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引娣回到暢春園澹寧居,正是申牌時分,小宮女春燕告訴她皇帝在梵華樓賜筵,和一個大將同席共餐。還說有個山西口音的年輕人,說是五寨縣的,在園門口向太監打聽她的下落。引娣滿心淒楚,又熱又乏,起先心不在焉,見說打聽自己,才留了心,問道:「他打聽我?有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什麼名字。」春燕年紀尚在稚齡,迷迷糊糊搖頭說道,「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吧,我沒見,是雙閘口守門的小蔡說的。」引娣問道:「小蔡就沒問問他來尋我有什麼事?」「問了。」春燕說道,「那人說他姓高,是你鄰居,進北京跑單幫,折了本錢,想找你想辦法拆兌幾個盤纏錢。這種事宮裡有規矩,不奉旨是不得見面的。小蔡請示了守門的張五哥,五哥這人你知道,最厚道的,自己出了十五兩銀子打發那姓高的去了。」
引娣聽了呆了半晌,仔細想了想自己並沒有姓高的親戚。自離家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的娘老子,後來捲進雍正和允禩兄弟相鬥的感情深波之中,竟沖淡了自己思親思鄉之情。娘的滿帶愁容的臉在眼前一晃,她的心像猛地被針刺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但此時再著急,人已經打發走了也是無法。引娣還要再問,見允祥和方苞廝跟著遠遠踱步過來,後頭還跟著一個黑衣年輕人。她此時什麼人也不想見,一句話也不想說,只對春燕道:「我身子不爽,裡頭歇著,萬歲回來只告稟他一聲就是了。」說罷抽身匆匆進去,躺在自己床上,輾轉反側思量著,只覺得愈思愈苦,不覺已是淚濕枕衾。
允祥在清梵寺養病,已經三年不出寺門一步,此時出現在澹寧居,所有侍衛、太監宮人皆都新奇驚訝。秦狗兒率著眾人一齊請下安去,笑著道:「爺可是大安了,只是面目還清減些,這裡的奴才們日日想,夜夜盼著爺康復。阿彌陀佛!總算見爺歡歡喜喜又進來了!」允祥含笑命眾人起身,笑道:「你們哪裡是想我,只怕是又想打我的抽豐,或者犯了錯兒撞我的木鐘,在主子跟前替你們說情的吧?」
「想爺也是真的。爺在跟前兒,主子脾性就好些兒,奴才們差使好辦也是真的。」秦狗兒順竿兒爬著奉迎,嬉笑著道:「四川提督岳大帥進京來了,主子的賜筵君臣同席說話,張相和朱相,鄂中堂都在那邊陪著。爺想過去,奴才去稟,萬歲爺必定歡喜不盡的。主子今早還說後兒是主子娘娘冥壽,要作法事演戲。只怕十三爺趕不得熱鬧,瞧爺這身子,竟是不相干了!」說罷偷眼看了那個黑衣人一眼。允祥笑著對方苞和黑衣人道:「方先生、士芳,我們就在這等會吧。」賈士芳一笑,說道:「萬歲已經筵畢,和幾位大人都過來了。」
