岸看河漲的人原先跟著八爺當走卒,現在又看笑話兒,甚至在後頭寫揭帖造謠言,就皇上那性子,沒事見石頭還要賜三腳呢,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臣子跟他離心離德?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才越重的!」

  弘時早已瞿然開目,坐直了身子,連扇子也忘了扇,說道:「可謂洞若觀火!我當何以處之呢?」曠清行一笑,斬釘截鐵說道:「兩條:狠打死老虎決不手軟;坐定韻松軒拚命辦差。整治八爺黨就順應了皇上敵愾之情,拚命當差又順應了皇上求治之心。至於對四爺五爺,禮尊之,誠布之,情愛之,心防之──都是他的兒子,讓他自己看看誰的孝心重,能耐大!」弘時呆呆出了半日神,說道:「我看皇上意圖還不止於此。弘曆主管天下錢糧和兵部差事,也許有意叫他帶兵去和阿拉布坦廝拼呢!」

  「這個我也想到了。」

  曠清行陰沉沉地說道:「學生自收入三爺門下,一直都在思量八王爺和皇上當年嫡位之爭,為什麼權傾天下的八爺深得人望,卻敗了,冷面冷心的『辦差阿哥』居然身登九五君臨天下?道理也許有一百條一千條,歸到根上說只是一條,皇上始終身在機樞之位,謀機樞之事。八爺卻只是在旁邊收取了人心。那些權要人物對八爺俯首貼耳,弄得他有點飄飄然,以為可資為奪嫡之用。結果到節骨眼上,這些人一個也沒派上用場。連十四爺身將十萬重兵擁權在外,一紙詔令下來,也只好束手入京。三爺,無論如何不能再吃這個虧了。」

  「那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弘時敢忘前事之師?」弘時咬牙陰狠地一笑,站起身來叫道:「來人!」

  幾個丫頭老婆子應聲而入,弘時不禁失笑,原來忘情之間,以為自己是在韻松軒。因道:「給我備轎進園子。告訴帳房上,西街口那套三進院子我贈送了曠師爺,撥二十個家人過去侍候。」說罷一逕出來升轎而去。

  其時正是未中時分,略略偏西的太陽曬得大地焦乾串煙,街衢上絕少行人,連狗都熱得蔭地四腳撲著吐舌頭,家家戶戶門洞大開,男人赤膊,女人只穿著貼身汗衣,或沖涼或打扇喝茶消暑。偶爾只幾個光屁股小兒,曬得黑不溜秋,在池塘楊柳下摸魚打水仗。弘時一進轎便被燥熱逼得退了出來,又換了竹絲涼轎,這才逶迤出城。一出城情形便不同,風儘管還熱,但撲到身上沒了那種逼人窒息的悶氣,驛道兩旁密密的楊樹,就是極小的風也招得它們嘩嘩直響,偶爾從海子邊吹來的風帶著水氣,稍稍給人一種清涼之感。愈近暢春園,森森碧樹間吹過的風愈是宜人,待近雙閘門時,弘時通身大汗已經落了。正要進園子,北邊不遠一陣顫悠悠的鐘聲透過層層疊疊的青楓白楊隱隱傳來。弘時不禁一怔,這幾天天熱,竟忘了過來給怡親王請安了。想著,弘時在轎中輕輕跺腳,說道:「轉轎,先去清梵寺。」轎夫們「噢」地答應一聲,這都是家養的杠房,裡手行家,不知不覺間已轉了轎頭,在蔭涼道裡行了不到半里地,清梵寺已是到了。弘時下轎正要進去,見一個中年和尚匆匆忙忙夾著個土黃包袱出來,認得是寺中塔頭和尚法印,便叫住了:

