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雍正帝苛察論人心 誠親王政暇娛府邸

  雍正目送弘時出殿,回到御榻上盤膝坐了,一時間彷彿老了許多,垂頭忡怔,似若不勝淒楚。張廷玉嘆息一聲說道:「昔年允礽為太子時昏庸無能不忠不孝,先帝多方教正,兩立兩廢,仁至義盡無以復加。老奴才都是親見親睹的。皇上全孝全悌,為臣子竭忠盡智輔佐太子,為帝君善保全養允礽,且從來沒有以君臣之禮加於允礽。自古帝王廢黜太子,或鳩或殺絕無好下場。允礽以天年善終,於聖化沐浴中歸心向佛,是下場最好的。皇上,您已盡了心,他年過天命,也不為壽夭,大可不必為此聖躬傷懷。」雍正這才回過顏色,勉強笑道:「衡臣這些話實在。朕也不全為悼痛二哥,回想起來天命如此無常,心裡不免慄慄戒懼而已。就朕幾個兄弟而言,穩坐了太子位三十九年的,翻落在地;拼了死命用盡心機想當皇帝的,偏偏一敗塗地。朕一心一意要為個天下第一閒人,偏偏作了第一忙人。上天偏把這至苦至累至操心,朕至不願擔當的大任撂在了朕的肩頭!這是從哪裡說起?」

  「皇上。」張廷玉在軍機處還有一大堆事務要料理,知道雍正一說起「當皇帝苦」就沒個完,忙道,「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真正是加減乘除,一毫不爽!阿其那無德無量,卑瑣陰微,落得今日下場,正是他作孽結果。依奴才見識,群臣既已議了他的罪,且把案子放一放,看還有沒有新罪。即便是塞思黑,若有一線生機,奴才以為也可開一線之明。此至惡至險之徒得以苟延殘喘,於後世子孫也可立一個警戒榜樣。若其冥頑不化,繼續作惡,祭告太廟祖宗,誅之以謝天下,也不為不可。」婉轉之間,張廷玉已經將議題拉了回來,連方苞也不禁佩服,暗思:此人宰相之智,清明在躬,確到了爐火純青地步了!雍正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說道:「就依衡臣意見,各部還可以議,折子還可往上遞,案子處置往後放放。朕已經容了他們一百次,一百零一次也無干係。塞思黑處胡什禮奏來,他病暈不思飲食,阿其那嘔稀不能進食。二哥這樣,大哥瘋了,想起兄弟零落到這份兒上,朕實不忍再取老八老九他們性命。」

  「但朕也不以殺他們為諱!」雍正眼中的溫柔只是一閃而過,看著太監們燃燭掛燈,他倔強地又昂起了頭。「朕不指望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回心向善』,但盼他們不要怙惡不悛。這裡放一句話給你們,朕要麼就保全他們壽終正寢,要麼就是俯允眾議明正典刑。他們一定為非,後世說朕如何這樣那般是非,朕也滿不在乎!」

  在場的王公大臣其實沒有一個主張殺掉允禩等人的,至此才都略略放心。鄂爾泰說道:「既然暫不處置,對外還要有個交代,奴才以為圈禁也是一流,高牆之內,想為非作歹也是個不成。家奴既已發遣,斷沒有叫返回的理,可由內務府撥人照料。」他頓了一下,見雍正點頭不語,知道沒有不妥當之處,因又道:「既然暫不處置阿其那他們,隆科多似也可勉以寬典……」

  「隆科多的事不要提他,朕聽到他名字就噁心!」雍正厭惡地說道,「張廷玉草詔,隆科多身為先帝遺臣,有託孤之重,如何不精白乃心忠誠事主,乃敢植黨擅權,貪婪不法,亂政欺君!著他永遠圈禁,遇赦不赦!」「扎!」

  「至於李紱。」雍正呷了一口茶,凝望著窗外風雨晦色,說道:「你們看怎麼處置?」

  方苞輕咳一聲看了看張廷玉。李紱是張廷玉最得意的門生,舉朝人人皆知,張廷玉此時只有尷尬迴避,雍正見眾人不語,笑謂張廷玉:「衡臣,你不要為此不安。你素來持公待人,並不袒護門生,別說是李紱,張廷璐是你弟弟,伏法腰斬,也沒累及你一根汗毛。你有什麼見地只管說,不要有所顧忌。」

