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八福晉撒潑鬧御苑 喬引娣承恩會舊情

  弘時一記殺手鐧突然打向允禩,京華震動。允禩允禟允禵三位王貝勒府家人殘餘的也有將近四千人,圖里琛的九門提督衙門傾窠而出各府裡突襲攆人,直到辰牌時分才集齊,由順天府宣佈,允禩家人發往雲貴,允禟家人去廣西,允禵家人發遣湖南四川。那些家人都是拖家帶口的,立時哭聲動地。無奈人在矮簷下,水火棍子無情棒逼著,也只好扶老攜幼立時動身。三四千人的大起解,加上押送兵士衙役,總在五千人上下,出城又是盛夏白日,簡直像一支浩浩蕩蕩潰敗下來的軍隊。小的啼老的哭年輕的咒天罵地,景象慘不堪言,市民們盡有悽惶陪淚的。

  但官場與民間歷來不同風,老百姓見的是「形容兒」,官員們卻是用心「品味兒」。張廷玉和方苞一到露華樓,第一批送上六部的奏折,拆開來,竟清一色的是彈劾阿其那塞思黑的。輕一點的說他們「縱奴為非,不思改悔」,興頭大的,就開列允禩等人十大二十大罪狀,大逆犯上,覬覦帝位,乃十惡不赦罪不容誅之人。「伏願皇上大奮天威,效周公之誅管蔡,大義滅親,殺阿其那之黨於輦下,以儆天下後世亂臣賊子。」有的官員「反省」更為「深刻」,連帶著引申雍正御制《朋黨論》,從允禩之結黨不法為害邦國,聯繫到借科名結黨,「師生夤緣,勿曾思綱常,科第私援,詎念君父」。點名大罵李紱,如同錢名世一樣為「名教罪人,奸狡虛偽之徒」。也虧這班人文章來得快,天尚未午,已從大內軍機處轉到露華樓一百餘份。

  張廷玉已經三天沒有回紫禁城,和方苞一起住在清梵寺。弘時在韻松軒施為,他竟全然不知。一下子接到這麼多的奏章,心中驚疑不定,收拾了一下零亂的桌面,正要過風華樓那邊去見方苞,樓梯一陣響,方苞已經上來。他一揖而坐,笑道:「大王之風一夜,雲樹驟起波瀾啊!我那邊樓下樓上,和你這邊一般無二。」張廷玉道:「太反常了,出了什麼事呢?」

  「剛才我問過送折子的小太監。」方苞小眼睛眨著,椒豆一樣放著光,「韻松軒發令,三府男女丁全部起解雲貴川桂!這風的『青萍之味』就在這裡。」

  張廷玉目光悠忽望著窗外,良久,微微抽著冷氣說道:「我已知道這些折子來歷了。三爺魄力好了不起!」正說著,秦狗兒一溜小跑上樓來,張廷玉擺手厲聲道:「我和方相正議事。今天上午誰也不見,叫他們散了吧!」

  「不是……是……」秦狗兒扶著樓梯,結結巴巴說道,「是八福晉闖進園子,先去韻松軒,三爺不在,就奔這兒來了。」說著便聽樓下一個女人聲氣吼叫:「我男人還沒有革掉民王王爵!就算他犯罪,改名『阿其那』,我看你還不如阿其那體尊貴重!我是八福晉,頂尖的誥命也沒有革掉,就算革掉了,我還是安親王郡主──這個身份不能見見張廷玉?弘時這個小巴兒都嚇得鑽沙子逃了,張廷玉算他娘什麼阿物兒──閃開!」接著「啪」的一聲,似乎哪個人挨了她一耳光。張方二人一愣間,一個女人大腳片子噔噔響著已經上樓,頭上鏤金二層朝冠上紅寶石閃閃發光,顫巍巍飾著七顆東珠,身上穿著繡五爪金龍四團吉服褂,肩上披著鏤金領約,重金黃絛中貫珊瑚,片金綠朝裙下露著一雙天足,穿著青緞繡花鞋。年紀在四十歲上,形容卻依然俏麗俊爽,卻是星目含怒柳眉倒剔,盯著張廷玉──她就是允禩的結髮妻子、安親王岳樂的嬌女、京師王府頭號潑辣福晉觀音圖了。她怔怔地盯了張廷玉移時,忽然一屁股坐了樓板上放聲大哭!