  「禿驢,這麼熱天兒,賊頭賊腦哪去?」

  「喲,是三爺千歲!阿彌陀佛!」法印看清是弘時,已滿臉堆上笑來,揩著光頭上的汗過來稽首行禮,咧著嘴笑道:「爺吉祥,爺萬安──可是有幾日沒來寺裡了!我這正要北玉皇廟去呢。你瞅這天兒,半個月了,死活不下雨。十三爺昨夜裡睡不著,傳下王命,叫北京城所有寺院大和尚都去玉皇廟作功德祈雨。修空方丈去了,看著大鐘寺的悟心師傅穿的袈裟比我們的好,特地打發我回來,把十三爺捐的掐金木棉的拿去。咱們這廟住著王爺,相爺,不能叫他們比下去了。」

  弘時原本要進山門,聽見這一說又站住了,笑道:「你們還算出家人,在這上頭爭奇鬥富,貪嗔癡俱全,佛祖也不要這樣弟子──做這麼大功德,得要多少銀子香火法事錢?」法印伸出巴掌亮亮,說道:「原是十三王爺獨自出資五萬。方先生說,這是國事,他也不能後人,也兌了三千兩。張相爺不信佛,夫人和小姐各捐了一千兩,共是六萬五千兩。」

  「我出五千兩。」弘時說道,「你告訴悟心大和尚,只管虔心祈雨,三天內天降甘霖,我叫禮部表彰,從國庫裡再撥一萬銀子,聽著了?」說完抬腳進了山門。自從張廷玉,方苞和允祥相繼住了清梵寺後,尋常香客早已摒絕,門口守的都是怡親王府的太監和護衛。見弘時跨步進來,忙都躬身迎接。弘時問道:「十三爺這會子睡中覺吧?」

  一個王府太監忙道:「我們王爺連著幾日不歇晌覺了。他老人家挪了淨心精舍,原來那地方離大非殿太近,和尚們唸經聒噪得心煩──又不願一點也聽不見經聲,就挪西院去了。奴才帶爺去!」說著便在前頭帶路。卻不從原來的西廊向北,一進山門便西踅。由廊後甬道向北一箭之地,便見一處座西朝東小院掩在茂林深處,院子裡卻一色都是竹,鳳尾森森,龍吟蕭蕭,極為清幽,門額上白地黑字一筆顏書四字:

  淨心精舍

弘時便道:「你去吧,我自己去見就是了。」

  「請王爺恕罪。」那太監卻不退去,賠笑說道:「張相定的制度,無論何人見王爺,我們得有人陪著。」

  「連我也不例外?」弘時似笑不笑說道,「你去吧!張相有話叫他找我。」說罷一挑簾子進了允祥屋。那太監倒也真的沒敢跟進來。

  弘時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因乍從亮處到這裡,暗得什麼也看不清,定了定神才見允祥和衣半躺在大迎枕上,大熱的天兒腹部還蓋著薄毯,卻是形容越發削瘦,臉和手都蒼白得沒點血色。一個宮女長跪在地捧著藥碗,弘皎偏身坐在炕沿用調羹一匙一匙地餵藥。見弘時進來,弘皎點頭一會意,對閉目不語的允祥輕聲道:「弘時三哥來瞧您了。」弘時忙跪下請安,說道:「十三叔,侄兒給您請安!」

  「哦,弘時吶。」允祥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弘時,有氣無力地說道:「難為你,這麼熱天兒跑來瞧我。快……起來坐著吧。」弘時答應一聲,穩穩重重起身坐了窗前木杌子上,賠笑說道:「接著承德的信兒,皇上六月初三起駕,初九回京。這幾日忙著預備接駕的事,還有些別的細務纏身,沒得過來給叔叔請安。方先生偶爾見見,張廷玉日日見面的,請他們代侄兒叩安問好兒了。」允祥似乎緩慢地透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說道:「方苞方才跟我說了皇上回來的事。你們又要忙起來了。可惜我……可惜我這回可幫不上什麼忙了。」說完輕聲一咳,又閉上了眼。