  「李紱素來守正,在職清廉自隅。他出事,很出奴才意外。」張廷玉說道,「田文鏡勵精圖治,大刀闊斧推行新政卓有政績,李紱或者有些妒忌?奴才實在想不透這個人這件事。奴才一向這樣看,李紱、楊名時、孫嘉淦像是一路人,都是有忠心,肯作實事,但墨守歷來成規,不贊同皇上諸般的新政舉措,沒有想到裡邊有結黨情事。就現有的情形看,說他呼朋招友共謀讒害田文鏡,似乎也還證據不足。奴才的心皇上最知道,再不敢有絲毫欺隱的。」雍正微笑道:「既然連你都瞧不透,可見此人深不可測。你舉這三人,朕看並不是『一路人』。楊名時是一泓清泉,孫嘉淦像一道瀑布,君子心性一望可知。李紱在朕面前說話圓潤,觀望朕的善怒,在你面前不知如何?三個人看似『一路人』也確有相仿之處,都有好名之癖。李紱攻訐田文鏡,貌似堂堂正正,其實是見田文鏡得罪的人多了,行事猛進不留後路,料著沒有好下場,所以他就先奏一本,料著朕對他自己信任,絕無後患,成則收功,敗則收名。朕就是瞧透了這一層,十分厭了他!」

  一干臣子聽著雍正解析李紱,一邊和自己素日印象比照,都覺得雍正的話有道理,但挖剔得太深,一點餘地也不留,又似乎太苛。有這番誅心之論,李紱就絕非「純臣」,只是個功利之徒而已。但李紱廉隅清明、守正敢言是天下共知的,單憑著「觀望風色」四字入人於罪,那就太過分了。喬引娣也見過李紱兩面,原是覺得這人儒雅知禮,說話從容得體,風度十分凝重,印證雍正的話,忽爾覺得「似乎是」,但更多的卻是不解。她聽人說雍正細心刻苛不知多少次,一直留心體察,今日才算真正領教了。不禁暗想:「李紱這樣人在百姓眼裡要算好的了。這麼著雞蛋裡挑骨頭,天下還有好人麼?」正思量著,鄂爾泰道:「皇上說的,奴才仔細思量,李紱確有這毛病,但依此議罪,似乎證據不足。就是胡什禮說的,李紱要加害塞思黑也是一面之辭。李紱是國家大臣,輕而罷黜治罪,中外震駭,其實無益,請皇上聖鑒。」「朕豈是『輕易』入人於罪之昏君?」雍正臉一下子拉得老長,冷笑一聲說道:「鄂爾泰你這話本就欠思量!胡什禮與李紱素無怨隙,他密奏這件事時,田文鏡的折子還沒有遞進來,以朕素日器重李紱,胡什禮怎敢憑空捏造李紱有罪?」

  「胡什禮也許自己沒膽量,」鄂爾泰面不改色,「借李紱探聽聖上意旨也未可知。」

  「現在說的是李紱,想必你與胡什禮有什麼瓜葛?」

  「奴才不認識胡什禮。但李紱事連胡什禮,奴才的意思不能只聽一面之辭。」鄂爾泰免冠連連叩頭,口氣卻毫無容讓:「案情不明先審後斷,乃是常情,阿其那塞思黑那麼大罪,尚且慎重典刑。李紱的案子何妨也放一放,再看一看?」

  雍正「砰」地一聲拍案而起,臉色漲得血紅,已是勃然大怒!戟手指著風雨如磐的院外大喝一聲:「你這個忠臣給朕滾出去,晾晾風兒醒醒神!」

  「扎!」鄂爾泰恭謹一叩頭,又看了一眼暴怒的雍正,低頭趨出殿外,就在丹墀下雨地裡跪了上去。

  誰也沒有想到君臣好端端正在議事,雍正會突然發火。喬引娣更是驚訝:這個鄂爾泰從來不涼不熱,極尋常的一個人,會突然和雍正頂口,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聽院外唰唰的雨聲不絕於耳,間或滾動的雷聲,震得人一陣陣心悸。弘曆最是伶俐心思,料是雍正因不能重處允禩心裡窩火,李紱的事也不得眾人擁護,因此拿了鄂爾泰出氣;方苞張廷玉他們和鄂爾泰意見一致;允祥身為皇弟,久病不能參政,乍然間難以說話──正是用著自己的時候,因頓了一下,弘曆賠笑道:「阿瑪,您素知鄂爾泰的,昔年阿瑪在藩邸,他不過是個兵部司官,就頂過阿瑪,阿瑪很看重他這一條的。他無論如何也是一片忠君的心。您瞧外頭這雨,淋得久了要生病的。」