方苞雖是儒學大家,幾次見賈士芳,已知此人確有異能,正猶疑間,果見張廷玉和岳鍾麒一左一右挨著雍正皇帝,弘曆、弘時、鄂爾泰隨在岳鍾麒側畔說笑著踱過來。三個人忙都俯伏地迎接。雍正只盯了賈士芳一眼,滿臉卻是笑容,說道:「十三弟,早就說過你在朕前免行參禮的嘛──都進來吧!」允祥三人忙叩頭起身,允祥拍著岳鍾麒肩頭,笑道:「東美大將軍真活得結實!打小兒我見你就這模樣,現在見你還是老樣子,你吃了長生不老藥了麼?」
「十三爺取笑了,奴才其實也老了。」岳鍾麒笑容可掬,「在川時我想著十三爺不定病成什麼樣兒呢,看來竟是一點也不相干!只是還消瘦,臉色也蒼白。爺還得保重啊!」說笑著一齊進殿,又重新向雍正見禮。
雍正心情看上去頗好,吩咐眾人坐下,嘆道:「今兒真是齊全,就是往常開御前會議,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有病,總有些不盡人意處。東美方才說,四川去歲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今年全部換了聖祖爺親自育出來的『一穗傳』雙季稻,估約比去年還要長出一成。如今兵精糧足,厲兵秣馬單等朕的一聲號令,就可由青海西進新疆,朕心裡說不出的歡喜。」
「四川存糧可支一年軍用。」岳鍾麒氣度雍容,臉上泛著紅光,在杌子上微一躬身,聲朗氣足地說道,「奴才身受兩世國恩,不敢不用心練兵,今秋新糧下來,再請旨從李衛處調撥一百萬石糧,就可移兵西寧,來春草肥擊鼓西進。策零阿拉布坦一隅跳梁,擋不住我天兵一討!」
「今天不議軍事。」雍正笑了笑,接過春燕遞過的熱毛巾敷在左頦下,說道:「朕實想不到十三弟竟爾康復,如此神速真出人意外──十三弟,這位想必是賈先生了?」
賈士芳是隨著眾人「賜座」坐下的,早已覺得不安,聽得皇帝問及,就勢兒跪了,叩頭道:「道士草野黃冠,聖化治道之餘流,焉敢謬承『先生』!皇上過譽了。」
「嗯。」雍正不冷不熱地一笑,說道,「只要有真本領,那又何妨呢?你的道號?」
「貧道道號紫微真人。」
「好大的名字!」
賈士芳連連叩頭,說道:「貧道自生人世命犯華蓋,父母有緣得遇異人,以《易經》演先天之數點化,如不從道,克盡我家七百老小性命,自身潦倒溝壑窮死為餓殍。如若捨身三清,則為紫微星前執拂清風使者。三歲即上江西龍虎山,斬絕人間祿籍,我師婁真人為我取號『紫微』,貧道雖有些小術小道,其實盛名難副。常自內愧,畏命敬數,從來不敢自稱這道號的。」
「那個替你推造命的是什麼人?」
賈士芳頭在水磨青磚地上碰得山響,卻不言語,雍正知他不願說,嘆道:「既不能說,敢就罷了。你很有些神通,治好了不少人的病。李衛的喘病,怡親王的癆疾都大有起色。他們都薦你是有道之人。」賈士芳舒了一口氣,說道:「那是十三爺,李大人自身祖德自身修為,又托了皇上齊天洪福,貧道怎敢貪天之功!」
岳鍾麒原是賜筵後隨同過來謝恩的,因雍正說「不議軍事」,就有點坐不住,見是話縫兒,忙伏身叩頭道:「奴才營務裡有些細事,六部裡還要走動走動。主子沒有別的事,奴才要告退了。」雍正笑道:「我們不誤你的軍機。你去吧,有些事弘曆也作得主的,就不必一一奏朕,有見地不一的要商酌著辦,不可掉以輕心!」岳鍾麒自叩頭辭了出去。
「不過,朕還不能全然信你。」
雍正倏然間斂去了微笑,又對賈士芳說道,「既然朕自己『齊天洪福』為什麼常年身熱不退,睏倦難支,且下頦上常出微疙瘩久治不癒?衡臣,你相信這些道術麼?」張廷玉手一擺,極乾脆地說道:「老臣不信。」