  弘時看著這位叔父,心中也不勝感慨。允祥是雍正二十四兄弟中經歷最坎坷的,幼年襁褓中母親莫名其妙地出宮為尼,受盡了兄弟們的欺侮凌辱,有點頭臉的太監也敢整治他,唯獨雍正親之愛之,一身呵護才得以成人。在逆境中允祥養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倔烈性子,使氣任俠扶危濟困,是出了名的「俠王」。康熙見他人品正直與人接物無曲無阿,曾親口誇獎為「吾家千里駒,幾是拚命十三郎」。當年英風颯爽,談吐雄健,佐雍正辦差力擔重任,指揮如意,在康熙晏駕當日,親赴豐台大營斬將奪權,陳兵暢春園外,雍正才得以順利登極。追想當日豪俠英雄風采,今日卻到了氣息奄奄,床簀垂目待死之人,弘時不禁暗地長嘆一聲,口中卻笑道:「十三叔別想那麼多。安心靜養,痊癒了做什麼事都從容的。弘皎,頭回我就說過,叫你請賈神仙來看看。沒有請到麼?」

  「三哥來得正巧,賈士芳一會兒就到。」弘皎微笑道,「早就說請,方苞和張廷玉攔住了,說那是邪魔外道。後來他們大約聽說賈神仙的多了,不再攔了,賈神仙又雲遊出京了。我打聽著,前日又回了白雲觀。請了兩次,才答應今兒下午來看看的。」正說著,允祥忽然閉著眼輕聲道:「來了來了……人不可貌相,真真一點不假!」

  弘皎弘時吃了一驚,環顧四周毫無動靜,但見窗外碧樹森森,窗內陰氣沉沉,二人氣短間便覺毛髮悚然。正沒做理會處,院外一個公鴨嗓子聲音傳進來,「神仙爺,請這邊走。」接著簾櫳一響,賈士芳已經進屋。弘皎忙迎上去笑道:「您是賈仙長?快,快請。」

  賈士芳彷彿永遠只是一身裝束。皂衣皂靴,一頂雷陽巾顯得略大一點,連額頭都遮住了,孤拐臉上亮晶晶的,像是剛剛用水洗過,白得毫無血色,卻是滴汗全無。他站在門口朝三個人看了一眼,微笑道:「適才已經和十三爺神會,這位是三爺,這位是七爺吧?」

  「是,宗室裡排行各房叫法不一,也有把我排在老六的。」弘皎驚異地打量著賈士芳,說道:「這是三爺。」此時允祥已是雙眸炯炯,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位奇人,卻一聲不吭。賈士芳向允祥一揖,走到榻前,俯身輕聲道:「十三爺,貧道稽首了!你的病不相干的,這會子已經好些了,是麼?」

  「是,我覺得不暈了,眼睛似乎也清亮了些。」

  「不是『似乎』,其實心明瞭,自然眼亮。十三爺,你胃氣不展,飲食有虧啊!想不想吃點東西,比如桂花糕?」

  「桂花糕?」允祥眼睛一亮,竟不自禁嚥了一口口水,「真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它?我真的肚裡饑,想吃呢!」弘皎早已看愣了,過去三天裡頭,父親只勉強喝過兩小碗粳米粥!醒過神便一迭連聲命人「取桂花糕來!」

  賈士芳含笑看著允祥吃完兩塊桂花糕,親自從銀瓶裡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允祥接過來滋咕滋咕居然一氣飲盡,暢快地喘了一口氣,笑道:「總有兩年沒有這樣暢快飲食了,謝謝你,你怎麼搗弄的,也沒見你發功行氣,燒符驅邪的呀!」「十三爺,《道藏》三十六部經共一百八十七萬六千三百八十卷。習《洞真經》者僅通『上煉』之術,習《洞本經》者僅知『按摩』之法,習《洞神經》的略明『黃庭』之道而已。萬法通幽,豈能一格拘之?」賈士芳徐徐而言「那種故作玄妙,裝神弄鬼之輩,原是道家下乘之輩的勾當,十三爺叫他們哄了!──你想不想起來動動?」