  雍正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回過神來,緩緩說道:「叫他還進來。」他顯得十分睏倦,撫著剃得趣青的前額,又加了一句:「叫太監拿身乾衣服給他換上。」轉臉又問允祥:「老十三,你覺得李紱如何處置為好?」

  「李紱這樣的人是最難處置的。」允祥幾年來從沒有這樣勞神過,顯得有點氣促,臉色又變得蒼白起來。「難就難在他確實不是贓官奸臣。同聲同氣的官員多,魚龍混雜賢愚難辨。恰恰彈劾田文鏡的頭面人物又多是他的同年,這就難逃結黨攻訐之嫌。人主御下,使各取其長棄其短而已。臣弟以為無論坐實他欲殺塞思黑的罪還是聯絡科第同年訐告田文鏡的罪,都可以作定讞。暫時擱置一下,也是一法。」

  雍正聽他說得委婉,仍和眾人一致,皺眉想了半晌,噗哧一笑說道:「看來有些事,雖然是人主也不得自專隨意。就照這麼辦,但今日會議這些話,無論誰不許洩露,不然,朕必要真的『自專』一次,誅之以正他欺君之罪!」因見鄂爾泰更衣進來,又笑道:「老西林(註一)又回來了!好歹淋的時辰短,不妨事的吧?你總不至於有怨心的。」

  「方才奴才言語不謹,也不為無罪。」鄂爾泰換了一身乾燥蓬鬆的寧綢袍子,乍從雨地裡回來,反覺身上十分舒適,雍正幾句溫言撫慰,打心裡都暖透了,連連叩頭謝罪。「奴才其實戇倔。盼皇上查其證聽其言。但只於國事有益,何得畏懼這點子雨?李紱──」雍正一擺手止住了,「李紱的事已經議過了,朕聽你們的意見。明天發旨叫胡什禮回京,有的事對證一下再作處置。」他仰臉看了看天,笑著對允祥道:「你剛剛好一點,本來說見見就打發你歇去的,議起來就沒個完。你這會子臉色不很好,外頭仍舊是急風驟雨,不必急著回清梵寺,累了就在這安樂椅上歪歪。把岳鍾麒的事安排定,他們跪安回去,你等雨小一點再去,成麼?」允祥看了看那安樂椅,真想舒舒展展躺一會兒,卻搖頭笑道:「謝皇上關愛,臣弟還挺得來。這都是皇上駕車奉天,京裡積的案子,處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責任的。」

  「岳鍾麒這次來京是奉了朕的密詔。」雍正面容嚴肅如對大賓,「六部裡除了戶部尚書蔣錫廷,別的人都不知道。如今策零阿拉布坦的使臣根敦現在北京,弘曆已經買通了他的一個隨從,阿拉布坦患了炭疽病,性命只在半年之內,他之所以派人來講和,就因為部落之間不穩,這裡頭還連帶著西藏和喀爾喀蒙古。我天兵進討準葛爾,還要防著西藏有變,斷我歸路,也要防著喀爾喀蒙古台吉坐收漁翁之利。說起這件事朕心裡就生氣,允禵在康熙六十年進駐拉薩,小勝即止,縱敵逃逸,羅布藏丹增又在年羹堯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其實準葛爾部實力並沒有大損。說難聽一點,他們拉屎不揩屁股,養虎遺患,為黨爭小利忘社稷大義,殊堪痛恨!」雍正每當說到這些事總有些控制不住,朱軾眼見他話匣子打開,抖落不盡地又要數落允禩年羹堯。眾人正自耽心,雍正瞥眼看見允祥疲倦不堪的神色,已是話歸本題。「現在不講細務,朕安排一下,根敦來京,朕暫不見他,朱師傅來和他周旋。兵事不論,只在一個『禮』上作文章。」

  「好!」朱軾笑道,「皇上的意旨老臣明白,他不伏首稱臣納貢,老臣就和他泡上了。」弘曆道:「朱師傅,您只管和他們磨,磨到策零一命歸西,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雍正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伏道不伏首,這一仗非打不可,打傷他的元氣,再真正和他們論道講禮,也才真有平安可言。」

  幾個大臣這才明白雍正的真正意圖,不覺興奮起來。鄂爾泰道:「聖祖爺晚年雖有小勝,打得不解氣。年羹堯雖然打贏了,斬草未除根,令人想起來就難受。這一次一定滅此朝食!」「這事是寶親王爺全局統籌,」張廷玉道,「需用什麼,只用跟奴才打個招呼,軍機處全力操辦。」方苞笑道:「臣是個散軼大臣,可以為岳將軍專辦糧秣供應。」