賈士芳雙手據地,仰面凝視著雍正,又看了看張廷玉,說道:「貧道初覲天顏,膽氣不壯,皇上若能賜酒一杯,貧道可立解皇上病楚。」雍正大喜,忙命:「高無庸,叫引娣端一碗酒來給他壯壯膽氣。」
說話間引娣已經出來。她原在自己房裡躺臥著,滿心淒楚無以自遣。春燕墨香幾個丫頭都進來說外頭進來個能未卜先知的活神仙正和皇帝說話,拉拉扯扯一塊兒到西隔柵外偷看偷聽。聽見傳喚,引娣忙在隔柵後倒了一小杯酒,雙手捧著裊裊婷婷送到賈士芳面前。賈士芳看見她,怔了一下接在手中,咕咕一飲而盡,定神又看看雍正君臣,說道:「萬歲恕貧道質直。紫禁城、雍和宮中都有戾氣不散,似有不得血食之怨鬼作祟,戾氣沖犯中央土星帝座,自然於龍體有礙。以祭奠血食發送,元神不損,自然就康復了。」
「怨鬼?戾氣?」雍正皺著眉,死死盯著賈士芳,「你說詳細一點。誰冤殺了人,又是什麼樣的人?」賈士芳搖頭道:「貧道術數有限,天眼法力有限,不能詳細。萬歲只要思量一下就知道了,駐駕紫禁城,不如在暢春園安寧,在暢春園,又不及承德,承德又不及奉天。若是如此,貧道說的就不假。」雍正微微仰著臉想想,似乎確實是這樣。正要再問,張廷玉笑道:「大內紫禁城自前明至今數百年為帝尊宴息起居之地,冤殺的人還少了?道士說的大實話,真可笑!」方苞也是格格地笑,說道:「『戾氣』大約就是所謂的『陰』氣了?數百年古屋老殿,焉得沒有點陰氣?」
賈士芳知道,不顯本領,終究難使這些人信服,因道:「二位大人誠然說的是,皇上,您現在頦下的微疙瘩怎麼樣!貧道當場為您療治。」雍正將熱毛巾取下,摸了摸,說道:「這疙瘩起來又有五六天了,吃藥熱敷,再有十幾天也就平了。」賈士芳低頭喃喃吟誦幾句,沒有再和雍正交談,卻對張廷玉笑道:「相爺和方先生都是正統儒學,識窮天下。豈不知大道淵深,焉在口舌之間?方先生您左臂骨上有一骨刺,每隔半月疼痛不能舉臂,可是有的?」
「有的。」方苞一下子睜大了眼。
「張相爺,您的長公子前年騎馬顛下來摔傷,右腿行走不良。」賈士芳平靜地問道,「可是有的?」張廷玉笑道:「這事知道的人多了,不足為奇。」賈士芳笑道:「您可派人現在回去瞧瞧,貴公子的腿已經行走如常!」
張廷玉一怔,笑道:「誰聽你這牛鼻子胡說八道!」雍正卻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高無庸,你親自騎快馬去看,立即回來奏朕!」
「扎!」
「這是張相爺家務處置有舛天和之報。」賈士芳冷峻地說道,「張相好生回顧,有沒有不仁不慈之處?」
張廷玉心裡轟然一聲:這何待「好生回顧」,他的二兒子張梅清隨他來京,私地和一個青樓歌伎要好,被他發現,打得死去活來,女的也自觸而亡,多少年想起來自咎於心痛楚悵惘。此事極為隱秘,竟被賈士芳一語道破。張廷玉一時竟呆怔無語,賈士芳笑道:「請皇上再摸頦下,請方先生再摸摸骨刺,看看如何?」
雍正和方苞原已看呆了,此時驚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觸摸患處,都是平滑滋潤──居然在頃刻之間,患處消逝得無影無蹤!