  「當然想。」

  「能作到不能?」

  「恐怕不能。」

  「你能的。」賈士芳笑道,「人人都能走路,十三爺英雄豪邁一世,反而不能?你起來,自己下地,趿上鞋子走幾步看看。」

  允祥聽著他的話,好像從很遠處傳來,又好像清晰得耳語一樣,五臟中格格微響,像有一股熱氣在推撼著澀滯已久的經絡。一個念頭「試試何妨」剛剛閃過,已經不由自主推枕而起,恍惚之間已站立在地!

  「我起來了!」他驚喜叫道,通身的不適霎那間消失得乾乾淨淨,試著走了幾步,居然腳步健穩,高興得揚臂大呼:「我能走了!哈哈哈哈……」他舒展雙腳,甩著臂膀衝出門去。

  淨心精舍所有的太監宮女都驚呆了,如果不是眼前活靈靈的事實,就說是神仙下凡他們也不信允祥的病能好得這麼快!弘皎用虔誠得近乎崇拜的目光凝視著毫無自矜之容的賈士芳,「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連磕三個響頭,說道:「活神仙!你救了我阿瑪的命,我給你起一座觀,要賽過白雲觀!」

  「不是救命,是治病。」賈士芳目光幽幽地看著院外欣喜適意正在散步的允祥,微笑道,「任誰的命都是本自生滅,非大善大惡不能移。十三爺命不該絕,沉疴自然能起。」弘時看著這一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皇阿瑪也有病在身,我要薦仙長進內給他老人家療治療治!」

  說話間允祥已經回來,說道:「這一身汗出得痛快!」便脫外邊大衣裳。弘皎忙要阻攔,剛說了句「看冒了風」。賈士芳便道:「不妨事的。焉有冒風之理?方纔居士許願給我蓋道觀,我雲遊天下救物濟人,其實用不著。現在就住白雲觀,只是當客人不便,要能知會那裡張真人,將我的籙籍收在觀中,就足感厚愛了。」「這個有什麼難為的?我回去就用印,叫順天府辦。」弘時笑道,「要不是張真人早已敕封過,就要你主持白雲觀也是理所當然!」

  「道長,能不能就留在這裡?」允祥坐了炕對面的椅子裡,揩著汗笑道:「生死人而肉白骨這是大能耐,大本領。據小王看,凡有大本領人所不及之能耐者,必遭庸者之忌,在外於你無益。我願隨道長學一點呼啄性命之道,皇上龍體欠安已久,就便兒可以隨時調理。」賈士芳隨意端坐在允祥對面,笑道:「什麼都講究緣分。皇上的病如果該是貧道治好,他自然要召貧道去的。就比如王爺您,如果心裡壓根不信我,我來了也是束手無策。請十三爺留意,貧道閒雲野鶴之人,不願受一點規矩拘束。」他站起身來,對弘皎說道:「王爺原來吃的藥還可以接著吃。不吃也沒要緊,隨意兒些,想走動就走動,想吃就吃些東西。這也忌,那也忌,世間庸醫常以此賣弄學識誤人性命──貧道告辭,觀裡許多病人巴巴地等著呢!」