  張廷玉忙叫:「快來幾個蘇拉太監扶起福晉──福晉,就是你方才講的,你是體尊貴重的人,不要這樣,有什麼話慢慢說……」幾個太監連扶帶掖地撮弄著觀音圖坐了矮椅上,那觀音圖越發扯鼻涕丟粘珠淚滔滔大放悲聲:「好張相爺哩……如今我還顧得上什麼『體尊』!當年死老頭子沒出事時……你也常去我府,我是這模樣兒麼?……張相爺你是這朝裡最大的官,也是當官最長遠的官。早先抄了明珠的家,索額圖也是圈死的,聖祖爺也圈禁過『阿其那』的兄弟大哥二哥老十三,家人們都是聽其自便聽其自散。哪有個狠到這地步兒,無論太監家奴,良賤老少一概充軍到煙瘴遠惡地的?──我那遭了瘟的老爺子!你這輩子都行的什麼善?都相與了些什麼兄弟啊……我那可憐無靠的老爺子,你都作了什麼孽,痛得七死八活的,連個端湯送水的人也不給留啊──」正哭得悽惶,一眼見允祉上了樓,觀音圖一躍身長跪在地,急速膝行幾步,連連磕頭,越發放開嗓子哭叫:「三哥,三哥……千不念萬不念,念起先前你們兄弟一處吃酒下棋吟詩寫字兒的份上,你就放他一馬……他快死的人了,還能壞了你們檯面上人什麼事……他平素口不離心地欽服三哥人品學問的……啊……嗬嗬……」

  「老八媳婦,別哭了。這事也不是衡臣靈皋的首尾。」允祉臉色蒼白,用陰鬱的目光看若觀音圖,「我去了一趟八貝勒府。老八看是病得不輕,你別在這泡著,快點回去是要緊的。我從我府裡已經撥過去二十個太監,暫時照料老八,皇上……皇上已經從承德啟駕,等他回京,自然還有恩旨。」觀音圖鬧了一場,心舒意平了些。她原本與允禩夫妻份上平常,人前逞強一輩子偏落了人後,藉機發洩而已,聽允祉給了台階,又說雍正返駕,也無心再折騰,起身掩面哭著去了。允祉長嘆一聲,坐了椅上默然不語。

  方苞和張廷玉處身在皇族角逐之中,也是十分為難,此時情況不明,更一句話也不敢亂說。

  三人對坐了不知多久,方苞才道:「三爺,方才說聖駕回鑾的事……」

  「上諭已經到了,先送上書房的。」允祉說道,「我是從老十六那邊過來的,」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如今遍北京城都在議老八的事,我查閱了上書房軍機處兩處檔案,皇上又沒有這個旨意。弘曆也不知道,弘時作事太孟浪了!」

  張廷玉和方苞都沒有遞話。弘時的孟浪勿庸置言,但誰能擔保他不是奉了密詔行事的?眼見一夜之間官場風頭大變,群起而攻「八爺黨」,袒護田文鏡攻訐李紱,都因弘時這「孟浪」一舉,即使不是奉詔行事,雍正也決不會替允禩說話。皇族奪嫡遺風和朝廷政見之爭絲蘿藤纏,五色迷離,誰敢在這時候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

  「皇上六月初七辰時到京。你們安排禮部預備接駕吧。」允祉心裡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弘時現在在弘曆的會琴軒,我這去給他們傳旨,就便兒先跟你們打個招呼:弘曆要主管戶部兵部的事,有這兩類折子,你們從明天起直接轉到會琴軒。」