  「細務不能詳議了。」雍正笑道,「弘曆和岳鍾麒已經談了幾天。西邊作戰,運上去一斤糧要耗二十斤糧,這自是最要緊的。現在的當務之急要選兵,河南山東山西三省營中要選出六千精壯軍士,不但弓馬熟練,還要會放鳥槍,準備西征做前鋒。但這事不能明著操練,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選。軍機處下個簽子,不拘什麼理由,趕緊辦了這個差使!」張廷玉忙躬身道:「這個容易。熱河、京師善捕營調動一下防地,給各省下令精選士兵補充京師防務,神不知鬼不覺就辦了。」弘曆在旁道:「還要一萬方木料,戶部兵部徵集都有不便,也請張鄂二相急辦,又要秘密,又要快。」「要木料,這麼多?」鄂爾泰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徵集容易,只是要個好借口。」雍正說道:「暢春園要擴大一點。朕意在園北再建一座圓明園,可以用這借口向民間徵集。」

  「這個……」朱軾遲疑了一下,「車馬宮室建造,例從內帑支付,公開徵集動用藩庫銀子,有累皇上名聲,御史們難保不說話。」

  雍正細碎的白牙咬著,笑了笑說道:「聖祖爺擴建了暢春園,又在熱河造避暑山莊。朕總也有老的一天,也要頤養天年,這點子小小供奉,御史們要說什麼,只管叫他們狂吠,朕不理睬。」他一擺手:「今兒實在會議得見長,有累了,道乏吧!」

  ※※※

  天已將近子時了。風呼雨嘯整整兩個多時辰,雷電雖然像不知疲倦,一個勁地還在咆哮,但那雨勢卻明顯減弱了。黯黑得鍋底一樣的天穹濃雲仍舊壓得很低,一陣急一陣緩,極有耐心地向亢旱已久的大地上灑著冷澀的雨水。

  弘時的轎夫們拖著疲憊的步履,抬著他返回鮮花深處胡同。這裡是北京王府麕集的地方,並沒有民居,每隔里許地都有一座巍峨的王府,高高的仿宮牆棋格子一樣齊整,劃出一條又一條逼窄的小胡同,即使這樣的雨夜,也時而能見到善捕營巡夜的兵士,舉著燈籠繞各胡同巡弋。一天的奔忙,坐在轎中的弘時已被顛得昏昏欲睡,忽然雨幕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細細鼓樂之聲,隔轎窗望時,只見一片燈光明亮。弘時迷迷糊糊伸出頭問道:「怎麼抬到戲園子來了?」

  「回王爺,」隨行太監忙湊近轎窗,賠笑道:「這是莊親王府,不是戲園子,再往前隔兩家就是咱們王府。」弘時不禁一笑,他的府邸如今還沒有賜匾,只是個貝勒府,下人們自他封王,已是順口就改了。他順燈光看去,果見康熙親書御匾矗在五楹倒廈門正中,因用腳一頓命住轎。探身出來,立刻就有人將一件油衣披在他身上。熱身子被飄飄灑灑的涼風冷雨一激,陡地打了一個寒顫,弘時立時睡意全無。因笑道:「我們那邊忙死,十六叔還有這份閒情逸致!人和人沒法比。」弘時一邊說,鹿皮靴子淌著潦水過來。王府太監們都坐在門洞裡邊,見他進來,都嚇了一跳,領頭的王狗兒進前一步,極熟練地打了個千兒,五官都笑得擠到了一處,說道:「好我的爺哩,這般時分再沒想到您來!總有兩個月沒來了吧,奴才想煞了您老了!」弘時笑道:「你這沒蛋的傢伙偏會說淡話──哪裡是想我?不過想我袖子裡的銀票罷了!」邊說邊掏摸,因袖子裡是一張五千兩的大龍頭銀票,便不肯掏出來。只有幾枚金瓜子,是前兒和弘晈猜枚耍子贏的,弘時撮出來都丟給了王狗兒,笑問:「這半夜三更的,十六叔還在看戲?」

  「可不是的麼!」王狗兒笑道,「不但我們王爺,誠親王爺,五貝勒爺都在裡頭,寶親王原也說來的,後來又說有事來不了,只幾個幕僚清客來了。這戲原為備著萬歲爺祈雨用的,現在已經下雨。我們王爺請旨,說老天已經照應,我們的虔心不可缺。反正還要給太后作冥壽,練習一下進宮去演,叫萬歲爺鬆乏一下身子,萬歲就恩准了。叫的祿慶堂班子,班主葛世昌──嗬!那真叫絕了,唱生是生,唱旦是旦,唱丑是丑,一個亮相滿堂彩!奴才這就帶爺進去──」