  一語提醒了弘時,園裡也有多少要緊事等著他辦,忙也起身辭出來,弘皎直送他們出門口才回去。弘時掏出金錶看看,對賈士芳道:「回頭怡親王必定有重禮謝你,我無物可贈,這塊錶是個稀罕物兒,捐給你,好麼?」賈士芳莞爾一笑,說道:「我是天下最懶散人,錶於你有用,於我實沒有一點用處。我曉得,三爺想讓我推一推休咎,可以實言相告,君王侯相命繫於天,非塵間術士所能預知。但敬天守命,莫不所向唯吉,大抵有所克削,都因是自克,雖有天命亦不可恃。目下王爺正在熏灼之時,因時而導勢,祺祥自在。」說罷飄然而去。弘時聽著這話泛得毫無邊際,只一笑當即升轎而去。弘時剛到園門口,便見光祿寺寺卿弘晏站在雙閘口東張西望,他是康熙長子大千歲允禔的大世子,地地道道的弘字輩大哥,已經四十五六歲了。允禔被圈禁時,他在黑龍江跟著巴海練兵,康熙晏駕時他又在岳鍾麒軍中應差,年羹堯敗事他又恰在江西催糧,小心謹慎得逢人就笑,從不在背後說一句別人短長。有這些好處加上幾次事變都不沾包,因而父親的事不但沒有連累他,秩位還多少陞遷了一點。弘時下轎,一邊精神抖擻往園子裡走,一邊打招呼:「大哥!在這等誰呢?」

  「是三弟吶!」弘晏一溜小跑過來,胖乎乎的肉一步一顫,到跟前笑瞇瞇說道:「你是當家人哩,大哥不找你找誰呢?」弘時看左右進進出出的人太多,笑道:「大哥,走,裡頭慢慢談。」

  於是兄弟二人聯袂而入,一路上到露華樓張廷玉那裡的官員很多,還有來來往往在園裡各處當差的太監見他們過來,紛紛側身避道,請安的,問好的,故作莊重的,彬彬有禮的各色人物俱有。直到進了韻松軒,弘晏才覺心裡安生。因見外廂有幾個官員跪著候見,弘晏屁股略一落座便笑道:「我方才從戶部過來。宗學裡兩處房屋都破敗了,今年幸虧雨少,不的早塌了,得要五千兩銀子修繕。還有咱們小字輩的兄弟下半年學費,得一萬多銀子,平郡王、英郡王、車騎都尉將軍允禡家三位郡主下嫁,兩位五千的,一位二千的……」

  「大哥嚕囌的多了我也記不著。」弘時笑道,「你無非想要點銀子,說個碼子給兄弟就是了。」「到底兄弟是如今攝政王!」弘晏笑道,「手面氣魄風度都出尖兒的,我方才和你一道兒走就想:今番也算狐假虎威呢!──我要五萬七千兩。」弘時不禁一笑,扯過一張條子在上頭批了幾行字交給弘晏,說道:「這裡忙,不虛留哥哥多坐了。說歸根兒,我們一個爺。記住這就成了,說不到虎還是狐的──別的沒有事了吧?」

  弘晏接了條子要走,又站住了腳,說道:「內務府昨個稟上來,二叔的病只怕不好呢!昨兒只吃了一碗稀粥,今兒水米都不進。內務府看管的人好歹勸著,中午才喝了半碗參湯。太醫院這會子去人守護,二叔已經昏暈不知人事,只口口聲聲要見皇上一面再西去。──你看,皇上這會子又不在北京,可怎麼好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弘時皺起了眉頭,「還有你父親,就關在二伯伯隔院,如今瘋得越發連人都不認得了。你想去看看他,是麼?」

  「不不不!」弘晏驚恐地向後趔了一下,雙手搖著說道:「我父親是亂臣賊子,我是國家忠良。三綱之內君臣大義為首,我怎麼會想到他!」弘時道:「就是想也不是罪,值得大哥嚇得這樣?如今可真夠熱鬧,阿其那得了乾嘔的症候,塞思黑在保定肚子疼,允䄉在張家口『眩暈不能自立』,十三叔和李衛咳血,田文鏡肝病,大伯伯瘋了,二伯伯病危……」沒有說完自己已經先笑了,「人仔細想來,竟都是累出來的病,連皇上──」他想說雍正的病也是累的,話到口邊改成「也為這個焦心呢!」