  張廷玉和方苞起身鞠躬送行。張廷玉問道:「其餘的折子怎麼呈轉?」

  「仍舊轉到韻松軒!」

  允祉頭也不回,說著就去了。

  偌大的露華樓只剩下了方苞和張廷玉。一個是宦海老相國,一個是帝室文案奪班領袖,兩個人都是胸中城府文章包羅萬象的人,老辣深沉到了極處。許久,方苞才瞇著眼道:「昨天見了邸報,孫大炮要回京出任都老爺了。」「孫大炮」是御史孫嘉淦的官場綽號,最是剛直不阿守正敢言的。雍正元年不過是戶部鑄錢司的一個微末小吏,公然為鑄錢成色,和戶部滿尚書葛達渾二人扭打到養心殿,慷慨陳詞直犯九重。這是雍正初極時轟動朝野的一大新聞,雍正不但沒有加罪,反而接連升孫嘉淦的官,派往雲貴,為兩省觀風使。如今又要回京,由副都御史晉陞都御史了。張廷玉當然懂方苞話的題中之意,一笑說道:「瞧罷咧,也難說的。有些人原來敢說,後來就不行,官小時敢說官大時未必還敢,涉朝廷大政的敢說,涉天家骨肉又是一回事。」

  「我看俞鴻圖也是個有種的,」方苞笑道,「孫嘉淦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臨出京,我私地送他,他說,『靈皋先生記住我今天一句話,我是身負大罪,逃脫天羅地網的人。我為報父仇手刃仇敵,已經盡了孝,如今要作忠臣了。忠臣也有一般不好處,常為人君誤會,將來我若死於刀下,請你把這話原本轉奏皇上,足感厚愛。』」張廷玉聽了默默點頭,許久才蹦出一句:「我們辦事人難,三爺不好侍候,有梗直人幫著說幾句真話,會好得多。」

  方苞沒有回答,弘時比弘曆難侍候,是用不著說的。難就難在他不和你過心,你也不敢像對弘曆一樣誠心去傾談什麼。皇帝去承德前還諄諄告誡:「弘曆雖在外,和在內一樣,寶親王有的指令,要一如既往遵辦不疑。」如今卻把理政大權全部交了弘時,而寶親王只管了個戶兵二部!這是為什麼呢?弘曆又有什麼地方失愛於雍正呢?他的目光游移著,停在張廷玉案上新鑄的銅堪台上,那是給岳鍾麒新鑄的節制青海、甘肅、山西、陝西、湖南、湖廣六省兵馬的虎符──方苞眼睛陡地一亮:皇帝在承德接見了東蒙古諸王,又委岳鍾麒這樣的重任,莫非已在思量興兵討伐喀爾喀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假如真是這樣,弘曆主管戶部,徵調天下錢糧,又主管兵部,配備武官弁將,還不是天字第一號的要差?想著,聽張廷玉嘆道:「我們作臣子的,辦差不怕,吃苦不怕,最怕的是主子沒主見,怕的是天下多變。」

  「不怕。」方苞「嚓」地打著火,深深吸了一口旱煙,噴雲吐霧說道:「你瞧看吧,皇上不是個輕易變心的主兒!」

  ※※※

  六月六日,雍正的車駕抵達順義境內的李家峪行宮。這裡三面環山,夾成兩道谷,谷口相交處一大片沙灘空場地,潮白河縱穿南下。再向前一站之地即是通州,也就算是到了北京,往年康熙東巡歸京,文武百官都到通州郊迎接駕。從這裡丑時發駕,辰中時分剛好可以趕到。河灘地勢開闊,取水造飯也都方便,取這個地利,明珠為相時便建了驛館,張大擴建又為行宮,工程雖不奢華龐大,也有三座九楹大殿,配房二百餘間。到達行宮時,太陽剛剛壓到山頂,鄂爾泰安頓雍正在思黎居歇下。請朱軾陪著御駕,自己親自巡視行宮周匝,佈置關防,又命張五哥檢視軍士紮寨駐營,並查看明日大駕鹵簿名物等類,天將黑才算料理清楚。此時京師已送來了當日奏事目錄,還有禮部的迎駕儀程。鄂爾泰也不及細看,匆匆趕來給雍正請安。

  「難為你一路辛苦。」雍正和朱軾正在對弈,見鄂爾泰進來,邊抓子兒沉思邊笑道:「明天到家,朕給你七天假,好生歇歇兒。」說著,問引娣,「看熱水燒好沒有,先不忙洗澡,腳有些發脹,泡一泡。」