「真有神仙?你真的是神仙?」雍正大吃一驚,霍然起身悠了幾步,但覺心明氣爽,望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怪人,半晌才問道:「那方先生又是因什麼得病呢?」賈士芳嘆道:「方先生乃是一代文星,他要鄉居著書,誰給他難受?他已墜入塵俗紛爭之中,有了名利之心,機械陰謀為鬼神所忌,只是無大惡,所以小示懲戒而已。」
方苞心中此刻感慨萬千,自己棄文從政,身為天子布衣師友,雖然只掛了個侍郎銜,其實已是權柄不下樞相的熏灼重臣。自康熙晚年進京,在諸阿哥黨爭之間幫皇帝出謀劃策,各方周旋,說個「機械陰謀」也真不是冤枉了他。思量著喟然一嘆,說道:「賈道長言之不謬。我身處其間雖然為難,也只能勉從聖命,這是不得已的事。」
「這畢竟都是小術小道。」雍正陡地起了一個心念,說道,「三清大道,宗旨也是濟世救人。如今數省天氣亢旱,各處乞雨無效,你既有通天徹地之能,能否乞雨來,此一功德,天地必定鑒諒!」
賈士芳怔了一下,叩頭道:「皇上此一念之仁,上通九天下徹三泉。何必乞雨?雨已經來了!」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將目光轉向大玻璃窗。眾人隔窗望去,依然驕陽似熾花樹明艷,朱軾不禁笑道:「這個玄虛弄得過分──」話沒說完便聽西邊極遙遠的地方一聲響,極似一堵高牆突然坍塌,「轟」然一聲雷響,撼得大地都微微顫抖。便聽遠處傳來太監們驚喜的吆呼聲:「雨來了,雨來了!好黑的雲……」雍正霍然而起,親自挑簾出外,站在澹寧居丹墀上極目西望,只見遠在天邊沉沉一線濃雲如墨,漫漫靄靄冉冉而起,中間一帶一團蘑菇似的黑雲被陽光鑲上一層耀眼的金邊,湧動著,翻滾著,似乎緩慢又毫不猶豫地愈升愈高。隱隱間傳來車輪子輾過石橋樣的雷聲。雍正見園中大小太監亂成一團,忙著搬運晾曬著的草苫被褥木榻等物,招手叫過秦狗兒命道:「告訴他們,所有曬在外邊的東西一律不許往屋裡搬!」
「萬歲!這雨來得不善。」
「放屁,這雨來得最善!」雍正厲聲喝止道,「所有太監全部出屋子,不許避雨,衣服不濕透不許回屋裡!」雍正說罷轉身回殿,卻不過東暖閣來,只招手叫過引娣,命她端水來盥手,拈著香喃喃禱祝幾句,這才滿面笑容過來,說道:「賈道長,了不起!」賈士芳頓首叩頭說道:「這是皇上的洪福善願上恪於天;這是天下百姓熙然向化王道祥和之氣凝,確與貧道無干。」「能醫病祛邪,能未卜先知,即是非常之人。」雍正笑道,「道長且回白雲觀。朕隨後就有恩旨──高無庸,派兩個太監跟著真人隨時侍候!」
賈士芳去了,此時已是漫天漠漠濃雲,轟鳴的雷聲中涼風習習,「唰」地一陣銅錢大的雨點掃過又停下來,接著又是兩次,已是大雨如注,殿宇中已變得黃昏一樣晦暗。
「皇上,」淙淙大雨打得竹木一片山響聲中,朱軾說道,「賈士芳乃是一個妖人,決非善類,皇上萬萬不能重用!」
天上一個明閃,旋即殿中不復晦暗,緊接著便是爆竹在悶罐子裡響似的雷聲。所有的人心裡都是一縮。朱軾在雷雨聲中語調顯得異常從容安詳,「皇上篤信佛釋已是不該,如今又信黃冠,更是不應。這些小信小惠春秋以前何嘗沒有?唯其不是修治天下生民生業的大道,所以聖人棄置不論。所以後世賢人如董仲舒者毅然罷斥!」他話音剛落,允祥接口道:「朱師傅,您說的很對。但不能重用,不是不用。他現能治病,也許是天意讓他來為皇上療疾的。」朱軾沉靜地說道:「十三爺,既用又不能信用,我說的不過是警惕防範而已。」
「奴才從侍聖祖時,聖祖爺也訓誨過這事。」張廷玉吁了一口氣,「先賢伍次友老先生曾諫聖祖:天設儒釋道,以儒為正統,譬如五穀養生育人,釋道譬如藥石,可以小術輔佐治道。至於以術數符令通幽鬼神,又等而下之。像賈士芳之流,即使人主有用他處,可視為俳優太監,阿貓阿狗之類,即無大害了。」