  弘時站起來悠了幾步,臉上已經沒了笑容,「大哥先回去。二伯伯和大伯伯那裡,我一會就指使太醫院,派最好的郎中去看脈。咸安宮上駟院都是要緊去處,內務府宗人府是朝廷直接管,也受你理藩院節制。告訴他們,就說我的話,兩處太監都要換一換。如今朝廷仍是多事之秋,他們垂死之人,不要沾包兒最好。」弘晏滿心的話,允礽是當過四十年太子的人,如今病危,至不濟弘時弘曆也要去探視一下,自己隨同前往,或許有機會探望一下父親。誰知這位三爺對自己盡自禮數周到客氣十分,連提也沒提這檔子事,心裡一涼,搭訕著便起身告辭。

  「大哥走好,有事只管找我!」弘時目送他出了韻松軒客廳,對身邊太監道:「我進來時見九門提督圖里琛在外間候著,請他進來吧。」那太監答應著出來轉了一遭,回來稟道:「王爺,圖軍門見大爺進來說話,先去見張中堂了,說稍等等再來。」弘時心裡一陣不快,略一思量,笑道:「那就先叫順天府府尹湯敬吾進來。」

  湯敬吾進來了。與他同時進來的還有上書房奏事處司官李文成,李文成抱著一厚疊已經拆封的奏折,輕輕放在卷案上,然後才打千兒行禮,說道:「王爺,卑職剛從風華樓過來。這些折子張中堂都看過了,方先生摘要,連日加急遞了皇上行在。上頭劃了圈兒的是要緊奏議,都放在上頭。沒有的到目錄裡,張中堂特意關照王爺,留心看保定胡什禮的折子。」

  「老湯請坐。」弘時擺手示意湯敬吾坐下,抽過目錄來看,前面幾份是山東山西和直隸藩司報稱「久旱無雨,秋賦可慮」請求朝廷預為地步,早籌賑災糧食調撥備用的,其餘的幾乎清一色的是議論田李之爭。盡自軍機處批交六部時,批文上明寫「實心王事者自有公論,黨援私結之風繼不可長」。但從奏折題目看,左田右李的折子還有一少半。弘時略一過目便撂了案上,見李文成要退出去,又叫住了說道:「岳鍾麒軍裡要兩千架牛皮帳篷,那個片子軍機處批了沒有?目錄上沒有見。你告訴張相,我見過人就過去。」李文成忙躬身回道:「岳軍門那是密折,皇上批轉了軍機處,張中堂已經處置過了,原折退回皇上,所以目錄上沒有。再回王爺,廢太子允礽病危。方才寶親王爺約了張相和方相去探視,這會子只怕在路上走呢!」

  弘時心頭一頓,突然有一種受忌妒被冷落的感覺,呆了一呆,擺手道:「你去吧。」因見圖里琛微微瘸著腿,馬刺踏得地板嘰叮作響昂然進來,弘時漠然一擺手道:「不用行禮了。剛剛兒我還派人去叫你,老湯也在這裡,我們談談。」

  湯敬吾咳嗽一聲正要說話,圖里琛卻搶先說道:「我先說。天氣早已入暑,我們軍裡常用的涼藥還沒發下來;還有夏裝,頂不到秋涼就稀爛了。我下去看看,軍士們都亂罵。有的營傳痢疾,一倒一片,連操都練不成。請三爺早點調撥些綠豆、甘草二花黃柏黃連。這是半點也耽誤不得的。」湯敬吾笑道:「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駐德化門的兵士和豐台大營的人,為爭買藥在德化桐君店前大打出手,一個店砸得稀爛,店主人告到我那裡,兇手又拿不住。請示三爺和圖軍門張雨軍門,怎麼平息了這事不傷和氣,藥店那邊也要有所敷衍。」