  喬引娣輕輕答應一聲出去了,一時便提著一壺水進來,說道:「這是茶房裡的熱水,一樣好用的。」將壺水傾了盆子裡,又兌了些涼水放在雍正腳前,便跪下扒雍正的靴襪。雍正笑道:「水和水不一樣,喫茶的水都是從玉泉山用水車拉來的,不該用來洗腳。」說著腳已泡進盆子裡,早有兩個宮女趨身跪過來輕輕替他按摩。

  這陣功夫鄂爾泰已看完禮部的奏折,雙手遞給朱軾,說道:「禮部奉韻松軒指令,六部裡主管尚書,還有一名侍郎到通州迎駕,各衙照常辦差,其餘大理寺、理藩院、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是司官以上,宗人府、內務府、太常寺、太僕寺、光祿寺、鴻臚寺、欽天監這些閒衙門九品以上官員到通州接駕。」

  「共是多少人?」

  「兩千人上下。」

  「兩千人不算少了。」雍正笑道,「大熱天兒,何必一窩蜂的都出城?」

  朱軾將折子輕輕放下,說道:「老臣以為簡褻了。六部所有九品以上文武官員都應到通州迎駕。」雍正一笑,說道:「朱師傅又叫上真兒了。何在乎他們那幾個人?朕當年陪聖祖回京,有時還專門降諭各衙門照常辦差,不必郊迎呢!」

  「不是這一說。」朱軾認真地說道,「聖祖在位六十一年,晚年幾乎年年都要到奉天熱河。皇上這是頭一次,應該示天下隆禮體尊──六部差事再要緊,也沒有尊君重要。這是第一層。」

  「嗬,還有第二?」

  「當然。」

  朱軾平靜地說道,「老臣也是扈從過先帝南巡北巡東巡的。只有禮部定的迎送儀程太繁,皇上可以減刪的,從沒有臣下自作主張削減,反而叫皇上加增的。這比第一層更要緊──不能開人臣擅作威福這個例!」

  雍正身上一動,已經沒了笑意。他輕輕用腳踢開兩個宮女,自己用腿對搓著,許久才道:「萬事都逃不出個理去,朱師傅的話對。倘若聖祖在外回鑾,朕在京,斷不能自行草率削減儀程。就照這個意思,你兩個擬一道旨,連夜發給弘時。不要一朝權在手,胡亂把令行──一個欽差回北京,六部也還要照例迎接關照呢?朕為萬乘之尊,冒著這暑熱來回跋涉,他們就迎幾步,走折了狗腿了麼?」

  「皇上又說左了。」朱軾笑道,「三阿哥絕沒有惡意的,不過他私地體貼聖意孜孜求治,不計己身宵旰勞苦──推求格致之間見小而忘大,如此而已。只用提醒他一句,三爺自然就明白了。」他說著,鄂爾泰已挽袖援筆濡墨寫了出來:

  朕首次東巡奉天、熱河,不計道裡艱辛盛暑似湯,原為獲天法祖、羈縻外藩社稷安謐計。爾等自思在京辦差之苦,較朕如何?爾弘時此事思慮未周也。即令闔京各有司衙門,九品以上文武行臣一體至通州迎駕,以示尊君敬天之腑誠。欽此!

雍正雙腳泡在水裡,腳趾適意地活動著,仰臉聽完這道詔諭,說道:「這『名分』二字虧聖人怎麼想,怎麼造作出來的!沒有名,不但言不順,而且事不興,禮樂不暢,而且使人無所措手足!想起那年二哥被廢,年羹堯進京亂走門路托靠山。也是這麼一盆水,朕光著腳教訓他:別看我在這裡洗腳喫茶,你規規矩矩跪在一邊侍候,那是胎裡帶──天造就了我們這個名分,警戒他不要舞智弄巧鬼迷心竅。他到底也沒把朕的話放在心上,落了沒下場。朕這裡有密折奏事匣子,你們有你們的私人函信兒──聽說北京城裡的事了麼?」