雍正扶著自己已經平滑的下巴,望著窗外的大雨只是沉吟,方才一心要賈士芳主持天下道籙的心已經涼了下來。鄂爾泰在旁又道:「奴才以為朱師傅張廷玉講的都是正理。說實話,方才奴才也為賈士芳道術震駭。細思可慮處更多。他參透天機,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予之必能取之。能治人病,難道不能致人生病?請皇上留意。」
「醫家所謂牛溲馬勃敗鼓之皮皆可入藥。」方苞笑道,「他如今現能為皇上治病卻苦,就是有用之人。諸公的話我也同意,戒備一點是該當的,但也不可疑慮太重,杯弓蛇影反而嚇了自己。就安置在長春宮,用得著叫他,用不著他就去自行修煉,相安無事有何不可?」
雍正的心鬆弛下來,笑道:「就照靈皋先生的辦吧。就算御醫一樣養起來也不為無益。」因見引娣一直發呆,問道:「引娣,你怎麼了?」喬引娣一個驚怔回過神來,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大人們的話我不懂。我死也不明白,賈神仙這樣的人會沒有用處?天下這麼大,哪裡鬧旱災,哪裡鬧澇災,就請他作法下雨,退洪水,不就年年豐收,省了皇上大人們多少心呢!」雍正笑道:「要是念幾聲咒就天下太平四海豐稔,皇天還要降生什麼天子君臣,何必設這麼多文官武將白吃閒飯?」
一語說得眾人都笑了。雍正正容說道:「不管怎麼說,有這場喜雨,省了我們多少心,幾處遭旱災的府縣,用不著預先想著調糧賑災的事了。不說這個賈士芳了,有幾道詔諭要立刻明發。趁你們都在,弘時先說說,大家參酌一下。」弘時和弘曆從侍在雍正身後,從康熙傳下來的規矩皇帝與大臣一處說話,阿哥們不奉旨不能插言。所以賈士芳演法時他們盡自驚詫,都忍住了沒有說話。只是弘時對賈士芳這一手本領傾倒得神魂迷離,只顧自己想心事,後來大臣們議論的話都聽得斷斷續續,聽雍正點自己的名才收回神來,一躬身說道:「是。」又怔了一下,才道:「一件是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還有隆科多的罪,六部和外省──除了兩廣和福建的折子沒到,西藏蒙古例不參議外──都已收齊匯總。阿其那是結黨亂政圖謀不軌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大不敬罪五條──私藏玉牒,自比諸葛亮,還有將聖祖手書賜字貼在廂房裡。欺罔罪四條,淆亂朝政罪三項,奸黨罪六條,不法罪四條,貪婪罪十六條,共計是四十一大罪,既已匯總上來,處分的旨意不宜拖得太久。」
「這不是一回事。阿其那作的是皇帝夢,隆科多作的權相夢。」雍正笑道,「弘時理得不清爽,說的也還明白。你們看該怎麼辦吶?弘時你自己是個什麼主張呢?」弘時掃了眾人一眼,說道:「王法無親。既已交部議處,只能按大清律辦。阿其那圖謀不軌,覬覦帝位,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按律即應凌遲處死。隆科多欺罔亂政奸妄不法,但尚無篡逆顯跡。腰斬之刑已廢,應綁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兒子思量,幾個人固然罪不容誅,到底都是天家骨肉,皇親國戚,皇上仁德戴天遮地,可否略從緩減,將阿其那塞思黑和隆科多置斬立決,允禵令其自盡,既合國法又顧全親情。」