  弘時笑道:「滿院都吊著燈,我自己進去──葛世昌還用你介紹?我曉得的!」說著大步進了後院。邊走邊側耳細聽,卻是一個小旦聲氣兒清越裊婷婉轉傳來:

  驚魂蘸影飛恨繞秦蛾,咱也曾記舊約,點新霜被冷餘燈臥。除夢和他知他們和夢呵,也有時不作。這答兒心情你不著些兒個,是新人容貌爭多,舊時人嫁你因何?

心知正排演葛世昌最拿手的《紫簫記》,加快了步子走時,聽得一個老旦聲在念詩:

  蘭葉郁重重,蘭花石榴色。少婦歸少年,光華自相得。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山嶽起面前,相看不相見。春至草亦生,誰能別無情。慇勤展心素,見新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慇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西流水!

弘時聽著十分耳熟,幾步搶著上了台階,只見正廳裡十幾盞宮燈照得滿庭如同白晝,東邊一溜戲箱,坐著十幾個戲子,笙簫管弦鼓吹一應俱全正在奏樂。還有幾個剛卸了妝的男女雜坐著嗑瓜子兒吃西瓜,正演到《淚燭裁詩》這一齣。那扮霍小玉的小旦粉嬌著,長袖掩淚細聲正唱:

  你可非煙梁筆是那畫眉螺,蘸的秋痕淚點層波,佩香囊剪燭親封過!

正是葛世昌。再看時,弘時不禁一怔:扮鮑四娘的,竟是毅親王允禮的兒子弘慶,當老旦的,居然便是誠親王本人!莊親王本人扮的鬚生,口髯也沒有取,面前放著茶杯,手執象板一臉正容,極為認真地看著場子打鼓板──一群王爺高尖,都下海作戲,戲子們反而看戲。弘時心裡詫異,又好氣又好笑,不言聲偏身坐了戲箱上,一個戲子早已瞧見,斟一杯茶端過來,悄聲道:「三爺來了!您先喫茶,這一齣說話就完,小的們再給您老請安。」正說著,已到戲梢,王爺們與戲子一張一噏合口齊唱:

  雖言千騎上頭居,一世生離恨有餘。葉下綺窗銀燭冷,含啼自草錦中書!

廳西一大間坐的都是各王府帶來的清客相公,也都搖頭晃腦轟聲相和。至此第三十九齣《淚燭裁詩》演畢,王爺們解衣弛步和戲子們下場隨喜。允祿摘著髯口笑道:「葛世昌,虧你還是個頭號名角!錦中書的『書』是『輸』字口白麼?」

  「別理他,」允祉用香胰子打著臉上的粉,一邊洗一邊說,「他錯的何止這一韻?我早聽見了,只不言聲,等著叫這小粉頭在萬歲跟前出醜呢!」那葛世昌也不卸妝,嗲聲嗲氣地曳著女人腔,踏台步兒似的掠鬢扭腰,侍候了這個再侍候那個,撒嬌作癡。葛世昌雖是男身,此刻上著妝,丟眼橫波暈生雙頰,工夫做到十分火候,真比女人還要女人。弘時看著也不禁怦然心動,上前拍了拍他屁股,笑道:「世昌,你這身挑兒比我的四側福晉還苗條些,真虧了你會玩!怎麼樣,等我忙過這一陣,龍門大戰三百回合如何?」葛世昌一轉身見是弘時,頓時精神一振,燈下看去真個嬌媚如花。一個千兒打下去,起身伸了個蘭花指輕輕一拍弘時肩頭,俏笑道:「是三爺吶,嚇我一跳!爺是貴人,怎麼和奴婢們取這笑兒?再說,這麼多人……」他忸怩了一下,立時召來眾人一陣哄笑。允祉指著弘時道:「這是咱們當家阿哥,比弘曆的權還大,你的事跟他說!」

  「什麼事?」弘時色瞇瞇地看著葛世昌笑道,「又是悄悄話?」葛世昌抿嘴兒淺笑,假嗔著低聲道:「瞧爺這副饞相,這裡這麼多王爺大人呢!是這麼回事,我的一個表哥去年選出來在江蘇沐陽當個小縣令。爺知道那是個鬼不生蛋的窮地方,苦極了的缺,想調個地方,誠老親王已答允給尹中丞寫信的。聽說尹中丞就要進京,您老人家當面金口一開,還有什麼難的?」弘時笑問道:「他想調哪個缺?」