  「略知道一點。」鄂爾泰一欠身說道,「阿其那塞思黑允禵他們三家家奴太監全部發遣出京去了。還有,參奏李紱、隆科多的折子,請旨處置阿其那結黨亂政、圖謀不軌大罪的奏議哄動朝野──其餘的信息就沒有了。奴才在承德給家人寫信,叫他們不要左一封右一封寫信來,雞毛蒜皮的事只管說。別說回信,連看信的工夫也是沒有的。」朱軾道:「老臣的信多些,都是外省的。皇上召我回到樞位,自然外頭巴結的人多。臣給他們規定,不說官司,不說人事,不說自己官箴。因此,說上來的都是地方豐歉,天氣陰晴百姓乞望這些事。如今直隸旱得不成樣了,邯鄲以東怕要絕收了,到處都是祈雨的。單是武安,一天就曬死三個寡婦……讀這樣的信叫人落淚。南宮縣不知哪來三個道士。登壇作法下了一場透雨,道士們又藉機傳佈『紅陽教』,官府派人拿了這三個妖道,七千多人圍了監獄燒香磕頭,請求放了這幾個人。北京城事多,外府縣裡事情何嘗少呢?」

  雍正將腳淋出盆外,由著兩個宮女擦乾了,趿上鞋子適意地踱了兩步,笑道:「有些大事看大不大,有些小事看小未必小。南宮縣令想必是你的學生了?處之以正,師生也在綱常之中,朕不但不以為是朋黨,還要勉勵。你可以寫信告訴他,現在山東大旱,直隸大旱,山西晉東旱象也未解。三個妖人既能呼風喚雨,那再好不過,綁起來到處遊,哪裡旱哪裡去。下了雨就再換地方,不下雨就地枷號,申說上來依律處置。允祥如今也信這個。昨兒送來請安折子,說是身子骨大有起色,全虧了一個姓賈的什麼道士施法相救──」

  「賈士芳。」鄂爾泰插了一句。

  「對,賈士芳。」雍正臉上笑容一閃即逝,「果然有真本領特異之能的,自然要另當別論,聖人於鬼神之事存而不論,並沒說鬼神壓根就不存。春秋列國紛亂,民不聊生綱紀不維,聖人不能分心去研討鬼神之事而已。」

  當下三人又略談幾句各地旱災蔓延情形,因還要早起,雍正便命散了。

  ※※※

  回到北京第五天,喬引娣奉旨由高無庸帶著,到北玉皇廟探視十四阿哥允禵,雍正倒也沒有提出什麼苛刻的條件,只叮囑:「他是犯了國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黨。如今滿朝文武都在上折子議他們的罪。你若真的愛他,只好勸他安分向善,苦海有涯,或者有兄弟相和重歸於好的一日。他若執迷不悟相抗到底,朕仍是不能因私廢公。」話雖如此,雍正看著引娣時那種愛憐、惋惜,那種帶著期盼的沮喪,還是讓引娣一陣攪心的難過。她突然驚覺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不是用敷衍和應付的心情對待這個年齡比自己大一倍多的中年皇帝了。

  北玉皇廟街一切還是老樣子,十四貝勒府前還是那一大片海子,鏡面一樣碧綠的水,岸邊垂楊柳下擺著石條凳──那是王府興旺時官員們等候接見的地方──在炎炎的夏日下發著明艷的光,因為沒有風,活脫兒是一幅不動的風景畫兒。想起當初住在此地,每當傍晚時,允禵公餘帶著自己,一個從人也不跟,在池邊遠眺落日黃昏,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說詩詞、笑話兒和官裡的事,如今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喬引娣打心裡發出一聲悲惋的嘆息。

  高無庸帶著喬引娣繞過貼著封條的正門,從儀門進來,沿著甬道花渡柳來到貝勒府西花廳。守門的太監再次驗了內務府的簽票,放他們進去。一個小蘇拉道:「跟我來,十四爺在花廳後欄邊釣魚呢!」高無庸生怕說一聲「請接旨」,惹惱了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皇阿哥,一點頭便跟了過來。果見允禵坐在花廳欄邊的石階上,兩隻腳赤著泡在水裡,將一根釣竿沉在水面下,呆呆地望著魚飄子出神。因近前一步,輕聲道:「十四爺,奴婢高無庸給您請安!」