  「這件事我聽說了。」弘時看了一眼圖里琛,不知怎的,他一直覺得這個滿身傲氣的傢伙有點看不起自己。但圖里琛原在東北與羅剎周旋,是有名的孤膽將軍,擒拿諾敏是在他威勢正盛之時,故是最得雍正信賴的滿洲哈喇珠子。他也不敢開罪過甚。因又笑道:「店舖砸壞物品,由順天府賠償。圖將軍,鬧事為首的也要懲戒,這樣才能平復人心。張雨那邊我去說,你這邊自己處置,要帶枷示眾!」

  圖里琛其實對弘時也沒什麼成見,他天生的不苟言笑,加上頦下那道長長的刀疤,誰瞧了也有些心障。聽弘時說「枷號」,圖里琛冷然一笑說道:「我的人已經處置過了,為首三人梟首軍中示眾。其餘的十四人枷號三日。湯大人可以去看。但藥材還是得給,三爺,這誤不得。」

  「我稍等一會就叫戶部星火來辦。」弘時說道,「我想找你們另有差使。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無論在京在外,都歸你兩家管。他們是犯罪抄過家的,還都帶著家眷和大群的奴才左右侍候。這樣守刑,未免太舒服了。這些家人,如何柱兒、公普奇、雅齊布、翁牛行、吳達禮、毛太佟寶,自己逍遙法外不說,還到處捏造謠言,傳聞宮闈秘事,誹謗聖祖當今。不追究他們當初助紂為虐仗勢欺人的罪,按現在的罪,也斷不能再留京師逍遙法外為非作歹!」

  弘時接連點了許多人的名字,有的是允禩允禟門下已革犯罪官員,有些則是允禵府中太監家奴。主子失勢被圈禁,奴才們不服,四處串著搬弄是非,歷來都有,單允禩府兩千家人,抄家拿問走了不到一千,還有一千餘人,有指著主人四處告窮借貸的,有熟門熟路各衙門串著吃幫邊子官司飯的,有在酒肆大街使酒罵座指桑說槐的……種種不法情事皆都有的。弘時齊根兒耨了扔出京外,無論圖里琛和湯敬吾都覺得省心。湯敬吾先就鼓掌稱善,「三爺,這樣最好!這干子二太爺們故意尋事,有時真氣得乾嚥,那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活似一堆剁不爛煮不熟的滾刀肉!遠遠的打發出去,不但我們耳根清淨,就是八──阿其那他們,也少吃這些腌臢殺才們的掛累!」圖里琛卻細心,問道:「三爺這麼辦,請過旨沒有?四爺原來在這裡主持有話:凡屬阿其那塞思黑等幾個人有關的事,無大無小都要請旨。」

  「這是處置他們家奴嘛!」弘時木著臉說道,「我又沒有動他們本人一根汗毛!這件事明天早晨就辦。我給你們寫手令,出了事都是我的。」

  聽見沒有旨意,圖里琛便有些犯嘀咕,把允禩身邊人全部趕出京,流放外郡,這是幾千人的大發解,不請旨就辦,這個三爺也真是個暈大膽兒!他思量著,又問:「不知道御駕幾時回京?三爺別誤會。我本人其實心裡贊同你的辦法。不過事情不小,還是應該請旨。」

  「我不知道皇上幾時回來。」弘時冷冷說道,「你是九門提督,有直奏權。要請旨,我也不能攔著。」一邊說一邊去取胡什禮的折子。

  圖里琛和湯敬吾便覺無趣,訕訕辭出來。在韻松軒前假山石旁,二人不約而同站住了腳,圖里琛道:「有他擔著,咱們給他辦!」

  殿裡的弘時此時目光也是一跳。原來,胡什禮的奏折上只說了一件事,這直隸總督李紱五月二十三日筵請自己,席後談話說,「允禟罪不容誅,我們作臣子的不能叫皇上為難。老兄管著這事,可以便宜行事。」

  「他想殺塞思黑,還不想沾血,」弘時陰冷地一笑,「真聰明啊!豈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