他聲音不高,但說得斬釘截鐵,有理有據有情,殿中人人都是心中一凜。此時外間風雨更大,滿院竹樹在黯黑的天穹下搖曳婆娑,像有無數鬼神奔走舞蹈,更增了殿中詭異陰森之氣。一陣捎帶著雨星的涼風透窗襲進來,連雍正都打了個寒噤。
「恐怕重了一點。」弘曆雙眉糾在一起,凝神盯著殿角,「阿其那覬覦帝位固然是情實,但我覺得還算不上顯跡。聖祖爺在位時他們是皇子,即有非分之想,也還有情理可據。如果窮治當年的事,在朝大臣不知還要捲進多少。兒臣以為可以界分一下。聖祖朝的罪治他結黨亂政,雍正朝治他不尊皇綱無人臣禮的罪。至於隆科多,不過是個擅權奸妄,念其在聖祖晏駕時是託孤重臣,高牆圈禁起來,以為人臣結黨鑒戒也就可以了。這是兒臣芻蕘之見,請皇上聖明燭照。」
弘時卻是一心要致這幾個人於死地:允禩固然已經得罪到了死處,隆科多更是手中還捏著自己不少的把柄,活著都是自己心病。因此,弘時不緊不慢地反駁道:「在交部議處之前,這幾個人其實早已抄家軟禁。如若無須重處,根本不用交部。現在萬口一辭,又有煌煌明詔,如果不溫不火又放下來,群下以為朝廷只是虛聲恫嚇,難以杜絕黨援營私之風。四弟,這也很可慮的。」
「交部議罪也是處分。」弘曆笑道,「允禩黨眾早已離散,根本無力撼動朝政。只是他們慘淡經營數十年,私恩小意兒結交人心,有些人尚識不透阿其那偽善面目而已,這一番議罪也使不少人看清了他們。教而後誅,留點餘地還是好的。」
「你說這是不教而誅?這置父皇於何地?」弘時騰地紅了臉,「我倒弄不明白你了。孔孟的書寫出幾千年了,他們沒有讀過?」
雍正見弘時動了意氣,不禁一笑,說道:「這是議政嘛。朕聽你兩個說的都是循著道理說的,何必這麼躁性。祥弟,你看呢?」允祥素來看他兄弟不分軒輊。他自己飽經滄桑,雅不欲以垂死之軀再捲入阿哥紛爭中,但弘時這次驅趕三千犯罪家奴遠戍,自己近在咫尺,竟連個商量也沒有,難免多少有點慊心。因笑道:「這幾個人都已經是籠中鳥、落水狗,處死他們和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竊以為皇上初衷,不過讓百官議他們該當之罪,讓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出醜形而已。殺不殺的,只要這一條收了成效也就夠了。」
「弘時這番留守北京,諸事都辦得好。辦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趕走了阿其那的三千殘餘黨羽。」在轟鳴的雷聲中雍正的臉忽明忽暗,「因為這些家奴雖然沒身份,卻有工夫。天天造謠生事,裝可憐相替他主子招搖過市,攪得北京沒一天不出謠言。這還在其次,有些個官員離了這個『黨』不能活,阿其那只是改了改名字,照樣前呼後擁,照樣養尊處優,就下不了這個狠心與『八爺黨』分道揚鑣──因為他還帶著僥倖心,心裡還多少有點指望嘛。所以放逐令一下,鋪天蓋地彈劾奏章也就上來了。」
鄂爾泰邊聽邊想,他覺得雍正對弘時此舉效用估量得過高了。因從容奏道:「皇上,這些奏章有真有假,有的倒戈一擊不過是投機轉舵,其人品實不足取。請萬歲爺聖鑒!」
「有時假的也是好的,大致好就成了。」雍正緩緩說道,「過去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知府俸祿一年百把兩,三年哪來十萬?還不是從耗羨裡摳出來的?如今耗羨歸公,最衝要的肥缺一年也就五千兩養廉銀子。他們各地上表都說是『沐浴皇恩,竭心贊同』,其實天曉得鬼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朕看十停裡頭,假的倒佔九成──你剝了他八萬五千兩嘛──這層紙不要捅破,捅破了都成『真』的了。可什麼事也做不成了。」他呷了一口茶,自失地一笑,又道:「三床錦被遮蓋些,不過如此而已。比如夏天,有時就是扒淨了衣服也還是熱。但街上並沒有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行人。照樣有衣冠楚楚的,至不濟也有條短褲。明知穿上是『假』,還是不能不穿。這就是人!」