  「高無庸?」允禵回頭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水面,「什麼事?」「奴才奉萬歲旨意,來給十四爺傳幾個信兒,就便兒瞧瞧爺有什麼需用的,回萬歲爺請旨操辦。」

  「唔。」

  高無庸見他不理不睬,小心翼翼又道:「萬歲爺已經從奉天回來,初七到的京。」

  「唔。」

  「在奉天,主子接見了外祖公烏雅老王爺,老人家身子康泰,幾位舅老爺、姨媽都好,也問著十四爺好。」

  「唔。」

  「如今京裡正是多事時候。」高無庸說道,「隆科多已經從阿爾泰山回來,昨天下旨圈禁。各部官員紛紛都上折子請重處八爺九爺和十爺──」

  允禵拿著釣竿的手似乎動了一下,他沒有吱聲。

  「萬歲爺有意保全十四爺。」高無庸道,「爺住外頭有點扎眼。因此要給爺挪動個地方,請爺搬進咸安宮。萬歲說,『咸安咸安,大家都安寧』──」

  允禵「唰」地將釣竿扔進水裡,霍地站起身來,正要說話,一眼看見了站在紅漆柱旁的喬引娣,他的臉色立刻變得異常蒼白!

  分手已經兩年了,兩個人誰也沒想到會是在這個時候,這樣的情景下見面。斯人斯世斯情斯景為造化所弄,真正不可思議!引娣心中轟然一聲,覺得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澎湃衝擊得頭也有些暈眩,四肢都在顫抖。她軟著腳勉強前行一步蹲了個萬福,竟一時站不起身來,喉頭像被什麼梗著,嚶嚀沒了句:「十四爺……」下面的話都咽住了。

  「你說的『八爺』大約是阿其那吧?」允禵瞥了引娣一眼,他心中的悲悲楚楚只是一閃,旋即恢復了平靜,嘴角掛著一絲獰笑說道:「他如今又招惹了什麼是非?已經圈禁待死的人了,還是不肯放過麼?」高無庸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頭也不敢抬,就勢兒雙膝跪下服侍允禵穿鞋,下氣賠笑道:「爺知道,奴才是個什麼阿物兒?這都是國家大事,一句多話也沒有奴才說的。爺好歹體恤著奴才就是奴才的福。總之聽主子說的,您和八爺不是一例處置。不然,就不會請爺遷進宮去住了。」「我和老八還不一樣?真新鮮!」一臉譏諷之容,冷笑一聲說道,「大約是一個娘的緣故吧!你傳話給皇上,除死無大事。瞧我這身板,比在西寧時候還結實,我吃得飽飽的,養得壯壯的等著上西市。俗語說的『斬草除根,除惡務盡』,既然下了手,那就一不作二不休。別那麼小家子氣,只殺八哥他們。殺一個也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留下我,不怕我翻牆跑了,到外頭嘯聚山林扯旗造反?」

  高無庸硬著頭皮聽他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一聲也不敢遞腔,直到他說完才磕頭起身,賠笑道:「爺就說到天邊,畢竟您和萬歲一個娘,胳膊斷了連著筋呢!萬歲不是您想的那個料兒,他想要爺的命,說句不該說的,一壺藥酒就斷送了爺。這不,我來傳旨,皇上說引娣也著實惦記著您,叫她也跟著來,寬慰一下爺的心──引娣,你在這和爺說話兒,我各處看看房子,有漏雨的,該修的沒有。」說罷一躬去了。喬引娣已是滿臉淚光,緩緩站起身來,淒聲說道:「爺,可苦了您了……」嗓子一哽,已軟癱著坐了石欄上……

  允禵心裡翻江倒海,剎那間,山神廟風雪相遇,貝勒府擁膝操琴,馬陵峪淒風苦雨中死別生離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面前這個女子,在寂寥困苦中給過自己多少溫存和安慰,多少個煩惱之夜中她陪著自己或在燈下挑針刺繡,或在園林中對月詠詩,敲棋弄琴……而如今卻轉而去侍奉自己的死敵雍正!他又盯了引娣一眼,只見她穿著水紅紗褂,葱青寧綢裙子下露著弓鞋,蛾眉淡掃微顰,靨渦不笑亦暈,隱然已是少婦,綽約丰姿尤在與自己分手時之上,心裡乍然一陣酸溜溜的,譏諷地一笑,說道:「你出落得越發俊俏了。」