  那葛世昌一發的不堪,摟了弘時肩站挨挨擦擦碰著向席面上走,說道:「常州府金大人已經升了蕪湖道,票擬都出來了,就把表弟升補上去不就結了?」弘時笑著擰他的臉蛋,說道:「他哪裡是想調缺?他是想陞官!跟爺實說,你『表弟』送你多少銀子?說實話,這事到爺這裡還不是小菜一碟兒?」那葛世昌笑著斟一杯酒,手絹子捧了奉給弘時,手一推便送了弘時口中,道:「那就請爺成全了吧!」弘時已是笑著喝了。

  此時座中開席,絳燭高燒酒樽溢香,幾位王爺和葛世昌坐在首席,一大群各府門客相公散會在周圍,一廂是吆五喝六說詩道文,一廂是明璫玉珮珠動翠搖,嗲聲勸酒放聲粗笑,真個兒上下不分尊卑不論酣暢熱鬧快活。允祿這才問弘時:「你怎麼這早晚才來,有事麼?早知道你不忙,該請你來的。」弘時偷看看眾人,見大家都不在意,才把奉旨去看允礽的事撿緊要的說了。又道:「二伯伯已薨了。這邊吃酒唱戲,楞千萬別叫阿瑪知道了我來這裡。」允祉在一旁已是聽見,臉只是一頓,旋即又恢復了笑容,說道:「得樂且樂,人誰不死呢?我們奉旨演戲,也說不到別的上頭去。其實二哥活著,我看比死了還難受呢──這會子不要掃了大家的興。」正說著只聽旁席一陣轟然鼓掌,眾人側轉身看時,卻是一個門客拇戰輸了,要麼是三大觥老燒刀子酒,要麼當眾占詩說笑話兒。弘時認得是弘曆府裡的李漢三,笑著對桌前的眾人說道:「是寶親王的幕客。」

  「輸了輸了!」李漢三喝得滿面紅光,已有八分酒意,「這酒吃不下去呃──非要了晚生的命不可。我……我認……認罰就是了。」

  看樣子這群人已不是頭一次相聚,眾人立時鼓掌,允祉府裡的一個老清客,指著葛世昌叫道:「就以小葛子為題,你口占一首絕。」

  「以人為題不好。」李漢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轉眼見帷帳旁一盆雞冠花,笑指道:「我以花為題念一首如何?」他卻不看那花,醉步踉蹌出席,只是上下審視葛世昌,口中粘滯慢吞吞吟道:

  紫紫紅紅賽晚霞,臨死猶自弄倚斜。輾轉反側啼春曉,此種原來不是花!

吟罷,居然上前拍了拍聽得發怔的葛世昌的背,接著拈了一句「──不是商女,亦無亡國恨──這是後庭花!」眾人哄然叫妙,拍桌打椅前仰後合。弘晝笑得按著腰,手指著李漢三道:「是雞冠子也是詠人,真個妙極!難為你這才地──你是四阿哥府裡的?明兒我府裡去玩兒,我那裡有的是花兒!」又對葛世昌道:「後庭花,這詩作得怎麼樣?」葛世昌心知不是好話,卻是茫然不解,問身邊的弘時道:「三爺,後庭花什麼意思?」眾人立時又是大笑,弘時擰了他屁股一把,說道:「就是你的屁股!」

  「屁股說得多難聽啦!」李漢三笑道,「在座的都是風雅人,那叫『白玉錦團』!」葛世昌笑著啐了一口,也放了粗話道:「你不就是那個雞巴篾片兒相公麼?和我隔壁的烏龜大茶壺也差不了上下,這麼著罵人還叫『風雅』!」不料話剛說完,李漢三又嬉笑道:「雞巴比屁股更其不雅。那叫『紅霞仙杵』,和『白雲錦團』正好是一聯,你不懂得?」

  又是一陣譁然大笑,廳中一片噪雜說笑,說粗論長更是污穢不堪。允祿是東道,又剛聽允礽死訊,覺得有點出格,雍正知道了更是麻煩,忙把話題拉回來,怎麼樣排戲單,正日子怎麼演,宮裡眷屬怎麼安排,正顏厲色扯淡一通,大家又吃了一會才散席。

  註一:鄂爾泰姓西林覺羅。