雍正正長篇大論說真道假,一轉臉見高無庸在隔柵邊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便問:「什麼事?」「二爺──允礽不中用了,還沒嚥氣──太醫院的人陪著他身邊侍候太監都來了。」雍正怔了一下,果見兩個淋得水雞似的人站在殿門口,因道:「進來吧。」不等二人報名行禮便問道:「允礽很不好麼?」
「前七天頭就報了病危。」那御醫凍得嘴唇烏青,磕頭回道:「太醫院去了三個醫正給親王爺看脈,昨天夜裡氣擁神昏,三焦不聚,已有離散之象,左脈尺浮、關滑、寸芤;裡脈尺伙、關穡、寸微幾乎不可扶。皇上知道,這府會太倉、藏會季脅、髓會絕骨……八會絕而不通,更兼著──」他還要往下嘮叨,雍正不耐煩地一擺手止住了他,陰沉著臉道:「你是顯擺能耐還是報說王爺的病?到底現在怎麼樣?」御醫嚇得渾身一抖,連連叩頭道:「回萬歲爺,王爺已經到了迴光返照的光景兒,只在兩個時辰上下了……」
雍正點點頭,又問太監:「你們爺有什麼話?」太監忙叩頭道:「王爺只是流淚看兩個世子,沒有囑咐的話。指著櫃上平時抄的經書吩咐奴才說,『我死了,你把這些經書轉呈皇上,皇上是佛爺轉世,最愛這個的。』……」說著便拭淚。
「二哥……」雍正輕聲念叨了一聲,已是潸然淚下。幾十年恩恩怨怨離離合合風風雨雨一下子湧上心頭,潮頭一撞,又緩然回落……聽到允礽末路語,雍正只覺得五內都在沸騰,滿腔都是悲酸的往事,他拭了一把,淚水緊接著又湧了出來,只是怔著不出聲。滿殿人俱都神色黯然。喬引娣自入宮,每日見雍正不是批奏折就是見人,雖也嬉笑怒罵,卻是嚴剛多於溫存,從沒見過雍正傷心到這份兒上,當下也不言聲只擰了熱毛巾遞給雍正。雍正揩了一把臉,抽咽著氣問允祥:「二哥早年的太子鑾駕,現在還在麼?」
「回皇上,都在毓慶宮封著。」允祥卻不像雍正那樣難過,從容一揖說道,「不過年代久了,有的地方拔縫,得修理一下才能用。」雍正道:「現在是要安慰二哥的心──高無庸,傳旨給毓慶宮,立刻啟封,把鑾駕抬到允礽那裡,點上燈擺開,一定趕在他嚥氣前叫他親眼看見,傳話給他,就說朕的旨意,他身後朕仍用太子禮發送!」
「扎!」
「快去!」雍正斷喝一聲,「一個時辰辦不下來這差使,你的壽限就到頭了!」
「扎!」高無庸臉色蒼白,趴下磕了頭,幾乎連滾帶爬地出了殿。雍正沉吟了一下,嘆道:「朕不能親自去了。一來見面彼此更傷心,二來不願他以臣子身份死在朕面前。本來弘曆去一趟最合適,因還要商議岳鍾麒的事,弘時去走一遭吧!」
「兒臣遵旨!」弘時聽雍正話音,似乎更看重弘曆,但轉念又想,自己乃是代天子親臨,這身份也不寒磣,因一躬身說道:「兒臣一定好生撫慰,可否說一句,『請二伯伯靜養珍攝,早點用藥也不是不能指望的。皇阿瑪說等二伯伯康復,還要召您到西山品玉泉』,這樣更能慰藉他臨終之心。」
雍正聽著,臉上竟泛出一絲笑容,說道:「很好,就這樣,你快去吧!就在他身邊侍候著,有什麼遺言帶回來就是。」「是!」
弘時出殿,看看風雨如晦的天色,吁了一口氣,披了油衣,急步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