  「十四爺!」引娣壓根沒有聽出來。這短短的珍貴時間,她也不想說這些,因道:「您瞧著也還好。原來我想著不知道憔悴到什麼樣子了……還是您想得開。且熬煎著等著災星過去了……皇上其實也不算壞人,一直在惦著你,總還會有出頭的日子的……」

  「你怎麼還穿這樣的服色?」允禵惡毒地微笑著,「我原想你,又怕落了單相思,就全當你死了,看來你活得滿得意嘛!不過,雍正也忒小氣的,就封不了娘娘貴妃什麼的,你這樣姿質,還不該給個嬪御名號?我好像得喊你一聲嫂夫人了吧?」

  喬引娣一下子抬起頭來,用驚恐哀傷的目光盯著允禵,輕輕顫聲嗔道:「十四爺……您信不過我?我還是原來那個引娣!我沒有作對不起你的事!」

  「盯著我的眼睛!」

  「什麼?」

  「盯著我的眼!」允禵暴躁地喊道,「不許迴避!」

  引娣凝睇看著允禵虎虎有神的眼,她的眼神裡有詫異、有愛戀、有痛惜,也有憂傷,也有純真與勇氣,但是沒有允禵想察覺的膽怯與羞怯。許久許久,允禵垂下了頭,一蹲身坐在石欄下的石階上,雙手猛地埋住了頭,發出一陣受傷了的狼似的嚎笑:「你──你這賤人!我已經忘了你,你為什麼還要來看我,既然對我有情,你當初為什麼不死?!啊嗬……」幾個守候在花廳門口的太監聽見哭聲,從牆角伸頭看了看,又縮了回去。

  「十四爺,我來看你,實在想的慌。」引娣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挨身坐在允禵身邊,哭著道:「我沒有死,是死不成。我也不甘就那麼尋了短見。皇上待我很好,沒有欺侮我,我覺得還有臉有指望見你……」

  允禵擦乾了淚,抬頭怔怔望著湖水,說道:「指望!我還有什麼指望?我原本就不該來,不該生在這帝王家!」引娣慘笑著在他身邊跪下,說道:「寧耐些兒熬著……爺還能跳出牢坑的。等你災星退了,自然還是人上之人。」她一長一短說了自己入宮後的情形,又轉述了雍正的囑咐,又道:「聽人說八爺的奴才還在外頭亂嚼舌頭。朝廷下旨三家的家奴都充流到遠處了。萬歲說,為了這個天下,真逼急了他,他也只得擔上殺弟的名聲──十四爺,他是說得出也真作得到的──你和八爺不一樣,何苦攪到那堆裡去?何苦硬要背他的黑鍋?聽聽引娣的話吧……我能騙我的十四爺不成?」允禵這才知道外面的情形,雍正為了上下同心求治,決意要徹底掃蕩允禩的氣氛了。想想允禩平素並不和自己知己,相互提防著,也和皇帝差不多,自己何苦硬要墊在裡頭替這個八哥拉硬弓?思量著,允禵一腔熱血都化作冰水,他心灰意懶地嘆息了一聲,說道:「在人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也認了!」

  「爺這樣想,就是爺的福氣。」引娣遠遠見高無庸散著步子過來,心裡一陣酸楚,哽咽著道:「爺的辮子鬆了,我再服侍一次吧……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說著替允禵打開了頭髮,細心用手慢慢梳攏了,歸總兒打了辮子,將自己頭上一根蝴蝶結解了替他挽了結,不無依戀地站起身來。

  高無庸打心底裡嘆息一聲,慢慢踱過來,向允禵一躬,對引娣道:「時辰早已過了,咱們該回去了。」

  一剎那間死一樣的沉寂,允禵遲鈍地站起身來,引娣向他蹲了兩個萬福,說道:「奴婢去……去了。」

  「還能再來麼?」

  「要活著,要等……」

  「你去吧!」允禵背轉了臉擺著手道,「你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